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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顽童】
  一个顽童整日为祸乡里,让父母伤心透顶。
  父母就拟了份布告,宣判他死了。还把布告张贴各处,连他上学的校门口也贴了一份。
  大家就不再搭理他,在路上遇到,就像看见一个死人一样。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顽童扛着锄头上了后山,在蓝天下,挖了一个坑把自己埋掉了。
  在他挖坑的时候,在他躺下去的时候,在他把土拨拉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大家也仍然当他是透明的。
  【朱迪思】
  一个人活腻了,想死,又对自己下不了手,就打算找个杀手把自己的肉体消灭掉。
  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所以必须是女杀手,比如《杀死比尔》中的复仇新娘,《史密斯夫妇》中性感狂野的简,《暗杀》中的狙击手安沃允,《本能》里妖艳的凯瑟琳;最好是那个手持荷罗孚尼之头的朱迪思,一个美丽又虔诚的犹太寡妇——哲学家在伦敦国家美术馆呆了三十个昼夜,只为从各个角度来观察朱迪思的美,以及那个被斩首的头颅。
  那个头颅脸容上的痛苦与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完全一样。
  这世上还会有朱迪思吗?
  又或者说,只要自己成了荷罗孚尼,就会有一个朱迪思出现在自己生命的尽头?
  这是难以抵拒的诱惑。
  这个人倾家荡产去投拍一部《荷罗孚尼征伐记》的网络剧,还亲自担纲制片人、导演与男主角。大家说他疯了,他知道自己没有疯。他只是想找到他的朱迪思罢了。尽管在一段时间以后,他对“找到”并不抱有多大信心。但除了“找”以外,他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去干什么了。
  他约谈了许多女演员,著名的与非著名的,专业的与业余的。
  他与其中二个女士上了床,与另外三位女士分别谈了十分钟不等的恋爱,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喜剧与闹剧后,还是沒有找到他的朱迪思。
  他想,自己的下半生也就应该是奔走在寻找的旅途上。
  然后他看见了她,隔着荒芜之街与飘零的秋叶,他一眼就看见他的女主角。一个陌生女人,身高腿长,颈项如藕,穿着一件小蓝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边号啕痛哭,一边快步行走。
  尽管是匆匆一瞥,他也能百分之百地确信这个神情悲恸女人的美,与他在伦敦国家美术馆所看到的一样。
  他像被烙铁烫伤。
  他朝她大声喊,拼命招手。她没听见。
  他以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敏捷,避让过那些愚蠢的汽车,追上去。他的速度能赶得上一头饥饿的猎豹。眼看手指就要触到她飘动的蓝色衣袂,一种剧痛袭击了他,带着牙齿的,猛地一下就咬住他。他被迅速拽往黑暗深渊。他死了,死于心肌梗塞。
  【失语症】
  一个主持人患上了失语症,到处求医问药,找了西医、中医还有心理医生,都没办法。
  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高僧。
  高僧过来后也不多话,上前给了他两耳光。主持人大怒说,“你怎么打人呢?”
  高僧说,“你的病好了。”
  主持人转嗔为喜。
  又有一个主持人也患上了失语症,听说了这事后,也来找高僧。
  高僧像没看到他,放下眼皮,吃饭睡觉参禅打坐。
  主持人半步不离,等了两天,见高僧始终不吭声,急了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两巴掌啊?”
  高僧说,“你的病好了。”
  主持人恍然大悟,拜谢而归。
  高僧名声日隆。来找他看病的人如过江之鲫,失语症多语症多动症自闭症渐冻症过敏症早衰症阿兹海默症等等,正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高僧每天忙于看病救人,忙了大半年,干脆脱掉袈裟,还俗当起一名医生。
  但让他不解的是,从这天开始,来找他看病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相反,来骂他是个骗子的人越来越多。不过数月间,已经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这是为什么呢?
  这位曾经的高僧,也患上了失语症。
  【裙子】
  一个漂亮少女,想找到一条配得上自己的漂亮裙子。
  可不管什么样的裙子,总有人说,这裙子配不上她的美。
  少女就用自己的皮肤做了一条裙子。
  【魔术师】
  两个魔术师同台竞技。
  一个是大家公认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术师,读心术,穿墙而过,悬空漂浮……这些匪夷所思的表演,帮助他赢得世界性的声誉。
  一个是号称“特异功能者”的年轻人。他在幻象与真实之间的众多表演,被誉为重新定义了魔术,更新了人们对魔术的传统印象。他要挑战前者。
  大魔术师的表演非常成功,他没有辜负潮水般的掌声。
  轮到年轻人登台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这会是一场无以伦比的视觉盛宴吗?
  在数以万计的现场观众亲眼目睹下,一脸笑容的年轻人走上舞台,朝大家鞠了一躬,挥挥手,就在镁光灯的照耀下,消失了,是彻底的,完全的消失,哪怕是那三十七台在全程直播,忠实记录的摄像机也没有找到他的一片衣角。
  没人知道年轻人去了哪里。
  一直到大魔术师临终那天,他才从前者的影子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魔术。
  所有人都承认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表演。不过,有一点大家争执不下,并形成了两个针锋相对的声音。一个认为这是年轻人的表演;另一个认为这仍然是大魔术师的表演。
  【拯救】
  一对情侣,是骗子,专门做仙人跳。有一次,他俩盯上一个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富二代。
  对付这种纨绔子弟他们有的是套路。这回女人就扮演一个因为经济问题犯案入狱官员的小三,不仅是小三,还兼了官员洗钱的白手套,再加上美貌、优雅的谈吐,以及头脑,女人很快便俘虏了富二代的身心。富二代提出要娶她为妻。女人矜持地伸出手,同意了。
  接下来的剧本就应该是女人跟富二代举行婚礼后,设法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对于这对情侣来说,这是驾轻就熟的事。问题是,女人已经厌倦这种行骗生涯。她精心设了一个局,让富二代失手杀掉她原来的男友,再隐名埋姓,移民海外,过上幸福的生活。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个秋日下午,一个流亡的落魄诗人踩着厚厚枫叶敲响她的家门,找到一向以慷慨资助诗人闻名当地的她,希望能获得她的帮助。她打开门,两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诗人就是那个昔日的富二代。
