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窝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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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村子旁边有一条土河,河面不算宽,长年流水,水流潺潺,清澈见底,七绕八绕,绕进村子里去了。水是从大乘山顶上下来的,一直未被污染,人畜还能直接饮用,所以成了宝地,吸引了众多开发者的目光。
  很早的时候,父亲就在村外的小河边栽上了树。有两排柳树,其余的是些杨树了。那地,原本是集体的,集体没人管,谁栽了树就成了谁家的。当年我父亲栽了树,当然这地就成了我家的了。父亲最喜欢的是那两排柳树,初栽上时都只有胳臂那么粗。小河两边地壮,那两排柳树提着长一样儿,一年一个样子,不枝不蔓、高高大大、滋滋嫩嫩,挺眼气人。那两排柳树长到两多把头粗时,我爷爷死了,父亲忍心岀了一排柳树为爷爷做了口柳木棺材。俗话说死人难占活柳,我爷爷占了。柳树长得三四把头粗时,我奶奶又死了,父亲就又出了些柳树,给奶奶做了口棺材,奶奶也占了活柳。为这事儿我父亲挺自豪的,常常夸自己,当年要不是他栽的这些柳树,爷爷奶奶怕是连口棺材也难占上,别说活柳木棺材了。后来小河就剩下了两棵柳树,那些杨树都是些不成材的料,父亲也懒得管它。倒是那两棵柳树,父亲格外的经心,常过去搂搂抱抱它们。那两棵柳树,慢慢长出了老皮,长得五、六把头时树干上一身皴裂,后来就不怎么长了。那年我母亲得了重病,几经住院,最后也没挽留着性命,父亲岀了其中最大的一棵给了母亲,那棵柳树刚好做了一口棺材,我母亲也占了活柳。母亲岀殡那天几十个壮劳力抬不动那口棺材,刚出下柳树,水湿水湿,那叫沉呀!现在,小河边除了那些杨树,就剩了一棵柳树了,这棵柳树,虽饱经苍桑,却挺拔粗犷。每年春天到来,偌大的树冠,含金吐翠,摇动柳烟,父亲愈加钟爱这棵柳树。我知道,最终,这棵柳树是父亲的,父亲会和这棵柳一道深埋在地下。
  去年秋天回去看父亲,父亲一脸的沉重,很是不开心的样子,他让我随他到小河边走走。我跟着他去了,并特意看了看那棵足足有五十年树龄的大柳树,大柳树依然旺盛,高大粗壮的树干,不朽不空,上面筑了些鸟窝,麻雀在枝头飞来跳去,喳喳着叫个不停。看得出经年的风霜包裹下,它的主干一定滋嫩如初,我不明白,父亲一定要我到小河看看是何意思。我以为他只是为了让我看那棵柳树,怕是那棵柳树有了什么闪失,他占不到活柳了,才那么忧心忡忡的不高兴。这时,父亲指着小河两边的土地说,这地没了,给开发商了。我说那你就跟我去城里住。父亲“哼”了一声,抬头望着柳树的高大树冠。说,树高千尺还有根呢!
