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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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边塞的烈日将暗淡的镂花窗棂烤出股淡淡的焦味,在这方黄土上拔地而起的塞外暖城,到处都透着股不合时宜的竭尽全力。
  赵出秦换上一身宽大素袍,将那件从戏班夺来的暗黄龙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上。
  屋外艳阳高照,赵出秦却没来由地点燃了案上的油灯。
  城外四起的喊杀声被塞外的狂风卷着,送进沉默的边城。
  赵出秦突然打了个寒战,修长的指尖搭上案前那枚冷硬的金玺。
  孤灯如豆,面前的一切,好似一场荒唐的幻梦,赵出秦苦笑一声。
  若只是梦,该多好。
  (二)
  头上的骄阳似乎要把众人体内的最后一点活力烤干,昏昏欲睡的陈拙在某个时刻突然清醒,他眯着有些发辣的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被裹挟在混乱的人群中,于黄沙遍地的平原之上等待着什么。
  陈拙向前看。
  大漠的劲风裹着黄沙,在视线的尽头树起一面暗黄的幕墙。
  向后看。
  数以万计冷硬的巨石在全无凭借的沙漠中,垒出一座沉默的边城。
  陈拙有些茫然,似乎自己的记忆在葱郁的青城山和磅礴的黄沙间,被抽离出至关重要的一段。
  身侧手握长笛的男子察觉到了陈拙的不安,他单手搭在陈拙的肩上,用他那许是比笛声更悠远的嗓音,淡淡说道:“没关系,这场仗,我们一定会赢。”
  陈拙刚想应声,便打出一个不太文雅的饱嗝,胃内的酸水一时顺着食管溯游而上,在喉咙里炸出个比脚下黄沙还猛烈的热浪。陈拙伸手揉了揉发麻的太阳穴。
  师父说的没错,果然不该喝酒。
  那男子似乎并没注意到陈拙的“恶行”,他眯着一双凤眼,越过前面熙攘的人群,望向前路无尽的黄沙。
  “陈小少侠,今日一战,便是我暖城王朝奠基之战。而我们今日所为,必被后世所称颂。”
  陈拙似乎从长笛客的话中听出些眉目。
  原来自己身在沙场,他想通此节,不自主地瞥了一眼身侧男子手中的长笛。
  “呃……我们是在打仗,对吧?”
  刚刚还在吵闹的人群毫无征兆地静了下来,陈拙顺着人群的目光向前望去,一个中年男子身着锦袍,登高而立。身侧的长笛客忽然正色敛容,对着陈拙小声说道:“这就是咱们侠义师的统领,‘九命郎’安不换。”
  那叫安不换的男子朝着人群行了个半礼,便朗声言道:“各位侠义师的同袍,后世臧否我暖城侠众是非功过所依,皆在此一战。此战不为私欲,只为察往圣之所失,纠先贤之遗过,追尧舜之大功,换万世以太平……”
  陈拙挠了挠头,自己读书不多,总也听不太懂这些高谈阔论。所以七岁那年上山采果遇见青城山上的仙人时,陈拙才会对着那不停夸赞自己是天生剑胚的青城巨擘回骂道:“你才是贱胚,你全家都是贱胚!”
  虽然这位仙人依旧大度地收了自己为徒,陈拙还是固执地认为,表面上仙风道骨的师父一直对这几句咒骂心存芥蒂。
  因为这才能解释,为何青城山上数载苦修,师父只教了自己一套入门心法,便把自己赶到思悲崖上,每日抱着一把拙朴的古剑,直勾勾地发呆,还一本正经要自己用心“参剑”。
  于是思悲崖上八载寒暑,陈拙看尽了烈日寒冬,听满了雨打风吹,却始终没有搞懂,到底是要参见谁?
  十五岁的除夕,师父陪着陈拙吃了一顿半糊的红烧肉后,便大发慈悲地问起,他究竟是要学生死剑,还是圣贤剑。
  满嘴肉香的陈拙选了个听起来比较雅致的圣贤剑,师父并没有说话,只是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顶。
  第二天清晨,陈拙便被赶下了山。
  山脚下陈拙哭成了个泪人,他抱着师父的大腿嘶喊道:“我要学生死剑还来得及吗?”
