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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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89岁高龄的张宗义,从4岁就开始接触“阿吒力”乐舞,经过几十年的研习和传承,成为远近闻名的一代舞师,被云南省文化厅授予非物质文化遗产白族原始宗教舞蹈“阿吒力”乐舞传承人。由于“阿吒力”乐舞一般只在“阿吒力”法事科仪上表演,所以平时见过阿吒力乐舞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就使得“阿吒力”乐舞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2018年盛夏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如约来到剑川县甸南镇白腊村,采访了张宗义。
  神秘的艺术
  “李老师,你听说过我们剑川白族的‘阿吒力’乐舞吗?”在大门口等着我的是张宗义的孙子张荣谦,这个外表看上去有些腼腆的“剑川阿鹏”,说起话来倒直来直去,一点都不绕弯子。
  “听说过,但也是一知半解,我今天就是专程来向你爷爷请教的……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接着张荣谦的话说道。
  “李老师,不着急,先进去坐下喝口茶再慢慢聊吧,我爷爷今天专门等你,有的是时间。”在轻松的说笑声中,穿过院子,来到了客厅。在客厅沙发上,我一眼就看到一位两眼炯炯有神的老人正在注视着我,不用问,这位老人就是今天我要采访的张宗义了。
  还没等我开口,张荣谦就对我说:“李老师,这位就是我爷爷,明年就90岁了。”
  张荣谦对老人说:“爷爷,这是李老师,今天是专程来家里采访你的。”
  “来采访我呀!好啊……快请坐。荣谦,倒茶。”老人客气地叫孙子张荣谦给我倒茶。在来采访前,我请教过一些研究宗教的专家,了解到“阿吒力”在剑川存在并能够传承的一些情况。因为有了准备,我对张宗义的采访变得容易多了。
  张宗义向我介绍说,“阿吒力”教是大理地区特有的佛教密宗形式,它虽修习密教宗法,却又与道教、儒教、白族本主崇拜等有着密切的关系。张宗义沉迷其中的“阿吒力”乐舞是“阿吒力”法事科仪的一项重要内容。“阿吒力”乐舞流行于白族聚居的大理州的剑川、洱源、鹤庆等县,但现存的只有《散花》《散灯》《剑舞》《鹿鹤同春》等为数不多的几种了。这种民间宗教音乐舞蹈,常在白族佛教密宗“阿吒力”法事活动等规模较大的佛教盛会时进行表演,如正月初九“上九会”、二月八“春醮会”、三月二十八“地藏王会”,六月和九月“朝斗会”等。
  在采访中,我和张宗义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宗教及其舞蹈的来历。基于原始信仰的“巫”,从它诞生之日起,就和舞蹈结下了不解之缘。据《说文解字》解释,“巫”字的原型,就是模拟一个人两袖作舞的样子,意思就是以舞蹈沟通人神的人,巫舞一体,由来如此。随着人类宗教意识的成熟,原始巫术逐步衍化为有较固定仪轨的原始宗教,舞蹈就成为了宗教仪轨的组成元素,在我国各民族的传统宗教发展过程中,这种发展轨迹是一种普遍现象。
  巫舞历史悠远,影响深广,在历史上曾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晋书》记载,晋时有人看到越地两个女巫(章丹、陈珠)的法事活动,不仅两人都有美色,服饰艳丽,而且舞步轻盈,模仿灵鬼的音容笑貌,舞袖翩翻,技巧很高。南朝陳后主的宠妃张丽华,也工于巫舞,常在宫中聚集众女巫击鼓歌舞,名为祀神,事实上已是娱人的工具了。
  长期以来,大理的“阿吒力教”在流行中吸收了许多地方民族元素,“阿吒力”舞蹈也吸收了很多大理白族民间的音乐、舞蹈和民歌的元素。这样,“阿吒力”舞在发展变迁过程中,也更趋于人性化、世俗化和本土化,缩短了宗教与民众之间的距离,更容易为当地民众所接受。经过千百年的演变传承,“阿吒力”舞形成了集音乐、舞蹈、民族、宗教于一体的白族民间宗教艺术,被誉为“中国佛教乐舞的活化石”。
  “我听说白族‘阿吒力’乐舞的表演者,主要由男僧人和‘妈妈会’信女组成,是不是?”我问张宗义。
  “乐舞蹈既是祭祀礼仪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宗教的宣传手段之一。在大理国时期,‘阿吒力教’比较兴盛,信徒上至国王、下至百姓,几乎成为国教。自称‘信士’或‘善士’,女信徒自称‘信女’或‘善女’,意为‘亲信近善’,众信女又组成‘妈妈会’。”张宗义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我。
  “那么,张老师,你在表演‘阿吒力’舞时,有没有一套相对来说比较固定的顺序呢?”
