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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A
莫小菲一直跟着我。
从教室跟到学校后门，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然后到了小树林后面的铁路。我轻轻一跃，便跳过了那红白相间的安全围栏，很快穿过了那四根铁轨。莫小菲穿着裙子呢，她要么从围栏下钻过来，要么不再跟着我。
她是不会跟过来的。火车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莫小菲是好学生，绝对不会拿生命开玩笑。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红白围栏后，双手叉腰像个小圆规：“凌少峰你给我记着！”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火车一下子把她挡住了，“轰隆隆轰隆隆”，然后我清静了。车厢带过的风和着青草味扫过我的鼻子，我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叨在嘴上。没有点燃。
火车终于远去，莫小菲居然还在，一手叉腰，一手指我：“你，你！我告老师去！”
我慢悠悠地点着了烟，感觉自己真是像极了电影里那些苍凉的英雄。
莫小菲这次气坏了，跑掉的时候，马尾巴甩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我往后一倒，躺在草丛里，望着天空的白云，那边那一片，真像妈妈呀。
不知怎么，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四周没有人，我干脆在又一列火车经过的时候，大声嚎起来。
B
莫小菲果然告诉了老师。老师一个电话，便把我爸叫来了。
我爸很要面子，干脆在办公室走廊上拿起扫把往死里揍我。
我站得直直的，由他打。我鄙视他。
他快40岁了，居然还是个街头小混混，靠卖盗版光碟过活。如果不是他这么不争气，妈妈一定不会在和他打了一架之后就一走了之。很久以后才给我寄了一封信。
莫小菲来送作业，远远地站在走廊尽头。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夺过我爸手里的扫把，狠狠地丢在地上。这大概是我15年来第一次反抗他，他有点儿愣。
“你少管我！”我扬长而去，经过莫小菲身边时，没有看她一眼。
為什么我最倒霉的时候，总是被她看到？
上次在巷子里，几个高中生堵住我跟我要钱，居然也被莫小菲看到。
莫小菲真是个麻烦的女生。
手臂隐隐作痛，我摸了一下，流血了。大概是刚才让扫把勾子给刮的。我掏出一支烟，把烟丝放在伤口上。我也不知道烟丝可不可以止血消毒，貌似什么电影里有过这样的情节。
我不想回家。妈妈走后，我觉得那个乱糟糟的屋子根本不是家。
C
张小胖说：“凌少峰，你将来也准是个卖盗版光盘的，没出息。”
我和张小胖狠狠地打了一架。他真卑鄙，那么大的个子，居然还找了帮手。
我在被打倒在地的时候忽然想，我过的到底还是不是一个15岁初中男生的生活呢？抽烟，旷课，打架。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要的青春吗？不，不是的。那我要什么样的青春呢？
“你们干什么？”一个人怒吼着跑了过来，一把扯开了正要踢我的张小胖。
“卖盗版的，他得罪我了，我正在教训他。识相的给我滚！”张小胖很嚣张。在这条小街上，张小胖说自己是老大。
“你们一帮人欺负一个孩子像什么话？”他一手扶我，一手还抱着他装光盘的布包。
“你要当英雄也行。把你手里的光盘给我们！”张小胖提出无理要求。
而他，居然答应了！我真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爸爸。他喝多了酒的时候，就只会和我妈妈吵架打架。对于欺负他的人，他从来什么声也不出。
“少峰，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一把推开他：“叫你少管我！”
看得到他眼里的伤感与惊讶，但我不想理会。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跟他说：“借个火。”
火没有借到。
他伸出手，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他力气真大，我倒在地上，压碎了手里的那支烟。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们住在这条烂街上，到处都是这些人，我不这样还能怎样？”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打妈妈，妈妈也不会丢下我走掉！”
我对着他吼，用尽力气，青筋暴跳的。
然后我看到他忽然蹲在地上，一个大男人，居然呜呜地哭了。
我从未见过他哭。
夕阳下，秋风卷起一只塑料袋，哗啦地响，让人感觉悲凉。
爸爸
A
我15岁的时候，学会了抽第一支烟。
那天我第一次逃课，第一次抽烟。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做了点小生意，日子勉强地过着。我们住的那条街，也很乱。我每天放学都会被大孩子欺负。我以我15岁少年的智商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像他们一样，抽烟，逃课，打架。
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打架。然后，我再也没有回学校。
我的青春，便在那些年轻的放肆里一晃而过。我一直以卖盗版光盘为生。我现在住的这条街，和我小时候住的那条街如出一辙。我很熟悉。但我不知道，少峰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他鼻青脸肿地掏出烟来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懵懂的我。目光也是那般迷茫而单纯。
作为一个成年的男人，或许我不应该在孩子面前哭泣。
但我终于还是失声痛哭。
有时候，很多的情绪，只有眼泪才能表达。
比如我流失的青春时光，比如我死去的妻子，比如眼前这个被我打倒在地目光愤怒的单纯的孩子。
B