  师父含笑答道:“傻孩子,武道本无高低。生死剑、圣贤剑,说到底仍都是杀人剑,既无分别,又何来对错?我不是不愿教你,而是不能。你天生剑胚,命里便是剑道无涯,我若教你,反倒窄了你的道。你在青城参剑,实为筑基,而你此去红尘,则为开悟。”
  师父说完这话,震开陈拙的双臂,拖着被泪水和鼻涕浸透的裤脚,只身返山。
  听得云里雾里的陈拙,抹了把脸上的鼻涕,重新理解了一下师父说的话。
  “就是来不及了呗?”
  (三)
  远处传来的马嘶声打断了安不换的慷慨陈词,陈拙猛然回神,便见前方黄沙之中,探出一面纯黑战旗。
  罡风呼啸,战旗猎猎。
  黄沙阵中,数千铁骑紧跟着扛纛的旗手寂寂驶出,骑手覆面,战马披甲,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绵延成一条威压的铁线。
  陈拙胸中气息一滞,身旁的长笛客忽然嘿声言道:“怎么样?陈小少侠,吕某没有骗你吧?你若求生死剑,这里,便是最好的地方了。”
  陈拙微微一愣,终于想起昨夜的那壶烈酒,是为何而喝。
  练成生死剑,便可回山。
  眼见铁骑现身,己方阵中的江湖客们忽然躁动起来。
  陈拙被夹在人群之中,也说不上己方的战阵究竟由多少人组成,只隐约记起昨夜的酒席上,有个豪侠模样的男人说过什么“三千侠义师北望”,按他的说法,侠义师至少在人数上,与面前骑兵相比,并无太大的劣势。
  只是平原之上,以步战骑本就艰险,己方虽说都有武艺傍身,指不定还有几个万里挑一的武道小宗师,可手中所持武器参差不齐,剑、拐、钩、叉虽不适合战阵,但好歹都算是护身利器,用着也就罢了,可前面那个抱着拂尘的道士到底是要干吗?
  对了,陈拙斜眼去看那个跟自己很是熟络的江湖客,您带个长笛是准备要把谁吹死吗?
  忽地角声呜咽,前方数千铁骑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在己方战阵半里之外倏而停步,巨大的骑阵内,除了间歇传出的马嘶,便再无异响,如同狩猎的猛虎般,沉静而专注。   陈拙眯起眼,看到阵前巨大的纛旗上,用金线勾着两个苍劲的汉字——“百罪”。
  登高而呼的安不换深吸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提振士气,侧翼就有数百人按捺不住性子,齐声发喊,脱离了战阵,一股脑儿地朝着名为“百罪”的骑阵冲杀过去。
  余下的人一时有些糊涂,也不知是否该跟着那帮人冲阵,几千双眼睛一时望向统领众人的安不换。安不换却是眉头紧锁,在这要命的时候竟没了主意。
  而百罪骑的几千骑兵,却在此时取下了口鼻上防挡风沙的方巾,覆在战马双眼之上。
  角声再响,声音却是清亮悠扬。
  烈日下阵阵白光晃动,百罪骑提矛鞭马,冲阵!
  数千双铁蹄在地面上溅起百丈烟尘,百罪骑借着地势急速俯冲,之前沉默的骑手忽然齐声发喊:“杀!杀!杀!”
  安不换明白此时再不冲锋,怕是再也没有冲的机会了,他牙关紧咬,面对众人,扬声喝道:“各位同袍……”



  他刚张口,人群中就爆出一声声压抑的惊呼,安不换下意识地回过头,便见到那几百江湖客已冲到百罪骑的面前。
  战阵相接,重骑靠着俯冲带来的巨大惯性,如钱塘江潮般汹涌扑来。
  与那些悍勇的江湖客所设想的不同,两军相接,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施展自己辗转腾挪的灵狐身法。侠义师的众人,就这么眼看着几百同袍砸入骑阵,连个水花都没飘起来,就被铺天盖地的甲光矛影撕咬成一片血雾。
  而那头瞬时吞掉几百条人命的洪荒巨兽,甚至没有一丝的减速。
  铁甲染血,马上的骑手倏尔再喝:“杀!杀!杀!”
  (四)
  夺取暖城时,安不换带领的侠义师几乎是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了守军的防卫。所以哪怕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志得意满的安不换也不愿相信,己方这些单兵作战能力远胜对手的江湖客在重骑的冲击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安不换咬了咬牙,抽出腰间长剑,硬着头皮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续上:“各位同袍,随我破阵!”