  这时候,树上的麻雀多了起来。一群飞走了,一群又飞回来。
  突然,从树上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只小麻雀,小麻雀的翅膀还没长全,有些地方还露着红红的皮肉,是个黄嘴叉。黄嘴叉一定是见它的同伴们飞翔去了,自己也想试试飞,结果掉下树来了。父亲麻利地拣起那只小麻雀,和它嘴对嘴亲了一下子,像是在喂它,又像是在安抚它。我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上树掏麻雀,用弹弓打麻雀,不论是掏的麻雀或从树上打下来的麻雀,总是也有这个动作,把麻雀的嘴对着自己的嘴亲一下,亲一下麻雀就会安稳下来,其实是对它受到惊吓后的一种抚慰。父亲一直保留这个动作,而我早就记不得了。
  见父亲这样,我想笑,但我没笑出来。
  那一片杨树长得都不怎么样,有的像佝偻的小老头,有的刺刺楞楞、枝枝蔓蔓、千疮百孔,没几棵人才样儿的。
  父亲手窝里捧着黄嘴叉,在杨树林里又是用脚轰,又是用树枝赶,逮到了一只小蚂蚱,他掰开小麻雀的黄叉小嘴,把蚂蚱喂了小麻雀,小麻雀梗着脖子把蚂蚱咽了,父亲把小麻雀放在了树杈上。说,你一叫唤你妈就能找到你了,你叫吧。
  我们走后,黄嘴叉小麻雀真的“啾啾”地叫唤起来。那叫声稚嫩、焦急,像绒绒的羽毛飞起来,飞进我的心里,使我感到十分疼爱和不舍。父亲也是这样,他一步一回头地去看杨树枝的那只黄嘴叉小麻雀。他说,这树上有十几窝小麻雀,有的已经岀窝飞走了,有的还在抱蛋。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麻雀那么钟爱,父亲应该是爱屋及乌了。
  父亲在杨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总是沉默不语。我说爹这杨树这样儿,让村里砍了当柴烧算了。父亲说这些杨树砍了当柴烧他也不心痛,可别让我这个时候出柳树,柳树放的时间长了就搁不着沤了。父亲觉得他的身体还很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活过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父亲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是害怕在他咽气之前出了这棵大柳树,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要是再活个十年八年,现在这树出下来,也放个十年八年,那么这棵柳树就毫无价值了。他的这个愿望我明白,爷爷奶奶和母親都占了他亲手栽的活柳,轮到他自己如果没能占上,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无论怎样他是非得等到他咽下了这口气,才能出柳树的。此刻,我为父亲有了一丝丝担心和不安,眼角一下子潮湿起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一个人单过。我让他进城,他死活不去。想让他再找个老伴,他也找了,后村的李婶还在家住了些日子,两人和不来,就散了伙。父亲从此就再也不提这事了。妹妹在外打工嫁到外地,很少回来看父亲,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时常替父亲担心,又知道他脾气赖,总是放不下他。
  晚上,田老五知道我回来了,到家里找我,非拉我去他家喝酒,显得过份热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既然你来了,就在我家喝,我做几个菜得了。他不,他见我父亲脸寒着,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面子挂不着,就一个劲地拉我。说你嫂子已经把菜做好了,就等你了,你是咱县里的大作家,可得给我面子。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是在有意挖苦我,也是对我父亲脸寒的一种报复,直说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说,五表哥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我算啥球作家,拿份死工资,充其量混碗饭吃吃,可比不上你们这些村官,哪个老百姓敢不听你们话的!我故意这样回敬了他一句。五表哥见我说话也不客气,就换了一副脸,笑嘻嘻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县领导好了吧!给哥个面子,到哥家坐一会儿,哥有正事给你商量。无奈,只好随他去了。一路上,喉咙里就像卡了只苍蝇一样恶心。我是最不愿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这种人在村民们的心里,既是鬼又得当神敬。我也是最不喜欢有人叫我作家。