经济的紧张让我与妻子经常吵架，以致于她得了重病我都不知道，还跟她吵架争执。最后3个月住院期间，她不肯让我告诉少峰她的病情，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少峰这个残酷的真相，只好让少峰误认为他妈妈是因为跟我吵架才离开了家。
自从打了少峰那一巴掌，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照例在街上卖光盘。只希望少峰的老师不要再把我叫到学校去。
有时候我想，我对儿子，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我每天尽量准时回家做饭，我想不再卖光盘，我想搬出这条街。
卖盗版光盘是违法的。我知道。所以每次我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但这一次我没有跑掉。
我被推上警车时，少峰站在巷子的拐角处，直直地看着我，咬着嘴角，眼里有泪光。
上个月他曾经要求我不要再卖盗版光盘。他说：“你再卖我就报警。”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这样做了。
C
我在看守所里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妈妈变成天使了》。说的是一个男人离婚了，告诉他8岁的孩子说：“妈妈不在我们身边是因为她变成天使去另一个地方帮助别人了。”
我想，如果我当初也能告诉少峰，她的妈妈已经变成天使在天堂里看着他好好成长，事情的结局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一个叫莫小菲的女孩子来看守所看我，她说，少峰谎报年龄到工地上打工，摔断了一条腿。班上的同学给少峰捐了钱，少峰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学校了。
我终于还是在这个15岁的小女孩儿面前，落下泪来。
15岁时我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我以为那是强大的青春的证明，今天才知道，那是一个漫长的错误的开始。
儿子
腿上还打着石膏。夕阳从窗户爬进来，落在白色纱布上，让人恍忽感觉像假的一般。
但那是真的。在爸爸被带走的那天傍晚，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摞妈妈写的签了未来日期的信件。都是写给我的。
那天是我15岁的最后一天。我一封一封地看完那些来自天国的信笺，抽了最后一支烟。
原来我的妈妈真的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最后的日子，她在病床上给我写了这些信。她说她在很远的地方努力工作，要我好好学习，好好和爸爸生活。
可我把爸爸送上了警车。他要8个月以后才能回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出去挣生活费。我忘了自己才15岁，还不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所以，我把腿摔断了。
烦人的莫小菲又来了，带来了课本和笔记。莫小菲是个厉害的小姑娘，我背错单词的时候还会被她打手背。
我会好好读书，然后和爸爸好好生活。我答应了妈妈的。
A
莫小菲一直跟着我。
从教室跟到学校后门，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然后到了小树林后面的铁路。我轻轻一跃，便跳过了那红白相间的安全围栏，很快穿过了那四根铁轨。莫小菲穿着裙子呢，她要么从围栏下钻过来，要么不再跟着我。
她是不会跟过来的。火车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莫小菲是好学生，绝对不会拿生命开玩笑。我回过头，看到她站在红白围栏后，双手叉腰像个小圆规：“凌少峰你给我记着！”
她还在说着什么，但火车一下子把她挡住了，“轰隆隆轰隆隆”，然后我清静了。车厢带过的风和着青草味扫过我的鼻子，我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叨在嘴上。没有点燃。
火车终于远去，莫小菲居然还在，一手叉腰，一手指我：“你，你！我告老师去！”
我慢悠悠地点着了烟，感觉自己真是像极了电影里那些苍凉的英雄。
莫小菲这次气坏了，跑掉的时候，马尾巴甩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我往后一倒，躺在草丛里，望着天空的白云，那边那一片，真像妈妈呀。
不知怎么，我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四周没有人，我干脆在又一列火车经过的时候，大声嚎起来。
B
莫小菲果然告诉了老师。老师一个电话，便把我爸叫来了。
我爸很要面子，干脆在办公室走廊上拿起扫把往死里揍我。
我站得直直的，由他打。我鄙视他。
他快40岁了，居然还是个街头小混混，靠卖盗版光碟过活。如果不是他这么不争气，妈妈一定不会在和他打了一架之后就一走了之。很久以后才给我寄了一封信。
莫小菲来送作业，远远地站在走廊尽头。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夺过我爸手里的扫把，狠狠地丢在地上。这大概是我15年来第一次反抗他，他有点儿愣。
“你少管我！”我扬长而去，经过莫小菲身边时，没有看她一眼。
為什么我最倒霉的时候，总是被她看到？
上次在巷子里，几个高中生堵住我跟我要钱，居然也被莫小菲看到。
莫小菲真是个麻烦的女生。
手臂隐隐作痛，我摸了一下，流血了。大概是刚才让扫把勾子给刮的。我掏出一支烟，把烟丝放在伤口上。我也不知道烟丝可不可以止血消毒，貌似什么电影里有过这样的情节。
我不想回家。妈妈走后，我觉得那个乱糟糟的屋子根本不是家。
C
张小胖说：“凌少峰，你将来也准是个卖盗版光盘的，没出息。”
我和张小胖狠狠地打了一架。他真卑鄙，那么大的个子，居然还找了帮手。
我在被打倒在地的时候忽然想，我过的到底还是不是一个15岁初中男生的生活呢？抽烟，旷课，打架。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要的青春吗？不，不是的。那我要什么样的青春呢？
“你们干什么？”一个人怒吼着跑了过来，一把扯开了正要踢我的张小胖。