  大多数人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少数定下心来的,双脚随着安不换的话语,下意识地迈出一步。
  却是坚定地向后。
  众人心中仅剩的那些豪情在这一刻瞬时崩塌。数千侠义师的英杰,返身向着城内逃去。
  刚刚拔出腰间古剑的陈拙,还没来得及想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奔流的人群撞倒。他手上一软,古剑撞上旁人兵刃,只听一声脆响,那伴了自己无数日夜的古剑便隐没在混乱的人群之中。
  陈拙的背上被人连踩数脚,他顾不上嘴中吃进的黄沙,勉力站起,连头都来不及回,便被人流推挤着,拥向了城门。
  身后的重骑见状,加快了冲锋的速度,可哪怕战马的速度已趋极致,整个阵型却无一丝松散的迹象。
  这好端端的一场厮杀,就这么变成了赛跑。
  落在后面的江湖客,被赶来的百罪骑尽数砍杀。侥幸逃过一劫的,一股脑儿地拥在城门左近,互相推搡,反倒拖慢了逃命的速度。
  眼看着百罪骑就要冲到城下,少数悍勇的江湖客抽出各自兵刃,却不是准备背靠城门迎敌,而是冲着昨夜还一起推杯送盏的同袍们的后背,一通乱砍,期望杀出条回城的血路。
  侥幸处在人群正中的陈拙反倒没费什么力气就被身后的人流推进了城。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陈拙这样的运气,真正逃回城内的,十个里面怕是连一二都没有。
  死在铁蹄之下的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混乱中被同袍推倒,便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这座被武林中人赋予了无限寓意和遐思的暖城,就这样洞开着城门,迎回了它新的主人。
  …………
  打着“百罪”旗号的数千重骑,踩着尸体铺砌成的小路,缓缓入城。
  打头的骑手脱下钢盔,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来。这男子四十岁上下,双目含威,眉间还藏着股郁结,他一勒缰绳,朝着身后的骑手言道:“告诉兄弟们,别把这帮宵小逼得太急,他们若真狠下心来跟咱们巷战,咱们可讨不到便宜。留个门给那帮江湖客逃命,反正他们离了暖城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放了也就放了。但他们找来做皇帝的赵家遗孤咱们一定要抓到,毕竟首恶不除,遗患无穷。”
  “可咱们仅知道他大致的年岁,这个节骨眼上,那孩子总不会穿个龙袍乱跑,咱们连个画像都没有,该怎么找?”
  “只要他还在城里,终归会有办法。” 韩同沉吟一下,继而说道,“树先,你先分出一千人弃马持弩,东、南、北三门各驻军三百,叛军也好,百姓也罢,进了射程就给我打成筛子。剩下一百扔在西门,若有叛军从西路夺门,就放他们走,但只要见到高不及马腹的孩子,就给我把他留下,活的最好,死的也罢。”
  那叫树先的骑手领了命,便带着一千重骑离去。
  黄沙拂面,烽烟滚滚。
  韩同蓦然昂首望去,头顶上绣着“百罪”二字的纛旗迎着罡风猎猎作响。他眉心微蹙,冷哼一声,便狠夹马腹,向着城内疾行。
  (五)
  陈拙丢了古剑,又不敢回头去找,他心中慌乱,为躲避百罪骑的追杀,在城内乱闯乱撞。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青白道袍被汗水和黄沙混成一片泥泞后,他才见到面前,立着一座古旧小庙。
  紧闭的庙门上挂着块红木匾额,许是被日头暴晒了太久,匾额上朱笔摹勒的汉字已有些发白,隐约能辨出正中“文殊庙”三个大字,右侧的提款却已是一片斑驳.