  “这个嘛,当然有了。一般表演的顺序是‘绕坛’‘花舞’ ‘灯舞’,最后是‘剑舞’。” 张宗义说道。
  “是不是每场法事都必须表演‘阿吒力’乐舞?”
  “那可不一定。有时只表演其中的个别节目,如‘剑舞’就只在需要时间才会表演。另外,没有开设‘破五方’科仪的道场就不能去表演。”
  “李老师,我们剑川的‘兴教寺’,建于明代,还是全国现在还唯一幸存的‘阿吒力’寺院呢。”此时,过来给我茶杯里倒水的张荣谦插话说。
  “据我了解,剑川的‘阿吒力’文化在白族地区保存得最为完整的。不过,到了明清以后,儒家思想逐渐在大理社会占据了主导地位,‘阿吒力’教在大理也由盛而衰,逐渐转入了民间。”我对张荣谦说道。
  “是的。我们今天在传承的这些舞蹈,基本上都是我们白族民间保留下来的祭祀性原始宗教舞蹈。”张荣谦自豪地说道。
  “你看我们剑川遗存的‘阿吒力’现在还有100多首呢。”张荣谦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本大理州群众艺术馆2007年编辑的《大理白族自治州民族民间传统文化保护名录》,随手翻开。
  “你看,这里写着呢……”张荣谦接着说道。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上面写的是:“民族民间音乐,宗教音乐佛腔,尤以剑川遗存的‘阿吒力’佛腔最为珍贵,现存一百多首。”
  “李老师,你一定了解这个‘阿吒力’是什么意思吧?”
  “我了解一点,‘阿吒力’,是梵文‘Acarya’的音译,历史上有‘阿阇黎、阿左黎’等二十多种称谓,意为‘轨范师’‘导师’‘正行者’,是不是这样?”我想了想,说道。
  “白族地区直接称之为‘师资波’,汉语就是‘导师、上师’的意思。在我们剑川西部的白族地区又称为‘徳波’,就是‘有德才的、走在前面引领大众的男子’的意思。我们‘阿吒力’自称为‘秉教臣’‘密门臣’‘缁流’。”   1929年,张宗义出生于剑川县甸南镇一个叫“白腊”的小村庄,他的父亲是个盲人,出行很不方便。从5岁那年开始,张宗义就要给父亲带路,让父亲去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吹唢呐。父亲虽然双眼看不见,但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唢呐手。那时,村子里的人家办事,或者做法事,都愿意来请他父亲去凑个热闹。后来,张宗义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喜欢上了飘飘欲仙的“阿吒力”乐舞。
  “那时,只要村子里哪家人做法事,我父亲都会让我领他去,一场都不少。我一边陪着我父亲,一边认真地看,记在心里,天长日久,就学会了一些基本动作……呵呵。”说到这里,张宗义微笑着抬起头来。
  张宗义告诉我,他父亲虽然是个盲人,但却有良好的天赋,会吹几十首民间曲子,所以,受到乡亲们的欢迎。
  张宗义对我说:“我们剑川有个石龙寺,我小时候,石龙寺里经常有法会,一到法会,我和我父亲就去吹唢呐。也就是去法会上伴奏,所以我们父子俩和寺里的那些高僧关系很好。”
  “张老师,你学‘阿吒力’,完全是因为你自己喜欢才去学吗?”我问道。
  “不完全是。”张宗义回答。
  “不完全是?”我接着问他。
  “是的。说起来也有巧合的原因。”张宗义若有所思。
  “巧合?”我有些不解。
  “可不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在吃饭时,石龙寺里面的几个高僧当着我们父子俩的面对我父亲说,让我和他们学‘阿吒力’,他们愿意毫无保留地把整套‘阿吒力’乐舞传授给我。”
  “哦,原来是这样。”我接着问道,“当时你父亲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知道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外传的。如果不是我们父子俩和石龙寺关系好,我肯定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张宗义告诉我说,为了掌握“阿吒力”乐舞的要领,在家里人的支持下,他后来干脆住到了石龙寺,一门心思和寺里的高僧学起了“阿吒力”乐舞。高僧们很喜欢这个勤快的小伙子,因为从他来那天起,寺里的所有杂活就被他和几个小和尚給“承包”了。
