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他千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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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蓉满腹狐疑瞧着桌几对面的少年,与自己相仿的年纪,深褐色的眼睛中却透露了超出十六岁的成熟和稳重。
  他叫廉,是个不知名的招魂师,穿着灰色葛布衣衫,脸几乎埋进了同色的大兜帽中,便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脸部轮廓更加深邃。
  “你真的能招魂?”乐蓉皱起眉头开口发问。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廉淡淡道,并没有要挽留这个客人的意思。
  乐蓉不明白面前这叫廉的少年有什么值得傲气的地方,这方小店——连个招牌都没有,隐藏在王城最贫困混乱的角落深处,低矮的茅草顶、狭小的窗户、昏暗得让人一进门便看不清楚屋内的摆设。
  要说这地方是个招魂的场所,倒不如说是个难民的落脚处。
  但乐蓉还想再试最后一次,若仍是被骗和失望……她便落发为尼,再也不留恋这无他的红尘。
  “那好……这是那人的生辰八字,还需要别的什么物件么?”乐蓉伸手递过去一张纸,可对方却连这都没有接。
  但那叫廉的少年根本就没抬头看自己一眼,更没接递过去的东西,已经闭上眼睛自顾自地口中喃喃起来。
  道士、和尚、巫师……乐蓉已经拜访了不下二十个,却从未瞧见过连生辰八字都不需要的人,更没见过连道具都不用,就凭空念咒的家伙。
  心想着一定是遇到了骗子,刚准备甩手走人,却瞧着对面那少年站了起来,身体前倾着凑近了自己的脸颊。
  他想干什么?乐蓉觉得慌乱,刚想提高声音叫人闯入,却听见廉温柔而磁性的声音低语道:“忘了我吧。”
  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这是朱伯谦在临死之前拉着自己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难道,当他魂魄到了地府,对自己说的仍然只有这么一句?
  乐蓉便突然觉得眼眶酸热酸热的,心头一个委屈,眼泪就要这么掉落下来。可她生性倔强,又岂能在旁人面前落下眼泪,便一个咬牙生生将眼泪收了回去。
  不甘心,不甘心!从自己六岁开始与他定亲到如今,纵然尚未拜堂成亲,但十年的青梅竹马、情愫暗生、海誓山盟……竟只换来这句话?
  她心头那股子委屈的劲,就被这愤恨不甘的情绪给填满,起身便一个巴掌抽在了面前那少年的脸上。
  “居然骗本……郡……姑娘!”她恨恨道,“你以为随便说两句我便信了你?”
  没想到,对面那少年居捂着脸抿着嘴便低头呵呵轻笑了起来,那神情让乐蓉顿然觉得似曾相识,还没来得及深想,便瞧着那少年退后了一步,跪下双膝,匍匐在乐蓉面前谦卑道:“小人怎敢欺骗乐蓉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乐蓉大惊,瞧着自己已经乔装打扮,与平民无异的装束,再回想方才并无任何言语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对方是如何得知?
  而廉竟似读出乐蓉的心思,继续道:“小人既能招来魂魄,自能知其前生因果。乐蓉郡主方才让小人招魂者,正是上月病故的前太子殿下。”
  朱仲雅在郡主府门前从大中午一直等到日照西山,光洁俊朗的额头都快急地冒了烟。
  一定要再去差人找找,他搓着双手来回踱步,额头上满是冷汗,想到乐蓉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便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都没法平静下来。正准备回宫多找些人手前去搜查,却瞧着抬着紫红色金顶轿子的一行人,已经从拐角处向郡主府走来。
  “乐蓉,乐蓉,究竟去了哪儿,一天都不见人?急死我了!”仲雅冲了过去,凑近轿窗关切道,“下次出门多带些人,也好多点照应。”
  “多带些人?”乐蓉掀了帘子用那双漂亮的凤目警惕瞧着仲雅,“我的事情,应该还轮不到你管吧!”她冷笑一声,若待放一般的桃花粉唇便如同突降春雪一般,让仲雅觉得心头热情浇了个灭。
  仲雅没想到乐蓉会这般无情冷漠地与自己说话,愣了半晌才想起要追上已经下轿移步府中的乐蓉,对方却冷不丁停下了脚步,站在玉阶之上低瞧着朱仲雅。
  “乐蓉恳请二皇子以后莫要再来郡主府,否则我便恳请圣上准我去边远之地清净安生。”她那国色天香之容,就这般说着冷若冰霜的话,便更让人觉得心痛彻骨。
  明明以前她不是这般模样,在大哥伯谦的身边,笑得如春花盛开一般烂漫鲜艳,令人炫目得无法正视,而不过短短一月,春的温暖怎就变成了冬的极寒。
  正这般恍惚着,乐蓉已经转身入了朱红色的大门,只瞧着她一身雪白素服,衣袂飘飘,翩若惊鸿,玉石砌成的路面两边,红色的枫叶正随风落下,一瞬间,仲雅觉得她仿佛踏上了一条远离红尘之路,很快便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仲雅就这么站在门口,生怕若这么追上去,乐蓉便真的就此决然离去,脑中却不知为何,出现了冠礼那天与皇兄的对话。
  “皇兄,将乐蓉让给我吧?我一生一世都会对她好的。”酒过三巡,仲雅凑近哥哥的坐席,哀求道。
  伯谦笑笑不理会弟弟的言语,视线却已经落在坐在不远处的紫色帷帐中的那个倩影,隐隐绰绰,却似乎能瞧见那国色天香之容,似唇角带笑,眼睛盈盈如水向自己这边看着。
  “皇兄!”仲雅乘着酒意提高了声音,“你就不能让着我一回?以后无论什么事情我都顺着你!”
  “我拒绝。”伯谦回看喝得有点醺意的弟弟,英目之中便是太子的威严之气,让仲雅不禁突然肃然,“乐蓉不是让来让去的礼物,在这世上还没人及我爱她之深,为何我要对你拱手相送?”
