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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的老张,深深地陷入了自己惨淡的书摊不能自拔。那种深陷,像泥潭中恐慌绝望的人,牢牢地抓住一根救命草不松手。那种难以自拔,像吸毒上瘾的瘾君子无可救药。
老伴和老张同岁,比他提前五年走下讲台,成了老张饮食起居上的保姆。提前退休的老伴离开熙熙攘攘的教室,给老张洗衣做饭,虽然整天忙得团团转,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从学校里疲惫不堪回来的老张,把学生的本子轻轻放在茶几上,端起热气腾腾的饭菜,笑眯眯地和老伴打趣说笑,这规定不公平。端着碗细嚼慢咽的老伴疑惑地望了老张一眼,又遇到啥烦心事了?老张在学校里听到和看到不入眼顺耳的事,回家就和老伴唠叨个没完。时间长了,这规定不公平便成了他的口头禅。老张夹了一筷菜放在老伴碗里说,女的五十五退休,男的六十才休息,男女不平等,你说这规定咋公平?老伴把额头锁成密密麻麻的细流,筷子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阴沉着脸说,咋的?得红眼病啦,下辈子你投胎去做女人生孩子料理家务。老张从容不迫地往嘴里扒饭送菜,狡黠地望了老伴一眼说,这规定把你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闷在家里没人陪,你说咋公平?老伴的脸由阴转晴,眼里流淌出一丝柔情和激动,拿起筷子塞了一筷肉给老张,娇嗔地说,死老头,闭上你的鸟嘴。
按理说,退了休的老张,把沉重的书本一撩,把粉笔染白的手洗得干干净净,陪着老伴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安度人生中寥寥无几的幸福日子。但是,退了休的老张却着了魔一样,如痴如醉地经营起了那惨淡的书摊。老张在那个枯叶飘零、细雨霏霏的深秋黄昏触动了经营书摊的念头。那天傍晚,天空中飘洒着丝丝缕缕的冰凉秋雨,梧桐树枯黄的叶子,像一只只憔悴的蝴蝶有气无力的在空中飘飘悠悠。老张吃了晚饭,一个人在大街上不紧不慢的闲游。城市的大街上,满地的梧桐树叶因秋雨的滋润和浸染,变得绵实而有了弹性,一双双形色从容的脚步踩在上面,少了些咔嚓咔嚓的凄凉感和心碎感。老张踩着枯黄的落叶,听着细微的咔嚓声,容易多愁善感,触景生情。这是老年人的通病。他抬头凝视漫天飞舞的树叶,低头瞅瞅被脚踏得支离破碎的枯叶,伸手摸了摸花白如雪、湿漉漉的满头白发,心里感叹着随秋风落叶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在西街转弯处,一身材矮小,容颜枯瘦,目光空茫,身着中山服的老头紧紧抱着双手蜷缩在墙角。老头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塑料薄膜,薄膜上摆满着五花八门、陈旧不堪的古书:《红楼梦》、《史记》、《儒林外史》……老张随便瞟了一眼被秋雨打湿的书摊,那本梁晓声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令他不寒而栗,全身颤抖。缓缓袭来的秋风,哗啦啦地翻阅着《一个红卫兵的自白》,翻开了老张尘封的伤痛记忆。红卫兵三个字把老张带回了令他心灵破碎、不堪回首的伤痛岁月。
1967年7月的一个晚上,老张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批改作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吓得灵魂出窍。老张抖脚抖手站起来,轻轻开了门,一群扛着梭镖的红卫兵鱼贯而入,敏捷地扭转了老张的双手。被扭转双手的老张显得镇定从容,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一个红卫兵指着门说:“你给知道这是谁?”老张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神圣画像。”红卫兵说:“你用什么给毛主席擦脸?”老张说,“用洗脸毛巾。”红卫兵说,“那块毛巾你用过没?”老张说:“昨天刚买的,用过一次。”红卫兵摸了摸老张涨红的脸,提着门背后那块雪白的毛巾抖了抖说,你们闻闻这汗臭味,熏死人。红卫兵把那块毛巾凑近煤油灯,捡起一粒不起眼的灰尘说,你们看这肮脏的污垢,既然用来给毛主席擦脸。
老张遭到了一顿拳打脚踢后,被扔进了公社潮湿昏暗的牛圈。和老张关在一起的,还有李斌、汪洋和陈刚。红卫兵对他们轮番提审调查,叫低头认罪写忏悔录。李斌装疯,用拉在地上的大便涂得满脸都是,奇臭无比;汪洋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骂天咒地;刚烈的陈刚把牛圈门踢得震天响,最后用一根拴牛的绳子悬梁自尽。老张的爹在深夜蹑手蹑脚给儿子送来了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老张正站在窗子边,惆怅绝望地望着浓稠的漫漫黑夜发呆。爹踮起脚望了一眼躺在墙角的李斌和汪洋,二人鼻息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爹像打哑语一样,先用手指了指深邃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然后又用手指了指递给老张的书。老张把耳朵凑近窗子,听到了爹像蚊子一样哼哼的声音,孩子,自我拯救。
老张的爹送书来的第二天,李斌和汪洋被释放离开了牛圈,里面只剩下了心灰意冷,孤独绝望的老张。老张站起来,走到窗子边,见外面没有人,悄悄把藏在稻草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拿出来,随便翻翻,打发内心如深渊一样黑暗,百无聊奈的日子。老张被双目失明、四肢瘫痪的保尔感动得泪流满面,热血沸腾。老张在心里感叹着,命运无常啊!狂躁、灰暗、绝望、惆怅,甚至想到一走了之的老张,像海啸之后的大海,渐渐趋于了宁静。一缕温暖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老张布满伤痕的脸上,他微笑着用手背抹了抹隐隐灼痛的脸,手背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泪水。老张拿着书走到窗子边,朝远方眺望:喷薄的霞光温暖柔和,洁净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飘悠从容。老张在心里明白了爹的良苦用心--用书籍拯救自己孤独绝望的灵魂。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飘忽忽,飘进了老张的耳朵。你要买书?老头的话把沉浸在往事中的老张,拉回到现实中,老张才发觉自己在书摊前伫立了好久。回过神来的老张,尴尬至极。老张眉头一皱说,想买,我明天来驼?老头疑惑地望了老张一眼,来驼?老张说,是的,我明天用自行车来驼。老张弯下腰,用手抚摸着被秋雨淋得湿漉漉、粘糊糊的书,心里咯噔了一下,可惜了,简直是糟蹋啊!
