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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我醒得比平时早些,这一天不可能起得太晚。
全家人像平时一样用完早餐之后,我已经打算去上班,这时塔尼娅提醒我说:“你不告诉妈妈吗?”
我又犹豫起来:“也许,现在还不该惊动她?”“爸爸,我求你了。”
我站在过道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慢慢地扣上大衣的纽扣。
“奈娜,我已经决定,我要辞职。会有我的电视讲话,你看电视吧。”
奈娜僵立在原地,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塔尼娅,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接着,她像旋风一般,扑过来吻我,拥抱我。
“真是太好了!终于盼到啦!鲍里亚,这是真的吗?”
“行了,我该走啦。”
一切尚未开始,而我心头的激动之情已经达到极限。
塔尼娅的想法是对的,这样的决定事先不告诉最亲近的人——妻子,当然不好,不近情理;我似乎开始变得多愁善感,从一个政治家又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人。这可真好!
轿车驶近门前,防弹汽车的轮胎发出一种特别的沙沙声。托利亚·库兹涅佐夫,安全事务的负责人,习惯性地打开车门。他以为就这样,每天早晨,我和他一起乘车前往克里姆林宫还要持续半年。我对托利亚只字未提。以后,离任之后,我再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谈吧。
上午8点。沃洛申将总统办公室负责法律问题的布雷切娃和总统办公室主任的法学问题助理瑞科夫召至自己的办公室,布置他们起草国家总统退职令和分别给杜马、联邦委员会的两封信件。
上午8点15分。我来到克里姆林宫自己的办公室。和往常一样,桌子上放着今天的活动计划:几点钟录制新年祝词,然后会见总理普京,接着,我还要会见几位总统办公室副主任,讨论1月份的计划,最后是几个电话。
但是,这份活动计划已经不需要了。
我从上衣内袋里拿出自己的计划,今天我要按照这份计划安排。上衣口袋里的纸片已经揉皱。我无法容忍皱巴巴的纸片,便试图用手将它抹平,放在桌上,上面盖上文件夹。这是以防万一,生怕被别人看见。不过已经没有必要隐瞒,剩余的时间开始用分钟计算了。
上午9点,办公厅主任瓦列里·谢缅琴科走进办公室,把例行的总统邮件放在我的桌上。我应当在一天之内阅完这包文件(密码电报,强力部门领导人的各种报告,外交部的电报等等),还需要签发两封信、法律否决权、给不同部门的几项任务、贺电。我的目光还落在一份文件上,这是叶利钦总统致联邦大会咨文的提纲。“已经不需要了。”我心中暗暗想道。
谢缅琴科向我恭贺新年之后走了出去。
现时放在桌上的所有文件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那揉皱的计划除外。主要的命令在哪儿呢?我揿了对讲机的按钮,询问接待处的值班人员,沃洛申什么时候来。
沃洛申拿着红色文件夹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激动不安。瞧,似乎沃洛申也被打动了。他有点畏葸地开口说道:“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看来已经一切就绪……”我严厉地看着他:“您怎么啦,突然又犹豫不决啦?按照计划进行!”沃洛申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没有,您想到哪儿去啦,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们正在进行。”
我又按铃找值班员,请他让普京9点30分前来见我。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放着几项命令:“一、根据俄罗斯联邦宪法第二章第九十二款,从1999年12月31日12时零分开始,我终止行使俄罗斯联邦总统的职权;二、根据俄罗斯联邦宪法第三章第九十二款,从1999年12月31日12时零分开始,由俄罗斯联邦共和国总理临时行使总统职权;三、此命令从签署之时起生效。”感谢上帝!我充满感情地,十分满意地,慢悠悠地签署了这份命令。
9点30分,普京准时走进办公室。我们相互问好。我吩咐请礼宾事务负责人弗拉基米尔·舍甫琴柯、新闻秘书德米特里·亚库什金、克里姆林宫摄影师格奥尔吉·穆拉维约夫、摄像师亚历山大·先佐夫到办公室来。
我专注地看着大家,然后大声宣读命令。舍甫琴科首先按捺不住,他近乎哀怨地说:“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我们还是暂时不发布命令吧。再等一个星期,我和您还要去伯利恒呢。”
我的目光落在普京的身上。他不露声色,脸上带有略显羞怯的微笑。我握着他的手说:“祝贺您。”
我的助手们震惊万分:阿纳托利·库兹涅佐夫、瓦列里·谢缅琴科、阿列克谢·格罗莫夫、安德烈·瓦弗拉、接待处的秘书们,现在我无法将所有的人一一列出。我只记得他们满腹疑云的眼神,还有无言的问题:为什么?我知道这一切会使他们感到意外、突然,但却没有料到会达到这种程度。
现在录制电视讲话。
我走进代表厅熟悉的新年布景之中。还是那个录制小组,但是他们完全没有节日里欢乐的神情。他们已经知道我要辞职。半个小时之前,按照我们的计划,沃洛申将我的电视讲话稿带给了他们,这篇文稿已经打上了供提词用的字幕。
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桌旁,坐了下来。导演卡列里亚·基斯洛娃发号施令:“准备,开始!”我突然感到我的嗓子哑了。
感谢上帝,他们没有忘记放上一杯水。我喝了一口水,开始平静地说道:“亲爱的同胞们,我的亲爱的……”