平时如果有人叫我作家,我就会在心骂一句,你爷才是作家、你爹才是作家!作家成了对我人格一种羞辱。   田老五是我的表哥,在村里是支书,平时没这样,见我总是不冷不热。别看我在城里工作,五表哥的眼又尖又毒,当前人们讲求现实的所有表征他都具备。他清楚地知道我在县里是个没用的小干部。我在文联上班,无权无势,既得不到实惠又没有签单招待他的权力,就懒得理我。每次进城他也不找我,找的都是各大局的局长们,就别说让我给他办事了。文联这单位,清水衙门,在我们县是个闲得蛋疼的单位,除了闲来写点狗屁不如的文章,的确什么事也给人办不了。我想,他找我喝酒一定与父亲有关,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拗不過这种人,明明知道是鸿门宴,也好只硬着头皮跟他走了。
  一路上两人都很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掏出烟让他,他看了一眼烟盒,没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大中华来,而我的烟,不过一盒十元最普通不过的烟了。他把大中华让给我一支,见我吃惊,他鄙夷地对我笑了笑,让我更加难堪。我的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伤害,真想把他的这支烟扔在地上,再踩上一脚。田老五不过是个区区的村干部,抽的却是大牌香烟,看来真不能小瞧了现在的村干部。
  田老五家的房子在村上应该算上一流的了,好大一处院子,种着花草。主房五间三层,落地玻璃窗,墙上贴着锃亮的磁砖,堪比县城有钱人的房子,称为小别墅也不为过。进了客厅,客厅已有几个人在等着了,是些村里的干部。他们对我还算恭敬,打了招呼。回来了啊哈、回来了啊哈。有了让烟的教训,我就不敢掏烟了,桌子上果然摆放着几盒大中华。
  田老五让我坐正位,看出来了,他是虚虚地让了让。我也不敢坐,他不但是支书,还毕竟是我的表哥,长幼还是有区分的。田老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正位子上。说,咱也学学城里人跟世界接接轨,我做一次主持。喊我道,来,明俊,你是县领导,挨着我坐。我如芒刺在背,一脸火辣,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装装象,就当一回县领导,顺势坐在田老五身边。
  菜很快上来了,是请本村最有名的厨子做的。酒,当然是好酒,处级领导喝的,这桌菜不土不洋,应该是很上档次了,但我却对这场酒没有一点兴趣,心中总是别扭,接下来,不知会有什么难看等着我,我一时心里毫无准备。
  田老五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来,似乎很恭敬的样子。说,明俊表弟,你可是咱村出去的人才,来,表哥敬你一杯。我本来就不胜酒力,他又斟了这么满一杯酒,心中又不愿示弱,就接过了酒,装得很豪爽,一饮而尽。满桌人看我,见我喝了酒,似乎有了亲近感,都站起身给我敬酒。菜还没吃一口似乎就有些晕了,我把着杯不让倒了。我说,五哥,有啥事直说吧!咱老表们值不当弄得这么规正。田老五用眼瞟了瞟那群村干,干咳了一声,点了一根中华烟,环视一下自己的房间。说,明俊表弟,你看我这房子咋样?我瞅也不瞅地说,好!比上县长家的房子了!田老五说,过些天这房子就住不成了,拆掉,不能影响政府的规划大局。我并不感到吃惊,我“哦”了一声。田老五说,明俊表弟,你这是回来了,你不回来,俺们全体班子要到城里请你回来。俺姨父,倔,家里的那几间破房子不拆,河边的那片树说啥也不出,俺这帮人给为难死了。就说河边种树那地吧!本来就集体的,俺姨父种上了树,种上就种上了,集体也不在究逼,还按规定给他做了补偿,可他就是一分钱不要,哎,只能让你费心做做工作,任务紧,时间急呀!
  满桌人看着我,等待我说话。事情再明白不过,他们是在让我表态。我该说什么呢?我说行,这工作我做!我能做得下来么?父亲的要求是多么的简单,而田老五他们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只好说,五哥,各位领导,我父亲你们都知道那脾气,认死理惯了,别的好说,就那棵柳树,我父亲非得占活柳不行!满桌子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都噤了声。
  田老五哈哈一笑,有明俊这句话就行了,喝酒、喝酒。
  我突然犯了迷糊,不知哪句话就让王老五说行了!感觉有点被套着了。
  那晚,我终于喝醉了。
  第二天,父亲把我狠狠地日骂了一顿。他说你们这些在城里工作的人就是没出息、没骨气,一场酒就让你们把原则出卖了,连祖宗也出卖了!你知道田老五他们得了多少好处吗?你知道他家的房子扒了谁又给他盖了?盖哪了?盖的是啥房子?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父亲骂我道,你就知道摇个破笔杆子,歌功颂德,写些狗屁文章,农村七绕八拐的事你娃子知道个球,你还是回城里上班去吧,我的事你少管!