老张推出那辆叮叮当当直响的自行车,在后面捆了一个纸箱,晃晃悠悠来到西街转弯处。天气微凉,摆书摊的老头依旧抱着双手,蜷缩在墙脚,欣喜的目光迎来一双双轻重缓急的脚步,失望的眼神送走形色从容的人群。老张把自行车放在书摊前,从车架上拿下纸箱,对正扭头发呆的老头说,我来驼书。老头回过头,认出了老张,喜形于色,你随便挑。老张指了指地摊上摆着的《红楼梦》、《三国演义》、《官场现形记》……多少一本?老头说,一口价,厚的古书五块,薄的古书两块。老张喜上眉梢,如获宝贝,老哥你很爽快,就这个价。老张清点着自己选中的书籍,老头抱起就往纸箱里塞,激动得眨巴眼睛。老张慌忙摆摆手,不行,不行,一本一本的放整齐码好。老张把纸箱稳稳当当捆在车架上,付了钱,递了一支烟给老头,推上自行车就走。老头说,你等等。老张回过头说,啥事?老头指了指地摊上花花绿绿的书说,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这些一块要不?老张低头一看,我的妈吔!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封面上的女人着装暴露,丰乳肥臀欲抱琵琶半遮面,两腿修长性感令人浮想联翩,嘴唇血红犹如鲜血汩汩直冒的伤口。老张面红耳赤,心跳加快,头摇得像拨浪鼓,转身骑上哐当哐当的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老张到了居住的小区,把自行车的脚架支稳,心急火燎地解捆着纸箱的胶皮。解了车架上的胶皮,老张抱起纸箱迫不及待地开始上楼。老张家住六楼,平时上上下下,他感到有点身歪脚飘力不从心。可是,抱了一箱书的老张今天却腿脚矫健,爬楼铿锵有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老张满头满脸的汗水,嘀嘀嗒嗒滚落在纸箱上,心里却甜丝丝的,喝了蜂蜜一样。当老张气喘吁吁把纸箱咚的一声放在门口时,他感到了手脚酸软,腰酸背疼,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力气。老张把防盗门擂得像冤家上门寻仇一样直响,边敲门边大声喊叫,开门,开门,快开门!在家里看电视的老伴,慌慌张张跑来,凑近猫眼瞅了瞅,开门见大汗淋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张,脸色阴沉。咋啦?你这是咋啦?老张把纸箱抱进屋里,放在茶几上,笑嘻嘻地说,值得,值得,五十块得了一箱宝贝。老伴疑惑不解,望了一眼老张放在茶几上的纸箱,啥子宝贝这样?老张拉着老伴说,你来瞧,绝对是宝贝。老张打开纸箱,老伴见是一箱陈旧的旧书,把手一甩,丧着脸说,你脑子进水了?老张笑呵呵地说,哪进水,清醒着哩!老伴说,这些破书你驼回来干啥?老张纠正老伴硬邦邦的话,不是破书,是宝贝,我要摆个书摊。老伴发出一声惊叫,摆书摊?你吃饱了撑着,下午我陪你去精神病医院看看。老伴的话激怒了老张,他走进书房,翻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重重地摔在茶几上,一声怒吼,不是这个,我的骨头早烂成渣了!他大舅和二舅分家为了一口锅儿,打得头破血流,为啥会这样?楼下的婆婆和儿媳整天吵得天翻地覆,这是为啥?上个星期五晚上,在小区门口被车撞倒的老人,司机灭绝人性逃之夭夭,这是为啥?小区对面那网吧,男男女女整夜……老伴见老张怒焰冲天,像演讲似的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忙说,死老头,我只是说说而已嘛,又不是不准你摆书摊,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呢。
老张开始走街窜巷,寻找摆书摊的地方。老张接连拨通了门面上贴着吉房转让的几个电话,转让费都是几千上万,惊得他嘴巴合不拢,舌头伸得老长,在心里直叫妈吔。老张垂头丧气走到离家不远的人行道上,一个卖油糕饵快、正准备收摊子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张眼睛一亮,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房子,卖油糕饵快的房子只有一层楼,没有门,大概有五六个平米。左边挨着的楼层很高,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商场,老张数了数,是六层;右边挨着的房子也是六层,气势恢宏,是一家很上档次的化妆店。商场和化妆店遥遥相望,夹在中间卖油糕饵块的房子,成了幽深的峡谷。老张走到卖油糕饵快的女人跟前说,收摊了?女人抬头望了老张一眼说,卖早点就一早上。老张问,房子下午闲着?女人说,下午闲着。老张激动万分地说,下午和晚上能不能出租给我。女人眉开眼笑,从上到下打量着老张,干脆果断地说,可以。老张说,每月房租多少?女人说,我也是租来的,每年3600,你出半价,一个月150。老张高兴得合不上嘴,心急火燎的从口袋里拿出150块递给女人,怕她说话改口,转身反悔。老张说,我先交一个月的房租。女人用毛巾擦了擦手,接过钱对着光线看了看,塞进口袋。女人说,今天下午你就可以来使用。
老张吃了早饭,把纸箱、两块木板、三个方凳捆上自行车车架,然后骑上车,晃晃悠悠来到了摆书摊的地方。老张把自行车骑进了屋子,从车上跳下来,支稳脚架,解开胶皮,把车架上的纸箱、木板和方凳拿下来。老张把两个方凳摆在进门的左右两边,然后把两块木板搭在方凳上,接着从纸箱里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板上。老张一屁股坐在方凳上,转动着头审视摆书摊的房子。房子左右两边的墙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油渍,那是炸油糕时留下的;头顶的楼皮有点漏雨,雨滴渗透进来,从四面八面蔓延,布满了蚯蚓一样爬行的痕迹。一只蜘蛛安详从容地伏在网上,居高临下地与抬头仰望的老张凝视对峙。一双双忙忙碌碌的脚步从书摊前走过,或进商场,或进化妆店,或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光顾书摊,老张不急,他在心里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一个留着平头,戴一副金丝眼镜,个子瘦高的年轻人走到书摊前,拿起一本《红楼梦》翻了翻。老张连忙站起来介绍,这绝对是有收藏价值,对人生受益匪浅,百看不厌的好书,绝非转瞬即逝的泡沫。年轻人说,要多少钱?老张说,不贵,就六块钱。年轻人用疑惑的目光惊奇地看了老张一眼,没有讨价还价,付了钱拿着书就走。卖出第一本书,老张兴奋不已,激动万分,但绝对不是因为那本书赚了一块钱。咋样?好东西总会有人识宝的嘛。
老张回到家时,老伴已经把饭菜抬上了桌子。老张大声说,给我来一小杯泡酒。老伴给老张倒了一杯泡酒说,书卖完了?老张嘿嘿一笑,卖完啥,只卖了一本。老伴呵呵地笑着说,第一天就卖了一本,值得庆贺。老伴的嘴里全是讽刺的味道,像刀一样刺人。老张对老伴的话充耳不闻,眯着双眼,喝一小口酒,咂巴了一下嘴唇,样子惬意极了。