  说起张宗义上世纪20年代在石龙寺学习“阿吒力”的事,就不能不说到剑川的白族禅宗。因为石龙寺与禅宗中最为兴盛的临济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元代以后,佛教密宗“阿吒力”势力逐渐削弱,佛教禅宗各派乘势传入剑川境内。禅宗拓建山寺,逐渐在剑川白族地区兴盛起来。传入剑川的禅宗主要有临济、曹洞、云门“三宗”。临济宗居石宝山寺及石龙寺;曹洞宗居羊岑松泉寺;云门宗居德峰寺。“三宗”中,以临济宗最盛,曾出过数名有名望的僧师。禅宗男信徒称“比丘僧”,女信徒称“比丘尼”,俱出家修行,不婚不嫁,寄生于寺院中。“比丘僧”称为“和尚”,受戒后主持法事,衔称“释迦如来遗教弟子临坛奉行宝咒法事沙门某某”,因此,“比丘僧”又称为“沙门弟子”。明初至清代中叶,剑川的禅宗更加活跃。明初,柳龙冲(今金华)建崇真寺(清乾隆十年改为报国寺),剑川沙溪寺登又于永乐十三年(1415年)建兴教寺,兰州白石江(今新华)建觉民庵,僧众云集,佛事频繁,为剑川禅宗鼎盛时期,这种局面直至清代中期。
  清末,大理政治腐败,民生凋敝,剑川的佛教禅宗、密宗同时衰落,禅宗寺宇逐渐荒芜,僧徒不得不还俗民间。只有少数僧尼留守在寺庙,为人诵经做佛事,但只能迎合剑川白族人的民族心理,掺进一些本主浩封及各类“白语经文”的内容,勉强维持生计。
  张宗义的师傅都是当时石龙寺出了名的得道高僧,让他入门潜心学习,实属是个偶然的难得机遇。那时,正值乡村教育逐渐兴盛,许多佛寺及寺产被充作学校产业,佛寺大都衰落,禅宗和尚逐步减少,但供时人游玩的宝相寺、兴教寺、石龙寺、双龙寺、满贤林诸寺香火仍然较旺。
  “我现在最着急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现在有些人不想认认真真去学正宗的‘阿吒力’,而是随便学到一点皮毛后就认为自己掌握了‘阿吒力’。有的人甚至还会自己胡乱编上一些自己的东西,这个要不得啊……”张宗义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道。
  “你用了80多年的时间去传承摸索,都没有做完的事情,别人怎么能在几年时间就做得完呢。”我接过张宗义的话,对他说道。
  “我那个时候学‘阿吒力’,从听音乐、理解音乐开始,有时一段音乐就要听好几天反反复复地听。好在我当时在石龙寺,可以一门心思学,没有什么影响。”张宗义欣慰地对我说。
  “现在社会虽然发展了,倒没有你们那个时候的学习条件了。也没有那种环境了。”我说的是事实。
  有一件事倒可以说明当时石龙寺禅宗昔日的活跃。2006年,剑川县甸南镇龙门邑村在修复石龙古寺和古戏台时,发掘出清代法师、长老及和尚圆寂后的骨骸数具,重要古碑两块。其中一块古碑的碑文标题是:“静安和尚塔誌”。碑文由清代增广生赵铸昌撰书,碑由正宗第三十四世次龙华主讲嗣祖司律法沙门法侄慧明昌礼谨立。碑文详细记载了洱源县士登村静安刚到7岁就来龙门邑村做当石龙寺长老师庆的徒弟,在师庆的指教下刻苦学习,“通儒书,精佛学”等事迹。
  据我了解,在现存的清代文献中,也有对这些称谓的记载。有关云南白族地区“阿吒力”教的传入,王海涛先生在其所著的《云南佛教史》中写道“阿吒力,天竺瑜伽密法……滇密似乎只借用‘阿吒力’这个称呼,而在行教上与汉密颇有不同。”他认为大理地区的“阿吒力”是“在家修行的密僧”,并且在其传承上以父传子为主要方式,政教分职、行教诡异、良多异术、注重仪轨等特点。杜继文先生在其主编的《佛教史》中称“密教传进云南比唐代内地还早。在藏密和缅甸密教的影响下,云南大理地区也有密教长期流行,它与当地少数民族的政治和原始信仰结合,也有顽强的生命力,俗称‘阿阇黎教’”。《云南宗教史》主编杨学政先生综合众多专家学者的论述以及对阿吒力上师的田野调查,认为“印度密教阿吒力于公元7世纪末8世纪初传入云南大理地区”。“阿吒力教就是民族化的密宗佛教”。