  父亲撵我了,刚好单位有事,我就悻悻地离开了家。
  出村,有一群麻雀飞过头顶。那群麻雀是从父亲的那棵大柳树上飞过来的,它们要去觅食了,我也要回城觅食。不知道它们在柳树上的窝还能保留多久!我那倔犟的父亲还能坚守多久!
  我一直不放心父亲的身体就经常给他打电话,有时他接了,“嗯”一声,像是他还在人间活着,有时他不接。每每听不到父亲的那声“嗯”我就放不下心,就会有不好的预感,晚上就再打过去,听到他那声“嗯”才能放下心来。父亲从不跟我谈村上的事儿,更不跟我说村上拆迁的情况,家里的电话线一直通着,这说明父亲还一直住在老屋,父亲的房子并没有拆迁。
  过了一段时间,在县城碰到村里一个邻居,问起村里的事情,那个邻居说得眉飞色舞。他说村里的房子都扒光了,支书田老五带头扒了他的小洋楼,村边的小河变成了大河,两边都是别墅群,一条大马路通进了山,他就是进城购料准备开个农庄饭店的。我说我怎么没听我父亲说过。他支支吾吾地说,你爹呀,村里给钱不要,房子不扒,树不出,你表哥田老五愁死了,就是拿他没办法。
  我急忙回去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接了电话又是“嗯”了一声。我说爹你甭挂,我有事要问你。我父亲说,我知道你问啥!是不是田老五又给你施加压力了。
  自那次在他喝酒后,田老五一直就没给我联系,更别说给我什么压力了。他也没地方给我施加压力,一来我不要求升官,二来我又不贪污受贿,就写点破文章也赚不了多少稿费,还有那么一点工资,除了通过官方来扣我工资外,别无他方。我说爹我表哥没有,真的没有,他对我这种没权没势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父亲说那就好,他龟孙还留点良心。我说爹咱就别和人家上蹩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父亲说,你少插腔,等到我死了你回来出柳树就中!“啪”父亲把电话挂了。我心里喊道,爹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因为赶稿子,眼下还不能立马回去,但我总是心神不定。
  那篇稿子是一部长篇小说,是描写大乘山人在“宛东战役”中支援解放战争的书,书中有我爷爷和田老五爷爷的影子。
  又过了两天,我实在无心写下去了,决定悄悄回去一趟,劝劝父亲,既然全村人都拆迁了,咱这种小老百姓又何必呢。
  走进村子,就有一种蒸腾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村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村子了,到处是残垣断壁,破砖烂瓦,树也没几棵了。我踏着这些残破的家园,吮吸着浓烈的亘古气息,极力回想着我熟悉的家人的住址,除了方位,已经很难辨认了。几只野狗游荡在废墟中,胡乱地扒拉着什么,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一堆破瓦中窜岀,被一只大黄狗扑上去按着了,大老鼠“唧唧”地叫着,几只狗窜过去撕扯。这场景,让我不寒而栗。
  其实,我早就看见父亲的房子了。父亲的房子如一叶孤舟,飘摇在一片废墟的海洋之中。我快步地穿过一堆破砖烂瓦,脚下的瓦片发出破碎的“嘎嘎”之声。一群麻雀在我头顶盘旋,落下来又飞上去,飞往村外的河边了。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河边的杨树林里,这个时候他身边多出了一群狗,那狗有五六只的样子,黑的、黄的、白的、花的,什么颜色的狗都有。那群狗围在父亲的周围,亲昵地啃着父亲的裤脚、鞋帮,有的在他身边跑来跳去。父亲不离开那片树林,像是父亲在保护他的树,而那群狗像是在保护他。
  父亲说你咋回来了。很有些不情愿。
  我说我不放心你。
  父亲说你回来也没用,我还死不了。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父亲说你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有人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
  我看到了被加宽的河岸,河道里正在轰隆作响挖土的机器,河岸上正在施工的工地,一排排别墅式的洋楼,正拔地而起。父亲说看见了吧!没有了,我一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父亲说的什么也没有了,是什么?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父亲瞪我一眼,像不认识我似的,差点没让狗咬我了。
  父亲围着大柳树转了一圈,抻开胳膊又要抱他的树,那胳膊已经瘦得皮包着骨头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他抱过多少遍了,只见他抱过的地方已没了老皮,变得光滑滋润起来。父亲抱了抱了那棵大柳树,仰脸朝树冠上看了看,叹了口气。
  说,还有一窝麻雀没有出飞。
  已经到了秋后,窝里的麻雀应该早出飞完了,莫非麻雀抱窝也和母鸡抱窝一样,有秋疙瘩这么一说。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是单说我给我听的,像是要说给大柳树听。这时候又跑过来几只狗,是我在村里见到撕吃老鼠的那几只,他们汪汪地狂叫着,惊飞了那棵大柳树上的一群麻雀。父亲吆喝道,老黄别叫、别叫。叫老黄的那只狗就不叫了,其余的那些狗也不再叫。
  父亲狡黠地看着我。说,你该放心了吧!有它们在没人敢动我。
  我问父亲,你啥时候养了这么多狗?