老张看着木板上孤零零的书籍,心里思忖着,少了,太少了。这东西一孤寂,就会缺乏一种气势,就会影响人的心情。老张联想到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走进教室,就那么七八个学生,教室空荡荡,学生挣红了脖子读书,声音像蚊子哼哼,咋能激发起人的激情呢。后来,教室里挤满了黑压压的小脑袋,学生一朗读,那种余音缭绕,浩浩荡荡的气势,老师和学生都热血涌动,振奋人心。老张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说,早上不是闲着的么,没事就去收购书籍。书籍种类一繁多,加之地处熙来攘往的闹市,书摊绝对会门庭若市。老张坐在凳子上,双眼微闭,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拥向书摊,挤得摆书的木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老张走街窜巷,乐此不彼,把大箱大箱的书搬进家。屋子就五十来平米,老张把收购来的书摆在茶几上、电视柜上、墙角边、沙发上、阳台上、床头柜……陈旧的书塞满了窄小的屋子,就像心胸狭隘的人,心中装满了喜怒哀乐的心事,这天地就小了。老张的书让老伴在家里打不过转身来,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把码得小山样的书碰了掉下来。茶几在沙发与电视机之间,茶几上的书籍像一座大山挡住了老伴的视线,看到精彩处,她不得不站起来看个清楚明白。老伴一激动,沙发一颤抖,两边的书像跨山一样倒下,占据了屁股的位置。沉浸在电视里的老伴手舞足蹈,一屁股坐在了书上。老张发出一声惊叫,快起来,你坐卷了我的书。老伴吓得跳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红眉绿眼瞅了老张一眼,一句话不说。
夜深人静,哗哗啦啦的一阵巨响,打断了老张忙忙碌碌、不亦乐乎的书摊梦,酣睡中的老伴发出妈呀一声尖叫。老张拉亮床灯,看到老伴捂着被子颤抖个不停,床头柜上的书凌乱不堪散落在床边。老张披衣起床,一边把散落的书拿了放在床头柜上,一边安慰着老伴,不怕,啊,不怕,是床头柜上的书掉到了床下。老张躺下,用手摸了摸老伴像天麻一样干瘪的胸口,胸口打鼓样的砰砰直跳。老伴推开老张温暖厚实的手,惊魂未定地侧过身,把一个颤颤巍巍的苍老背脊留给了愧疚的老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歌舞升平飘飘渺渺,霓红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城市夜晚繁荣昌盛的迷人景象,令人躁动不安,浮想联翩,充满了诱惑。老张坐在灯光昏暗的书摊前,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寂寥惆怅。老张走出屋子,看到一群群红男绿女,男女老少涌进商场、化妆店和对面的网吧、麻将室,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声鼎沸中孤寂冷清的滋味。老张正坐在凳子上发愣,对面的网吧里传来了嘈杂的打斗声,怒骂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七八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男女女从网吧的楼上冲下来,追赶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孩。那群人边追边喊,抓住小狗日,废了他。男孩一边逃窜,一边打着电话,老大,快带人来,我被几个杂种欺负了。老张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面前的书,一股悲凉感、失落感、责任感涌上了心头。老张站在书摊前,望着从商场、化妆店鱼贯而出的人群,想着网吧里的斗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病了,这个世道得了重病啊!老张的叹息声被喧闹的城市淹没,老张的话没有人听到。
不管刮风下雨,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乞丐,用一种错觉,把老张书摊前闲置成了一块荒芜的园地。老张心中五味杂陈。那个断了右腿的乞丐,挎着一台录音机,身子扑在低矮的三轮滑板车上,双手着地,哗啦啦由远而近。商场、化妆店是他思索后瞄准的地点。他在商场或化妆店前停下,面前摆一个锈迹斑驳的空碗,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极限,播放凄厉哀伤的哭调。乞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粉笔,爬在地上写一些令人怜悯而伤感的顺口溜。商场或化妆店进出的人群摩肩接踵,碗依然空着。乞丐趴在地上,倒退着写粉笔字,心中画了一条界线,从未越过老张的书摊。老张的目光凝固在那个空碗里,装了满满当当一碗忧伤和悲凉。一个年轻人正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一本书,老张听到了乞丐嘶声力竭的啊啊声。老张歪出头,看到一张票子枯叶一样的在风中摇摇曳曳,飘到了大街对面。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避让着呼啸而过的车辆,脱缰的野马似的穿过大街。老张惊得合不拢嘴。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回来,弯下腰,把那张皱巴巴的五毛钱,轻轻放在乞丐碗里。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弯下腰放在碗里,然后从身边捡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轻轻压在碗里。乞丐又是啊啊两声,头伏在地上点了两下,算是感谢。从乞丐的啊啊声里,老张终于明白他是一名哑巴。年轻人走近书摊,一边喘息一边翻着书。年轻人翻着高尔基的《在人间》,问多少钱?老张慷慨地说,这本书送你。年轻人惊讶而疑惑地看了老张一眼,送我?录音机的声音颤颤巍巍飘来,老张声音颤抖,送你。年轻人说,那我到别处去买。老张见年轻人的话坚硬如铁,连忙说,旧书不值钱,你给两块?年轻人慌忙摆了摆手说,这种书纸张陈旧,内容永远是新的,少了十块我不买。年轻人说着,塞了十块钱给老张转身就走。老张望着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颤抖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
老张望着买了书的人虔诚地弯下腰,把一张张零票轻轻放在乞丐的碗里。老张用一双苍老颤抖的手抚摸着一本本旧书,一股暖流在心中澎湃激荡。书摊虽然冷清之极,老张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摆下去。
