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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世间最美的琵琶曲出自湓浦江边一无名歌女之手；又传，那夜席间的一位诗人将弦音凝成诗行，六百一十六言，祭了天涯沦落人漂泊的一生。
一
更深露重，秋江寒凉。
我是千年前湓浦口绕船的江水，映着惨白而稀薄的月光，舱篷里几豆摇曳烛火，还有青衫诗人的泪眼婆娑。
我看了他骑马送客，将别惨醉，却被忽然的琵琶声勾了心魄，移船相见，开了另一场人生的酒宴。
琴音再次响起的时候，秋夜的风栖身在了芦苇的臂弯里，细软如水鸟新羽的荻花不安分地亲吻洒落的枫叶，“沙沙”是伴奏的音律。我放轻步履，屏气凝神。听得那断断续续调弦的声响，那是一个女子的情思吗，像一江水的流泻般清冷。
宫商角徵羽，拢捻抹画挑，我不知曲名，却在旋律的起伏里听到一个故事的讲述。忽转急，雨打夏荷风吹落，又变缓，风拂杨柳，莺啼落花。聲音沿着月光的纹理滑行，我忽然就想起早春里岸边的芳草，细雨湿流光，春草年年与恨长。春恨在琴音里蔓延为秋愁，上了霜，一片白茫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我不知那女子的名姓，亦未曾晓得那青衫客是何方的司马，但我猜，他们也许都是所谓离人。只不过，一个离了年少无忧，一个离了仕途几多愁。
琵琶的音质愈发凝涩，就像我入冬时掺了冰，流淌着几近破碎的心情。渐渐变低，低至不可闻而止。就着惨淡的月色，我看着那女子模糊的影像，一根青色的簪子，支离了烛光与酒香。她拨弦的手再次抬起，像是在指尖凝了千分的力道，触及琴弦即引出近似刀剑相撞的铿锵音响。风乍起，我被它卷起一下下击打着飘摇的船舶，似有千军万马驰骋于纷飞落叶间。
曲调骤停，就如华润的丝帛骤裂，这个夜晚在瞬间归于宁静。一场繁华的落幕。
风催促前行，我已在此误了太多行程。我终不能再回头望一眼那条乌篷船，只有一路向东，回归汪洋。我守望千年，再不曾遇见那青衣的诗人，那怀抱琵琶的女子，还有那一晚白色的月光。
二
旅人啊，你可曾见过江上漂泊的烛火。
那一夜，湓浦江上一叶小舟中，我摇曳在一位青衫人的案头，昏黄的颜色照亮弹曲人泪湿的妆容，也照亮作诗人斑白的两鬓。
我不懂音律，却听得一段故事，纵是曾经的繁华也掩盖不住现在的苍凉，夹杂着都城守夜人的梆子响，断肝肠。
“不知夫人芳名，又居何所？”那女子低头抚弄着琵琶上的镂花，听得人问，指尖一滞，即缓抬头：“何谈什么名字，不过是嫁了人，随了夫家的姓罢了。至于故乡，”她停住了，望向舱外泛了蒙蒙雾气的江面，“我本京城人氏，家就在城外的虾蟆陵。”消瘦的诗人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几滴清酒落在剥落了漆壳的几面上，像杯盏的泪珠。“难怪夫人的琴音带了长安的况味。”他慢慢开口，看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嘴角上扬，掺了几分苦涩，女子的声音清寒，像穿越了一世的风雨，叙着一个故事。她本是头牌的歌妓，红极一时，随手一曲便赚得红绡无数。只是年华似水带走了她的容颜，再不见缀满流苏的马车挤在她的门前。亲人离世，幼弟从军，无依无靠的她只得嫁于商人做妻。本祈愿免一世浮华守半生长安，却不料那商人竟是重利轻义的人，虽有夫妻的名分，可情分却抵不上半两黄金。前月他去浮梁买茶，而今她还守着空船。
她是这场故事的主角，所以哪怕极力地掩盖翻涌的情绪，也止不住声线的颤抖。我努力把自己变亮，睁大眼睛看向她发红的眼眶，素色布裙，翠青长簪，岁月的刻痕下依稀可见她年少风华。一滴泪溢出，是睫毛悬不住的重量，她咬住唇还是没能阻止泪水一颗颗砸在琵琶绷紧的弦上。江风起，吹进船舱，我拼命抱住烛芯，才没让自己灭掉。静极，只剩下女子低低地抽泣和我舔噬蜡油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我看向那饮酒的诗人，却见他染上几分醉意的眸子里映出两个朦胧的我的影子，跳动着飘摇。可他的目光，分明生生穿透了我，看见某个我不曾到过的虚空。
我不懂，亦不想懂。我只是一盏烛火，流着在片刻就会冷却凝固的泪。只未曾想，在这短暂如斯的生命里，我竟听得一段人生沧桑。