  陈拙本不愿进庙,但他急着找地方藏身,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他嘴里念叨着“僧道一家”,便伸出右手去敲庙门,将将敲到第三下,便听见门页处一声脆响,紧接着整扇门“轰隆”一下,向内狠砸在地面上。
  而陈拙敲门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许久也不见院里传出骂声,陈拙探进头去,才发现这处小庙应是荒废了许久,堆砌的杂物将本就不大的院子显得更为逼仄,灰白参半的杂草从青石板的缝隙挤出,已茁茁地长出半人来高。
  陈拙踩着那半扇开裂的木门走入院中,一抬头便见到了正殿上供奉的文殊菩萨。
  紫金身,五髻发,手持青叶莲华。
  这庙的格局本就不大,没想到庙内的菩萨金身居然更是寒酸。
  莫说青城山老君阁里供奉的老君,就是山脚下最不入流的财神爷,也断没有矮过正殿门楣的道理。
  陈拙入了正殿,还是捡起被老鼠吃剩一半的蒲团跪在膝下,朝着有些寒酸的文殊菩萨诚心敬意地磕了三个响头。
  也不求菩萨保佑我逢凶化吉,只求您别介意我拆了您家大门就好。
  陈拙刚刚起身,便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似是有人走近。
  “这里便是我说的文殊庙了,约摸是边城尚武,实在找不到几个读书胚子,自打我到暖城,就不曾见这儿的香火旺过,半年前庙内僧人终于扛不下去,便一股脑儿地投了城西的石心寺。所以你若藏在这里,肯定万无一失。”
  陈拙早已是惊弓之鸟,也来不及细品门外那人话中意味,就踩上供桌,要往菩萨身后藏去,哪知到了菩萨身侧才发现,这神像与后墙间的缝隙不过半尺来宽,根本不够自己从容藏身。
  陈拙正在这儿发愣,门外便悠悠飘来一个清脆女声。
  “呆子,读书人拜的是文曲星,跟文殊菩萨有什么关系?”那小童说完这话,顿了一下,疑惑道,“这门怎么倒了?”
  陈拙心中一慌,忙往那半尺宽的缝隙中狠命钻去,肩膀和神像刚刚相抵,忽觉那神像微微一晃,陈拙的心瞬时就凉了半截。
  这神像,居然是陶的!
  他收力不及,眼看着那尊陶制的空心菩萨像如同庙前的木门般向前扑去,在地面上砸出一声脆响。
  紫金身还在,五髻发却已说不清碎成了多少瓣。
  陈拙撇撇嘴,刚才那三个响头,就算是白磕了。
  “咦?单小少侠?”
  还有些发蒙的陈拙顺着声音朝院内望去,首先见到一个清丽少女,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以笄盘发,还穿了件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素袍。
  那女孩手里紧攥着身侧男子的衣角,看了眼这一地的狼藉,便蹙起了眉头。陈拙顺着女孩手中的衣角朝上看去,还没看到那男子面容,却先瞥到了他腰间,被利器斩成两截的长笛。
  “吕青笛?”
  这吕青笛便是战场之上陪在陈拙身侧的长笛客了。
  城外的一场闹剧早将陈拙催醒了酒,他也就顺其自然地记起了青城山下的一场大雨,自己是如何遇上了酒楼里酣唱的吕青笛,又是如何被他带到了这悬于塞外的生死暖城。
  吕青笛对与此次的重逢表现出了种瘆人的狂喜。陈拙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何带着个女孩,吕青衣便说侠义师已重整旗鼓,入夜便要再夺暖城,言语中万丈豪情,四顾睥睨。
  末了郑重地将身边的少女托付给陈拙,也不给他细细思量的机会,便翩然而去。
  等到陈拙缓过神来,再去细品吕青笛的翩然,却有种浓浓的“逃”味了。
  日色将尽,吕青笛离去后,那盘起长发的少女忽然扬起脖颈,一双深如渊潭的眸子盯入陈拙的眼:“你呢?你又要将我托付给谁?”
  女孩的诘问里带着股不易察觉的心酸,就像是只独自舔舐伤口的猎豹,哪怕力尽筋疲,却仍对外人的每份怜惜,回以怒眼。
  陈拙一时恍然,原来有些人,即使是认输,也是输不掉那根铮铮的铁骨的。
  “不啊,我会带着你。”
  “这样,我们就都不是孤身一人了。”
  ……
  夜凉如水,躺在莲座上的女孩蜷起身子,酣然入眠。她发白的手指微微曲着,手中已没了别人的衣角。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仅是一句轻淡的承诺,她居然就信了。
  许是在尔虞我诈里浸出了太多的疲态,此时此刻的女童,反倒生出种破碎的豪情来。
  就信了,又如何。
  她信他不会突然离去,她信自己,不会再孤身一人。
  “我叫赵出秦。”最后的最后,女孩这样说道。
  许是这一天已足够漫长,赵出秦没再纠结许多,就躺在本该属于文殊菩萨的莲座里,沉沉地睡去。
  了无睡意的陈拙倚在供桌上,听着她细密的呼吸声伴着夜色一起一伏。
  天上半昏的月,半睡的星。院里两个半大的人儿,还有半个……
  陈拙扯下供桌上的红布,默默盖住以地为庐的神像。
  并没有半个脑袋的菩萨。
  赵出秦修长的睫毛给这冷淡的夜缀上了些许生动,陈拙忽然想起在青城山上,有时深夜醒来,就会看到师父端坐在自己床前,一双浑浊的眼里写尽了慈爱。每当这个时候,陈拙都会没大没小地骂道:“老贼,你干吗呢!”