那天早上,老张起床吃了碗面条,又要出去收购旧书,被老伴一把逮住衣角扯了个趔趄。老伴怒气冲冲地说,你看满屋子的书摆哪里?老张指了指墙脚,嬉皮笑脸地说,老宽的。老伴跺了一下脚,你再驼那些破东西回来,我真的要让家里老宽的了。老张挣脱老伴的手,笑呵呵地出了门。老伴把头伸出窗子,把一句冷冰冰的话从六楼砸下去,死老头,你会后悔的。当老张驮着书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收购废书的人抱着书正在下楼。楼脚的地上,那些旧书摆得凌乱不堪。老张急匆匆爬上楼,进了家,见老伴正往客厅的地上扔书。老张一声怒吼,你倒底在整啥子嘛?老伴把手中的书重重丢在地上,我说过你会后悔的。老张狠狠地掀了老伴一下,老伴一跤倒在了书堆里,呜呜咽咽地哭着。老伴边哭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离婚。收购废书的人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老张转过身,面带怒色,你把我的书抱上来。收购废书的人说,你得出钱。老张说,多少?收购废书的人说,搬上搬下,得出十块。老张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塞给收购废书的。老伴站起来,骂骂咧咧,摔门而去。
暑假,老张读大四的儿子回来,不是一个人,带了个女孩。女孩人长得标致,唇小,眉弯,脸长,眼亮,个儿高挑。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像一朵热烈绽放的荷花,充满青春活力。老张用赞许的眼神,对儿子的眼力和品位给予充分肯定。儿子和女孩刚跨进门的时候,老张的老伴忙着搬沙发上书让座。书抱在手里没有放处,一脸的尴尬窘态。爸,退休了开书店,滋润心田,老来夕阳红,高雅得很。话饱含讥讽和嘲笑。老张见儿子和女孩转着圈,诧异的打量着满屋子的书,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儿子脸上无光,老伴暗中高兴,毕竟有人帮了她的腔。你爸退休过上了高雅的日子,这是一种高境界呢。老伴的火药味很浓,附和着儿子炮轰老张,释放平时的委屈和不满。老张瞟了一眼目光怪异的儿子和女孩,狠狠瞅了老伴一下。稻草人穿上绫罗绸缎,没心没肝,稻草一捆。女孩满脸红似晚霞,像被戳到了软肋。我要回去了,你们家书卷味太浓,俗人进来玷污了。女孩红润的脸变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老糊涂,死脑筋,迂腐得不可救药。儿子满脸怒火,拉上女孩甩门而去。老伴跳起来,手指戳在老张额头上。我与你不共戴天,势不两立。老张呵呵两声冷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内忧可以抗拒,外来的强大干预让人无可适从。那天下午,阳光金灿耀眼。老张刚摆好书摊,城管的来了,指着墙上画了圈打了×的标志怒气冲冲。这间房子要拆了重建,没长眼,把破书搬走。老张吓了一跳,摆完今天下午行不?声音流露出讨好和乞求,样子有点可怜。城管的边走边回头,等下回来还没有搬走,我们自己动手扔进垃圾箱。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非走不可。老张一边收拾着书,一边暗骂。愚昧、无知、野蛮、土匪,你们该来买几本书去好好读读才有点人样。
老张跑了好几条街,房租尽是天价,失望而归。老张看着满屋子的书籍,目光呆滞、木讷、空茫,眉蹙紧锁。老张在家里走来走去,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老张,难得空闲,过来看看这个节目,对你有好处。看电视的老伴阴阳怪气地喊着。电视里正在播放全国读书率成直线下滑。老张重重叹了一口气,咋样,精神空虚,灵魂没有寄托,一个让人寒心的时代。哦哟,满怀抱负,志向高远,原来在拯救一个堕落颓废的时代。了不起,真的了不起。老张愤愤然,我就不信堆着的是废纸和垃圾。老张眼睛一亮,想起了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的什么征婚广告、招工广告、房屋交易广告、医治性病广告……对,我就打个免费借书广告。老张为自己想出的金点子兴奋不已。
老张写了一个简短精炼的免费借书广告:经典古书,陈年老酒,芳香醉人,受益终身,免费借阅,按时归还。老张请一家打印室打印出来,总共50份。老张走街窜巷,在醒目的地方张贴。每贴出一张,老张都要兴奋一阵子。老张似乎听到了打来借书的电话响个不停,悦耳动听。广告上留的是自己的手机,随时带着,便于寻找。老张不留座机,怕老伴接到电话说了气话,怠慢了来借书的人。老张听到门从早到晚被敲得咚咚直响,一拨又一拨的人马蜂样的涌进家里来借书,门庭若市。来借书的人说着感激涕零的话,羡慕死刮目相看的老伴。
贴出免费借书广告之后,老张整天守在家里。有时上街买点菜,都是一路小跑,疯狗追着似的紧张。有时出去散散闷,都是在对面的广场上坐坐,不敢走远。偶尔接到一个电话,老张心急火燎地拿起手机,无比的失望。电话是儿子打来叫汇钱的,或老家亲戚打来说婚嫁丧事的。儿子打来叫汇钱好办,亲戚打电话来他走不了,请老家的亲人代替自己表示一下。老张一直坚守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诚信做人。一天、两天、十天……老张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打来借书的电话。老张在心里说着,怪事一桩,免费的午餐没人吃,这是咋啦?
那是一个清晨,晨曦柔和,微风拂面,白云轻飘。老张在门口吃了早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游。自从老张把书搬进家,老伴的态度,像往一个池塘里撒了点盐,然后无休无止地注入清水,咸味越来越淡。老张一边漫游一边想,如果有人打电话借书,搭辆的士,分分钟就到家,耽搁不了。老张低着头慢慢地游走,一抬头,脸上露出惊喜。老张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的门口。男女老幼从图书馆进进出出,进去的急切切,出来的拿着书笑盈盈。心灰意冷的老张,心中荡漾着一股股暖流。图书馆在三楼,当老张走进去的时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惊。密密麻麻的人群,站着查阅的轻轻翻着一页页书,坐在椅子上读书的神情专注,摘录的笔尖沙沙有声。老张头脑里冒出了一种伤感的想法,自己收藏的那书,遭到了冷遇。那种冷遇,像走丢了的孩子,找不到家,颠沛流离。那种冷遇,像走散了的战士,和组织失去了联系,彳亍没有方向,一片迷茫。孩子得回家才有温暖,战士得归队才有凝聚力。我找你们馆长,老张问一名值班人员。值班人员看了老张一眼,你找馆长有啥事?非同寻常的大事,老张激动地说。值班人员把老张领到四楼,见到了馆长。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个子魁梧,相貌端庄,慈眉善目,戴一副金丝眼镜。老张把自己摆书摊,免费借书无人光顾,打算把家里的书无偿捐献给图书馆的想法说了。馆长站起来,紧紧握住老张的手,激动万分地说,难得,难得啊!到时候我们要让媒体大力地宣传一下。老张的眼里湿漉漉的,干枯深陷的眼眶,似干旱的庄稼遇到了雨露。
书一搬走,家里宽敞多了。搬走的头几天,老张觉得脑袋里空荡荡的,在家里像丢了魂似的边走边感叹。老伴倒是高兴,把地拖得一尘不染,把窗子擦得窗明几净,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有时,还给老张倒了一杯小酒慢慢享用。老张坐在客厅里,一边看报一边喝茶。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流水一样照射在茶几上。茶几让暖洋洋的阳光转了个弯,折射在老张红润安详的脸上。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眼球:《退休教师坚守精神家园,无偿捐献三百本书感人肺腑》。老张刚要开口喊老伴,快人快语的老伴抢先开了口。老张,快来看啊,你闪亮登场上了电视,还拿着个大红本本呢。死老头,快把藏着的大红本本找来我看看。老张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荣誉证书。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红得像着了火的荣誉证书上,被阳光照得光芒耀眼。