  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兄长竟然如此明明白白拒绝,仲雅倒是红了脸愣住了,半晌才喃喃尴尬道:“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但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伯谦突然开口道,柔和却并未开半点玩笑,“九泉之下我一定将她托付与你。”伯谦瞧着弟弟傻了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温柔若水、荡漾于心,“因为你是这世上除我之外,最爱她的人。”
  所谓一语成箴,未曾想到三年之后朱伯谦真身染恶疾,甚至连短短十日也未曾熬到,便一命呜呼。
  仲雅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莫说是乐蓉疯疯傻傻每日都在外寻找方术奇人,期望能有通天之术,可与朱伯谦说上一言半语;就连仲雅自己,也巴不得魂魄梦中来遇,清楚楚告诉自己,究竟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若是殿下忧心乐蓉郡主的冷若冰霜,小人倒是愿意为殿下分忧。”一个陌生的声音便在身后响了起来,如此冷不丁地,让朱仲雅吓了一跳。
  转身仔细打量,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少年,十六岁的身子有些纤瘦,清秀俊朗的面容之上,却有一双冷峻沉稳的深灰色眸子,对方仅一身葛布陋衣,分明是身份低贱,可少年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卑不亢。
  “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管主子的事情。”仲雅拂袖冷声,无意与这等谄媚小人多言,从那少年身边走过,狠狠撇了对方一眼。
  可对方却并不罢休,声音便不依不饶继续传来:“以我的身份自是不敢妄语皇子郡主之事,但若是前太子之意,又当如何?”
  朱仲雅呆住了,回味着这句话的意思转身,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答。
  “小人廉,乃一招魂师,愿为殿下捕获郡主芳心,应前太子之冠礼之诺。”廉在仲雅的面前跪拜下来恭敬道。
  除了自己与皇兄,再无第二人知道那日宴席之上的那番约定,若非伯谦魂魄西归地如此突然,连仲雅自己都快忘记了。
  难道这世界上,真有招魂之术?仲雅心中惶惶,瞧着面前跪拜的少年,便慌忙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第二章
  乐蓉推门出来,本想着将烦人的朱仲雅赶出郡主府,可瞧着那站在树下蓝衣长发的背影,心便紧收了一下,脚下的步子迟滞,只站在门口怔怔瞧着那人。
  他的腰间有一枚玉箫,翠绿流苏荡漾下来,随风轻轻摆动;枫叶落在他的肩膀上,绯红的艳、瓦蓝的沉,便令乐蓉想起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乐蓉,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打扰。”那人转过身来,有一张与伯谦相似的脸,只是眉眼之间少了那一分令自己倾心的内敛。
  乐蓉没有开口赶他走,收回心神沉默着看看对方究竟想做些什么。
  “我知你与皇兄喜欢琴箫和鸣,因此搜了份合奏孤本赠与你。”仲雅将手中的信笺递过来,“我的心思你自是知道的,但若你不愿意从皇兄之死中走出来,我愿意远远瞧着你,再也不打扰。”
  说罢,便依着廉的嘱咐,转头便向着郡主府大门走去,步伐没减慢,心中却拼命打着鼓,生怕乐蓉就这么沉默让自己离去,以后再也没了登门造访的理由。
  不想,背后却传来了乐蓉的声音,喃喃之声缓而轻,若细雨拂面令人心中沁出一股柔情:“这是已经失传许久的《双燕合啼》……人已逝,玉箫已葬,我如今独抚古琴又有何意义……仲雅,你拿回去吧。”
  “若乐蓉不喜欢,我便帮你扔了它。”仲雅走向垂目哀伤的乐蓉,抽出她捏在手中的信笺,便手中用力将那薄薄的几张撕了个粉碎。”
  “你做什么!这可是孤本!”乐蓉大惊,瞧着那原本好好的乐谱变成了一堆废纸,飘飘洒洒落在了地上,如雪。
  “孤本又如何,既让你伤心,倒不如毁了好!”仲雅凛然,那口气便让乐蓉心头又是一惊。
  那个人曾经也是这样,纵然温文尔雅,却是宁愿负天下不负自己的柔情,才换来自己宁赴九泉之下与其相聚,也不留恋这世间荣华富贵的决然。
  心头伤感,便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捡起一地的碎纸。“罢了罢了,拿这乐谱撒气又能如何。”乐蓉扯过仲雅的双手,便将那一把碎纸片都放在了他手里,“你可捏好了,一张也不要掉了,兴许还能重新拼好。”
  “你……”仲雅愣在那里,傻傻看着乐蓉的脸,“让我拼?”
  “不乐意?”乐蓉一皱眉,便伸手要将那碎纸抢回来。
  “不不……小的遵旨,小的遵旨!”仲雅大喜,即便被乐蓉这般颐指气使,也大大好过她冷若冰霜的样子!弯腰躬身,便乐呵呵退了出去。
  “你的法子还真管用!”在郡主府的偏僻后园之中,仲雅找到了正在树荫下小寐的廉,他正躺在青石花台之上睡觉,仲雅便一巴掌将他拍醒,手中的碎纸片则一股脑塞进了他的怀里,“她,她让我拼这个呢!”
  居然碎成了这样?廉诧异瞧着那一手的纸片,微风吹过便瞧着怀里的东西如蝴蝶一般,似都要飞出怀里,廉慌忙躬身,将碎片护住,方才松了口气。
  朱仲雅瞧着廉的表情笑了起来:“用得着那么紧张么,不过就是骗骗乐蓉的假谱子。”
  “这哪里是假的?”廉痛心瞧着一手的碎片摇摇头,乐蓉本就爱好乐谱,虽说前太子之死让她无意丝竹,但万一真打开,可就前功尽弃,又怎敢用假乐谱去糊弄她?
