老马不老，才三十二岁。圆脸，黑框眼镜，活脱脱一个年轻版范伟。范伟是笑星，话多；老马是警察，人又内向，话少。大家 “老马”“老马”地喊他，倒把他的大名马银波快喊丢了。人还没老，为啥同事迫不及待都喊他老马呢？原来，老马所在的栎阳派出所是西安市临潼区最偏远的派出所之一。新民警一报到，政工科都是先往远处分。于是，栎阳所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居多。一般人干两年，就往城区方向挪；老马却在这儿一干就是八年。论年龄，他只比所长、副所长小；论所龄，所里压根儿没人比他更长。于是，他这“老马”就当定了。
　　提起老马，所长的评价就一个字，好！今年以来，栎阳派出所在临潼分局的半年考评中名列第一；半年里，老马担任警长的北警区5个月都名列全所第一。甭管什么工作交到他手里，所长没有不放心的。那老马怎么又成了“工兵”呢？所长就“噢”了一声，说，那是因为他擅长“排雷”，好多矛盾危机也早早让他化解掉了。
　　遂叫来老马，举例说明。
　　深夜出警
　　“俺屋有事，公义村教堂西边第三家！”又是半夜，又是那两口子打锤闹仗。人家报了警，不去又不行。派出所离公义村有十七公里，老马和同事开车过去，再做上两个小时的工作，等回到所里，天都亮了。要是偶尔跑这么一趟，倒也无所谓。反正，警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是，这个夏天，两个月里，老马连续到这个家里出了二十来次警，这就令人崩溃了。
　　打架的这两口子，是一个组合家庭。女的叫小莉，是个农村少有的标致女人。小莉人美命薄，儿子才会走路，丈夫就病故了。村上人撮合，给她寻了个上门女婿，就是来自蓝田县的山民石头。石头比小莉大三岁，又黑又瘦，个头儿还没小莉高。他俩往一起一站，谁看都会觉得不般配。可不知为什么，小莉却一口答应了下来。石头也带来一个儿子，比小莉的娃大一两岁。本来，俩娃都还不懂事儿，两人要是一条心过日子，这个家庭应该还是能卯到一起的。可这两人偏偏都不是勤快人，过着过着，矛盾就越攒越多。石头是独子，老娘去世后，他爸一直跟着他过。石头倒插门过来，老头儿没别的地方可去，也时常从蓝田山里过来，给石头帮忙带娃。可是，老汉带娃却有原则，只带石头的，不带小莉的。问他，他说，那不是他孙子！这让人家小莉能乐意吗？倒插门的男人，本来在家里就没地位。等石头的娃到了上学年龄，伸手跟小莉要钱，小莉就不给。再往后，矛盾升级，两人就开始分居。为了供儿子上学，石头隔三岔五得出去打个零工。石头没啥技术，也就是周边村子盖民房时，给人家当当小工。石头三天两头儿就会不在家，再回村里，就从酒友那里听说，自己头上被戴了绿帽子。六七年前，石头第一次打报警电话，就是要让警察替他捉奸。
　　转眼间，石头的儿子长成大小伙子，当兵走了；小莉的儿子也被她送到外面读高中。于是，来自他们家的报警电话隔三岔五就会响起。石头打，小莉也打。小莉不光比石头高，身体也更强壮。加上她人又强势，两口子打架，石头多数处于下风；偶尔小莉吃了亏，往娘家、亲戚家一住，就会有亲戚上门，虎着脸把石头教训一通。警察没到之前，石头被推推搡搡甚至挨上两巴掌，都很有可能。小莉娘家是公义村的大姓旺族，伸出个指头都比石头的腰粗。出警时，老马每每见到石头，他都是脸煞白，紧握双拳，一两个小时都不肯说一句话，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小莉或者她搬来的援军。
　　公义村正好在老马的辖区内。再去公义村，老马就想劝劝小莉。碰上两口子打架，一般都是劝合不劝离。怕在村里说影响不好，他特意趁石头不在家，让人把小莉叫到北警区办公室来。小莉人是来了，却不愿跟他说什么。话题往石头身上一引，小莉就炸了：“我就是不想跟他过了，可他不肯走，你们能帮我把他赶走不？”说完站起来就走，根本不吃劝。
　　小莉不跟老马说，是因为小莉烦他。前些年，石头两次报警，都赶上老马去出的警。而那两次，小莉的相好还不是一个人。
　　爆炸物品
　　桑拿天里，正午阳光下，最热的地方恐怕不是太阳地，而是玉米地了。玉米地里的湿气蒸腾起来，才算把户外桑拿的滋味演绎到了极致。种地的人，如果脑子没有进水，没谁会选择这个时辰往玉米地里钻。可这会儿，老马警区俩民警、俩辅警却在小莉家的玉米地外集合完毕，一字排开低头往前走。哥儿几个不是都穿的是半截袖警服嘛，玉米叶子就不客气了，它们像小刀，给四个人脸上、胳膊上全标志了些记号。出血道子让汗一渍，那叫一个疼。
　　这天上午，从小莉那儿听说，最近石头经常一个人往玉米地里钻，神神秘秘的。老马一听，头发就竖起来了：石头会不会在玉米地里埋炸药、雷管呢？因为他听说，石头在来公义村之前，曾经在铜川一家煤矿上干过库管员。
　　幸好小莉家屋后的这块玉米地不算太大。忙了俩小时，哥儿四个警服早湿透了。炸药没找到，却挖出一只布袋子。布袋子上印有“爆炸”俩字。石头到底把爆炸物品藏哪儿了呢？
　　在他家守到晚上七八點，石头才晃晃悠悠地回来。带到派出所，问他，头却摇得像吃了皮筋：这个，真没有！