  父亲说,村里人都搬走了,狗不愿走,就留了下来,有的狗被它主人弄走了,又跑了回来,狗比人知道恋家。
  父亲像是在拿狗敲打我,这话说得让我无地自容了。
  一时无语,我心想,我白当文字工作者了,我的话在父亲面前常常变得苍白无力,父亲的阅历和斗争经验远远胜于我,我是从心里佩服父亲的。于是,我服从了父亲的所有决定,本来想劝阻父亲的话,全咽回到肚子里了。
  我决定再不过问父亲的事,回到城里潜心写小说,明天就走。
  晚上,我帮父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宴。我带回的鸭肝、鸡脯、咸驴肉、咸鱼干……还有两瓶赊店元青花,摆了满满一小方桌。父亲啧了一口酒,一脸满足的样子。说,我也享受到县太爷的级别了。我问,县太爷就是这种级别?父亲说,可不是,桌上请饭,大鱼大肉,还有酒伺候着。我们俩开始饮酒,父亲不说什么,我也不问什么。真是“闲来无事愁沽酒,一对沉默寡言人”。
  父亲和我对饮了几盅,就忙着喂他的狗去了。鸭干、鸡脯、咸驴肉、咸鱼干,除了没让狗喝酒,所有的菜都给狗拨拉了些,对狗比对他的儿子还亲。
  无趣,早早地睡了,闭上眼梦见父亲不行了,田老五他们站在父亲的遗体旁哈哈大笑。惊醒后听到父亲鼾声依旧,隔窗看,外面夜色分外浓重,只是不见了房屋树木,我和父亲像睡在孤岛上。没有狗叫,偶尔有狗的影子在窗外废墟上晃动,像神秘的幽灵。
  这才又放下心,沉沉地睡去。
  一大早,突然听到狗叫声大作,伴有隆隆地机器声。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儿,忙起来去看,父亲已怒目圆睁地站在大院门口了,他的身边那群狗正在狂叫,眼里闪动着凶猛的血光,龇牙咧嘴,只要父亲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扑上去张开大嘴撕咬,咬他们个血肉横飞。
  田老五和他带的推土机就在院外轰轰地响,并没把推土机推向院墙。我刚走出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田老五,田老五更是看到了我,他像是专门在等待我的岀现。我刚立在门口,田老五就向司机做了个了手势,司机知趣地把推土机熄了火。
  田老五一脸阴沉,能拧下水来。叫了声,明俊表弟,多暂回来的,也不给我言一声。
  我装着吃惊地问,这是?
  问俺姨父!