  “早知道我就不下这么重的手了!”仲雅慌了,想着来的时候幸好捏的紧,一片都没丢掉,否则这事可搞大了。
  “是你撕的?……那殿下可难拼了。”廉认真看向仲雅,“少说也要花三天三夜吧。”
  仲雅也不着急,嘿嘿一笑从怀中摸出了一锭闪亮亮的金锭放在廉的身边:“这是你给我出主意的酬劳,另外的,等你拼好了孤本,还有奖赏!”
  “殿下是因为不懂乐谱吧?”廉笑嘻嘻拿过金子放进衣袖,抱着那堆碎纸站了起来。
  “这个……皇兄也告知与你了?”仲雅诧异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廉。
  “不,只是随便猜猜。”廉微微一笑,躬身告辞。
  仲雅其实不是个喜欢丝竹之人,两日之后依廉所言,去都城的洛察庄买了上好的玫瑰香片约了郡主品茗,乐谱之事都几乎忘到九霄云外了,只是乐呵呵瞧着乐蓉倚栏远眺的侧脸。她虽因茶饭不思清减了许多,却更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好。
  “那日让你拼凑的琴谱应是好了吧?”乐蓉瞧着池塘一角已经凋谢的荷叶,突然开了口。
  仲雅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情,手微微一抖,那烧开的山泉水便差点泼在了自己的手上,愣了愣硬着头皮点点头,呵呵一笑道:“费了些功夫,不过快好了,明日便给你送来。”
  “拼了几日,谱子你应该也熟了些,那日瞧着你带了玉箫来,不如吹一段让我先听听?”乐蓉扭头瞧着仲雅,虽不强求,但倒也是有些期许的。   “这……”仲雅哪会吹什么玉箫,那日不过是放在身上假装皇兄的模样罢了,心头一着急,额头便冒了冷汗,“今日我并未带玉箫来,况且我习萧时日尚浅,哪能吹奏那复杂的调调。”
  “复杂的……调调?”乐蓉微眯眼睛,便似若有所思一般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双燕合啼虽自己并未亲耳听过,但世人都说这是是琴萧合奏的最佳谱子,为了将燕子清丽的鸣声与风儿掠过之声再现出来,对琴的演奏手法和萧的吹奏气息要求很高,但调子却并不复杂。听着仲雅这般回答,乐蓉心中便有了些怀疑,口中却道:“也是,那今日便这样吧,明日你再将谱子送来,乐蓉先告辞了。”
  “可茶……”仲雅在身后提高声音挽留,却瞧着乐蓉翩翩背影已经沿着花径离开,转了个拐角便消失在金色的银杏背后。
  仲雅匆匆忙忙往后院的佣人居所走去,推开门便瞧着伏案努力拼凑乐谱的廉。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已经伏案熬夜了几日,但动作仍然一丝不苟,便让原本还想催促的仲雅没了声响,默默站在一边,看他将最后几块拼接完成,终深深松了口气。
  接过廉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乐谱,仲雅开心一笑,将谱子收进怀里,又摸出了三枚硕大的金子放在了廉的手中:“这是你辛苦的酬劳,今日乐蓉似乎想听我吹奏玉箫,不知道皇兄有没告诉你什么演奏的秘诀?”
  “教你秘诀又能如何?你连乐谱都不会看,怎能吹奏得了玉箫?”乐蓉冷冷的声音便从门那边冷不丁响了起来,凤目便落在了那闪亮的金子上面,“郡主府倒是亏待你了?让你吃里扒外地帮着外人?”
  “我不过是个招魂的人,既有客人,为何不接?”廉倒不觉得羞愧,将金子收回床铺里的盒子中,“若郡主让我招魂,小的也一定会满足。”
  “你……”乐蓉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厚脸皮,想到朱伯谦的魂魄在九泉之下亦要被这等下贱之人胡来唤去,心中便一个沉痛,整个人差点站立不稳昏死过。
  “乐蓉!”仲雅眼见瞧着身形晃荡的郡主,一个箭步上前将她身子扶稳,却被她扶住门框推开。
  “你走,朱仲雅,不要再来我郡主府!”乐蓉缓了口气咬牙道,声声带泪,如啼血之莺,听得人揪心疼痛,“我生是朱伯谦的人,死是他的鬼,今生今世,心中再无其他挂念!”说着,从仲雅怀中抢过那拼凑好的乐谱,撕了个粉碎丢在了地上。
  朱仲雅愣住了,没想到第一次乐蓉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连一点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下。她那坚决又痛苦的眼神,如一把刀子,绞得自己满心的爱恋成了碎裂的锋利,片片都是冰冷的疼痛。
  廉被拖回房间的时候,背上被打了二十鞭。本来还应该伤势更重一点的,但乐蓉郡主亲自动手,凭她如今虚弱的身子骨,二十鞭已是极限。
  郡主府的每个人都说打得好,对于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来说,最好打死了了事,但廉想起方才乐蓉抽鞭的神情,便觉得这根本不是在惩罚叛徒,倒是在折磨乐蓉她自己。她咬牙蹙眉,泪珠滚落,仿佛每一鞭都是抽打在她自己身上一般疼痛。
  廉叹了口气,还以为她出了气会开心些,没想到最后是哭得没了力气才罢了手,被人扶着回房休息。瞧着地上那碎纸片,觉得心中笃笃地肉疼,又不自觉叹了口气,廉撑着疼痛的背部爬了起来,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将那些散落的乐谱碎片都捡了起来。
  《双燕合啼》,这世上唯一的孤本,曲子描绘了一对燕子一年四季的恩爱和谐。可惜,孤本被毁、劳燕分飞,脑中响起乐谱之中的旋律,原本欢快的音乐也透露出了无限悲伤的味道。
  第三章
  那一顿鞭子下去,挨鞭子的人一天一天好起来,甩鞭子的人,却一病不起。郡主府上上下下焦急地如热锅上蚂蚁,却请了无数个大夫都药石惘然。
  每个大夫都说郡主这得的是心病,就算华佗再世也医不得,名贵药材吃了不知多少,求神问佛也不知拜了几回,全府上下却眼见着郡主一日日病情恶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不,招前太子魂魄入梦试试?”有人终于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让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后院廉的简陋住处。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最不靠谱的法子,管家却实在没了办法,找上了后院中养伤的廉。
  “十两黄金。”廉倒也不推辞,眼皮都不眨一下伸出手,一双明眸瞧着管家很无辜的样子。一瞬间管家很有一种想要将对方掐死在床上的冲动,却只得按耐住了脾气将酬劳如数奉上,并瞧着那少年仔仔细细清点斤两。
  “我招魂的时候,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你可明白?”廉将黄金收好在盒子里,郑重瞧着管家道。
  “只有我与你,绝不会让第三个人进入!”管家拼命点头,当下什么都要答应这小子。
  廉却皱眉瞪了一眼面前的管家:“我是为郡主招来前太子的魂魄,又不是为你。连你也不能在场!”