赵清俊 男,汉族,出生于1975年10月,昭通市昭阳区人,当过教师,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边疆文学》、《北方作家》、《滇池》、《山花》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崛起的昭通作家群》。
责任编辑:余冬云
老伴和老张同岁,比他提前五年走下讲台,成了老张饮食起居上的保姆。提前退休的老伴离开熙熙攘攘的教室,给老张洗衣做饭,虽然整天忙得团团转,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从学校里疲惫不堪回来的老张,把学生的本子轻轻放在茶几上,端起热气腾腾的饭菜,笑眯眯地和老伴打趣说笑,这规定不公平。端着碗细嚼慢咽的老伴疑惑地望了老张一眼,又遇到啥烦心事了?老张在学校里听到和看到不入眼顺耳的事,回家就和老伴唠叨个没完。时间长了,这规定不公平便成了他的口头禅。老张夹了一筷菜放在老伴碗里说,女的五十五退休,男的六十才休息,男女不平等,你说这规定咋公平?老伴把额头锁成密密麻麻的细流,筷子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阴沉着脸说,咋的?得红眼病啦,下辈子你投胎去做女人生孩子料理家务。老张从容不迫地往嘴里扒饭送菜,狡黠地望了老伴一眼说,这规定把你一个人成天孤孤单单闷在家里没人陪,你说咋公平?老伴的脸由阴转晴,眼里流淌出一丝柔情和激动,拿起筷子塞了一筷肉给老张,娇嗔地说,死老头,闭上你的鸟嘴。
按理说,退了休的老张,把沉重的书本一撩,把粉笔染白的手洗得干干净净,陪着老伴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安度人生中寥寥无几的幸福日子。但是,退了休的老张却着了魔一样,如痴如醉地经营起了那惨淡的书摊。老张在那个枯叶飘零、细雨霏霏的深秋黄昏触动了经营书摊的念头。那天傍晚,天空中飘洒着丝丝缕缕的冰凉秋雨,梧桐树枯黄的叶子,像一只只憔悴的蝴蝶有气无力的在空中飘飘悠悠。老张吃了晚饭,一个人在大街上不紧不慢的闲游。城市的大街上,满地的梧桐树叶因秋雨的滋润和浸染,变得绵实而有了弹性,一双双形色从容的脚步踩在上面,少了些咔嚓咔嚓的凄凉感和心碎感。老张踩着枯黄的落叶,听着细微的咔嚓声,容易多愁善感,触景生情。这是老年人的通病。他抬头凝视漫天飞舞的树叶,低头瞅瞅被脚踏得支离破碎的枯叶,伸手摸了摸花白如雪、湿漉漉的满头白发,心里感叹着随秋风落叶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在西街转弯处,一身材矮小,容颜枯瘦,目光空茫,身着中山服的老头紧紧抱着双手蜷缩在墙角。老头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塑料薄膜,薄膜上摆满着五花八门、陈旧不堪的古书:《红楼梦》、《史记》、《儒林外史》……老张随便瞟了一眼被秋雨打湿的书摊,那本梁晓声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令他不寒而栗,全身颤抖。缓缓袭来的秋风,哗啦啦地翻阅着《一个红卫兵的自白》,翻开了老张尘封的伤痛记忆。红卫兵三个字把老张带回了令他心灵破碎、不堪回首的伤痛岁月。
1967年7月的一个晚上,老张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批改作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吓得灵魂出窍。老张抖脚抖手站起来,轻轻开了门,一群扛着梭镖的红卫兵鱼贯而入,敏捷地扭转了老张的双手。被扭转双手的老张显得镇定从容,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一个红卫兵指着门说:“你给知道这是谁?”老张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神圣画像。”红卫兵说:“你用什么给毛主席擦脸?”老张说,“用洗脸毛巾。”红卫兵说,“那块毛巾你用过没?”老张说:“昨天刚买的,用过一次。”红卫兵摸了摸老张涨红的脸,提着门背后那块雪白的毛巾抖了抖说,你们闻闻这汗臭味,熏死人。红卫兵把那块毛巾凑近煤油灯,捡起一粒不起眼的灰尘说,你们看这肮脏的污垢,既然用来给毛主席擦脸。
老张遭到了一顿拳打脚踢后,被扔进了公社潮湿昏暗的牛圈。和老张关在一起的,还有李斌、汪洋和陈刚。红卫兵对他们轮番提审调查,叫低头认罪写忏悔录。李斌装疯,用拉在地上的大便涂得满脸都是,奇臭无比;汪洋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骂天咒地;刚烈的陈刚把牛圈门踢得震天响,最后用一根拴牛的绳子悬梁自尽。老张的爹在深夜蹑手蹑脚给儿子送来了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时老张正站在窗子边,惆怅绝望地望着浓稠的漫漫黑夜发呆。爹踮起脚望了一眼躺在墙角的李斌和汪洋,二人鼻息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爹像打哑语一样,先用手指了指深邃夜空中闪烁的星辰,然后又用手指了指递给老张的书。老张把耳朵凑近窗子,听到了爹像蚊子一样哼哼的声音,孩子,自我拯救。
老张的爹送书来的第二天,李斌和汪洋被释放离开了牛圈,里面只剩下了心灰意冷,孤独绝望的老张。老张站起来,走到窗子边,见外面没有人,悄悄把藏在稻草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拿出来,随便翻翻,打发内心如深渊一样黑暗,百无聊奈的日子。老张被双目失明、四肢瘫痪的保尔感动得泪流满面,热血沸腾。老张在心里感叹着,命运无常啊!狂躁、灰暗、绝望、惆怅,甚至想到一走了之的老张,像海啸之后的大海,渐渐趋于了宁静。一缕温暖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老张布满伤痕的脸上,他微笑着用手背抹了抹隐隐灼痛的脸,手背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泪水。老张拿着书走到窗子边,朝远方眺望:喷薄的霞光温暖柔和,洁净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飘悠从容。老张在心里明白了爹的良苦用心--用书籍拯救自己孤独绝望的灵魂。
一个苍凉的声音飘飘忽忽,飘进了老张的耳朵。你要买书?老头的话把沉浸在往事中的老张,拉回到现实中,老张才发觉自己在书摊前伫立了好久。回过神来的老张,尴尬至极。老张眉头一皱说,想买,我明天来驼?老头疑惑地望了老张一眼,来驼?老张说,是的,我明天用自行车来驼。老张弯下腰,用手抚摸着被秋雨淋得湿漉漉、粘糊糊的书,心里咯噔了一下,可惜了,简直是糟蹋啊!