　　石头对老马也不信任。不光不信任，还有气。有一次，石头报警说，他在某某地方开车撞了人。老马请交警调了监控，证实这起事故是一起恶作剧。石头其实就是想再折腾一下老马。三天两头半夜到他家出警，他怎么就不念警察的好呢？原来，石头要老马给他出具小莉出轨的书面证据，这不是难为老马嘛！
　　石头在村上还有几个对瓶吹的烂酒友。有时，坐在砖头上喝啤酒时，说到自己的处境，石头挂在嘴边的词儿，叫“鸡飞蛋打”。出来十几年，老家的房都已经塌了，他老爹是住在一个临时搭起的窝棚里的。再回去，他连个容身的窝都没了。酒喝到半醺，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放出话来：离开公义村时，他要把房炸了，把小莉灭了。不信，走着瞧。
　　房是前些年他们俩盖的。房盖起来了，钱也花尽了。除了堂屋，两间卧室墙都还是毛墙；地连毛地都算不上，水泥都没抹，就是红砖铺着。家里连台电视都没有，论值钱的东西，也就算那台旧冰箱了。在公义村，日子过成这熊样的，他家算独一份儿了。自打分居以来，小莉住东卧室，石头住西卧室；小莉用厨房做饭，石头在后院自己搭了个柴火灶。自打石头出门打工后，每次回来，他们俩都要干一仗。有时候小莉故意不给他开门，任他把门拍得山响。 　　在派出所，石头跟老马说，早年间，他确实带回了一点炸药。来公义村后，他把炸药给了村上几个人，这些人拿炸药是去渭河里炸鱼。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石头说到谁，老马找到谁。这些人都证实，确实有这回事儿。从石头这儿拿炸药，已经是很久远的事儿了。他当库管时弄回来的炸药，应该真没了。
　　那他会不会再弄些回来呢？石头带着他爸四处打工，每次回村来，都背着个棕绿色的斜挎包。只要他回来，就有人给老马报信儿；老马再忙，都要从警区赶过去，把他的挎包检查一遍。有时候回村，小莉不给他开门，老马就给他十几、二十块，在村上小旅社开个房，让他先住上一宿。起初，他以为老马是帮着小莉要撵走他。老马给他讲法律，石头不信，老马就让他打“12348”咨询，寻求法律援助。怕他还整不明白，老马又开上警车，把他父子俩拉到了滩张法庭，让法官给他讲夫妻一方婚内出轨，财产应当如何分割。石头日子过得困难，老马还把他带到民政局，看看能不能让他吃低保。石头好吃懒做出了名，低保没办成，但老马对他好，他认了。
　　调解小组
　　“小莉姐，咱村前面的涝池是死水，夏天咋会有虾呢？”冬天里，老马坐在小莉家，跟她扯夏天的事儿。这叫没话找话。
　　“那是小龙虾，不知道谁给池子里投了些虾苗。这东西，好活！”这会儿，张家长、李家短，小莉跟老马已经能一扯一个钟头了。
　　栎阳一带农村，信教的老百姓不少。小莉就是个天主教徒，结婚后不久，扯着石头也去受了洗礼。见小莉不愿跟自己说，老马就委托教堂里的神父和修女跟她先谈。小莉不知道，老马有个矛盾纠纷化解小组，神父、修女和她家门口卖树苗的本家，都是这个小组的成员。老马一张嘴，小莉就瞪眼；神父、修女的话，她却听得进去。等他们跟她说得差不多了，老马也去教堂，而且把小莉家族德高望重的人也叫上：“你們能过就过，过不成，你也得拿出个让人家石头能接受的条件吧？”
　　石头本来不想离开公义村。老家房都塌了，他回去住哪儿？再说，出来混了十几年，没混出个名堂，回去也丢人。他提出，在院子里扎道墙，他和老父亲住前院，让小莉住后院。后院还有空地，以后小莉想再盖房，也有地方。可是，这方案小莉坚决不答应。如果好不容易离了婚，石头还天天在她眼前晃，那不是白折腾了嘛。
　　最后，还是调解小组出面，替石头算了笔账。石头认可的离婚条件，是让小莉补偿他八万元。一是他和小莉盖的那三间房，也就值个十来万；二是有了这笔钱，他可以在老家重新盖起一院房。谁知小莉答应了，却迟迟不肯兑现。原来，她怕钱掏出去了，石头却赖着不肯走。
　　冬季里，老马反复登门，就是做她的工作。栎阳离飞机城阎良挺近。小莉若想打工，不管是超市收银，还是去打扫卫生，都不难找到工作。可小莉啥都不想干，就一个人在家闲待着。大冷天，老马在她家坐一阵儿，都快冻成冰棍了。问她冷不冷，她却说，习惯了。老马心说，是懒习惯了。那么，让天天在家闲着的小莉拿出八万元，她拿得出来吗？老马也探出了虚实来：小莉如果有困难，她娘家一定能帮她解决的。就是她娘家的一些人，一直在鼓动她跟石头离婚的。
　　为避免引起新的冲突，老马建议石头，这个冬天先不要回村来。石头听了老马的话，真就没回来。翻了年，迎春花开了的时候，石头回到村里，和小莉办理了协议离婚，拿着八万元走人。老马开上车，拉上石头的东西，把他父子俩一起送回了蓝田老家。后来，石头儿子复原，户口落不上，还是老马出面，替他搞掂。
　　小莉跟石头的事儿，早翻篇儿了。这些年，老马又排了好多“雷”，他的调解小组也在不断壮大。听他念叨，他又看上了几个退休教师，准备发展到他这个调解小组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