  朱仲雅得了管家的讯息赶来郡主府的时候,就瞧着一群人站在郡主起居的纤星小院外踌躇,交头接耳如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了主张。
  仲雅心急刚想提脚入内,却被管家跪下挡住了去路:“殿下,郡主病情深沉,小的擅做主张请那招魂师招来前太子魂魄帮郡主解开心结,他说招魂之时不能有第三人打搅,否则郡主性命不保,可他已经入内一天一夜,小的觉得孤男寡女有不妥,所以请殿下帮小人拿个主意……”
  “你现在才来担忧这些?”朱仲雅暴怒,推开管家便向着乐蓉的卧房冲去,“什么招魂的时候不能有其他人在场,我偏不信了,廉,你究竟在干什么,快点给我滚出……”
  话音还未落,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廉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出来,双眼血丝,青黑色的眼圈,显然一夜未眠。
  “你这混小子!”仲雅上前提了对方的衣领便要狠揍下去,却听得房内乐蓉的声音传了出来,似刚刚清醒,弱如游丝,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惊喜:“我饿了……”
  “去喂吧。”廉向着身边一脸诧异的仲雅笑了笑,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背部,在郡主府众人的睽睽之目下,一瘸一拐走出了纤星小院。
  没有用任何的药物,郡主居然醒了!
  这个消息震惊了全郡主府上下,不出一个时辰,“那个小子”的称呼,便在郡主府上被毕恭毕敬换成了“廉公子”,不少人找上后院请“廉公子”招魂问事,可惜人家开价太高,除了捏着钱袋子唉声叹气地回来,一无所获。   “听说昨晚你招了前太子的魂魄?”第二日下午,脸色仍然很差,却能摇摇晃晃站起来的乐蓉便去了廉的居所。
  “是。”廉点点头,笑着瞧着乐蓉阴晴不明的脸,便冷不丁迎上了对方一响亮的耳光。
  “上次那鞭子还挨得不够么?”乐蓉怒斥道,“就请你,让他在九泉之下好好歇着吧!”
  廉摸着肿起来的左腮帮子,用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瞧了乐蓉半晌,开口道:“他说……他看你这样,歇不了。”
  听得这句话,乐蓉便傻在了那里,半晌,终眸子里涌了泪水,呜咽着,止不住地掉落了下来。
  廉没说话,瞧着她哭,终听得她呜咽声小了下来,抽泣道:“他昨夜来我梦里吹玉箫给我听,我想他,好想他,恨不能再继续这么病下去……但又怎好再让他九泉之下忧心不安……”乐蓉抹了把泪,深吸口气用郡主的口气问,“你说招魂之人自知前生因果,那你能学他吹奏玉箫么?”
  廉瞧着乐蓉那仍然泪盈盈的眼,本想拒绝,却心头一颤,咬牙道,“小人手残,五音不全。”
  “我命令你吹!”乐蓉心意已决,从怀中摸了把玉箫就塞进了廉的手中,“凤皇来仪,就吹这个。”
  廉并没骗人,玉箫在手吹得犹如鸡鸣鸭吼,手指更是僵硬无措,明明一华美悠扬的凤皇来仪,被吹成了乌鸦来袭。
  乐蓉本想翻脸揍人,原本就大病未愈,耳朵还要被如此折磨,刚想要发火却听得转音之间竟有熟悉之感,乱糟糟的音调气息之下,竟有几分伯谦当年吹奏的韵味,整个人便突然呆在了那里,瞧着廉那张清秀的脸,竟觉得他舒展额头微眯眼睑的模样,竟有几分伯谦的神态。
  “伯谦……?”乐蓉哑然,深吸了口气试探道,“是你么?”
  箫音突然停了下来,没想到乐蓉会突然这么问,廉眨了眨眼睛诧异地瞧着乐蓉的脸,下一瞬乐蓉的身子已经扑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郡主的身体很柔软,因为消瘦更让人多了几分怜惜,凑近鼻翼的发丝散发着乐蓉特有的栀子花精油香气,廉失神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大大的不该,慌忙退身让了回去,低头恭敬道,“郡主,小的是招魂师廉。”
  “廉……”乐蓉的眼神迷离了一下,终回复了常态,挥手一巴掌便抽在了廉的脸颊上。
  原本左脸肿着,现在右脸又挨了一下,倒看起来对称了。
  “小的什么都没做啊,是您扑上来……”
  “谁让你不早点说自己不是!”乐蓉愠怒起身。
  以为对方还没打够,廉慌忙捂着两边腮帮子准备起身逃跑,可对方却不是要挥手再打,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纸,摊在廉的面前,命令道:“签了它。”
  “这是什么?”廉接过纸张摊开瞧了两眼。
  “保证书。”乐蓉指指上面的文字道,“保证以后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乱招朱伯谦殿下的魂魄,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我每月自会给你二十两黄金作为酬劳。”
  “二十……两?”