老张推出那辆叮叮当当直响的自行车,在后面捆了一个纸箱,晃晃悠悠来到西街转弯处。天气微凉,摆书摊的老头依旧抱着双手,蜷缩在墙脚,欣喜的目光迎来一双双轻重缓急的脚步,失望的眼神送走形色从容的人群。老张把自行车放在书摊前,从车架上拿下纸箱,对正扭头发呆的老头说,我来驼书。老头回过头,认出了老张,喜形于色,你随便挑。老张指了指地摊上摆着的《红楼梦》、《三国演义》、《官场现形记》……多少一本?老头说,一口价,厚的古书五块,薄的古书两块。老张喜上眉梢,如获宝贝,老哥你很爽快,就这个价。老张清点着自己选中的书籍,老头抱起就往纸箱里塞,激动得眨巴眼睛。老张慌忙摆摆手,不行,不行,一本一本的放整齐码好。老张把纸箱稳稳当当捆在车架上,付了钱,递了一支烟给老头,推上自行车就走。老头说,你等等。老张回过头说,啥事?老头指了指地摊上花花绿绿的书说,我看你也是个爽快人,这些一块要不?老张低头一看,我的妈吔!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封面上的女人着装暴露,丰乳肥臀欲抱琵琶半遮面,两腿修长性感令人浮想联翩,嘴唇血红犹如鲜血汩汩直冒的伤口。老张面红耳赤,心跳加快,头摇得像拨浪鼓,转身骑上哐当哐当的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老张到了居住的小区,把自行车的脚架支稳,心急火燎地解捆着纸箱的胶皮。解了车架上的胶皮,老张抱起纸箱迫不及待地开始上楼。老张家住六楼,平时上上下下,他感到有点身歪脚飘力不从心。可是,抱了一箱书的老张今天却腿脚矫健,爬楼铿锵有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老张满头满脸的汗水,嘀嘀嗒嗒滚落在纸箱上,心里却甜丝丝的,喝了蜂蜜一样。当老张气喘吁吁把纸箱咚的一声放在门口时,他感到了手脚酸软,腰酸背疼,全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力气。老张把防盗门擂得像冤家上门寻仇一样直响,边敲门边大声喊叫,开门,开门,快开门!在家里看电视的老伴,慌慌张张跑来,凑近猫眼瞅了瞅,开门见大汗淋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张,脸色阴沉。咋啦?你这是咋啦?老张把纸箱抱进屋里,放在茶几上,笑嘻嘻地说,值得,值得,五十块得了一箱宝贝。老伴疑惑不解,望了一眼老张放在茶几上的纸箱,啥子宝贝这样?老张拉着老伴说,你来瞧,绝对是宝贝。老张打开纸箱,老伴见是一箱陈旧的旧书,把手一甩,丧着脸说,你脑子进水了?老张笑呵呵地说,哪进水,清醒着哩!老伴说,这些破书你驼回来干啥?老张纠正老伴硬邦邦的话,不是破书,是宝贝,我要摆个书摊。老伴发出一声惊叫,摆书摊?你吃饱了撑着,下午我陪你去精神病医院看看。老伴的话激怒了老张,他走进书房,翻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重重地摔在茶几上,一声怒吼,不是这个,我的骨头早烂成渣了!他大舅和二舅分家为了一口锅儿,打得头破血流,为啥会这样?楼下的婆婆和儿媳整天吵得天翻地覆,这是为啥?上个星期五晚上,在小区门口被车撞倒的老人,司机灭绝人性逃之夭夭,这是为啥?小区对面那网吧,男男女女整夜……老伴见老张怒焰冲天,像演讲似的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忙说,死老头,我只是说说而已嘛,又不是不准你摆书摊,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呢。
老张开始走街窜巷,寻找摆书摊的地方。老张接连拨通了门面上贴着吉房转让的几个电话,转让费都是几千上万,惊得他嘴巴合不拢,舌头伸得老长,在心里直叫妈吔。老张垂头丧气走到离家不远的人行道上,一个卖油糕饵快、正准备收摊子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张眼睛一亮,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房子,卖油糕饵快的房子只有一层楼,没有门,大概有五六个平米。左边挨着的楼层很高,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商场,老张数了数,是六层;右边挨着的房子也是六层,气势恢宏,是一家很上档次的化妆店。商场和化妆店遥遥相望,夹在中间卖油糕饵块的房子,成了幽深的峡谷。老张走到卖油糕饵快的女人跟前说,收摊了?女人抬头望了老张一眼说,卖早点就一早上。老张问,房子下午闲着?女人说,下午闲着。老张激动万分地说,下午和晚上能不能出租给我。女人眉开眼笑,从上到下打量着老张,干脆果断地说,可以。老张说,每月房租多少?女人说,我也是租来的,每年3600,你出半价,一个月150。老张高兴得合不上嘴,心急火燎的从口袋里拿出150块递给女人,怕她说话改口,转身反悔。老张说,我先交一个月的房租。女人用毛巾擦了擦手,接过钱对着光线看了看,塞进口袋。女人说,今天下午你就可以来使用。
老张吃了早饭,把纸箱、两块木板、三个方凳捆上自行车车架,然后骑上车,晃晃悠悠来到了摆书摊的地方。老张把自行车骑进了屋子,从车上跳下来,支稳脚架,解开胶皮,把车架上的纸箱、木板和方凳拿下来。老张把两个方凳摆在进门的左右两边,然后把两块木板搭在方凳上,接着从纸箱里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板上。老张一屁股坐在方凳上,转动着头审视摆书摊的房子。房子左右两边的墙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油渍,那是炸油糕时留下的;头顶的楼皮有点漏雨,雨滴渗透进来,从四面八面蔓延,布满了蚯蚓一样爬行的痕迹。一只蜘蛛安详从容地伏在网上,居高临下地与抬头仰望的老张凝视对峙。一双双忙忙碌碌的脚步从书摊前走过,或进商场,或进化妆店,或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光顾书摊,老张不急,他在心里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一个留着平头,戴一副金丝眼镜,个子瘦高的年轻人走到书摊前,拿起一本《红楼梦》翻了翻。老张连忙站起来介绍,这绝对是有收藏价值,对人生受益匪浅,百看不厌的好书,绝非转瞬即逝的泡沫。年轻人说,要多少钱?老张说,不贵,就六块钱。年轻人用疑惑的目光惊奇地看了老张一眼,没有讨价还价,付了钱拿着书就走。卖出第一本书,老张兴奋不已,激动万分,但绝对不是因为那本书赚了一块钱。咋样?好东西总会有人识宝的嘛。
老张回到家时,老伴已经把饭菜抬上了桌子。老张大声说,给我来一小杯泡酒。老伴给老张倒了一杯泡酒说,书卖完了?老张嘿嘿一笑,卖完啥,只卖了一本。老伴呵呵地笑着说,第一天就卖了一本,值得庆贺。老伴的嘴里全是讽刺的味道,像刀一样刺人。老张对老伴的话充耳不闻,眯着双眼,喝一小口酒,咂巴了一下嘴唇,样子惬意极了。