  “是我害了你。”她小声说道。
  “不,是你拯救了我。让我得以有幸看见另一个广袤且真实的世界。是残酷的,也是美丽的;是荒谬的,同时也饱含作为人的深情。”诗人朝她鞠了一躬,“如今,我只怕我不配自己所受过的那些苦难。”诗人转身离开。
  她喊住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她倾其所有资助他的文学事业。
  他是一个诗人,但不是一个天才的诗人。又或者说他是一个天才诗人,但这个世界还没有时间来认识他的价值。
  很快,她债台高筑;很快,他们俩就重新落入贫病交加的困境。其间种种经历不提也罢。
  “你后悔吗?”快要死去的诗人躺在病床上,喉咙里有哽咽之声,“如果不是我,你原本可以继续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应该是我谢谢你。”她沉默片刻,唇角滑上一丝笑意,“是你拯救了我。把我从那种愚蠢的幸福中解放出来了。你让我真正得以品尝到——爱。”
  她小心翼翼地吐出了那个字眼。
  “爱是什么呢?”诗人继续问道。
  “是甜宠,是让人头晕目眩的漩涡,是欺骗与计算,是炽热岩浆,是吹牛逼,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也是此时,此刻,此身。”
  女人的眼泪下来了。如此欢愉的泪水,如此肆无忌惮的泪水。
  【爸爸】
  两个流浪儿,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男孩总是拼尽全力照顾女孩,挨过很多打,有一天,腿被另一个凶恶的乞丐打断了。
  乞丐要帶走女孩。男孩清楚女孩一旦被带走所将要面临的可怕命运。男孩在他并不算长的流浪生涯中已经见过不少被乞丐弄残当作赚钱工具的流浪儿。
  男孩说,他可以去外面讨钱。他有一条残腿,可以讨许多钱。男孩还故意拿棍子往自己的残腿上敲。敲得橐橐响。
  女孩哭了。男孩没哭。乞丐答应只要男孩每天搞来一百块钱就不伤害女孩。
  要想每天乞讨到一百块钱,绝非易事。哪怕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跪上一天。男孩想了很多办法,包括每天把自己的残腿弄得更可怖一些。
  每次讨来的钱,乞丐总是先扔给女孩,让她数。
  若不到一百块,女孩就得拿起板子先抽自己的脸。
  男孩就做起贼。只要女孩不挨打,男孩什么事都愿意去干,哪怕是杀人。
  就有一天,乞丐死了,暴毙街头。
  男孩亲眼看着乞丐的尸体被拖走,第一时间赶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女孩。女孩也很高兴。现在他们自由了。这是一个极为寒冷的冬天。北风凛冽。男孩准备用三合板与旧衣物,把他们在废弃涵管里的住处弄得更暖和一些。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上的血迹。血是深蓝色的,可能是被油漆或别的什么弄脏了。女孩眼里有很奇怪的东西。
  男孩蹲下身,问,“你怎么了?”
  女孩说,“你杀人了。”
  男孩犹豫半天说,“是。你害怕吗?”
  “我不怕。”女孩说,“不过,你杀人是不对的。”
  这天晚上,女孩绑起男孩,还敲断了他的另一条腿。男孩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哭了。
  女孩陪着他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你为什么要杀人呢?”女孩抽泣着说,“你杀死的乞丐是我的爸爸呀。”
  【菩萨】
  一个妇人,生了病,左手臂上长出一层深蓝色的牛皮癣,每天阴雨天就搔痒难当。
  妇人到处求医问诊,不见效果。
  就想去一个地方磕头烧香。据说那个地方的菩萨非常灵验。
  乘高铁,换巴士,搭上一辆手扶拖拉机,等抵达集镇时,她已经筋疲力尽。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镇的异常。在进小镇路口一个路卡,站着几个戴袖套的男人,神情基本一样,麻木、不抱希望。其中一个用一种很古怪的语调,反复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她说是来买一点土特产的。她没说是来求菩萨的。告诉她这个地方的病友,与她再三叮咛:万万不可对当地人说自己是来求菩萨的。病友没说缘故。她也没细问。她累极了。
  她在旅店住下,烧了热水,用毛巾热敷被疾病损害的手臂,再把毛巾晾晒在窗格上,早早睡下。
  晚上,房门被敲响。一个女人领着她的三个孩子站在门外,不断鞠躬磕头,用当地方言说着她不懂的感谢话。还好,旅馆女老板赶过来,临时充当译者的角色。
  大意是:
  女人的三个孩子是半瞎子。大儿子在路过妇人窗口时,捡到妇人掉落的毛巾,用它擦脸,没想到眼睛就好了,甚至能看见半里外飞鸟的羽毛。女人半信半疑,用毛巾再去擦二儿子的眼睛,没多久,二儿子也能看见二百米外飞鸟身上的羽毛。再用毛巾去擦小儿子的眼睛就没有任何效果了。显然这块毛巾里含有一种神奇的,但会随着使用不断减少的东西。女人就急急忙忙地领着三个孩子来敲妇人的门。央求妇人能否再给她这样一条毛巾。
  毛巾是旅馆里提供的。女老板换过一条毛巾,没有丝毫效果。
  “你做了什么?你一定做了什么。”女老板也急了眼。岂止是那个女人的三个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六年前开始,这个镇子的孩子都是半瞎子。哪怕生下来不是,过不了几个月也是了。有传言说,这里的菩萨非常灵验,这种灵验是需要代价的。
  妇人细声说自己只是拿毛巾热敷了下手。
  “那你再照敷一次。”女老板叫起来。
  她笨手笨脚地照办。奇迹发生。小儿子的眼睛居然能在深夜看见半里外树巢里熟睡的山鸟。
  她成了当地人的菩萨,被恭迎进当地最好的屋子,种种顶礼膜拜。
  唯一的不好,就是热毛巾的效果不能持久,每过一周,妇人就要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重新热敷一次。没有别的办法。哪怕她揭下手臂上的怪癣添加到食物与饮水中,又或者让孩子们干嚼,都没有效果。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这样,她在那间屋子里生活了二十三年,一直到死。
  【垃圾场】
  一个贫民窟长大的孤女,自幼失怙,早早尝尽人间冷暖。
  十四岁生日那个晚上,她就想跳河自杀。当月光下的清亮河水洗干净她的脸庞,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拥有一样东西,就是美貌。
  她走回到岸边,尝试去用美貌去换取她想要的。每次所换回来的总是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一开始是吃的,后来是穿的,再后来就是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她面前越堆越多,越堆越高,最后体积就与珠穆朗玛峰一般大小。当然,所有人,也包括她自己,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可她就是迷恋上这种感觉,一直到她也成了垃圾场的一部分。
  许多年過去了,几千年,也许是几万年。
  沧海桑田。
  一个女摄影师发现了她,发现了那具被时间蛆虫啃剩的白骨,也发现了她身下那个从未被文字或视频记载的文明。所有的,这个垃圾场里的所有,无一不在骄阳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路人甲】