  “嫌少?”乐蓉那漂亮的黛眉挑了起来,凤目微眯。
  “不不,够了够了,小的签在哪里?”廉慌忙趴在桌子上细细找位置。
  “这里,就这里。”乐蓉指了指左下角,把毛笔塞进了他的手里。
  廉停下了,愣了愣嬉笑着瞧着乐蓉期待的脸,“可是……小的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不早说!”乐蓉瞪了一眼廉的笑脸,那肿起来的腮帮子笑起来,却更显得那双明眸清澈,虽然心中不快,却下不了手去打,便抓住对方的右手,在砚上蹭了蹭,盖下了手印。
  “我就暂且相信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了。”乐蓉收起那保证书小心翼翼塞进口袋里,又掏出个沉甸甸的袋子丢在了桌上,“我也是言而有信的人,今天初一,先给你一半的酬劳,到了月末再给你另一半。”说着便转身出了门,回头不忘一句,“好好清点清点,可别回头说我短斤少两。”
  廉笑了笑,低头打开了那黑色的袋子,一股中药的清香扑鼻而来,除了十两黄金以外还有一铜质圆盒,打开里面则是些绿色的固体状膏药,廉一嗅便知道这是来自南方进贡的伤药,对鞭伤的愈合尤为有效。
  再抬头,门边哪还有乐蓉的影子,瞧着那院落中婆娑的竹影,方才乐蓉头上的栀子花精油的味道便若在鼻翼之间,让他不禁嘴角上翘出舒心的弧度来。
  刚想抹写膏药涂上,余光却瞥见门口出现了一高挑的俊朗身影,抬头便瞧着朱仲雅悄无声息站在了门口,表情冷得仿佛质问一般。
  廉收回脸上的笑容,将药膏塞进袋子,放到身后。
  “这是你修改的么?”朱仲雅摊了张药方放在桌上,指了指上面用红笔划掉的部分,“管家没来得及抓药你便进去招魂了,所以这药方子便落在郡主房中,今日想起再去取药,却发现这一味麝香被划掉了。”
  廉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药方,不置可否瞧着朱仲雅。
  “你究竟是什么人?”仲雅加重了质问的口气,“我问了太医,郡主当前血气两虚,虽然麝香能帮她恢复神智,却亦可能使其心力更衰,你一小小招魂师,又何来知道这些?”
  “招魂师就不能学些医术了?殿下太小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了。”廉笑了笑,露出了个看似谄媚的表情,但不知怎的,仲雅却怎么瞧着怎么觉得那双眸之中却分明是傲然之气。
  “无论你对郡主有什么心思,我劝你最好打住。”朱仲雅凑近廉那清俊的脸冷道,“乐蓉郡主乃死去的护国大将军之女,深得当今圣上垂怜,身份高贵不是你这等低贱之人可有非分的。况且……”
  朱仲雅深吸了一口气,“乐蓉郡主有我守护,就算你能通皇兄之灵,也借不得他半分力气。”
  第四章
  在郡主府上住了半月有余,廉有一种亏大了的感觉,后悔当初签下了那保证书,每个月还只换来这少的可怜的二十两黄金。
  倒不是这数本身少,而是郡主要求实在太多!虽然不让他招魂,但不是清晨陪她练琴,早中午陪她练画,中午陪她喂鱼;就是下午陪她逛街,傍晚陪她晚宴,外加晚上陪她赏月,半夜陪她看星。   不过私下里问过她身边贴身丫鬟的月俸:“每月五两黄金。”小丫头美滋滋伸出伸出手指头自豪晃晃,廉便想到床上躺着的十两黄金,把抱怨咽下了肚子。
  “换个地方赏月吧。”廉正瞧着当空清冷的圆月,蓦地听见身边郡主发了话,“到个更高的地方去。”
  廉有点傻眼,看了看他们所处的地方,这里是纤星小院假山顶上的三角亭,整个郡主府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地方了。
  乐蓉指了指远处延绵的青鸾山:“到山顶上去。”
  没想到乐蓉会说那个地方,廉彻底诧异了。出郡主府倒是小事,可眼见着马上都快到宵禁时间,别说城门出不去,连大街上也不能乱走。
  但廉显然是白替对面这姑娘担心,也小看了这姑娘的本事,她可不是普通人家的温婉少女,她可是这天下最随性又最刁钻的乐蓉郡主,只瞧着对方回头来冲他轻了一下,那美丽的凤目在月光之下若闪烁着碎银的光芒。
  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已经逃过了路上巡视官兵的视线,顺着城墙某个守卫稀疏的矮墙,搬了几块石头露出个地洞,两人便偷偷摸摸爬出了王城。
  廉只觉得额头黑线,想着幸好旁边的这小姑娘和国家无冤无仇,否则外敌侵入自家老巢,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爬上了青鸾山的顶峰,乐蓉一点都不像个郡主,也不找块干净的地方,就径直坐在了山顶的一方光滑的青石上,仰面朝天瞧着似近在眼前的圆月:“真漂亮……”她气息不稳地赞叹出声。
  “没想到真到这里来了。”廉坐在一边抬头瞧着天,繁星若棋,玄妙难言,明月若灯,灼灼耀眼,“更没想到郡主居然轻车熟路。”
  “我一直想在晚上来这里,已经想了两年了。”乐蓉停顿了半晌悠然继续说,“那年他随圣上狩猎回来,与我说在青鸾山露宿,半夜爬上山顶看圆月之美。他说亦想让我瞧见这般景色,却无奈我是未出嫁的女子难以如此随性。”乐蓉坐起身侧脸瞧着身边的廉,“如果他到你梦里,请告诉他我看见了,真的很漂亮,谢谢他……那时能想到我。”
  廉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月色将她的面容勾勒出温柔的曲线,即便她是刁蛮的、任性的、娇嗔的……却更是多情的、哀怨的、痴心的……心便似被刀割一般,疼得要掉出血来,“需要我……将他招来么?”廉吸了口气问道,明知道不应该先开这个口,可面对那张没哭,却更像是心底流泪的脸,他没办法保持沉默。