  我看看父亲,父亲如临大敌,手中掂把长铁锨。
  我说五表哥,有话好说。
  田老五恶气腾腾地嚷道,好说!俺姨父谁的面子也不看,别说我了,书记镇长都找他好几回了,都不中。还有,要不是我拦着,你的铁饭碗早就砸扁了。是我说,俺姨父是姨父俺表弟是俺表弟,俺姨父的事兒不碍俺表弟啥事儿,是俺工作没做到家,处理我吧!县里才没处理你,你以为当个破丁子户政府就没办法了。
  田老五这么一说,让我内心一阵阵惊悸。我不在家好说,我能搪塞说是父亲的固执,父亲不懂政策、不懂法律造成的。现在我在家,就在现场,事情闹大了,成了我撺掇父亲当的丁子户。我是背后的主持、是后台,汇报到县领导那儿,别看我不是什么官,肯定够我喝一壶的了。   我只能怂了,装着笑脸把田老五拉到一旁,拍着胸脯,让他宽限几天,说你姨父的事我包了。田老五一直拉长个驴脸,说,工作进度快,急着哩,咱扒掉的村子要建停车场,俺姨父这房子不扒,施不了工,耽误的是全乡旅游开发。我说,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谁让咱们是亲戚呢!田老五“哼”了一声,您这家亲戚可让我倒霉透了,你知道我挨了多少批评不?我说表哥表哥你受委屈了,再宽限几天宽限几天,我好好说说你姨父。田老五眼角里闪出一缕狡猾的光。支吾了半天,说,中,就再宽限你三天时间,要不是看在咱是亲老表的份上,我一声号令就把房子推倒了。
  推土机开走了,狗们也停止了汪叫。
  父亲说,这龟孙一定是闻到你回来的味了,他这是欺负人,故意拿你当枪使。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早不带推土机来,晚不带推土机来,偏偏等我回来看父亲了他带着推土机来了!他是在将军,再给我玩难看,让我在县里混不下去。
  为了我那几个死工资,我说爹算了吧!
  父亲说,你滚你滚,我全当没你这个儿子。他龟孙见你回来了,才敢这样耀武扬威,你要不搁家,看他龟孙敢推不敢推,我让这一群狗撕了他。
  是呀!父亲养的那群狗也不是白养的。
  我说爹,田老五他们也不光是吓唬你,你有一群狗,人家也有,不到撒开的时候,亏得他喊你一声姨父,要不为这,半夜里早把你扔得不知何处了。
  父亲不服地从鼻孔里又“哼”了一声,呼唤着他的狗们,在废墟上跳着,往河边的方向去了。我的眼前是推土机深深的辙印,望着深深的辙印,我浑身一阵阵的冷惊。
  我得动脑筋说服父亲,不能让他再和人家对着干了,那样吃亏的肯定是我的父亲。我想,父亲让我滚我也不能滚了。
  就在这天夜里,父亲突然“哼哧,哼哧”地叫个不停,在床上鱼板膘一样折腾,父亲一定是得病了,病得还不轻。我慌忙起床去看父亲,父亲捂着肚子埋怨我说,明俊呀明俊呀!你就是不听话呀,你气死我了,气死了……
  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很少这样埋怨我,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原来是我让父亲生了气。父亲不让我管他的事儿,平时也是不让我回来的,我这次贸然地回来,不知不觉中就被人利用了。他觉得他坚守这么长时间,他的捍卫领土计划将要毁于一旦,于是父亲在夜里越想越气,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一气不打紧,就气出了病。
  父亲的身体多棒啊!硬被气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心里隐隐地难过,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
  我含着泪说,爹咱们上医院吧!