  一个男人,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很普通的样子,就叫他路人甲吧。
  路人甲与妻子在时间隧道的高地上开了一间小酒馆。我们常在那里喝上一杯。如果是从隧道那头回来的,就听他们讲述艰辛旅程,种种奇观异景与风俗人情,以及某个销魂之夜(哪怕只是虚构);如果是要去穿越某条隧道的,就上前举杯祝福他此番远行,定能收获财富、荣誉与爱情。
  我们喜欢路人甲的酒,好像是某种植物深蓝色的汁液,有着极特别的味道,它总能让人想起故乡的味道。有时只要一滴,就能让自己喝醉。借着喝醉的名义,我们想干啥就干啥,想说啥就说啥。
  我们拍拍路人甲的胳膊,“路人甲,知道吗?第13号隧道的尽头是一个钻石星球,那个星球上有一种专门吃钻石的蠕虫。”
  路人甲露出很惊讶、一脸神往的样子。
  我们哄笑起来。我们习惯了路人甲的这个表情。13号隧道的尽头确实有一个钻石星球,上面还生存着一种专门吃钻石的虫,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茫茫太空漫游的时候,我们看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存在。57号隧道的尽头有一颗岩石星球,它的年龄起码有180亿年,比这个宇宙存在的时间还要久远。这难以想象,可它偏偏就这样存在着;71号隧道的尽头有一颗神秘的岩石星球,每隔七十二年,会突然消失,谁也找不到它的去处,再过七十二年,它重新浮现,完全无法用我们今天的任何一种理论给予解释;98号隧道的尽头有一颗星球比黑洞还要黑,比已知的所有物质之和还要重……我们说的时候,路人甲一直就是这种表情。
  随之而来的一句话,必定是:宇宙这么大,我也想看看。等哪天我妻子病好了,我就跟你们去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妻子的病始终没好过。
  我们举起杯子,为他身体抱恙的妻子干杯。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柜台后面,手脚忙碌,有时抬头看一眼她的丈夫,又飞快地低下头,脸颊上还会涌出一抹红晕。这真有趣。
  我们哈哈大笑。出门,登上飞行器,回家;或者在眼前数以千万计、仿佛丝绸飘带一般的时间隧道找到自己要进入的那一条,去经历那即将来临的挫败与失败,骄傲与荣誉。
  每条时间隧道都意味着某种激动人心的可能,除了第991号隧道——从表面上看,它与其他隧道没有任何区别,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从这条隧道里回来。据说它是一个11维的结构,同时通往所有的时间隧道,其尽头则通往轮回,这个谁也没有去过的神秘之所。又据说在通往轮回的过程中,一个人首先会被撕裂成原子状态。这是任何生命机体皆无法忍受的痛苦。
  路人甲的酒就是在这条隧道里酿造的。路人甲在飞行器后绑上钢缆,把满载酒桶的飞行器送进去,过三年后,再通过绞盘把飞行器拉回来,我们才能喝到这种让人心神迷醉的琥珀酒。
  我们避开它,还在隧道口用了1001种语言书写“严禁靠近”四个字,还特意贴上一个表情特殊凶别的骷髅头。
  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会在991号隧道洞口碰到路人甲。
  他脸上没有了惯往的笑容,怀中还抱着他的妻子。他一步步朝隧道走去。
  我们大惊失色,“路人甲,你疯了,不想活了?!”
  路人甲看了我们一眼,没吭声,继续大步前行。我们赶紧拦在他面前。几个月没见,路人甲完全瘦脱了形,眼窝深凹,跟一些飘浮在时间隧道里的干尸差不多。我们想笑又不敢笑。我们说,“路人甲,快去帮我们倒酒喝!”
  “朋友们。对不起了,我不能再为你们倒酒了。她快死了。”路人甲的声音是那样古怪嘶哑,他用力朝我们挤出一个笑容,“如果我能在第991号隧道找到通往轮回的路,也许她还能活下来。”
  我们傻了眼,下意识地让开路。眼看路人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洞中,我们中的一个人大呼出声,“你怎么就知道轮回那里能让她活下来?”
  “因为我就是在那里碰到她的。”
  这是我们听到的路人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脸】
  一个神奇的女人。每个人见到她的脸,都会被深深折服。
  大家一致公认那是一张无与伦比的脸。
  奇怪的是,谁也难以描述清楚她的五官。哪怕是最杰出的画家与小说家都不行。
  画家声称女人有一双说尽世间情话的杏仁眼。
  小说家则认定女人有一双阅尽人世沧桑的丹凤眼。
  画家与小说家在酒吧里打起架来。他们的斗殴好像一场舞蹈。最后他们共同宣布:女人的左眼是杏仁眼,右眼是丹凤眼。
  这也许就是事实。
  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每个人都能把女人的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
  画家与小说家说得一点也没错——女人的左眼是杏仁眼,右眼是丹凤眼。
  显然,这张脸违背了有关于美的常识。
  很快,我们一致公认这是一张空前绝后丑陋的脸。   【老妇人】
  一个眉间有痣的漂亮姑娘,想看看这个世界会如何对待老了的自己,她化妆成老妪走上街头。
  这是一个冷漠的陌生世界,完全在她想象以外。那些曾大献殷情的,粗鲁地搡开她,就好像她不是人。她忍不住大叫“我还是我呀。”没人理会,反而在她跌倒的时候再踩上几脚。
  她踉跄着奔到附近名都广场三楼的洗手间,试图擦去脸上的妆容。却发现那些粉底已泌入肌肤深层,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能将其洗净。就算用刀,也不能。
  姑娘非常伤心。一个衰老丑陋的妇人走过来,问她哭什么。
  姑娘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老妇人就提笔在姑娘脸上画了起来。这真是一门巧夺天工的手艺。姑娘又恢复了原来的容貌,没有差上丝毫。姑娘很高兴,又有点儿犹豫。
  老妇人问她犹豫什么。
  姑娘说,能不能把眼睛画得再大点,眉头再开阔些,鼻子再高挺点,嘴唇再盈润些。还有,这粒痣,能否去掉?
  老妇人满足了她的请求。现在姑娘有了一张容貌胜过原来十倍的脸。
  老妇人走了。姑娘走出洗手间。世界在她面前犹如鲜花绽放,而她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动人的一朵。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看见她,咧嘴笑了,“这是我的收藏品”。
  男人摘下她,把她带回家,插入案头瓷瓶,一件深蓝色的瓷器。
  这没有什么不好。老实说,这也是姑娘所隐隐渴望的生活。
  男人有许多喜欢丹青的朋友。男人最大的兴趣就是把这些人带到自己这套位于名都广场28层顶楼的豪宅,看着他们用种种技法来描绘姑娘的美。
  但问题是,瓶子里的水并不足以一直滋养那张覆盖在她脸上的面具。
  一个雨后的黄昏,姑娘就露出一张衰老丑陋的脸庞,与她曾邂逅的老妇人那个一模一样。这是不可避免的。姑娘不知道这个变化,依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把刚回家的男人吓坏了,立刻把她与瓷瓶一起扔出窗外,嘴里还直呼活见鬼。
  姑娘尖叫起来。从二十八层楼往下掉。
  在玻璃幕墙上,她瞥见自己此时的容貌,再次惊呼,“我还是我吗?”