  “不用……莫耽误了他的轮回路。”乐蓉低下头,慢慢凑近了廉的胸膛,“你就让我这么靠一会。”她的声音轻了下去,额头搁在了廉的胸膛上。
  “乐蓉……”廉觉得乐蓉的动作轻若无物,却似重锤一般敲上了心房,鬼使神差一般,便伸了手将她揽进怀里。
  “伯……谦么?”乐蓉试探着问。
  廉心头一惊,刚想退后,却被乐蓉一把抱了腰际:“郡主,我……是廉。”他吞了口唾沫,将手从乐蓉的肩上放开,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我常常觉得你就是伯谦,虽然你不会写字,萧吹得很糟糕,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像!”乐蓉语无伦次道,“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胡思乱想,想是不是有回魂转生,会不会有幽魂附身,会不会……”
  “郡主,您一定是太累了。”廉觉得现在这情况太糟糕了,郡主的双臂纤弱没有力气,但自己却竟然没办法挣脱开,“我不是前太子殿下,我只是个招魂师……”
  “那为什么你的感觉,你的眼神会那么像?”乐蓉抬头吼了出来,死死抓住廉的衣袖看着他,“为什么看到你,我……会……”
  廉瞧着那双漂亮的凤目之中,温柔含情、一瞬间便若桃花入水,在心中荡出了涟漪。但他却狠了狠心,抓住那双白皙纤细的双手硬生生从自己的手臂上放了下来。“郡主是太寂寞了,所以把我当成前太子殿下的替代品了吧?”他微微笑了笑,很宽容的表情之下,却是深深的冷漠,“小的是招魂师廉,若郡主需要小的做些招魂份外的事情,一个月二十两,似乎还不够……”
  话音还未落,便重重挨了个巴掌;还不够,另外一边紧接着便又是一下;廉便觉得两边腮帮子火辣辣肿了起来。
  虽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乐蓉会连扇两个,廉心里想着:她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你滚。”乐蓉指着下山的路,“滚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看见你,也不许再招伯谦的魂魄!否则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
  廉双手捂着腮帮子,脚下却动都没动。
  “你还不走?”乐蓉哼道,“让我给你钱再走么?”
  “给钱自然好。”廉波澜不惊道,“但我既然与郡主一起来青鸾山,自然要与郡主一起回去。”
  “不许再回到郡主府!再瞧着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乐蓉呸了口唾沫沿着来路飞奔而去,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颊,似有碎银落下。
  廉知道,她在哭。
  这个倔强的女孩,此时此刻哭得很伤心。
  廉很听话,没回郡主府而是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乐蓉受伤痛苦的表情,一整夜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才迷迷糊糊睡着。
  一大清早,还没睡醒的廉却被屋外的喧闹声惊醒了过来,还没回神,便被官兵夹住了胳膊拖下床。后膝不知被谁踢了一下,整个人便跪在了地上,只瞧着一双黑缎面绣虎纹的金丝鞋面在眼前,便不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一大清早,殿下为何来此?”
  “你根本不是招魂师,甚至不叫廉!”仲雅眯起眼睛咬牙道,“欺骗郡主和皇子可是重罪!把他拖回去!”
  “殿下!您抓人也要有个真凭实据啊!”廉蹙眉高声道,“纵然您是皇子,也不能想关就关,想杀就杀。”
  “你既然不愿意承认,那我替你说。”仲雅攥紧廉的领口将他上半身提起来,“你真名叫唐书廉,是前些日子处死的巫蛊师唐蛟的独生子,所谓招魂不过是你的鬼把戏,根本就是蓄意接近郡主以报圣上赐死你父之仇。”
  廉愣了愣,叹了口气,冷笑道:“我若真要向圣上报仇,接近你不更直接些?又何须绕个大弯子接近乐蓉郡主?”
  仲雅哈哈一笑道,“那你倒是说漏嘴了,你不是主动撮合我与乐蓉么,若非乐蓉察觉你从中协助,当下你已经得到我的信任。将他带下去,关入天牢,我会亲自审问,必将你的阴谋诡计都从你肚子里挖出来。”   凡是涉及到乐蓉之事,仲雅便会完全变一个人,廉瞧着他因为愤怒和警惕而有些变形的脸,听出他言语中的流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之意。
  罢了罢了……来到王城委身在这方低矮破旧屋子里的时候,便已经意料到这个结局。他不是存有侥幸心理,即便神明清清楚楚告知自己如今的命运,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形单影只地消瘦下去。只是他恨,恨一直到这一步,仍然对她没有任何的帮助,只是徒增伤害罢了。
  “不好了,殿下,不好了!”远处一气喘吁吁的仆从向着这般慌张而来,纳闷瞧了一眼在郡主府被奉为“廉公子”的人,怎五花大绑若阶下囚一般,便冲到了朱仲雅的身边,“郡主……郡主不见了!”仆从上气不接下气道,“昨日郡主夜出郡主府,之后便彻夜未归!”
  “丑时郡主府上的守卫也没见到郡主回府么?”廉也有些慌了,不管自己已经是罪人一名,径直开口急切道。
  “回府?”仲雅一把抓住廉胸前的衣衫,将他拖向自己,“为什么你觉得郡主丑时会回来?你当时和她一起出去了?”