  陈拙想到这里,便微微挑起了嘴角。他摩擦着有些发凉的肩头,望向同样浑浊的月色:
  “老贼,你在干吗?”
  (六)
  再醒时天已大亮,昨日一场离乱,陈拙与赵出秦都是粒米未进,到了这时,早已饿得头昏眼花。陈拙从怀中摸出几枚幸存的铜板,嘱咐了赵出秦几句,便孤身一人出了小庙,准备找些吃食。
  他辨出大概方位,便向城中心行去,初时还小心翼翼,生怕没遇到早点摊子,倒先撞见在城内巡逻的百罪骑骑手。结果走了两三里路,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无,沿街的店铺也都打着板儿,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陈拙抬头去看高挂的日头,心里默默犯起了嘀咕。
  再走一阵,走得满腹狐疑的陈拙都准备掉头回去,才听到前面不远处,人声鼎沸。
  他小跑几步,转过一条街才发现,自己已快走到了城中心的鼓楼下。
  鼓楼四围的街道拥满了城内的百姓,足有上万之数。密密麻麻的人群向鼓楼喊着,拥着,再被鼓楼前的排成人墙兵丁挡回。   陈拙眯眼朝着鼓楼上望去,隐约见到鼓楼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个男子,西首两位身着甲胄的兵士正押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上了鼓楼。
  陈拙凑上前去,朝着一个涨红着脸的老者问道:
  “这位居士,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天大的事情,你愣是不知道?”
  那老者见陈拙穿着件破旧道袍,以为他是城内某个道观的小道士,也就耐下心来说道:“这帮天杀的兵痞,他们找不到侠义师的小皇帝,就拿我们这帮平头百姓出气!昨天入夜,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人,街坊们本以为是在找侠义师的义士,可他们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撘错了,进了门就开始抓孩子!”
  陈拙眉毛一扬:“抓孩子?”
  “对啊,我听街坊们说,这帮王八蛋见到十一二岁的男孩就要抓走,也不管当爹当妈的怎么求,昨天张家的老媳妇跟那些兵痞说理,才讲了两句,就让人一矛戳死在家里!仅是半宿的工夫,至少有百十来个孩子被那帮天杀的捉走。”
  那老者越说越气,狠跺一下脚,骂道:“那帮义士也是混账,他们打了败仗,就不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了吗?”
  陈拙刚想宽慰几句,忽听到鼓楼之上,一个粗粝的嗓音遥遥传来:“暖城贼众,窃边城以自重,履率不教之民,致遭无辜之戮。吾百罪重骑,受天命,呈皇恩,救暖城于涂炭,只为伐暴救民,不愿黩武穷兵。然贼首一日不除,则道义一日无伸……”
  陈拙顺着人群望去,见到鼓楼之上,刚刚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从朗声放言的兵士手中夺过檄文,信手扯碎,紧接着张口言道:“我便明说了吧,反贼所立的伪帝还藏在城内,我百罪骑只三千重骑,想把这暖城翻个底儿掉,实在有点困难。所以我决定了,我就在鼓楼上等,等你们帮我把那孩子找到。
  “你们觉得我韩同傻,是吧?毕竟老话都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韩同微微一顿,身后的兵丁就将被押着的男童推到女墙边缘。
  “所以我想,不如把这雪,分给你们些。”
  韩同单手握住那男孩的肩膀,生生将他提到半空,众人这才隐约望见,那男童的脖颈上,环着一根手腕粗细的麻绳。
  “见到贼首之前,每过半个时辰,我便杀一人。”
  他说完这话,便将惊叫着的孩子从鼓楼之上扔下。急速下坠的惯性将男童脖颈上的麻绳瞬时绷直,只听颈骨崩塌的一声脆响,然后,整座天,整座地,忽地就静了。
  “去找吧,莫让我失望。”
  男童的尸体就被那根麻绳悬吊在半空之中,人群中暴起的咒骂将男童家人的哭喊瞬时淹没。陈拙心中不忍,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却见到赵出秦一脸怆然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心中一惊,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庙里藏好吗?”