  张宗义介绍说:“文化总是相互融合的。现存的白族‘阿吒力’佛教,以佛教密宗发源,同时接受了藏传和汉传佛教的影响,结合自身特有的本主崇拜,加上白族民间民俗和白族语言的传承,形成了与世界各地佛教所不同的特殊性与独特性,具体表现在其独特的修行、仪轨和阿吒力佛乐、花舞、灯舞、‘阿吒力’乐舞以及独有的《白语经》和祭祀本主的阿吒力科仪方面,这也是大理剑川白族‘阿吒力’乐舞与众不同的地方。”   改革开放以来,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许多传统的民间原生态艺术正在日渐消失,而在云南省大理州剑川县的白族村落,人们竟然还能耳闻目睹大理白族特有的被誉为中国佛教音乐活化石的“阿吒力”乐舞,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孤独的乐舞
  表演一场“阿吒力”乐舞,往往需要很大的精力和体力,这是张宗义80多年前学“阿吒力”乐舞时没有想到的。
  张宗义至今还记得自己在石龙寺拜师学艺的那几个高僧师傅。
  他激动地对我说:“我的那几个师傅,个个都是高手,有本事,不得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活。有的毛笔字写得好,有的懂各种各样的音乐,有的还能一口气背完一大本经文……”
  “阿吒力”佛教乐舞内涵深厚,每跳一段都要持灯、花、剑等各种道具,伴奏乐器有唢呐、芦管、哑胡、笛子。曲调有“阿吒力”佛腔,唱词一般为经文。舞蹈不同,它的节奏、舞姿造型、气氛都不同,音乐、唱词也要随之更换。
  张荣谦告诉我,有什么样的宗教就有什么样的宗教舞蹈形态,宗教舞蹈作为宗教形态的元素组成部分,两者又具有相对统一与相对独立的辩证关系,也就是说,宗教中融入了艺术因素,艺术中存在着宗教因素。正因为这样,在“阿吒力”乐舞中,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许多大理白族的传统文化艺术。剑川的“阿吒力”佛教乐舞动作套路丰富多彩,因为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不少白族民间舞蹈素材,所以具有独特的价值,可惜全县现在能够称之为“阿吒力”法师的已不足50人。1953年以后,禅宗和尚大多还俗,停止宗教活动,1980年以后,禅宗才逐渐恢复活动。而像爷爷张宗义这样从一开始就扎扎实实地学,学到真功夫,能够带徒弟,表演全套高难度“阿吒力”的,整个剑川县也只有不到10人了。在2017年的石宝山歌会期间,首次在石宝山海云居展演的“阿吒力”科仪活动,吸引了数千名参观者。
  据张宗义介绍,表演“阿吒力”乐舞的人必须具有深厚的“阿吒力”教仪知识和乐舞表演功底,还要能够主持“阿吒力”佛教法事,其功夫非一朝一夕能够练就。可想而知,这样的要求对于只读过3年书的张宗义来说是多么地不容易。
  目前熟悉阿吒力乐舞的僧人已经不多,能够完整表演传统阿吒力乐舞的人就更稀少。“阿吒力”男女信徒可以有婚姻家庭,允许生儿育女“带发修行”。一辈子传承“阿吒力”乐舞的“阿吒力”大师张宗义,除了在剑川各地年复一年表演外,还到丽江兰坪、昆明等地表演过。每到一处,都受到当地人的欢迎。
  在和张宗义、张学谦的交流中,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柔柔的月光下,时而高昂,时而回旋的伴奏音乐响起。在一阵吹打声中,众人齐声颂唱起经文,而不远处,飘飘欲仙的舞者已在翩翩起舞,气氛热烈而庄重,这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我不知道自己今生能不能遇到这样的机缘。
  通过交流我了解到,现存的“阿吒力”乐舞乐曲,按唱词分为演唱长短句的“赞”曲调和“七言”“五言”佛偈曲调,其音乐丰富,表现力强,大多数腔调既可配词演唱,也可作为器乐曲演奏,甚至作为舞曲使用。伴奏乐器以唢呐和打击乐为主,近似于白族的吹吹腔。其曲调为“阿吒力”佛腔,唱词为经文。“阿吒力”乐舞不同于常见的戏剧歌舞,一般不对外公开表演,只在重要的佛教法事活动中进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而是“阿吒力”向佛祖表达意念的一种形式,注重人佛共娱,宗教气氛十分浓郁。所以必须在特定的环境中表演,不能搬到舞台上,否则就完全变味了。因此,白族“阿吒力”乐舞对外始终具有极大的宗教神秘感和吸引力。