  “我明明看着她走到郡主府前才离开的,怎么会……没有进去……”廉回忆道,只觉得心头懊悔,为何不再等一等,看着她进去再离开?为什么因为不忍心看着她若失魂一般的背影,就转身逃跑一样地走了?为什么不再忍一忍。
  “你这个混蛋!”仲雅一拳狠狠砸在了廉的肚子上,廉清瘦的身形便狠狠冲撞在了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挣扎了半晌也没能爬起来。
  “快去找,所有人都去找!”仲雅大声道显然已经惊慌失措,虽然皇兄去世之后,乐蓉也常常到处乱走,但从未一个人只身行动过。
  虽然她刁蛮任性有些喜怒无常,但实际上,她最终都会安守着让所有人宽心的底线,即便再痛苦再绝望,她也会默许亲近的人守护在她的身边,瞧着她的凄惨;而今天,她竟然没有声响地消失了。
  仲雅有些脱力地靠着街道的墙壁,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一种即将永远失去乐蓉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神,整个人便恍惚了起来。
  “派些人……去朱伯谦的陵墓看看吧。”廉撑着身子爬起来,仍然摇摇晃晃着,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道,那双深邃的眸子看着朱仲雅,看不出任何欺骗的意味。
  “把他关进天牢!”顿了片刻,朱仲雅冷道,“其他人,随我去太子墓!”
  第五章
  一盆水从头而下,便将那昏迷中少年的意识拉回现实,他背上刚刚的烙印冒了一丝青烟,仿佛灵魂从他体内逃逸一般。
  “说,你与朱伯谦殿下之死有没有关系?”狱卒在他耳边逼问道,不允许廉有片刻休息喘息的时间。
  “该说的……我都说了……”廉嗫嚅着嘴唇,气若游丝,“郡主……找到……没有?”
  “你还想打郡主主意?”狱卒怒道,从墙上扯下了粗壮的鞭子,“先考虑考虑你自己的小命不保吧!”
  廉闭上眼睛,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深切的疼痛,但即便如此,也远不及心中担忧乐蓉的痛楚,如同整个人都空荡荡了一般,像又死了一次,内心极寒,只求快点知道乐蓉的消息。
  “住手!”仲雅的声音在牢狱外响了起来,他满身都是泥土,看起来狼狈不堪,显然刚刚从外面回来。
  “乐蓉……”廉刚开口急问道。
  朱仲雅已经开口回答道:“找到了,的确在太子墓。”他接过狱卒手中的长鞭,弯腰进了牢房,“但她是连夜冒雨步行赶去太子墓的,因为太过虚弱昏迷不醒,现在太医正在郡主府上为她诊治。”
  廉没说话,目光看向了地上躲过朱仲雅的视线。
  “你究竟做了什么?”仲雅上前用鞭子抬起廉的脸颊,“她明明已经好起来了,为什么又变成这样?你说啊!”仲雅抡起鞭子便抽打在廉裸露的胸膛,鲜血飞溅开来,那伤口之上再渗出新的血液顺着身体流下。
  “该说的……我都说了!”廉咬牙道,“你方才难道……没看狱卒……给你呈上的供词么?”
  “这么说,你承认你根本不会招魂?”仲雅展开手中的供词眯眼冷问。
  “是。”
  “你接近郡主只是因为贪图她的钱财?”仲雅继续依文而问。
  “是!”廉低哑吼了出来。
  “你在骗三岁小孩么?”仲雅撕碎了手中的供词又是啪啪两鞭子,瞧着廉已经开始翻了白眼,再抡起一桶水从头浇下逼迫他清醒。
  这件事情绝非供词上这么简单,仲雅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唐书廉的父亲唐蛟是出了名的巫蛊师,因以巫术害死重臣,才落得斩首处死的下场。唐书廉作为他的独子,怎么可能连一点巫术也不懂?
  唐蛟处死不久,皇兄便骤然暴病而亡,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如今这少年居然还周旋在自己和乐蓉之间,怎能不让他心生愤恨和恐惧。
  “说!你和皇兄之死究竟有没有干系?究竟想对我和乐蓉怎么样?”仲雅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吼了出来。
  “随你……去想……吧……”廉闷哼着说出这番话,便彻底昏死过去,无论怎么用冷水泼他,也无法将他叫醒。
  暮色残阳,寂静凄凉;猩红的余晖给太子墓笼罩了一层光晕,便让那白色大理石雕漆的如雪坟冢,变得更加寂寥。
  朱仲雅能明白为何乐蓉要连夜徒步赶到这里,今时今刻,心绪不宁的仲雅,也想要站在此处——似乎这样便可以与皇兄的亡灵靠近几分,似乎自己的倾诉和痛苦,就能被皇兄在九泉之下听得一般。
  “皇兄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才能让乐蓉开心?”朱仲雅单膝跪拜在墓碑之前道,“你说过,若你死了便将乐蓉让给我,但她的心到现在仍然在你这里,随你天上地下,没有回还的余地,皇兄,你说我应该如何做?”
  鸦声掠过,黑色的羽翼停在不远处的墓冢之上,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瞪着朱仲雅,却不明白它究竟想要暗示什么。
  “皇兄,你究竟是怎么死的?暴毙而亡真的太过突然,是否有人下了咒术于你,让你一命呜呼?”朱仲雅站起身慢慢抚摸着墓碑的侧身,“这件事情,究竟和那个叫廉的少年有没有关系……”   墓碑侧身有刻字的痕迹,这本并非是一件怪事,也不足以让其他人觉得诡异,但那一瞬间,朱仲雅却觉得突然脊背发冷,浑身打了个哆嗦。
  皇兄的墓碑,是自己亲自监制的,除了碑面之上雕刻的卒年名讳以外,侧面根本没有任何花纹雕琢!
  仲雅吞了口唾沫,慢慢绕到墓碑的侧面,便瞧见了两边墓穴之上各有一行黑色阴文。
  其上熟悉的字体并非出自别人,而是躺在这墓穴之中的前太子——朱伯谦。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死去之人,可以爬出墓碑来给自己刻这铭文么?