我几乎没有激动,几乎……确实,有一次一粒灰尘掉进眼里,我用手把它掸掉了。
讲完最后一句,我听见了厅里的钟摆滴答滴答的响声。接着,有一个人鼓掌,又有一个人鼓掌,大家都鼓掌了。我抬起眼睛,看见整个录制小组站在那儿向我致敬。我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是好。女士们流下了眼泪,我尽一切可能鼓励她们打起精神。我请人送上香槟酒,给女士们赠送了鲜花。我们相互碰杯,为新年干杯,为这一天干杯。
我试着在心里确定一下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情。结果,我略带惊奇地发现,我的情绪很好。非常好,轻松而振奋。
摄影师从摄像机里取出录像带,我把录像带拿在手中,一个小小的黑匣子。瞧,这是最重要的文献!比任何命令和给杜马的信件更加重要。在这里,我向人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从我的电视讲话播出之时开始,我的总统生涯也宣告结束,由弗拉基米尔·普京行使职权的时代开始了。
我用目光寻找尤马舍夫,对他点点头。他拿上录像带走了。克里姆林宫六号大门旁停着防弹汽车,博罗维茨大门的出口处停着国家汽车检查局的护送汽车。就是这样,录像带需要被护送到奥斯坦基诺电视中心;在那儿,尤马舍夫应当亲自监督,让电视讲话在十二点整准时播向太空。
按照计划,下面我该干什么?会见大牧首阿列克西。我回到办公室。大牧首慢慢走了进来,我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决定。他凝目注视着我,久久没有讲话。“很有男子气概的决定。”大牧首用完全不是教会的语言说道,接着真诚地为我祝福。我们三个人——大牧首,普京和我——曾经在一起交谈过。我发现,普京和大牧首的关系良好、和谐,这令我十分快慰。普京将会需要这位智者的帮助……
大牧首祝愿大家万事顺遂,鞠躬退出去了。
我们计划的下一步是移交核匣子。既然公众对这个场面颇感兴趣,我们就按照德米特里·亚库什金的要求,请电视摄影师将此具有历史意义的场面拍摄了下来,虽然整个过程实际上相当枯燥无味。
又是一个总统权力的标志物从这个时刻开始落在弗拉基米尔·普京的肩上,而我已经从中摆脱出来。现在,负责核按钮的人已经不是我了,也许,从此我的失眠症可以缓解许多?……
11点30分,与强力部门领导人见面。举办了隆重的告别午宴。午宴设在三楼的总统套间内。
这是我们的告别。我和可信赖的同志们告别,他们和最高统帅告别。在这个时刻双方的话语我将终身难忘。
大概在12点缺十分的光景,奈娜突然给塔尼娅打来紧急电话。她说:“塔尼娅,我想,今天不能宣布退位的事情。干吗要惊动大家,让他们焦急不安呢?……你想想,人们应当庆贺新年,可总统却离任了。难道他就不能再等两天吗?等过完新年就可以退位。你们再考虑考虑,你再和爸爸谈谈。”
塔尼娅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妈妈,这不可能。你不要烦心,一切都会好的。看电视吧。”
恰恰在电视上还发生了一点小问题:在我们和强力部门领导人聚会的大厅内,在电视节目开始前五分钟才发现,附近哪儿都没有电视机。大伙儿赶紧到处去找。结果,最近的一台电视机在塔尼娅的办公室里。电视机被拖了过来,打开电视的时候距离讲话开始只有半分钟了。
看电视是件难受的事,我真想闭上眼睛低下头。但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看了。
部长们,将军们——大家都默默无语地看着,有的人眼中饱含热泪,而他们都是我们国家的铮铮铁汉。
我们喝了香槟酒。
枝型吊灯、水晶器皿、玻璃窗——到处闪烁着祥和的新年灯光。在这一天,我突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新年的气氛。而且,今天我也给大家都赠送了新年的小礼品!
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大捧鲜花。
中午1点左右,我站起身来和大家告别,然后向门外走去。我心里轻松而亮堂,只是心跳得特别厉害,这是几天来的紧张所致。在走廊的电梯旁我停下脚步。差点忘了!我从口袋里掏出总统的钢笔,我就是用这枝钢笔签署了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我把钢笔送给了普京。
结束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我想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我下楼走到门口,我的汽车驶了过来。周围一片白雪,克里姆林宫里的雪真漂亮啊,那么松软,那么洁净!
告别的时候我很想对弗拉基米尔·普京说些重要的话语。
他面临着极其艰巨的工作,我真想多少给他一点帮助。
“珍惜……珍惜俄罗斯。”我对他说。普京看看我,点了点头。轿车慢慢绕了个圈子。我闭上了双眼,毕竟累了,疲惫不堪。
驶往别墅的路上,我的轿车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副官说:“克林顿想和您讲话。”我请美国总统晚些时候,到17点再与我联系。现在我可以允许自己这么做,现在我已经退休了。
奈娜和列娜欢迎我回到家,她们吻我,向我表示祝贺。外孙女卡佳打来电话说:“爷爷,你简直就是英雄!”
塔尼娅一直待在电视机旁,电话铃声不断。我对她说:“我要睡上两个小时,不要叫醒我。”
像往常一样,过新年总有圣诞老人。他从口袋里掏出各种礼物,而我得到了一块手表。
然后,我们走出了家门。
星星,雪堆,树林,漆黑的夜。已经很久我和我的家人没有如此快乐,如此幸福。很久很久了……
早晨依然没有惆怅的感觉。
《午夜日记》 [俄] 鲍里斯·叶利钦著 曹缦西 张俊翔译 译林出版社 2000 .11 定价:28.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