可还不曾结束。那诗人忽然放下酒樽，“夫人可有纸笔？”那女子虽疑惑，仍拿来笔墨，几页薄纸。“还请夫人再奏一曲，在下不才，愿为夫人写为长句。”歌女怔住，却见他已提笔蘸墨，一声长叹，琴音再响。琵琶行，纸的右侧，诗人写下三个字，瘦削又不失力道，一如他的人。“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原来他今夜，本是送客而来。“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了，那女子深夜奏曲，不想竟有这巧遇的缘分。几乎不需思索，笔动诗已成。他开始写她的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笔锋微凉，风声张狂，弦音苍茫。他写她的自叙，“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我听得他一声幽幽叹息，那来自深不可知的心底。落笔的速度似乎变慢，竟微微颤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滴泪落在宣纸上，氤氲了未干的墨迹。琴声似乎比先前更为凄凉，未诉衷肠，已断肠。世人的泪水决了堤，湿了那广袖青衫。他为谁哭？一阵急风过，彻骨寒凉，而我终于，化成一缕青烟。
最后一眼，我看到他文末的落款，香山居士，白乐天。
三
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整整一千二百年后的一个过客。
可，我宁愿驻足在不复繁荣的中唐，听一场琵琶曲，响彻心扉。
我不曾到过湓浦江，汹涌的江水只在梦中回响。但深秋的苇荡，有着北方的寒凉，目极之处，是无尽的苍茫。
我揣着归唐的梦，踩着时光的轮，从清明雨走到大雪扬，从晴空万里走到大雨滂沱，却不曾逢到，司马一声悠长的叹息。
酒被热血温暖后化成轻淌的泪水，诗人行走在歌女唱断的弦上，不问归期。渡口的石狮子，你可曾见过一个青衫客，在白茫茫的厚重水汽里，祭奠了半生的风雨飘摇？司马的酒，被岁月陈酿，千年飘香。
幸而，光阴似水却愿待他如初，他醉卧过的草堂，墨色官靴踩过的地方，青衫一拂便是满地花香，仍是旧模样。
只是司马你现在何方？已是当归日，缘何不归来？
青衫不语，我亦无言。看天空寂寥，恰好深秋时光。
可我还是，想听一首琵琶谣，千年唱过，亦将再唱过千年。
一
更深露重，秋江寒凉。
我是千年前湓浦口绕船的江水，映着惨白而稀薄的月光，舱篷里几豆摇曳烛火，还有青衫诗人的泪眼婆娑。
我看了他骑马送客，将别惨醉，却被忽然的琵琶声勾了心魄，移船相见，开了另一场人生的酒宴。
琴音再次响起的时候，秋夜的风栖身在了芦苇的臂弯里，细软如水鸟新羽的荻花不安分地亲吻洒落的枫叶，“沙沙”是伴奏的音律。我放轻步履，屏气凝神。听得那断断续续调弦的声响，那是一个女子的情思吗，像一江水的流泻般清冷。
宫商角徵羽，拢捻抹画挑，我不知曲名，却在旋律的起伏里听到一个故事的讲述。忽转急，雨打夏荷风吹落，又变缓，风拂杨柳，莺啼落花。聲音沿着月光的纹理滑行，我忽然就想起早春里岸边的芳草，细雨湿流光，春草年年与恨长。春恨在琴音里蔓延为秋愁，上了霜，一片白茫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我不知那女子的名姓，亦未曾晓得那青衫客是何方的司马，但我猜，他们也许都是所谓离人。只不过，一个离了年少无忧，一个离了仕途几多愁。
琵琶的音质愈发凝涩，就像我入冬时掺了冰，流淌着几近破碎的心情。渐渐变低，低至不可闻而止。就着惨淡的月色，我看着那女子模糊的影像，一根青色的簪子，支离了烛光与酒香。她拨弦的手再次抬起，像是在指尖凝了千分的力道，触及琴弦即引出近似刀剑相撞的铿锵音响。风乍起，我被它卷起一下下击打着飘摇的船舶，似有千军万马驰骋于纷飞落叶间。
曲调骤停，就如华润的丝帛骤裂，这个夜晚在瞬间归于宁静。一场繁华的落幕。
风催促前行，我已在此误了太多行程。我终不能再回头望一眼那条乌篷船，只有一路向东，回归汪洋。我守望千年，再不曾遇见那青衣的诗人，那怀抱琵琶的女子，还有那一晚白色的月光。
二
旅人啊，你可曾见过江上漂泊的烛火。
那一夜，湓浦江上一叶小舟中，我摇曳在一位青衫人的案头，昏黄的颜色照亮弹曲人泪湿的妆容，也照亮作诗人斑白的两鬓。