  她哭了起来。她以为自己要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突然看到三楼的洗手间里,一个眉间有痣的老妪正站在镜子前,一边伤心抽泣,一边用力地揉搓着脸。
  那是她。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在空中停住。她跳了进去,朝那个悲伤的姑娘走过去。
  她知道,不管这个不幸的姑娘提出多么匪夷所思的要求,她都会满足她。
  “我还是我”。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了下。她开始觉察到真正的痛苦。
  【口红】
  一个女人,觉得没有涂口红,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
  “口红是献给双唇的高级时装,是女人最好的衣服,没有之一。”女人写了许多本关于口红的书,还办了工厂,创造性地把维生素、香料、一些成分复杂的药物添加于口红中——这把许多女性带到了梦的边缘。
  她被称为口红教母。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经济学上还有一个口红效应,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人们总是会增加对口红之类“廉价的非必需品”的消费,来安慰自己,何况她还有这些极具创造性的发明。
  一个少女是她的狂热粉丝,相信她说的是女性关于自身最让人目眩神迷的真理。
  这天晚上,地震了,凌晨二点。
  习惯于裸睡的少女下意识地抓起床头柜上的一管口红飞奔下楼。在惊惶不安的人群里,在摇摇晃晃的街头上,在烟尘四起倒塌的房屋中,少女看见了胡乱裹着枕巾的女人。
  女人嘴唇干裂苍白,脸上血色皆无,神情狼狈。
  这很难看。
  少女转过脸走开了。
  “一个女人可以不穿衣服,但一定要化上口红。”
  少女想起这个句子。是女人在一本书里写过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紧接着,在废墟墙壁上悬挂着的半面镜子里,她瞥见一具丰盈的胴体,是那样美,仿佛是神的喃喃细语。她下意识地,一步步地走向这面随时要掉落的镜子。一种强烈的感情与一些柔和的光辉从她身体里迸射出来,就像是从这个世界最深邃处迸射出来。
  她涂上口红,在镜子前,还抿了下嘴唇。
  她的脸上有了让人心迷神醉的微笑。她眼下还有昨日残留的蓝色眼妆。她姿态是那样优雅,又宛若一只鹤在水边梳理着羽毛。不仅仅是一只鹤,她此刻的美,既是属于尘世的,能激发起人最普通的爱慕;又是超凡脱俗的,让人想顶礼膜拜,沉默地赞颂。這是一种非凡的体验。
  人们平静下来了。
  【闺蜜】
  五个闺蜜。
  第一个女孩的脸孔一看就让人想起母亲。
  第二个女孩的脸孔一看就让人想起孩子。
  第三个女孩的脸孔一看就让人有了性欲。
  第四个女孩的脸孔一看就让人想起初恋情人。
  第五个女孩的脸孔一看就让人想起传世名画上的女神。
  她们注册了一家相亲网站。
  网站同时向她们推荐了一个履历完美的钻石王老五。
  她们分别与他约会了。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婚配对象。说合适这个词语并不妥当。他就是她们的菜,是她们从童年开始就一直幻想的白马王子,一个图腾。
  没法不心动,不约而同。
  她们还不知道彼此间的竞争关系,虽然这个英俊男子在与其中某位约会时,皆会如实坦承自己还在与其他女孩相亲——这在婚姻市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坦承反而更赢得她们的青睐。
  为了胜出上位,五个女孩开始在互相间寻求竞选策略,比如第四个女孩对第一个女孩说,“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先抓住他的胃”,而第一个女孩对第三个女孩说,“留住男人的胃,不如留住男人的性”,等等。说到最后,她们才惊讶地发现,把她们关于对方的片言只语拼凑起来,居然是同一个人的肖像。   五个女孩发飙了,齐声大骂骗子。她们空前团结起来,迅速提议,讨论,决定——在很短的时间里,她们举手投票一致赞成,翌日下午三时,在广场的梧桐树下集合,一起去找男人讨个说法,要把五只鞋底狠狠地扇在这个臭男人的脸蛋上。
  她们没有成行。计划总是不如变化来得快。
  第一个女孩生病了。第二个女孩的爹妈不远千里赶来了。第四个女孩公司要开一个重要的紧急会议。第五个女孩的车半路坏掉了。
  只有第三个女孩整点来到广场。她等了一个小时,没有等到另外四个女孩。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一个人去找男人算账。当然,在看到男人后,她突然就忘掉自己跑过来要算什么账了。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对她来说。對他来说,这也是一个美好的下午。
  天空是矢车菊蓝,最迷人的蓝,犹如一片明净闪亮的风暴。
  在这片蓝色下,在水与天的交界处,在一片被风吹动的芦苇丛中,在几只鸟婉啭悦耳的鸣声里,他跪下一条腿,单掌托起钻戒,向她求婚。
  为什么。她问理由,心里有点发懵。
  因为她们只是让我“想起”,而你却让我“有了”。这是两回事。男人解释道。
  她接受了他的理由。
  她不再是她们的闺蜜,是贱人,以及更难听的腹黑心机婊。但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按照诸神的意志,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件美好之事。
  【艺术家】
  一个艺术家来到庙里寻找佛陀的帮助。
  “佛主啊,我已厌倦了长期以来被激情裹胁的日子,尤其是激情所分泌的各种分泌物,它们就是一坨坨屎。我不想被这些屎包围着。”
  一群人在门外听见艺术家痛苦不堪的叫喊。
  一个医生说,“这好办,只要做一个小小的额叶切除手术。”
  一个社会学家说,“你那风险太大,很可能把人整成白痴。要摆脱激情的困惑,唯有求诸于理性与逻辑。比如把大脑格式化。不是数据清零,简单说即洗脑,这在人类史上已经有一整套非常成熟的技术。只要时间充裕,哪怕是柏拉图与莎士比亚,也可以通过这套技术,让他们相信自己不过是小猫小狗。所谓屎非屎,激情即我,即喧哗与骚动,即生命。”
  一个学者嘀咕道,“洗脑,本身就是一种更为疯狂的歇斯底里,不管它试图灌输的是法西斯主义还是消费主义。”
  一个哲学家说,“道在屎溺。无屎溺,无世界。”
  他们陆续发言,说了很久,说了很多金句名言,也有不少段子幽默。
  终于,大家都沉默下来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艺术家听见他们的声音,也听见了他们的沉默。他想了想,就上前在莲花座上盘膝坐下。
  “只有想象中的事物才能使我为之着迷,沸腾之心得以平静”。
  花瓣从他身上长出。
  五色繁花,蓝黄红白橙,层层叠叠。
  【挚爱】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是大学老师,当年学校一把手亲自从海外引进的高端人才,课上得极好,深得学生们拥戴;学术上也颇有造诣,在核心期刊接连发表了几篇引用率甚高的论文。
  女人未婚。这倒不是她有什么怪癖,或是对独身主义的信仰。而是纯粹出于一个知识女性对自我的认知,对爱的渴望。
  她父母是本市人,过世得早,留下一笔不算菲薄的遗产。她不需要以爱之名去找一个适婚对象。爱不是荷尔蒙分泌所造成的眩晕感,又或者是一个人在被社会挤压后内心脆弱感所制造的那些幻觉,爱是给予的能力,是美的艺术,是两个可以平等对话的生命体之间的量子纠缠……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果那个堪为对手的人迟迟未来,那就等着吧,像等待优昙花开。就算花不开,这种凝眸也是好的。
  偏生她还有一副胡天胡帝容、宜喜宜嗔貌。说话声音之悦耳,连鸟儿也会停止鸣叫。
  这是一个几臻完美的女人,就是对人太冷淡。大多数男人私底下管她叫冰山女神,就连那些爱嫉妒的女人对她也少有诽谤流言,好奇的也只是什么样的男人才够资格把她娶回家,甚至觉得她的独身是理所当然。
  女人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
  通往小区的路有几条。其中一条近路要经过一条相对偏僻的胡同,胡同两边有许多发廊。发廊里有许多涂脂抹粉的女孩。
  她有时会想她们的故事。但很少走这条近路。
  这天晚上九点零三分,因为赶着去赴一个朋友的聚会,女人抄了近路,不幸的是她在胡同口被一辆的士撞倒。肇事司机逃走,是发廊里的一个女孩打电话叫的120。伤情不太重,女人在医院做了一番检查,就回到日常的生活轨道中。