“卖盗版的，他得罪我了，我正在教训他。识相的给我滚！”张小胖很嚣张。在这条小街上，张小胖说自己是老大。
“你们一帮人欺负一个孩子像什么话？”他一手扶我，一手还抱着他装光盘的布包。
“你要当英雄也行。把你手里的光盘给我们！”张小胖提出无理要求。
而他，居然答应了！我真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爸爸。他喝多了酒的时候，就只会和我妈妈吵架打架。对于欺负他的人，他从来什么声也不出。
“少峰，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一把推开他：“叫你少管我！”
看得到他眼里的伤感与惊讶，但我不想理会。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跟他说：“借个火。”
火没有借到。
他伸出手，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他力气真大，我倒在地上，压碎了手里的那支烟。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们住在这条烂街上，到处都是这些人，我不这样还能怎样？”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打妈妈，妈妈也不会丢下我走掉！”
我对着他吼，用尽力气，青筋暴跳的。
然后我看到他忽然蹲在地上，一个大男人，居然呜呜地哭了。
我从未见过他哭。
夕阳下，秋风卷起一只塑料袋，哗啦地响，让人感觉悲凉。
爸爸
A
我15岁的时候，学会了抽第一支烟。
那天我第一次逃课，第一次抽烟。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做了点小生意，日子勉强地过着。我们住的那条街，也很乱。我每天放学都会被大孩子欺负。我以我15岁少年的智商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像他们一样，抽烟，逃课，打架。
我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打架。然后，我再也没有回学校。
我的青春，便在那些年轻的放肆里一晃而过。我一直以卖盗版光盘为生。我现在住的这条街，和我小时候住的那条街如出一辙。我很熟悉。但我不知道，少峰并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他鼻青脸肿地掏出烟来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懵懂的我。目光也是那般迷茫而单纯。
作为一个成年的男人，或许我不应该在孩子面前哭泣。
但我终于还是失声痛哭。
有时候，很多的情绪，只有眼泪才能表达。
比如我流失的青春时光，比如我死去的妻子，比如眼前这个被我打倒在地目光愤怒的单纯的孩子。
B
经济的紧张让我与妻子经常吵架，以致于她得了重病我都不知道，还跟她吵架争执。最后3个月住院期间，她不肯让我告诉少峰她的病情，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少峰这个残酷的真相，只好让少峰误认为他妈妈是因为跟我吵架才离开了家。
自从打了少峰那一巴掌，他便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照例在街上卖光盘。只希望少峰的老师不要再把我叫到学校去。
有时候我想，我对儿子，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我每天尽量准时回家做饭，我想不再卖光盘，我想搬出这条街。
卖盗版光盘是违法的。我知道。所以每次我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但这一次我没有跑掉。
我被推上警车时，少峰站在巷子的拐角处，直直地看着我，咬着嘴角，眼里有泪光。
上个月他曾经要求我不要再卖盗版光盘。他说：“你再卖我就报警。”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这样做了。
C
我在看守所里的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妈妈变成天使了》。说的是一个男人离婚了，告诉他8岁的孩子说：“妈妈不在我们身边是因为她变成天使去另一个地方帮助别人了。”
我想，如果我当初也能告诉少峰，她的妈妈已经变成天使在天堂里看着他好好成长，事情的结局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一个叫莫小菲的女孩子来看守所看我，她说，少峰谎报年龄到工地上打工，摔断了一条腿。班上的同学给少峰捐了钱，少峰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学校了。
我终于还是在这个15岁的小女孩儿面前，落下泪来。
15岁时我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我以为那是强大的青春的证明，今天才知道，那是一个漫长的错误的开始。
儿子
腿上还打着石膏。夕阳从窗户爬进来，落在白色纱布上，让人恍忽感觉像假的一般。
但那是真的。在爸爸被带走的那天傍晚，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摞妈妈写的签了未来日期的信件。都是写给我的。
那天是我15岁的最后一天。我一封一封地看完那些来自天国的信笺，抽了最后一支烟。
原来我的妈妈真的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最后的日子，她在病床上给我写了这些信。她说她在很远的地方努力工作，要我好好学习，好好和爸爸生活。
可我把爸爸送上了警车。他要8个月以后才能回来。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出去挣生活费。我忘了自己才15岁，还不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所以，我把腿摔断了。
烦人的莫小菲又来了，带来了课本和笔记。莫小菲是个厉害的小姑娘，我背错单词的时候还会被她打手背。
我会好好读书，然后和爸爸好好生活。我答应了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