  赵出秦并未答话,只一双空洞的眼望向鼓楼上悬挂的尸体,再望向鼓楼下,愤怒的民众。
  “在这儿骂下去有什么用?咱们快去抓那个小皇帝吧!”也不知是谁首先喊了这么一句,初时尚被四围的喧闹压住,没过多久,应和声便慢慢四起,到得最后,人群中几个精壮的汉子发一声喊,百姓便成群结队地向四下奔去。显是去寻那个“小皇帝”了。
  陈拙见到刚刚还凄凄切切的百姓,忽地就换上怒极了的红脸,心里不由得一紧,他揽过赵出秦,胡乱找了个巷口钻了进去,躲开如潮人流。
  等到街上的人群散得净些,陈拙才反过味来,他松开紧握着赵出秦肩头的手,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瞧,我却傻了,他们是要去寻那‘小皇帝’,而你是个女孩,怎么也不会牵连到你的。”陈拙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续而说道,“别胡乱担心了,入夜我们便找个机会出城。只是最近的村镇都在百里之外,我们总得先备些干粮。”
  赵出秦沉默良久,方才勉力挤出个笑容:“跟我走吧,我知道哪能找到干粮。”
  (七)
  集结的百姓由几个常在街头厮混的地痞带着,沿着主街挨家挨户地搜下去,开始还在敲开每家大门后恭恭敬敬地说声叨扰,搜的屋子多了,反倒失了规矩。
  也不知是否是从那个汉子失手打碎茶碗开始,人们心中苦苦捆绑着的恣意妄为就渐渐张开了手脚,被搜过的贫苦人家还好,也无非是被打翻了簸箕,踢乱了柴垛。
  可当地痞领着人们冲进比这些平头百姓们的梦境还要豪奢的高门大院后,一切就变了味。
  芙蓉翠玉,鲛绡雾豰,拿得走的就偷偷藏在怀里,拿不走的便狠狠摔在地上。等他们偷得满意了,砸得痛快了,带头的地痞又不知从哪儿领出一团火,将眼前的飞梁画栋、亭台楼阁一把火烧出股恶毒的酣畅来。
  他们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记得将那些生的压抑,变成了场肆无忌惮的狂欢,然后将这座城,推入场永无止境的癫狂。
  ……
  一路上,陈拙与赵出秦小心地避开愤怒的人群,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眼见面前一座独栋木楼,门楣上挂着“清风阁”三字牌匾。
  陈拙忽然想起青城山脚下破落的清风寨,心想莫不是被她拉到贼窟了?
  他心中不安,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古剑,刚伸出手便反应过来,那把剑早已丢在城外。
  陈拙见她也不敲门,只一脚便将紧闭的木门踹开,大剌剌地走了进去,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刚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脂粉味便迎面扑来,陈拙皱了皱眉,便见到一个美艳妇人心神不宁地坐在花厅之中,一身百褶裙半丝半纱,前襟低开,露出胸前半片春光。
  还真不是贼窟。
  “秦儿!”那妇人见到赵出秦进来,连忙起身,她目光向后一扫,看到跟在赵出秦身后的陈拙后,眼圈一红,颤声问道,“他……他呢?”
  “你是说你的大英雄吗?”赵出秦冷哼一声,“死了。”
  那妇人听了这话,双目含泪,颓然坐倒。
  赵出秦理也不理,从桌上抓起个瓷碗,便径直向后院走去,陈拙脑袋里一片茫然,朝那泣泪的妇人作了一揖,便一路小跑,跟上了赵出秦。   陈拙到了后院,正见到赵出秦手拿瓷碗,蹲在院子正中的一棵桂树下狠命刨地,陈拙凑到她背后,还没出声,赵出秦倒是抢先开口:“没错,刚才那是我妈,我是老鸨子的闺女。”
  陈拙一时哑然,思虑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哦,那你在这儿藏了什么?”他话未说完,赵出秦一转身,已经从树下抱出了一个硕大酒坛,酒坛上的泥封已被她拍掉,飘出阵阵陈郁酒香。
  “还喝?”