  她不知道这场车祸已经让她罹患上暂时性失忆症,更不清楚每至周六夜晚的九点零三分,她会忘掉自己是谁,就像是梦游一样,独自跑到一个小旅馆开房,在那里换上性感的黑色网眼丝袜,再跑去发廊,坐在那群女孩中间,与她们有说有笑。谁也没看出她的异常。她的生意很好,有时要忙到凌晨三四点钟。她把赚来的钱与丝袜等东西打包寄存在旅馆前台,然后回家睡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恢复了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
  她也曾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潜匿于她体内的那个人格总是让她一无所获。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是秋天的下午,女人因为要赶着回家拿点教研资料,又抄了近路。
  一个蓝色头发的女孩在发廊门口晾毛巾,看见她吃了一惊,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又穿得这么奇怪,一本正经的,难道有客人提了特殊要求?
  她说女孩认错人了,急着要走。慌慌张张地想与女孩拉开距离。
  生气的女孩就打开手机让她看视频。蓝发女孩拍下了她在发廊里的模样,她的欢声笑语——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眼如丝,眉如黛。
  在看到视频中女人的第一眼,她已经确信,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妍丽女人即是她对“自我最深的认知”,以及这一生的挚爱。
  【奉献】
  人生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应该做的事。另外一件是想要做的事。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舍命救了,决意向后者奉献上忠诚。
  这种“奉献”既是应该做的事,也是自己想要做的事。
  他在这两件事中找到交集。他想,这当是自由的真谛。
  所以,当战斗再一次发生,当子弹飞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拦在那个人的身前。
  几乎就是在同时,他的腰腹处传来一股大力,他被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推出去做了炮灰。
  他不知道:他的奉献对那个人来说一钱不值。
  那个人最初的舍命相救,只是要与他一起完成一个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了。
  【锦缎】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破落后,靠做些针黹刺绣营生。
  她的活做得很好,尤其是织绣花鸟,极尽绰约唼喋之姿。
  一天早晨,有个男人送来一匹锦缎,要求织绣一副《月下百花图》,时间赶得急,酬金也甚是优厚。她接了这活,加班加点。忙到翌日黄昏暮云收尽时,她俯案打了一个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这一生,包括已经发生的,即将要发生的——是一座小径交岔的花园,幽泉假山边,种植着种种奇花异草,但不管是哪种花,林逋的梅、周敦颐的莲、被则天娘娘贬斥的牡丹、唐伯虎的朵朵桃花,乃至于佛主说法时三千年一现的优昙,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此花此叶不是我,翠减红衰愁杀人。
  一轮玉盘溢清寒,银汉无声任天真。
  她抬头望月,就顺手把自己也织入梦里,织入眼前这匹锦缎。
  第三天的晚上,男人按约定来取锦缎,惊讶地发现她已经是皎皎明月中的一缕光辉。
  【公平】
  一个中学校长,是鳏夫,性格公认古怪,教学却很有一套。国内一流名校,没有哪所没有他教出来的学生,用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说,“想让哪个孩子考什么大学,就能让哪个孩子考上。”
  当地人为了让孩子进入这个学校,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个人不贪钱,也不媚上。领导批的条子,总有法子当没看见。但他有一个毛病,寡人有疾。
  一个孀居的年轻妇人在这方面动了心思。让她困惑的是,校长与她上了床后,仍然拒绝招录她的孩子。理由是,这对其他孩子不公平。
  妇人一怒之下告到教育局。他承认与她之间的关系,申辩自己并不清楚妇人的来意,否则绝对不会与她发生关系。这是一个原则问题。申辩当然无济于事,用教育局领导的话来说,“早一天把这种斯文败类清理出教师队伍,就早一日还孩子们一个干净的天空。”所以尽管很多人跑来请愿,他还是被褫夺公职。
  这个校长就办了一个学习培训机构,自封院长。
  当地人还是想着法子把孩子往他那里送,还恭恭敬敬地喊他校长。他站在自家庭院,大手箕张,左右一挥,“狗屁校长,叫我院长。”
  他又碰到那个让他名誉扫地的妇人。她领着孩子站在他家门口。
  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刚过去的日子里都遭遇了什么,被各种孤立,被唾骂为贱货,家里被人泼秽物。他为她的勇气震惊。
  这回,他接收了她的孩子。用他的话来说,“这很公平。”
  妇人替她洗衣扫地,叠被暖床。
  几年后,他娶了她。如果要说他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的继子,并没有如他所愿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妇人对此并无半分怨言,生活是如此美好,平静。
  【有钱】
  一个有钱人认为他少年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皆根源于穷这个字。
  穷,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匮乏,也必然造成思维上的匮乏。这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深入泥土三尺以下,使贫困在代际间轮回。而要打破轮回,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变思维的模式。这个人就在家乡捐资办学,办希望小学,也办各种夜校。
  二十年时间,成绩斐然。各种人才,犹如群星闪耀。家乡经济也在他一力推动下,获得极大的发展,成为全国百强县。
  他很自豪。但当他离开县领导摆下的接风晚宴,独自走进一条青石小巷时,却看见一个老妇人瘫坐在门口石阶上,泪流满脸,一边用菜刀剁着案板,一边大声咒骂着他的名字。在当地风俗里,这叫杀千刀的,只发生在对一个人痛恨到了顶点的时刻。
  他大惑不解,就问老妇人遇到什么事了。
  老妇人的哭诉断断续续。
  她有两个儿子,穷时候,一家人吃糠咽菜,虽然也磕磕碰碰,也算和睦幸福;可自打他办了夜校后,老大做生意发了财,老二觊觎钱财,就打着去外地投资办厂的名义,谋害了老大。现在二个儿子都没了,这都是他行下的恶,是他把这个民风淳朴的县城带上邪路。
  他无言以对。老妇人说的并非个案。
  事实上,老家早已不复昔日青山绿水的模样,到处是浓烟滚滚的灰霾与震耳欲聋的噪音。至于他小时候常在那里抓鱼捕虾的河流,早已沦为一条颜色发绿的臭水沟。当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此视作摆脱贫困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但,问题是……非洲雨林深处那些只有寸布裹腰的部落人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如果美洲大陆至今没有被哥伦布之流发现,那些印弟安人应该还在草原与山冈上狩猎栽种,繁衍生息。发展一定是人类的必须吗?现代意义上的人类以那种“古老愚昧”的方式至少生存了十五万年。又有谁能确信人类还能沿着今天这种发展路径继续存在一千年?穷,或许意味着人是此地球的一个有机体,意味着人此物种的恒久长远,意味着人即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而非……
  他的头疼了起来。
  他按紧太阳穴,顺口嘟囔道,“贫穷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对贫穷的恐惧。”
  这是他在接风酒席上听到的一句话,是金句,那个矮小精干的县领导说的。他下意识地说出嘴,才发现他所想用它表达的,与那个县领导所想用它表达的,完全是两回事。
  雖然是同一个句子。
  “他妈的。”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没发现身后闪来的黑影。一个杀马特发型的少年人。手持木棍。狠狠地敲在他后脑勺上。   少年人搜去钱包,掳走金表,没溜远,顺脚拐入街对面的网吧。
  他的灵魂跟了过去。他想拍拍少年人肩膀,问一下原因。
  就算是拦路打劫,打完劫,起码得赶紧跑啊。这算怎么回事?