老张看着木板上孤零零的书籍,心里思忖着,少了,太少了。这东西一孤寂,就会缺乏一种气势,就会影响人的心情。老张联想到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走进教室,就那么七八个学生,教室空荡荡,学生挣红了脖子读书,声音像蚊子哼哼,咋能激发起人的激情呢。后来,教室里挤满了黑压压的小脑袋,学生一朗读,那种余音缭绕,浩浩荡荡的气势,老师和学生都热血涌动,振奋人心。老张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说,早上不是闲着的么,没事就去收购书籍。书籍种类一繁多,加之地处熙来攘往的闹市,书摊绝对会门庭若市。老张坐在凳子上,双眼微闭,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拥向书摊,挤得摆书的木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老张走街窜巷,乐此不彼,把大箱大箱的书搬进家。屋子就五十来平米,老张把收购来的书摆在茶几上、电视柜上、墙角边、沙发上、阳台上、床头柜……陈旧的书塞满了窄小的屋子,就像心胸狭隘的人,心中装满了喜怒哀乐的心事,这天地就小了。老张的书让老伴在家里打不过转身来,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把码得小山样的书碰了掉下来。茶几在沙发与电视机之间,茶几上的书籍像一座大山挡住了老伴的视线,看到精彩处,她不得不站起来看个清楚明白。老伴一激动,沙发一颤抖,两边的书像跨山一样倒下,占据了屁股的位置。沉浸在电视里的老伴手舞足蹈,一屁股坐在了书上。老张发出一声惊叫,快起来,你坐卷了我的书。老伴吓得跳起来,揉了揉生疼的屁股,红眉绿眼瞅了老张一眼,一句话不说。
夜深人静,哗哗啦啦的一阵巨响,打断了老张忙忙碌碌、不亦乐乎的书摊梦,酣睡中的老伴发出妈呀一声尖叫。老张拉亮床灯,看到老伴捂着被子颤抖个不停,床头柜上的书凌乱不堪散落在床边。老张披衣起床,一边把散落的书拿了放在床头柜上,一边安慰着老伴,不怕,啊,不怕,是床头柜上的书掉到了床下。老张躺下,用手摸了摸老伴像天麻一样干瘪的胸口,胸口打鼓样的砰砰直跳。老伴推开老张温暖厚实的手,惊魂未定地侧过身,把一个颤颤巍巍的苍老背脊留给了愧疚的老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歌舞升平飘飘渺渺,霓红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城市夜晚繁荣昌盛的迷人景象,令人躁动不安,浮想联翩,充满了诱惑。老张坐在灯光昏暗的书摊前,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寂寥惆怅。老张走出屋子,看到一群群红男绿女,男女老少涌进商场、化妆店和对面的网吧、麻将室,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声鼎沸中孤寂冷清的滋味。老张正坐在凳子上发愣,对面的网吧里传来了嘈杂的打斗声,怒骂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七八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男女女从网吧的楼上冲下来,追赶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孩。那群人边追边喊,抓住小狗日,废了他。男孩一边逃窜,一边打着电话,老大,快带人来,我被几个杂种欺负了。老张用颤抖的手摸了摸面前的书,一股悲凉感、失落感、责任感涌上了心头。老张站在书摊前,望着从商场、化妆店鱼贯而出的人群,想着网吧里的斗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病了,这个世道得了重病啊!老张的叹息声被喧闹的城市淹没,老张的话没有人听到。
不管刮风下雨,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乞丐,用一种错觉,把老张书摊前闲置成了一块荒芜的园地。老张心中五味杂陈。那个断了右腿的乞丐,挎着一台录音机,身子扑在低矮的三轮滑板车上,双手着地,哗啦啦由远而近。商场、化妆店是他思索后瞄准的地点。他在商场或化妆店前停下,面前摆一个锈迹斑驳的空碗,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极限,播放凄厉哀伤的哭调。乞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粉笔,爬在地上写一些令人怜悯而伤感的顺口溜。商场或化妆店进出的人群摩肩接踵,碗依然空着。乞丐趴在地上,倒退着写粉笔字,心中画了一条界线,从未越过老张的书摊。老张的目光凝固在那个空碗里,装了满满当当一碗忧伤和悲凉。一个年轻人正神情专注地翻阅着一本书,老张听到了乞丐嘶声力竭的啊啊声。老张歪出头,看到一张票子枯叶一样的在风中摇摇曳曳,飘到了大街对面。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避让着呼啸而过的车辆,脱缰的野马似的穿过大街。老张惊得合不拢嘴。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回来,弯下腰,把那张皱巴巴的五毛钱,轻轻放在乞丐碗里。年轻人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弯下腰放在碗里,然后从身边捡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轻轻压在碗里。乞丐又是啊啊两声,头伏在地上点了两下,算是感谢。从乞丐的啊啊声里,老张终于明白他是一名哑巴。年轻人走近书摊,一边喘息一边翻着书。年轻人翻着高尔基的《在人间》,问多少钱?老张慷慨地说,这本书送你。年轻人惊讶而疑惑地看了老张一眼,送我?录音机的声音颤颤巍巍飘来,老张声音颤抖,送你。年轻人说,那我到别处去买。老张见年轻人的话坚硬如铁,连忙说,旧书不值钱,你给两块?年轻人慌忙摆了摆手说,这种书纸张陈旧,内容永远是新的,少了十块我不买。年轻人说着,塞了十块钱给老张转身就走。老张望着年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颤抖了一下,眼睛湿漉漉的。
老张望着买了书的人虔诚地弯下腰,把一张张零票轻轻放在乞丐的碗里。老张用一双苍老颤抖的手抚摸着一本本旧书,一股暖流在心中澎湃激荡。书摊虽然冷清之极,老张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摆下去。
那天早上,老张起床吃了碗面条,又要出去收购旧书,被老伴一把逮住衣角扯了个趔趄。老伴怒气冲冲地说,你看满屋子的书摆哪里?老张指了指墙脚,嬉皮笑脸地说,老宽的。老伴跺了一下脚,你再驼那些破东西回来,我真的要让家里老宽的了。老张挣脱老伴的手,笑呵呵地出了门。老伴把头伸出窗子,把一句冷冰冰的话从六楼砸下去,死老头,你会后悔的。当老张驮着书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收购废书的人抱着书正在下楼。楼脚的地上,那些旧书摆得凌乱不堪。老张急匆匆爬上楼,进了家,见老伴正往客厅的地上扔书。老张一声怒吼,你倒底在整啥子嘛?老伴把手中的书重重丢在地上,我说过你会后悔的。老张狠狠地掀了老伴一下,老伴一跤倒在了书堆里,呜呜咽咽地哭着。老伴边哭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离婚。收购废书的人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老张转过身,面带怒色,你把我的书抱上来。收购废书的人说,你得出钱。老张说,多少?收购废书的人说,搬上搬下,得出十块。老张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塞给收购废书的。老伴站起来,骂骂咧咧,摔门而去。
