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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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石
  别珍套山如亘古不变的父王。峨冠上的雪,透着肃穆和威严。
  博尔塔拉河源头的细流,在脚下潺湲。
  她挺立在那里,亿万斯年。
  丰满的乳房,壮硕的腰身。生命之门洞开。
  冰川纪已消失,洪荒的岁月已经远去。她依然挺立在那里,向过往的人们诠释一位母亲临产的状态。
  那些善男信女们,前来朝拜、祭祀,求子求福。
  献上哈达,燃起松枝,口中默念、祈祷。围着她正走三圈,反走三圈。
  哦,五彩经幡,随风摇曳。每一次舞动,就代替祈愿的人诵经一次,向神传达愿望,求得安康和幸福。
  而她的周围,是石围栏墓葬群——
  这生死场,生和死,挨得如此近,演绎着永无休止的轮回。生命漫长的精彩过程在这里被轻易地省略,仅仅呈现开始和结局。
  哦,五彩经幡,在风中飘荡。尘世中那么多虔诚的祈愿和生命的守望,驱赶着石围栏里的沉寂和荒凉。
  阿登确鲁
  博尔塔拉河的源头。神话和传说的源头。
  阿登确鲁——“马群一样的石头”,散落在阿拉套山山前坡地。
  突兀,粗犷,奇绝,诡秘。仿佛时间风化的杰作,或者一项浩大工程的突然中止——
  一支迁徙而去的游牧部落留下的遗址?
  一座举行祭祀仪式的讳莫如深的墓葬群?
  粗糙的石面,被神秘之手凿出马、鹿、狼、大角羊和狩猎、牧放、驯养的象形图案。稚拙、简洁,传递远古的符号和暗语。
  一切都是寂静的,沉睡的,空旷的。
  流云梦幻一般飞逝。
  只有游牧的风,挥舞着鞭子,源源不断地抽来。抽打马群一样的石头,也抽打在我身上。一种渗入骨髓的痛,直抵内心。
  一柄残损的石杵,跳进我的视野,裂纹里藏着一段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一根倒毙的野兽的枯骨,映入我的眼帘。雨水把它洗得惨白,山风把它打磨得锃亮。
  站在这些冰冷的石头前,我必须让自己的情感粗糙起来,骨骼像金属一样铮铮响起来,一颗过于柔软的心坚硬起来——
  一群废墟上的马开始奔跑,鬃毛高扬,带着凛冽的寒风,从我的身边掠过,去追赶一轮悲怆如挽歌的落日……
  草原石人
  平坦如砥的草原上,石人突兀地站立着,形单影只。
  粗糙的轮廓,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人的形象。拙笨、憨厚,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哦,在梦幻般的米尔其克草原上,草木荣枯,鸟兽来去,流云聚散。
  威严的阿拉套山注视着这一切,也注视着石人。石人肃穆。
  一只鸟在它的身边落下一片羽毛。
  一只孤独的狼,在它身上蹭痒。
  一只旱獭,在它的前方,挺立身子向远处眺望。
  一群牛羊杂乱的蹄音滚过,扬起烟尘,掩去了它的容颜。俄顷,烟消尘散,天地又复归寥廓。
  石人是人,模拟人的形状,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石人是石,少了人的欲望,因此天长地久。
  它的前方是亘古的草原,延伸在目光的尽头。它的身后,是淤积在历史深处的石围栏墓群——
  一个消失的家族史,一个部落的游牧史,一座草原年年岁岁的兴衰史。