  他有点不明白。
  少年人没理会他,跳回椅子里,歇斯底里地拍击着键盘,嘴里高声叫道,“老子干死你们这些有钱的杂种。”少年人在玩一款格斗游戏。要在这个游戏中胜出,需要很多的钱买各种装备。毫无疑问,少年人迟早要被那些能一掷万金的土豪秒杀辗压——哪怕其格斗技巧再高,所以愤怒,手指几近痉挛。少年人在与其注定失败的命运做抗争。这是不是一种崇高的、极有悲剧性的美学?
  他皱起眉头,看见这个网吧的老板,是他所创办夜校的学生。
  老板笑眯眯地穿过他蓝色的灵魂,来到少年人身边,竖起了大拇指。
  【疯子】
  一个疯子的故事,也许是两个疯子。
  那还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
  一对大学恋人毕业分配到一家国营工厂,是大山深处的三线工厂。男的帅,很有才华。女的漂亮,性格温婉。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可就有一个工宣队头头对女人生起觊觎之心,整出一件冤案,说这个年轻人恶毒攻击中央,把他折磨死了。
  大家担心女人承受不了这种痛苦,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下工宣队头头的求婚。
  大家说这个女人是个婊子。
  也有的人说这女人是被吓傻了。总会有些食草动物在被肉食动物捕食时吓傻。何况,这个工宣队头头长相跟一头鳄鱼一样凶恶。
  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八个月零几天的时候生了一个孩子。是男孩。
  工宣队头头很喜欢儿子,说像他。
  大家也笑哈哈说像。与女人的关系也不再像过去那般冷硬。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
  这样过了几年,文革结束,工宣队头头被划为“三种人”抓去蹲了几年牢。
  女人带着儿子常去看他。大家有点吃惊说,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有情意。
  女人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工宣队头头出狱后,在街头摆了个水果摊,性格一扫原先的刚愎暴躁,变得极是胆小怕事,家里户外,皆唯女人马首是瞻。女人却因为赶上对知识分子的使用政策,反而在单位上担起重任。就有人劝女人离婚。女人当没有听见。有些知道内情的人感慨她与这个男人是孽缘,她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债。也有人说,狗屁孽缘,这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就到了孩子考上大学的时候。
  女人把儿子送到学校后,回家就把那个工宣队头头给杀了,手段极是残忍,从男人身上零刀碎割了几百块肉下来。再上吊自杀。还留了一封信给儿子,说他是遗腹子。而她之所以隐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把当年恋人的骨肉抚养成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孩子就疯了。
  【施舍】
  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长大后变成有钱人了,非常有钱。做过许多好事,多如恒河之沙。
  有一天,他不做了,反而开始报复起那些曾亏欠过他的人。哪怕是睚眦之怨,也不放过。当然,因为有钱,他的报复来得隐秘而凶猛。许多人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妻离子散,家破——他在“人亡”前画了条粗线。
  他母亲实在看不过眼,就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三分给子孙。
  他说,一个也不宽恕。
  他母亲说,那你又打算怎样报复我?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来的,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气。
  现在就是我对你的报复。他漫不经心地说,漫不经心地把手中饵食抛给池中游鱼。
  母亲大恸,伤心而去。
  几个月后他死了,是晚期肺癌。临终前,他托人把母亲叫到病床边,把他所报复过的人的名单递过去。母亲不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你可以拿着我的钱去施舍他们了。但要记住两个关键词:一是适度,二是不定期。碗米恩,斗米仇。施舍是一门技术,还是一种艺术。”他干巴巴地说道,“他们会把你当成菩萨的。”
  母亲再问,他就不再吭声了。
  他沒有告诉母亲的是:在他生而为人的几十年里,在这些短促又匆忙的光阴流水里,唯有报复之心袭来的时候,他才偶尔能感受到幸福,一种比劳累一天后再洗个热水澡还要奇妙的感受。是体内所有细胞的震颤,是多巴胺的尖叫。
  “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他朝这个越来越乏味的世界扮了一个鬼脸。
  他知道,说到底,所谓报复,只是他对自己的施舍。
  【遗愿】
  一个死刑犯,倒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就是替父报仇,杀了当地一个牛二式的痞子。杀人偿命,哪怕是在那个公检法被砸烂取消的文革时期,死刑犯对此也无异议。
  还是出了一点岔子。有一天,监狱的门被一群造反派打开,一群面目稚嫩的孩子冲进来,打倒所有的管教干部,宣布犯人无罪,并号召大家加入他们的队伍,去誓死捍卫毛主席。
  这很荒谬。他想。自己一个死刑犯怎么有资格去誓死捍卫毛主席呢。
  他离开闹哄哄的人群,独自踏上漫漫漂泊之路。在那时,他这种人有个称谓,叫“盲流”,是要被各级地方政府堵截、收容、遣返的。有许多人就饿死在收容站。
  他往深山里走。他已经作好去山里面当野人的准备。老天爷可能是想补偿他一路上的艰辛愁苦,在冬日午后刺眼的阳光里,他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受的是枪伤,躺在树阴下的石头边。
  石头很大,男人蜷缩成一小团,在颤抖,嘴里有很细弱的声音。
  他凑过耳朵。男人是渴了,是想喝水。
  他去溪流舀了水给这个要死的人喝,等男人喝完了,问他有什么遗愿。
  男人不吭声,眼眶是湿的。他就开始扒男人的军装。他身上的衣服太破了。去深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天气又冷。扒完后,他又把自己换下的衣服给男人盖上,打算拔脚走。   男人喊住他,用断断续续的语气说:你是好人。我想求你件事。我怀里有封介绍信。你就用我的身份去前面那个镇子。每隔半年,你给这个地址写封信报声平安就行。
  他答应了,等男人死后,他埋了男人,就葬在石头下,再冒名顶替在前面那个镇子里待了下来。每隔半年,按男人说的地址寄去一封信。
  这样过了数年,文革结束。一个女人突然来到他面前,还牵着一个孩子,说是他的妻子。她认错人了,不过没关系,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妻子了。他把女人领回家。
  他知道她知道他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他还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他们又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安稳静好。又过了一些年,孩子们长大了,个个都有出息,远走高飞了。他们都老了。她病了,临死前,她问他:是你杀了他吗?