  父亲说,我死也要死在老屋里,埋要埋在老屋里。一群狗围着父亲的床转,发出“哼哼唧唧”的急叫。到了后半夜,我看父亲实在不行了,就打电话叫了急救车。
  那群狗撵着父亲的急救车,撵了足足有二公里。它们的嚎叫声,响彻在夜色里。
  父亲得的是急性肺气肿。
  医生说,你父亲年龄大了,这种病很不好治疗,得考虑他的后事。我不由得心酸地哭了起来,很不男人的样子。医生见我这种情形,很理解地安慰我说,也不是不能治,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
  第二天父亲清醒了过来,他什么都没说,只问了我一句话。
  那棵大柳树出了没有。
  我说还没有哩。说这话时我有些羞愧,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生怕父亲埋怨我
  父亲弱弱地“噢”了一声。说,没有就好,应该还有一窝麻雀没有岀飞呢,再过些日子岀吧!看来父亲已经料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了。
  父亲不只挂念他的那棵柳树,还一直挂念着树上的麻雀。就像对我,一直不愿我卷入到家乡的拆迁是非当中去。我只能把悲痛埋在心里,什么也不能做,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壮志未酬,将落下人生的帷幕。他那种无奈和不忍,始终深刻在心底。
  到了第三天头上,田老五他们来了。来得可真整齐,村干全到齐了,也不亏我父亲是他的姨父。父亲还在急救室,任何人也不能见。田老五他们把礼品交给了我,假模假样地问了父亲的病情。我说问题不大,调理调理就好了。田老五问,姨父还在急救室?他见我不回答他,似乎从我的脸上看到希望。他嗔怪地说,咱们可是亲老表,有事你可得言一声,我会全力帮助你。
  看来他是恨不得我父亲早死。我也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他们藏在内心的喜悦,他们对于胜利曙光到来的兴奋。他们认定我父亲活不长了,挡在他们路上的拌脚石就会自动消亡。我和我的父亲注定是个失败者,等到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一定会弹冠相庆。
  也许,他们就在今天中午,会在某个宾馆的餐桌上和大老板和领导们,在眉飞色舞地弹冠相庆!
  突然觉得,我和我父亲是多么的悲哀。
  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眼看到小雪了。父亲把我叫到了他身边说,可以岀树了,其他事情你看着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其他的事情是什么了,我泪流满面。父亲一生未能犟过的,我更犟不过,只可顺势了。
  村里已经没人了,找个帮忙出树的人也难找,只能找田老五。田老五说过的,他会全力帮忙。也应该找他说,他毕竟叫我父亲姨父。我给田老五打了个电话。我说,是五表哥嘛?他说,是啊!明俊,我姨父咋样了?我说不咋样!我知道这么一说他会心花怒放,要高兴死的。果然,在电话里我听到了他的窃笑。他说,有啥我帮忙的嘛?我说,你把我爹的大柳树出了吧!他得占呢。他说中中中!一连说了几个中字,可见他当时的心境。紧接着他又问道,其它树呢?我压着心头的怒火,顿了顿说,出,出完,房子也扒了。
  我难以想象,田老五听到我父亲不行的消息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我关了手机,顿觉头昏目眩。
  田老五并没有先给我父亲出树,而是当天就带人把守在他屋院外,急切等候我父亲归来的那群狗,连吼带打地赶跑了,并腾空了父亲的房子。一辆推土机隆隆地响着,没费什么劲就把父亲几代人住过的房子给推平了。
  据说,田老五他们出那棵大柳树时,没刨几下,大柳树就轰然倒下,差点砸在田老五的身上。田老五一个趔趄躲过,才没要了他的小命。
  父亲走了,他终于占上了那棵大柳树。那口棺材是用整棵全柳树做的,做了四天四夜,连一块板也没剩下。出殡时用的是大吊车,大吊车累得“咿呀咿呀”地响。出殡那天全村四处迁出的人全回来,连在外打工的人听说父亲没了,也天南海北地赶了回来,排成长长的队伍为父亲送行,那阵势十分的壮观,这种阵势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连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想到。
  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了,他们一定会埋怨我这个无用的儿子。
  葬过父亲,我回过一次原来的村子,村子已经全然没了村庄的痕迹,被铲成了偌大的空场。有人不分季节地正在空场里种植着各种树木,那些连名字我也很难叫上来的树木,我不知道这些树上会不会有麻雀筑巢、抱窝。我抬头看看天,天空依旧明净,空气还是那么清新,却不见一只鸟儿飞过。