  赵出秦皱了皱眉,拿酒冲掉瓷碗上的泥灰,再将它倒满,推到陈拙面前:“什么叫还喝?说好入夜就离城,就你这个样子,不喝些酒,哪来胆子冲门?”
  陈拙咽了口唾沫,学着赵出秦的样子坐到树阴下:“那就只喝一碗。”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显是有些渴了。
  “这酒好香,可有名字?”
  赵出秦见他盯着自己怀中酒坛,不禁笑道:“你自己说的只喝一碗,可不许赖。至于这酒,本是有个不合时宜的名字的,”赵出秦摩擦着酒坛,半晌道,“不如改叫好汉酒吧!”
  陈拙只觉这酒酒劲奇大,迷迷糊糊地问道:“我一直都想问,吕青笛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明明可以直接一跑了之的,却非要……”
  “却非要找你来接住我这个累赘,是吧?”赵出秦哂笑一声,“因为我是那帮傻子的小皇帝啊!”
  陈拙头脑昏沉,隐隐有些发痛,倒是对赵出秦的这一句石破天惊没作太大的反应,他哼哼哈哈了半天,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口。
  赵出秦环抱双膝,朝着模样有些滑稽的陈拙说道:“猜不到吧,那个叫安不换的大英雄是我爹,他告诉全天下,自己拥立了赵氏的遗孤,可其实那遗孤,不过是他和一个老鸨子的孽种而已,这孽种,还是个女孩。
  “其实也好,至少清风阁里的玉娟,有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她话未说完,陈拙已软倒在地上。
  “呆子,你知道我藏了好汉酒,却不知,我也藏了蒙汗药。再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好事的百姓告诉那鼓楼上的大官,他要找的人,是个女娃。无所谓,我本就是无法逃的。”赵出秦扭头朝前院看去,“家都在这儿,该怎么逃?而且,我也不忍心见他人为我而死,皇帝当过了,便再当回圣贤吧!”
  前厅忽然传来阵阵嘈杂,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杯盏破碎的脆响,这场起于鼓楼的怒火,终于还是烧到了面前。
  赵出秦拢了拢耳边的发,朝着已然昏睡的陈拙幽幽说道:“你愿带着我,可我,却不愿带着你了。”
  (八)
  赵出秦回到前厅时,整个清风阁已是一片狼藉,那些平素里温顺惯了的百姓却还在意犹未尽地摔着、砸着,连已然失了壶嘴的茶壶都被人捡起再摔下,似乎不成粉齑便不罢休。
  赵出秦深吸口气,朝着厅内的人们喊道:“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屋内有人听到了喊声,向赵出秦望来,分明是认出了她,那人停了一瞬,却也仅是一瞬,便扭过去,继续寻找可砸的东西。
  赵出秦一怔,显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别砸了!把我送到那个大官手里,他就不会继续杀人了!”赵出秦喊得声嘶力竭,可屋内的众人却好似聋了也傻了,只双手双脚依然灵活如初,四下寻着值钱的东西砸个酣畅。
  赵出秦忽然就懂了,原来只要杀的人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都是不在乎的。
  “可总要有人在乎。”赵出秦冷笑一声,踩着一地的碎屑推门而出。
  门外万里晴空,原来老天,也是不在乎的。
  …………
  赵出秦在鼓楼下喊了半天,才见到一身黑甲的韩同在兵士的簇拥中下了鼓楼。
  韩同斜睨面前的女童,冷冷言道:“安不换还真是胡闹。”
  赵出秦见到鼓楼之上,百十个男童被兵士押住,密密麻麻的沿着女墙站成一排,她心中隐隐不安,朝着韩同说道:“你说过,只要抓到我,就会把他们放了。”
  韩同皱了皱眉,似在仔细回想:“不,我是说,见不到贼首,每半时辰便杀一人。至于等我见了贼首……”他单手一挥,便听鼓楼上惊叫连连,百十个男童竟被同时推下。
  “我就准备把他们一起杀了。”
  赵出秦甚至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听到一连串的闷响从鼓楼下传出,她心中无名火起,双臂却被身旁的兵士紧紧擒住。
  “你疯了吗?你就不怕暖城的百姓找你拼命吗?”