  他说,我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睛,把那天午后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
  她嘎嘎地笑起来,说:其实就算是你杀的他,我也是高兴的。能把你送到我面前,这是他唯一为我做过的好事。当然,现在这样就更好了。
  她死了没多久,他也跟着去了。他们的孩子为他们俩举行了一个风光大葬。
  他给孩子们提出的唯一一个遗愿是,把那个埋在石头边上的男人也挖出来,与自己一起烧成灰,就埋在女人坟边。
  【河对岸】
  两个男人在河边,种种愁苦烦闷。
  起因是他们都爱上了河对岸的那个女孩。但女孩让他们分别回答一个问题。是一道选择题。谁选对了,她就从河对面过来投入谁的怀里。
  第一句话是,“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他也能爱你。”
  第二句话是,“我爱你,除了我之外,这世上不可有人再爱你。”
  第三句话是,“我爱你,世间万物都是你。”
  毫无疑问,这是两个聪明的男人,他们第一时间就察觉到这三句话内部所隐含着的某种可疑气息。正是因为这种气息的作祟,两个男人才会如此犹豫。
  他们想了很久,又讨论了很久,其间还争执动起过手,眼看着长河落日圆,他们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如果女孩所言非虚的话,再过几分钟她就要消失。是彻底的消失,肉体分解成原子,灵魂回归于虚无——因为她来自于遥远的人马座星系。在她那个星球上的人,是以爱为生命能量的。爱一旦枯竭,人即枯萎。
  河对岸有黑压压的鸟群。女孩在鸟群中央。
  “是时候做一个决断。你,或者我。咱们不决斗,也不必互相谦让。就抛硬币。让仁慈的上帝决定我们的爱。硬币正面朝上,我留下;反之,你留下。”他们中的一个男人焦急地说。另一个男人点头同意。他们向各自的神祈祷,再手握着手,共同向高空抛出硬币——感谢主,硬币没有凭空消失,服从了地心引力的支配,旋转数圈后乖乖落地躺下,也没有掉进某条缝隙或某个树洞里。
  结果显而易见。
  失败的男人极有绅士风度地祝福了对手,朝河对岸挥了一下手,骑马离开,神情悲伤又不无沮丧。一路上,他不断低头,细细品味这两种复杂的情绪,犹如“猛虎低嗅蔷薇”,在這短暂的一刻,他相信自己已被某个伟大诗人的灵魂附体。
  赢得这场胜利的男人开始朝河对岸喊叫起来。
  “亲爱的,快过来。我爱你。”他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河水也开始迅猛上涨。
  可这种喊叫又有什么用呢?
  河对岸早已经是空空荡荡,连鸟都没一只。
  河对岸在这个男人惊惶失措的喊叫声里,不断远去。
  【蚁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星球的所有人不再思考(也许是出于对上帝的敬畏),每日早出晚归,为稻梁谋,为繁衍交配,就跟木偶人一样。
  一个木偶师,在经历过一场漫长艰辛的旅程后,来到这个神奇的星球,很快便发现这个诡异的事实。这令他狂喜。没多久,也没有耗去太多的心力,他就成了这里的国王,拥有了一群最不畏死的战士,最美丽的女子。
  他还生了一大堆孩子。可令他诧异的是,尽管他谆谆善诱,恨不得把自己前半生的知识都塞入孩子们的脑袋,他们仍然学不会独立思考。这是为什么?
  国王深感困惑。他开始向上帝祈祷。上帝没有给他回音。
  国王终于厌倦这个星球上的一切,在胡子发白的那天,他选择离开,又重新成为一个漂泊四海的木偶师。
  很多年以后,他在宇宙尽头的一间小餐馆,对人提及这场往事。一个虬髯汉哈哈大笑,端着一杯最烈的酒过来,回答了他的困惑。
  那个星球上的一切,皆是虬髯汉的设计。他撰写了“人之三律令”,把这三条律令直接写入那个星球人的DNA结构,第一条即是不思考。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当人放弃了思考后,他们所可能的进化或者退化。
  “你猜,他们现在拥有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虬髯汉朝木偶师眨眨眼。
  木偶师摇摇头。
  “蚁群。完美的蚁群。”虬髯汉大笑出声,随手点开一个视频,“直到今天,我才确信:这个宇宙里的蚁群皆根源于这样一个奇妙的设计。而我并不是第一个有这个想法的人。”
  【虚拟现实】
  我们知道他,以他为人生偶像。
  这年头的有钱人很多,像他这样白手起家,没有财富原罪的不多。
  这年头娶漂亮女人的男人很多,像他这样家庭幸福的不多。
  他还是一本百万畅销书的作者,几项虚拟现实技术全球专利的拥有者,三所常春藤名校的客座教授,若干个慈善事业的发起人,数次国际钢琴大赛的获奖者……
  我们从百度上搜索出他的人生履历,打印张贴在店门口招徕生意。我们这家二层楼的店铺是他的出生地。尽管他四十多年前就已离开,但这是我们的骄傲。许多游客也因此慕名而来。
  感谢他,让我们生意兴隆。
  我们总暗暗盼着他重游旧地,哪怕只是走进来喝一杯咖啡也是好的。
  我们热爱他,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真人。   所以他真的来到我们店里时,我们慌了神,七嘴八舌,向他推荐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项目,一直说了十几分钟,才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我们为自己的愚蠢哑然失笑。像他这种人又怎么会需要我们所能提供的服务?我们这家店不过是一些人生失败者暂时逃离真实生活的慰藉之所。而这还得感谢他所创造的虚拟现实技术。
  “我想买一个梦。”他说,嗓音嘶哑。
  我们吓着了。这才发现他的样子有点疲惫。他已拥有了凡人所能梦想的一切。他更是这项生意的发明者,我们能卖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梦呢?所有的梦,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想必也都被他梦过。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梦?”我们小心翼翼地说。
  “随便,只要是梦就好。”他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们中的一个鼓起勇气问道,“先生,请原谅我这样鲁莽的提问。在你临海而建的豪宅里,已经有这个世界上最尖端的免穿戴VR定制设备,它们可以随时无线接驳你的大脑神经……只要你愿意。我在《人物》专访上看到过的。”
  “不。不是那些东西。”他咳嗽起来,努力让脸上不露出失望之色,“我说的梦,不是由那些技术所提供的沉浸感。而是指一个人睡着后会梦见的。我的意思是说,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睡眠时,所产生想象的影像、声音、思考或感觉,嗯,一种不自觉的虚拟意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音量。似乎有点奇怪我们的智商,又补充道,“虚拟现实是一种自觉的虚拟意识,两者有区别。唉,我知道你们这里也不可能有,我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打扰了。”