我不懂音律，却听得一段故事，纵是曾经的繁华也掩盖不住现在的苍凉，夹杂着都城守夜人的梆子响，断肝肠。
“不知夫人芳名，又居何所？”那女子低头抚弄着琵琶上的镂花，听得人问，指尖一滞，即缓抬头：“何谈什么名字，不过是嫁了人，随了夫家的姓罢了。至于故乡，”她停住了，望向舱外泛了蒙蒙雾气的江面，“我本京城人氏，家就在城外的虾蟆陵。”消瘦的诗人斟酒的手抖了一下，几滴清酒落在剥落了漆壳的几面上，像杯盏的泪珠。“难怪夫人的琴音带了长安的况味。”他慢慢开口，看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嘴角上扬，掺了几分苦涩，女子的声音清寒，像穿越了一世的风雨，叙着一个故事。她本是头牌的歌妓，红极一时，随手一曲便赚得红绡无数。只是年华似水带走了她的容颜，再不见缀满流苏的马车挤在她的门前。亲人离世，幼弟从军，无依无靠的她只得嫁于商人做妻。本祈愿免一世浮华守半生长安，却不料那商人竟是重利轻义的人，虽有夫妻的名分，可情分却抵不上半两黄金。前月他去浮梁买茶，而今她还守着空船。
她是这场故事的主角，所以哪怕极力地掩盖翻涌的情绪，也止不住声线的颤抖。我努力把自己变亮，睁大眼睛看向她发红的眼眶，素色布裙，翠青长簪，岁月的刻痕下依稀可见她年少风华。一滴泪溢出，是睫毛悬不住的重量，她咬住唇还是没能阻止泪水一颗颗砸在琵琶绷紧的弦上。江风起，吹进船舱，我拼命抱住烛芯，才没让自己灭掉。静极，只剩下女子低低地抽泣和我舔噬蜡油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我看向那饮酒的诗人，却见他染上几分醉意的眸子里映出两个朦胧的我的影子，跳动着飘摇。可他的目光，分明生生穿透了我，看见某个我不曾到过的虚空。
我不懂，亦不想懂。我只是一盏烛火，流着在片刻就会冷却凝固的泪。只未曾想，在这短暂如斯的生命里，我竟听得一段人生沧桑。
可还不曾结束。那诗人忽然放下酒樽，“夫人可有纸笔？”那女子虽疑惑，仍拿来笔墨，几页薄纸。“还请夫人再奏一曲，在下不才，愿为夫人写为长句。”歌女怔住，却见他已提笔蘸墨，一声长叹，琴音再响。琵琶行，纸的右侧，诗人写下三个字，瘦削又不失力道，一如他的人。“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原来他今夜，本是送客而来。“忽闻水上琵琶声”，是了，那女子深夜奏曲，不想竟有这巧遇的缘分。几乎不需思索，笔动诗已成。他开始写她的琵琶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笔锋微凉，风声张狂，弦音苍茫。他写她的自叙，“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我听得他一声幽幽叹息，那来自深不可知的心底。落笔的速度似乎变慢，竟微微颤抖。“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滴泪落在宣纸上，氤氲了未干的墨迹。琴声似乎比先前更为凄凉，未诉衷肠，已断肠。世人的泪水决了堤，湿了那广袖青衫。他为谁哭？一阵急风过，彻骨寒凉，而我终于，化成一缕青烟。
最后一眼，我看到他文末的落款，香山居士，白乐天。
三
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整整一千二百年后的一个过客。
可，我宁愿驻足在不复繁荣的中唐，听一场琵琶曲，响彻心扉。
我不曾到过湓浦江，汹涌的江水只在梦中回响。但深秋的苇荡，有着北方的寒凉，目极之处，是无尽的苍茫。
我揣着归唐的梦，踩着时光的轮，从清明雨走到大雪扬，从晴空万里走到大雨滂沱，却不曾逢到，司马一声悠长的叹息。
酒被热血温暖后化成轻淌的泪水，诗人行走在歌女唱断的弦上，不问归期。渡口的石狮子，你可曾见过一个青衫客，在白茫茫的厚重水汽里，祭奠了半生的风雨飘摇？司马的酒，被岁月陈酿，千年飘香。
幸而，光阴似水却愿待他如初，他醉卧过的草堂，墨色官靴踩过的地方，青衫一拂便是满地花香，仍是旧模样。
只是司马你现在何方？已是当归日，缘何不归来？
青衫不语，我亦无言。看天空寂寥，恰好深秋时光。
可我还是，想听一首琵琶谣，千年唱过，亦将再唱过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