  我站在这片草原上,夕阳的余晖拉长了我的身影。风吹起来。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岩画
  在雨水的浸淫和山风的剥蚀下,这些岩石上的线条、图案,已变得斑驳,模糊难辨。
  或许,一掬清水,就能让它们清晰地显影。
  短横,长竖,弧线,圆圈,连接象形的画面。
  一匹矮脚马,三只大角羊,孤独的狼,惊慌的鹿,弓箭手,独舞者……还原神秘的图案。
  是谁镌刻下这些形形色色的图案?稚气,率真,仿佛出自人类童年之手。
  哦,这远古生活的神奇图腾;
  哦,这游牧先民残存的记忆。
  冰凉。粗糙。穿越无数蛮荒的岁月,依然可感生命凿痕的犀利。
  岩石下,是一丛蓝色的鸢尾花,在风中摇摆,靠着行踪不定的雨水的接济,开得异常热烈。仿佛生者要把短暂的欢愉,传递给永恒的逝者。
  一只失散的马鹿跑出了画面。
  别珍套山
  大地倾斜。目光抬升。它横亘在一个国度的西部边境。
  终年不化的积雪,在湛蓝的天空下闪耀着刺目的光。云是它的披肩。雪莲是它的饰物。喀赞达坂,峨冠上的玉带。四千多米的海拔,氧气稀薄。英雄望峰息心。
  鹰从它的肩上飞过,犹如天神派遣巡视的差役。雪豹和棕熊划定各自的领地。
  而它的脚下,是逶迤而去的博尔塔拉河、霍尔果斯河,是起起伏伏的开满鲜花的草原。
  泉眼涌流,美酒穿喉。敖包指路,长调袭心。孤独的石人缄默,洁白的哈达飘舞。畜群在草原上一茬茬走过,如生生死死的草色,青黄转换,明明灭灭。
  风中,种子的信使出发了,飞向远方。
  经幡吹拂,人间虔诚的祈愿和祝福也出发了,被送入天堂。
  哦,在草原上,道路分岔的地方,都有指路、祈福的敖包。别珍套山,是最大的一座。
  风吹草浪,划开一条小路,引领游子回到神山圣水的家园,回到梦萦魂牵的故乡。
  泉水
  一直往西走,就到了源头。
  源头,是雪的流放地,风的巢穴,鸟的禁区,是三位巨人——阿拉套山、空郭罗鄂博山、别珍套山——挽臂之地。
  山和山秀着肌肉,健硕、壮实,棱角分明的线条,透着刚毅。
  这些雄性十足的山,不乏柔情衷肠。在它们的怀抱,遍布的泉眼,从罅隙里汩汩流出。细小、柔弱,清澈、沁凉。
  山和泉,两相谐和。处其上者不自矜,处其下者不自伤。   叮叮咚咚,就有了琴弦的韵味;曲曲折折,就聚成了小溪。
  一头小鹿,低头饮水,水面映出警觉的神情;
  一只苍鹰,俯冲掠过,倒影里划出优美的曲线。
  泉水不断地汇聚溪流,众多的溪流汇成了波翻浪滚的博尔塔拉河。洇出一片湿地,泻出一片水域,浇灌两岸的田畴、丛林,润泽鲜花盛开的草原。
  于是,就有了炊烟、牧歌、奶酒和祥和的日子;
  于是,就有了五彩斑斓如哈达般飘逸的博尔塔拉河谷。
  掬一捧泉水入口——
  哦,我的眼中涌出的是感恩的泪花,心中翻滚的是颂赞的诗篇……
  鹿蹄花
  在云杉密布的深山中,鹿群走过的地方,蹄印里会生长出一种花,叫鹿蹄花。
  哦,鹿蹄花的传说,比艾生达坂遥远,比牧场捉摸不定的风难以确信。
  在米尔其克草原,在阿尔夏提草原,我一路寻找鹿蹄里鲜活的传说。
  在崎岖的牧道上,牧人冲我友善地笑笑,扬起鞭子,指着一个方向,两腿一磕马镫,走了;
  在一座毡房前,一位额吉(妈妈),把我让进毡房,递上奶茶,冲我神秘地笑笑,摇摇头;
  在小河边,一位汲水的乌很度(妹妹),冲我好奇地笑笑,指着阿拉套山脚下的一片密林,背着水囊走了;
  在密林前的一大片草滩上,一位守林人,听了我的来由,随手一指:喏,这就是!
  哦,鹿蹄花,鹿蹄花,细细的茎,皱缩的叶片,纹路密布,托起粉紫色的鹿蹄一样的花瓣,在风中摇曳!