  父亲的狗不见了踪影,更不知道流浪去了何处。那群我脑海里一直闪烁不定的血红的眼睛,我猜想它们指不定在某个时间突然冒出来,把田老五他们撕个稀烂,但愿这一天早些到来。但我又不得不祈求上天,那些狗们千万不要落在田老五一类的手中,他们会剥皮食肉,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我又去了河边的那棵大柳树生长过的地方,现在那地方空旷着寂寞。父亲和他的那群狗成了我脑海中虛幻的影子,那些飞起飞落“喳喳”乱叫的麻雀,天空中没留下一丝飞翔的痕迹。我看了看脚下,这地方机械还没进去,还未来得及平整。我毫无意识地在出掉的大柳树周围开始寻找,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踏着枯树落叶,扒拉开无人问津的树枝,我发现了十几个麻雀窝,它们被轰然倒下的大树砸得七零八落。远处,有一个麻雀窝却还比较完整,也许是轰然间被树枝弹了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竟找了根柳条去拨弄它,那个麻雀窝一下子就散开了,从窝里滚出了一枚雀蛋,原来是枚臭蛋。
  我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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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想成为太阳,可你却只是一颗星辰;  也许你想成为大树,可你却只是一株小草;  也许你想成为大河,可你却只是一泓山溪;  于是,你很自卑。  很自卑的你总以为命运在捉弄自己。其实,你不必这样:欣赏别人的时候,一切都好;审视自己的时候,却总是很糟。和别人一样,你也是一片风景,也有阳光,也有空气,也有寒来暑往,甚至有别人未曾见的一棵春草,甚至有别人未曾听过的一阵虫鸣……  做不了太阳,就做星辰,在
小时候  我是父母的影子  他们走到哪里  我跟到哪里  而如今  我成了孩子的影子  孩子在哪里  我的心牵到哪里  ……  父母给孩子的爱哟  是永远还不清的债  婆娑世界  通向死亡的途中  似曾相识的幻境勾引了视线  同类的哀鸣  竟是如此的动听  木鱼、钟、磬,缠住香烟  绕来绕去  大殿之上  香客并非全是信徒  红垣以外  实在人的无能还是实在  虚伪者的道行  皈依虚伪  而案头的
何校长退休后每天早晨都到公园打拳,他看中了公园西北角老榕树下那块空地。  这天早上,他在榕树下打拳,正打得酣畅,来了一群大妈,走在最前面的圆脸大妈手里还提着个小音箱。难道是来跳广场舞的?何校长眉头一皱。还真叫他猜对了,小音箱一搁地上,大妈们三两下排成了大方阵。打拳的场地没有了,何校长无奈地收拾东西回家。路上,何校长越想越憋屈,一跺脚他又回到公园,向跳得起劲的大妈们招手,示意她们停一停。可招了半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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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借贷是指借助电子商务网络平台实现借贷双方的信息对接并完成交易的借贷模式。网络借贷作为实现普惠金融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手段,是多层次金融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
原题回放(1)请你写出一篇标题中含有“走出”一词的文章。要求:①立意自定。②文体自选。可以记叙经历,可以抒发感情,发表议论,展开想象等。③不少于500字,如写诗歌,不少于20
程扬伟是一名边防军人。这一年,他从部队回家乡探亲,中途需要转一道车。程扬伟的提包里装着葡萄干和大枣,准备拿回去送给女朋友。女朋友是父母托人介绍的,两人通过电话联系了一段时间,还没有见过面。  换乘的火车从前方驶来,程扬伟随着候车的乘客等候在站台上。突然,人群喧闹起来,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冲出人群,跳上铁轨跑向奔驰而来的列车。眼看就要撞上了,站台上的乘客都惊呼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程扬伟来不及思考,本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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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
春秋末年楚人老聃所著的《老子》一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是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思想为核心的道家哲学的奠基之作。因其首次以哲学概念的“道”凌驾于宗教神
1949年9月27日,一条新华社电讯划过长空:“国民党残余海军第一舰队的旗舰”长治“号,在该舰爱国官兵率领下,于十九日晨在吴淞口外起义,参加人民解放军海军……”。八年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