  尽管这次采访没看到张宗义的表演,但我还是想向他多了解一些他表演‘阿吒力’的细节。
  “张老师,我这次来,没有机会看到‘阿吒力’,我想请你给我详细讲一下‘阿吒力’乐舞表演的具体过程,可以吗?”我把心里的想法对张宗义说了出来。
  “可以。”张宗义立刻回答说:“剑川白族‘阿吒力’乐舞的表演地点大多在寺庙中,在时间上一般会在法事的尾声。表演之前,要在寺院中心摆设祭坛,祭坛上摆设香烛供品,然后用大米画出图案……”
  张宗义说的图案,我在照片上看到过,从中好像可以看到藏传佛教和印度教的一些影子。
  张宗義继续对我说:“图案画好后,就开始绕坛,师僧和信女在鼓乐声中开始祭拜,一般要围绕着祭坛,用手拿着烛火,一边念着经文一边绕坛行走。”
  我认真地听着张宗义的介绍,心里想象着这样一种场景:寺院中烛光点点,香烟袅袅,乐声低回,这样的场景必定是显得庄严肃穆的。
  “绕坛后,就要进入大殿中表演乐舞了。每段乐舞由三位主持法事的师僧和三位资格比较老的信女分别交替着表演,其余的人就在旁边伴唱、奏乐。开始前,会有一小段唱诵,还要向佛祖行礼,行礼完了就开始乐舞,乐舞结束后,再次向佛祖行礼。”张宗义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具体来说,有这几个程序,一个是‘花舞’,也就是在鼓乐声中,大家一起颂经,祭拜佛祖。三位‘阿吒力’男师僧手持花棒,开始起舞。这个时候,随着音乐的起伏,舞步也会大起来。然后是‘灯舞’,这是‘阿吒力’乐舞中表演难度最大的一种舞蹈。因为表演的人要在莲花碗中点燃腊烛,头顶一碗,手里还要端着两碗,一只手端一碗,嘴里面还要念经,双手还要挥舞,左旋右转,快歩如飞。最重要的是,表演者要做到灯不灭,碗不掉。这种硬工夫如果不是经过长期的修练,是做不到的。最后是‘剑舞’。‘剑舞’又叫‘斩罡风’,要念‘咒语’,还要作‘符’,履旋方式和道教极为相似。由三人表演,它刚柔相济,重在舞剑,不同于击剑打斗,所以会让人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阿吒力教”虽然是唐代南诏时期传入大理白族地区的佛教密宗,但经与白族本主文化及道教、儒教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独特的大理白族佛教密宗。因其僧侣被称为“阿吒力”,所以民间习惯称其为“阿吒力教”,这就好比藏传佛教的僧侣被称为“喇嘛”,人们就习惯把藏传佛教称为“喇嘛教”一样。
  不息的传承
  张宗义对我说,他认为孙子张荣谦从小就是一个学‘阿吒力’的好苗子,所以在张荣谦5岁的时候,张宗义就让张荣谦跟着自己学“阿吒力”舞了。   张荣谦出生于1988年,今年30岁,初中毕业不久,他就能独立表演“阿吒力”乐舞了。为了让他尽快成熟起来,张荣谦第一次表演时,爷爷悄悄躲在人群里观看。张荣谦至今还记得,那天观看的群众越来越多。当悦耳的音乐响起,在香烟缭绕下,他熟练地挥剑、舞灯,一招一式都不敢马虎,一曲一段虔诚执着……从那以后,爷爷就鼓励他自己独立去表演。
  2008年,对于刚满20岁的张荣谦来说,这是一个改变自己人生的重要年份,在经过了数次考验之后,爷爷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从此以后,自己不再跳“阿吒力”,但要把一整套“阿吒力”乐舞全部传授给张荣谦。张荣谦明白,这可是爷爷经过对自己十多年的考验后作出的重大决定。
  “他虽然是我的亲爷爷,我是他的亲孙子,但说实话,真的要把他花了一辈子心血的“阿吒力”乐舞全部传授给我,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因为之前就有人想有让他传授,他都没有轻易答应。”张荣谦认真地对我说。