  恍惚间,一群鹿,从我眼前飞奔而逝,像传说一样。
  比心跳快,比梦境轻。
  河谷
  温泉河,如托布秀尔的弦子,在你的指尖跳跃、心头荡漾。
  阳光发酵出秋草慵懒的气息。
  一只黑蜂,在一株花萼上有了短暂的迷失。
  灵魂擦拭树叶的簧片,生命发出欣悦的颤音。
  一切都是闲适的、从容的:
  一匹红鬃马在河边饮水;一只鹞子在天空梭巡;一群转场的绵羊踏出烟尘;收割后的土地、莽莽苍苍的丛林、逶迤的阿拉套山雪峰……直至远方埋住了你跋涉的单薄身影。
  夜晚,你回归内心。
  你的目光里依次是:弥漫奶茶清香的毡房、蜷缩在身边的黑羔羊、摇曳的烛光……
  黄昏辽阔
  群山围拢过来。大地退居一隅。河流在远处泛着银色的光。
  不能再远了,这里已是一个国度的边界。你已经走到了自己内心的边境。
  一条小路扑向黄昏,扑向无边的苍茫。身后,是昏黄的灯火围拢的家园。
  翻开先父晦暗的身世,一枚江南的叶子飘逝塞外,犹如断崖上的瀑布,巨大的落差发出的回声,至今仍余音在耳。
  埋葬过亲人的地方是故乡。埋葬过青春的地方是家园。无论,内心多么不愿承认。
  来历不明的风,萎靡不振的野草,让你的悲伤也仅仅止于沉默。
  现在,你的双脚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柔肠里偶尔还会掠过江南的丝竹管弦之音。而你的肤色粗糙如西域大地上延伸的戈壁,目光时常越过烟云缭绕的天山雪峰。
  旷野的风很硬,吹乱了你的头发。你的衣衫在上升的气流中如一面猎猎的帆。
  黄昏辽阔。苍穹俯下身子,你听到了天庭神秘星宿的呼吸。
  大地上的炊烟
  黎明如期而至。炊烟升起。它们形而上的身姿,在空中摇曳、散去。
  而肉身是沉重的,低处的生活是沉重的。灶膛里,翻滚的火光,照亮家园昏暗的内部:家族、姓氏、血缘,构成了隐秘而稳固的联系,犹如大树的根须在地下纠缠。房舍、牲畜、土地,呈现朴素的场景。生活中的苦乐、隐痛、重逢、别离,是家园不倦演绎的故事。
  暮色中,牵着炊烟的目光,于是有了方向,有了归宿。
  于是,泪水中的盐,心中的闪电,让一粒粒词,也有了温度,有了感恩和眷恋的光泽。
  大地上的炊烟,弥漫五谷的气息,六畜的气息,人间的气息,在升腾中,努力去接近神■。
  星辰下的河流
  甩掉臃肿的岸,掠过房舍、树木、山丘……
  带走血液中的密码,淬取骨头里的火、沙里的光,一遍遍淘洗无边的夜色。
  而它自身是黑暗的,浑浊的。它熄灭心中的灯盏,驱赶一群看不见的翅膀。
  它带走肉身,只留下肉身里淤积的宿命。它带走叹息,只留下叹息里渐渐枯萎的欲望。
  让生者随波逐流,让逝者丢掉前世来生。
  那些星辰,从不在大地上留下阴影。那些河流,也从不适宜在大地上诵读。
  月光的边境
  河流沉静,怀抱村庄,也怀抱迷途的羔羊。
  黄沙的经卷远去。峡谷的册页打开。
  流岚缠缠绵绵,倾诉草木的身世。
  虫鸣吞吞吐吐,敏感,脆弱,时刻提醒冒失的脚步谨慎探入它们的领地。
  呓语的风擦亮马骨、鹰翅、雪峰……
  披斗篷的白桦树,一一清点散落的金莲、雏菊、紫苏……
  沉睡的天空,呢喃的星星,藏起雪豹的踪迹、流亡的种子。
  在这阒寂中,你的内心是一面张开的网,挤满飞翔的羽翼。
  梦中马蹄嘚嘚,踏碎天边的云朵,翻晒鬃毛里的盐分。
  河流舒缓,怀抱村庄,也怀抱安静的羔羊。
  边疆
  我拥有辽阔祖国的一小片边疆。
  绵延的阿拉套山、别珍套山、科古琴山围拢一枚海棠形的家园。
  高海拔的眩晕,紫外线的灼烤,是一种额外的奖赏。
  我拥有沙漠、戈壁的边疆,清泉、沃野的边疆,绿洲、白杨的边疆;
  我拥有天高地阔、风吹草低的牧场,拥有围栏、奶桶,初生的羔羊、牛犊,炊烟飘荡的清晨和黄昏,鹰翅掠过湛蓝天宇轻盈的弧线。
  我拥有童话般宁静的小城,也拥有魔幻般祛病的天泉、圣泉、仙泉;
  我拥有西迁、东归的传奇,也拥有祥和诗意的生活。
  我拥有金黄的麦浪,雪白的棉海,如镜的清波,茂盛的丛林,绵延的冰峰。翡翠的边疆啊,祖国的一小片山河。
  我拥有快马加鞭的爱情,也拥有缓慢、从容的时光;
  我拥有短暂的遗忘,也拥有一生一世的铭记。
  地下泉水奔涌,碧空流云飞逝。长调胜似天籁,敖包护佑游子。
  我拥有高远的目光,也拥有偏执的眷恋。这眷恋,只献给辽阔祖国的一小片边疆,只献给脚下这片青色的草原——博尔塔拉。
  我拥有祖国的一根华丽的翎羽,也拥有翎羽上星星一样深情凝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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