暑假,老张读大四的儿子回来,不是一个人,带了个女孩。女孩人长得标致,唇小,眉弯,脸长,眼亮,个儿高挑。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像一朵热烈绽放的荷花,充满青春活力。老张用赞许的眼神,对儿子的眼力和品位给予充分肯定。儿子和女孩刚跨进门的时候,老张的老伴忙着搬沙发上书让座。书抱在手里没有放处,一脸的尴尬窘态。爸,退休了开书店,滋润心田,老来夕阳红,高雅得很。话饱含讥讽和嘲笑。老张见儿子和女孩转着圈,诧异的打量着满屋子的书,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儿子脸上无光,老伴暗中高兴,毕竟有人帮了她的腔。你爸退休过上了高雅的日子,这是一种高境界呢。老伴的火药味很浓,附和着儿子炮轰老张,释放平时的委屈和不满。老张瞟了一眼目光怪异的儿子和女孩,狠狠瞅了老伴一下。稻草人穿上绫罗绸缎,没心没肝,稻草一捆。女孩满脸红似晚霞,像被戳到了软肋。我要回去了,你们家书卷味太浓,俗人进来玷污了。女孩红润的脸变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老糊涂,死脑筋,迂腐得不可救药。儿子满脸怒火,拉上女孩甩门而去。老伴跳起来,手指戳在老张额头上。我与你不共戴天,势不两立。老张呵呵两声冷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内忧可以抗拒,外来的强大干预让人无可适从。那天下午,阳光金灿耀眼。老张刚摆好书摊,城管的来了,指着墙上画了圈打了×的标志怒气冲冲。这间房子要拆了重建,没长眼,把破书搬走。老张吓了一跳,摆完今天下午行不?声音流露出讨好和乞求,样子有点可怜。城管的边走边回头,等下回来还没有搬走,我们自己动手扔进垃圾箱。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非走不可。老张一边收拾着书,一边暗骂。愚昧、无知、野蛮、土匪,你们该来买几本书去好好读读才有点人样。
老张跑了好几条街,房租尽是天价,失望而归。老张看着满屋子的书籍,目光呆滞、木讷、空茫,眉蹙紧锁。老张在家里走来走去,垂头丧气,长吁短叹。老张,难得空闲,过来看看这个节目,对你有好处。看电视的老伴阴阳怪气地喊着。电视里正在播放全国读书率成直线下滑。老张重重叹了一口气,咋样,精神空虚,灵魂没有寄托,一个让人寒心的时代。哦哟,满怀抱负,志向高远,原来在拯救一个堕落颓废的时代。了不起,真的了不起。老张愤愤然,我就不信堆着的是废纸和垃圾。老张眼睛一亮,想起了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的什么征婚广告、招工广告、房屋交易广告、医治性病广告……对,我就打个免费借书广告。老张为自己想出的金点子兴奋不已。
老张写了一个简短精炼的免费借书广告:经典古书,陈年老酒,芳香醉人,受益终身,免费借阅,按时归还。老张请一家打印室打印出来,总共50份。老张走街窜巷,在醒目的地方张贴。每贴出一张,老张都要兴奋一阵子。老张似乎听到了打来借书的电话响个不停,悦耳动听。广告上留的是自己的手机,随时带着,便于寻找。老张不留座机,怕老伴接到电话说了气话,怠慢了来借书的人。老张听到门从早到晚被敲得咚咚直响,一拨又一拨的人马蜂样的涌进家里来借书,门庭若市。来借书的人说着感激涕零的话,羡慕死刮目相看的老伴。
贴出免费借书广告之后,老张整天守在家里。有时上街买点菜,都是一路小跑,疯狗追着似的紧张。有时出去散散闷,都是在对面的广场上坐坐,不敢走远。偶尔接到一个电话,老张心急火燎地拿起手机,无比的失望。电话是儿子打来叫汇钱的,或老家亲戚打来说婚嫁丧事的。儿子打来叫汇钱好办,亲戚打电话来他走不了,请老家的亲人代替自己表示一下。老张一直坚守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诚信做人。一天、两天、十天……老张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一个打来借书的电话。老张在心里说着,怪事一桩,免费的午餐没人吃,这是咋啦?
那是一个清晨,晨曦柔和,微风拂面,白云轻飘。老张在门口吃了早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游。自从老张把书搬进家,老伴的态度,像往一个池塘里撒了点盐,然后无休无止地注入清水,咸味越来越淡。老张一边漫游一边想,如果有人打电话借书,搭辆的士,分分钟就到家,耽搁不了。老张低着头慢慢地游走,一抬头,脸上露出惊喜。老张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的门口。男女老幼从图书馆进进出出,进去的急切切,出来的拿着书笑盈盈。心灰意冷的老张,心中荡漾着一股股暖流。图书馆在三楼,当老张走进去的时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吃惊。密密麻麻的人群,站着查阅的轻轻翻着一页页书,坐在椅子上读书的神情专注,摘录的笔尖沙沙有声。老张头脑里冒出了一种伤感的想法,自己收藏的那书,遭到了冷遇。那种冷遇,像走丢了的孩子,找不到家,颠沛流离。那种冷遇,像走散了的战士,和组织失去了联系,彳亍没有方向,一片迷茫。孩子得回家才有温暖,战士得归队才有凝聚力。我找你们馆长,老张问一名值班人员。值班人员看了老张一眼,你找馆长有啥事?非同寻常的大事,老张激动地说。值班人员把老张领到四楼,见到了馆长。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个子魁梧,相貌端庄,慈眉善目,戴一副金丝眼镜。老张把自己摆书摊,免费借书无人光顾,打算把家里的书无偿捐献给图书馆的想法说了。馆长站起来,紧紧握住老张的手,激动万分地说,难得,难得啊!到时候我们要让媒体大力地宣传一下。老张的眼里湿漉漉的,干枯深陷的眼眶,似干旱的庄稼遇到了雨露。
书一搬走,家里宽敞多了。搬走的头几天,老张觉得脑袋里空荡荡的,在家里像丢了魂似的边走边感叹。老伴倒是高兴,把地拖得一尘不染,把窗子擦得窗明几净,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子。有时,还给老张倒了一杯小酒慢慢享用。老张坐在客厅里,一边看报一边喝茶。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流水一样照射在茶几上。茶几让暖洋洋的阳光转了个弯,折射在老张红润安详的脸上。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眼球:《退休教师坚守精神家园,无偿捐献三百本书感人肺腑》。老张刚要开口喊老伴,快人快语的老伴抢先开了口。老张,快来看啊,你闪亮登场上了电视,还拿着个大红本本呢。死老头,快把藏着的大红本本找来我看看。老张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荣誉证书。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红得像着了火的荣誉证书上,被阳光照得光芒耀眼。
赵清俊 男,汉族,出生于1975年10月,昭通市昭阳区人,当过教师,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边疆文学》、《北方作家》、《滇池》、《山花》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崛起的昭通作家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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