  他转身走了。我们面面相觑。突然,我们都有点可怜起这个男人来。
  【影碟】
  一个男人在星期天的下午,把一张蓝光影碟放入碟机播放。一部名字很烂俗的影片,豆瓣评分甚高。他想看看它到底有何不同之处。他蜷缩在沙发上,喝着啤酒,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屏幕,一边拍打着他养的那只宠物狗。柔顺的皮毛从他手掌下滑过。
  突然,他疑惑了。
  故事有点熟悉,就好像……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把他紧紧地按在沙发上。他想闭上眼,闭不上;想叫,又叫不出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屏幕上的景象。影片的主人公是他自己,是他曾亲自经历过的故事,琐碎的生活,流水一样的成长,有点像理查德·林克莱特那部讲述“一个普通德州男孩6到18岁的人生”的电影《少年时代》,但没那样温馨动人,有许多已经为他刻意所遗忘的暴力事件与不幸遭遇,更糟糕的是,这种完完全全的昨天重现,并没有遵循一个电影所应该具有的叙事逻辑,而是像暴风骤雨一样,风里还卷着石头,雨里会掉下蛇。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以兆为单位计算的信息流的巨大压力下,屋子里的桌椅书籍等等事物,正在发生可怕的扭曲与尖啸。而狗的前肢已经是一串绿色的数据流。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他的牙齿用力地咬了下去。咬出血。血好像是深蓝色的。他的手指终于够着遥控器。他关掉碟机。
  世界恢复了原样。狗也恢复了原样,在不无疑惑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男人擦去自额头一层层泌出的汗水。这真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屏幕上。自己刚才真的是置身梦境吗,又或者这真的是一张拥有神秘力量的碟片?他的心再次怦怦跃动。既然在这张碟片里能够看到自己的过去,那么也应该能看到自己的将来。这是一个诱惑。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又点一下播放键,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有了自己的主意。事实上他的手指离按钮仍然有那么零点几毫米的距离。但他的大脑以为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键。那种可怕的感觉再次袭击了他。
  他看见自己正孤独悬浮于一个极广袤的虚空。只有他一个人。其他所有,皆是数据。也包括那条正用舌头舔着他脚掌的狗。狗的舌头不再散发出湿热,是一个绿色的数字矩阵。尽管这个矩阵从外表看起来与他毫无关系,他还是明白,这就是狗的舌头。
  他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他自己也心惊肉跳。
  他一脚踢往狗应该在的那个位置。狗汪地一声叫,逃到门口,用很委屈的眼神看着他。他没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碟机,把这张可怕的影碟扔出窗外。
  【杰作】
  一个女人去美术馆参观一个当代雕塑展。看着看着,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就靠着墙壁坐下,是脑梗。她死掉了,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她身边经过。世界与她死之前没有两样。
  偶尔数人停下脚,端详她昙花一样的寂静面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个梳着小辫子的青年男子发现了她。
  好像是被雷劈了,人懵逼了。不多时,已咬破自己的嘴唇。
  “既生瑜,何生亮。”男子长叹,心里舟起如簸,摘下墙壁上挂着的防火斧,快步走进展厅深处,把一尊被人围观的裸女雕塑砸碎。整个过程还没有十秒钟。
  警报器发出尖叫与蓝光。人们吓了一跳。
  有眼尖的观众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是这座被砸碎的雕像的作者,近年最红的青年艺术家,据说他的一件作品在佳士得拍卖会上已喊价千万。
  人们瞠目结舌。
  赶来的馆长挠起头,拿不准主意是立刻吩咐保安将其擒拿捕获,还是一脸谄媚走上前让男子签一份两个雕像的合同以为赔偿。
  男子的脸上半白半青,手猛地指向那个蜷曲在墙角死去的女人,一声大吼,“看,那才是杰作,真正的杰作。”
  在他手指的方向,女人已枯萎。
  【二维世界】
  一个画家在画画,画得太入迷。把自己也画进二维画布。
  他昔日的恋人,那个曾抛弃了他、让他心碎的女人,在市场上看到这幅画,就把它带回家悬挂在卧室的墙壁上。
  现在,他终于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了。他凝视着她的睡容,心中充满狂喜。
  他没有再离开那个由线条与色块构成的二维世界。
  这是幸福的,尽管是有缺憾的。
  这样过了一些年,时间带走她的丈夫与孩子。她一个人在暗夜里饮酒,嚎啕痛哭。他伸出手,把她拉入画布里。
  “你还记得我吗?我的爱人。”他说。
  他的出现吓坏那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尖叫,“这是哪,是地狱吗?”
  “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他向眼有皱纹的女人解释道,“一个由我创造的……”
  他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命名,想了一会儿说,“一个二维世界。它不是真理与信仰的显现,也不执着于对公理定式的发现,又或者是對美的阐释,对万物的归纳与命名。它只是因为你。它也只属于你我。你是夏娃,我是亚当。当然,这只是一个拙劣的比喻。我们的存在并非繁衍子孙后代……”
  “那我们的存在又是为了什么?”女人打断了他的话,不无迟疑地打量四周。
  四周有颤动的线条,还有一些石头一样的深蓝色块。
  “为了我们自身。”画家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意,“只要去移动这些线条与色块,我们的脸上就将逐一浮现人类所有的脸庞。所有的在人类史上出现过的脸庞。我作过统计,一共106025454896张。一个并不算大的偶数。这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事实上,时间在这里是失效的。”
  “没有时间的能量,那它将靠什么得以存在?”恢复了平静的女人疑惑道。
  “爱。”画家望着女人的双眼,慢慢说道,“因为你这些年来凝视这张画布的眼神,使我生命灿烂,得以创造出这个奇异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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