  少数侥幸未死的男童在鼓楼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韩同冷笑一声:“暖城悬于塞外,远王师而近胡虏,本朝既已无心西扩疆域,这暖城的存在,就成了百害而无一利的亏本买卖。你抬头看看纛旗上的‘百罪’二字,再想想,这三千重骑,无一步卒,夺了城,是要守吗?所以你问错了问题,你该问,我怀中的军令,最后四字,写的是什么?”
  韩同自问自答:“入夜焚城。”他望向远处四起的火光,“不过这火,似乎不用我来烧了。”
  陷入这场梦魇的暖城,恨不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日头下炽烈地燃着,燃出股虚假的烽烟,燃出股刺鼻的荒唐。
  赵出秦感到自己的心,也一点点地被燃成了劫灰。她心中仅剩的那个声音懒倦地说着,就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荒唐的城,最好也带我离开这挣脱不开的生。
  马蹄声响,三千铁骑在鼓楼附近集聚,韩同接过属下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心如死灰的赵出秦已不再挣扎,任由一旁的骑手将自己捆了,带到马背之上。她抬起头,心中仅剩的一点眷恋催她睁开眼,再看这注将遁入黄沙的故土一眼。
  可这一眼,她却看到烈日之下,那个清瘦的小道士,正沿着长街蹒跚走来。
  韩同身侧的骑手微微皱眉,朝着韩同望去。
  “杀了吧。”
  马上的赵出秦微微一怔,朝着前路声嘶力竭地喊道:“滚啊,你个呆子,跑来这里作甚?”
  陈拙抬起头,稳住还有些摇晃的身子,笑道:“来救你啊!”
  陈拙这么一抬头,忽然就看到鼓楼之下,堆砌的尸首,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一瞬间会热血上涌,可他胸中却是一片孤零零的静谧。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既然大到极处,便是虚无。
  那怒到极点,怕也就是静了吧。
  韩同身侧的骑手疾驰而出,那重骑奔行极快,眼看几步就冲到陈拙面前,马上的骑手一扬马刀便要朝陈拙砍来。
  哪知陈拙不避不闪,只一抬手,那狂奔的战马竟骤然急停,马上的骑手收束不住,被惯性抛出,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一片哗然之中,陈拙清淡的声音冷冷传出:“将军,我有一事问你,何为生死,何为圣贤?”
  马上的韩同心中狐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一勒缰绳,冷笑道:“刀是生死,我是圣贤。”
  陈拙摇了摇头,面上颓色尽去,他向前一步,如同踏入荡荡虚空。
  “杀无过之人,是为生死,亡负罪之命,则为圣贤。所以生死剑、圣贤剑,本是一剑,只是杀的人不同,便分出了差别。其实这天下剑术,本就只有一剑。”
  马上的韩同冷哼一声:“黄口小儿,连把剑都没有,竟敢妄谈剑术!”
  “想看我的剑又有何难。”陈拙双眸微闭,身形未动,却已神游万里。
  山风呼啸,陈拙一袭白衣立于思悲崖巅,崖下一清瘦孩童对剑独坐。
  罡风不歇,青成山上八载寒暑倏忽而过,陈拙看着那个枯对崖壁的瘦小身影慢慢融于面前古剑。
  他双目再睁,目中稚气已去,换做一片神光闪现。陈拙单手虚指,口中两字箴言慢吐:“剑来。”
  只听四野破空声持续不断,暖城之上,忽有万剑入空。
  陈拙双袖无风而鼓,他不需抬头去看,便知此时那把遗落在战场上的青城古剑正悬于万剑正中。
  而他面前的众人,眼中忽生幻觉,似乎看到陈拙身后,一高逾丈许的长须道人睥睨众生,神龟为盾,灵蛇为剑,状若神武天君。
  头上万剑铮鸣,地上万马齐喑,陈拙倏尔开口,字字如洪钟大吕,响彻边城。
  “将军,来接我这圣贤一剑。
  “不,是万剑。”
  (九)尾声
  日尽西山,暖城的轮廓在黄沙中忽隐忽现,已换上一身洁净素袍的陈拙双目微闭,任由座下的青驴深一脚浅一脚地颠出种古道瘦马的禅韵。
  腰间的古剑随着他的身体上下颠簸,陈拙忽然记起,师父似乎一直催促自己给这把剑取个好听些的名字,他单手摸着古剑上横亘的纹路,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从今往后,就叫你……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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