  “这是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原因也不复杂。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把名声看得很重,说到底,他是担心有些人修不好学不好,把他一辈子虔诚修研的‘阿吒力’乐舞糟蹋掉,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不要传授给我。”我相信张荣谦的话。
  张荣谦还告诉我,宗教以及宗教舞蹈都是人们表达情感的载体,宗教形态以及宗教舞蹈形态是人们感情意志的具体行为符号。爷爷决定把“阿吒力”乐舞传授给他的那天,还郑重其事地举行了一个仪式,让他正儿八经地行礼受戒。
  张宗义告诉我,佛教乐舞,在表演时随着场景的不同有所区别。一般来说,用于寺院庆典、庙会活动的佛教乐舞多体现佛教的通俗性,而用于法事道场的乐舞则要体现佛教的庄严性。
  事实上,宗教祭祀作为一种民间信仰习俗。其对民间舞蹈的作用和刺激,一直存在着正面和负面的影响。一方面,宗教习俗的渗透刺激了舞蹈层面的提升。如民间舞蹈内容面的扩大,表演场所的更为普及,表演技巧的提高,以及内在精神的神化;另一方面,民间习俗的反弹又降落了舞蹈的品位,即娱乐和功能性上的萎缩,观赏和审美性的退化加上历史和地域的种种原因,这种正、负影响,常常是相互迭加、复益和交融的。
  让张宗义和张学谦感到欣慰的是,2007年,“阿吒力科仪乐舞”被列入大理州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他和杨云轩两人还在同一年被云南省民委、省文化厅命名为第3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佛教乐舞阿吒力民间音乐”传承人,进一步促进了“阿吒力”文化的保护和传承。
  “唉……李老师,可惜杨云轩不在了。过去我还教过他呢,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说到这里,张宗义低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直在旁边整理经书的张学谦插话说:“现在一些年纪比我大的人还在跟着我学,就是因为我爷爷过去教我的比较全,另外我自己也学得比较扎实。”
  近年来,为了把爷爷传承下来的“阿吒力”文化更好地传承下去,张学谦不仅到大理州的一些县表演,还到过丽江、昆明。云南音像出版社还出版了他的专辑,云南卫视旅游频道、香港凤凰卫视、经典天文地理栏目还对他进行过专访。现在,他在云南省社科院、上海师范大学及昆明某发电厂老总的支持帮助下,忙着整理爷爷及过去老一辈“阿吒力”舞师们留存下来的相关资料,这无疑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不可否认,作为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少数民族民间宗教艺术,“阿吒力”乐舞同样面临着失传的危机。为更好地保护和传承这一民间艺术的瑰宝,大理白族自治州已把“白族阿吒力佛教科仪音乐”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欣慰。
  从童年偶然步入宗教艺术殿堂起,张宗义在人生80多年的风雨历程中,数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地传承着民族民间文化,不间断地舞之蹈之,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李老师,我在这个‘阿吒力’乐舞传承人的谱系中排名第5代。‘阿吒力’乐舞一定会在我的手中继续传承……”张学谦对我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激动。
  在采访即将结束时,张学谦告诉我,这几年,尽管年老体弱的爷爷张宗义已经不再跳“阿吒力”了,但对那些上门请教的来访者,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值得庆幸的是,在剑川县有关部门、特别是在县文化馆及乡文化站老师们的帮助下,剑川的“阿吒力”乐舞已经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的传承人谱系。
  编辑手记:
  德国的民族学家威兹格兰德认为“一切舞蹈原来都是宗教的”。寺院既是宗教活动中心,也是群众聚集娱乐的场所,宗教舞蹈对舞蹈文化的发展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是构成中国古代舞蹈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剑川特有的“阿吒力”佛教乐舞其基本特征是佛教与原始宗教相结合,即佛巫合一,具有浓厚的地方民族宗教色彩,是阿吒力法事科仪的重要内容,也是集音乐、舞蹈、宗教于一体的白族民间宗教艺术瑰宝,被誉为“中国佛教乐舞的活化石”,它在云南的传播历史最为悠久、形态最完整,内容最丰富,特点最显著。 “阿吒力”佛教乐舞内涵深厚,跳每一段都需要持灯、花、剑等道具,伴奏乐器有唢呐、芦管、哑胡、笛子等,它的曲调为阿吒力佛腔,唱词为经文,舞蹈不同,它舞蹈节奏、舞姿造型、气氛等都不相同,音乐、唱词也要随之更换,以其白族化向世人呈现出其独特的魅力。学习阿吒力教派科仪难度很大,除了要学习文仪书写、佛法教义,还要掌握多种科仪的演釋规范,熟练多种乐器的演奏和音乐的唱诵等。要熟练掌握完整法事的流程、要领,没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潜心修炼是不可能做到的。再加上由于历史原因,许多科仪、乐舞都已失传,给剑川的阿吒力传承带来较大困难。当今部分中青年人的精神境界文化信仰相对滞后,面对充满着欲望与诱惑的时代,对渴望潜心修行的人无不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如何保护和有效继承阿吒力中的优秀文化艺术,补救民族文化断层,这除了需要政府部门的扶持,学术界相关学者的帮助,还需要阿吒力青年学人持之以恒地刻苦钻研和潜心修习。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我们更需要像张宗义这样的老师为更好地保护和传承这一民间艺术瑰宝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地传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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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的民谚这样说:“到了弥渡,不想媳妇,到了红岩,不想回来。”  这里文化灿烂,是从昆明进入滇西十字路口的文献名邦,这里历史厚重而悠长,人文景观千古流韵,文化古迹星罗棋布,自然景观绿野仙踪,被赞誉为“宜居宜业、养生福地、休闲天堂”。  弥城老街  弥城老街展现出的是原汁原味的地域人文风情,传承着历史的积淀,展示着当今的风采。  当我从文笔路踏入古朴的前街门楼时,仿佛闯入一个跨越时空的世界。白墙青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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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引言当前我国正着力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资本市场作为优化资源配置、推动创新创业的重要平台,发挥着关键作用。作为以信息为基础的资本市场,信息披露质量的高低直
中国聚烯烃的自给率平均不足70%,聚烯烃关税的调整将为中国与东盟国家创造更有利的贸易环境。但进口成本的降低,特使我国的生产企业重新调整生产和经营战略。 On average,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