  仲雅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有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的全身。
  朱仲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天牢,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梦、发狂还是真实世界。夜色深沉、四周漆黑一片,天牢附近更是萧条清冷,影影重重的树木若黑压压的巨影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
  “殿下,殿下!”狱卒谄媚跑了过来,手中拿着张纸展开凑近了朱仲雅的脸,“招了,他都承认了,还画押了!”
  朱仲雅愣住了,一把抢过那供词凑着火把的光亮,手却止不住颤抖。
  供词写的清清楚楚,廉即为唐蛟之子唐书廉,为父亲报仇而杀害了前太子殿下,蓄意接近乐蓉郡主,以对朱仲雅殿下不利。可这原本如此顺理成章的事实,却在自己前往了太子墓所见之后变得如此不真实起来。
  “这是他亲口承认的?”仲雅一把拽住那狱卒,眸子如同冒火一般咬牙切齿道。
  “不……不是……”狱卒吓住了,结结巴巴坦白,“小的是……见殿下为此人焦心……所以就写了供词让他……让他画押……”狱卒伸出手颤颤巍巍指着那供词下的字迹,“他……已经被打迷糊了……就……就签了……”
  “签了……?”仲雅一惊,突然联想到方才在太子墓瞧见的那墓碑侧面的字迹,再定睛瞧着左下方的朱红色字样,唐书廉三个字虽然因痛苦而歪歪扭扭,但那字迹却分明和墓碑侧面的一模一样。这是朱伯谦前太子殿下的真迹,从小到大与自己一起读书写字的皇兄的字体,仲雅再熟悉不过。
  “你……你这个混蛋!”朱仲雅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抡起拳头吃奶的力气砸向狱卒,“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个罪该万死的家伙!”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狱卒哭叫求饶,“圣上也已经知道此事了,下令两天后将此人处决……殿下……”
  “……”朱仲雅的拳头停下了,整个人一颤便跪坐在了地上,完全脱了力气,“不……不……皇兄……”他跌跌爬爬扶着墙壁想着天牢深处走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即便是两壁灼灼的火光,也无法照亮他眼前的路。
  双腿无力跌倒了不知多少次,终于摸到了廉关押的最深一层,拐角便能看见路尽头的那个牢笼,却听见乐蓉的声音柔软地传来:“圣上已经下令,三天之后将你处死。”
  “嗯。”廉的声音仍然是那番淡淡的,冷冷的,无所畏惧也并不争辩。
  “你就不想说点什么么?”乐蓉抓着廉的衣衫,却瞧见对方因为疼痛而皱紧了眉头,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和一个血人似的,只有那双深邃的眸子,仍然在昏暗之中明亮若星,映出了乐蓉的绝色容颜。
  “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朱伯谦?”乐蓉松开衣衫捏紧自己的拳头,染着红色蔻丹的指甲因为用力深深陷入了掌心。
  “不是……”廉硬声道,接着又自嘲了一下,“郡主是不是又要扇小的耳光了?”
  “现在还用我扇么……你已经浑身是伤了。”乐蓉呵呵笑了一下,泪便盈满了眼眶,“廉,只要你说你是,我就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郡主又在做梦了。”廉笑了起来,那微微弯起来的眸子冷冷的、轻蔑的、残忍的,“郡主就是无法接受我杀死朱伯谦的事实,所以干脆想把我当做朱伯谦的替身?”他用嘲讽的语气继续尖刻道,“你就乐意和一个杀死你心爱男人的仇人做这种温情脉脉的梦么?只是因为我眼神像他那么几分,只是因为我感觉像了他几分,郡主就要救世主一样救我的命了?您不管朱仲雅是怎么死的了?你要不要听一听他是怎么魂飞魄散的?我如何用咒术让他的灵魂受煎熬、受折磨,最后痛苦离世……”他不用继续再说下去,乐蓉已经跑了,她捂着嘴浑身颤抖着,强抑着心中巨大的痛苦和呜咽之声,留给了廉一个令人心碎的背影。
  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在自己的记忆中,她的背影总是那么俏皮欢乐,会回头向自己微笑招手、依依不舍,即便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再见,也会如同小别新婚一般。
  廉开始轻哭出声,他没有听过这具身体发出的哭泣声音,现在才知道,如动物细碎叫声一般,难听地要死;但他仍然无法抑制心中的痛楚,沉甸甸压得自己快要窒息的那种折磨,终于在此时此刻决堤而出,化作泪水和呜咽,在这深夜寂静的天牢之中涌出身体。
  第六章
  “为什么你要骗她?”仲雅看着压抑哭泣的廉,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每一步都艰难地如同跨越生死的界限。
  “我……”廉喘了口气,停下了呜咽,艰难换了一副冷漠的面孔瞧着面前的仲雅,“说的句句是实话,白纸黑字确凿无误,殿下可以自己去翻供词。”
  “这就是你的供词。”仲雅展开纸指着下面的画押字迹,“皇兄,你究竟要骗我和乐蓉到什么时候!”
  廉瞧着那自己亲自写下的名字,终于想到自己在意识模糊的时候,竟然忘记了掩饰自己的笔迹,便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兄,为什么你会变成唐书廉的模样?”仲雅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却发现伤痕累累根本没处下手。
  “不是变成他的模样,是他将我的灵魂塞进了他的身体。”廉终于叹了口气道,虽然声音是十六岁少年的,但口气却能听出当年朱仲雅的沉稳和内敛。
  “那唐书廉本人呢?”仲雅恨道,“我一定要抓住他为皇兄报仇!”
  “死了……”廉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只知道他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让我的灵魂只能困在他自己的身体上,这样我才能体会到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饱受折磨,而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世界上原来真有一种折磨叫生不如死,朱伯谦原以为病危那段时间所受的身体痛苦已经够沉重,却不想更大的灾难还在之后。
  重生醒来之后自己便躺在一间破旧不堪的废弃庙宇之中,那少年在枕边留了一封书信告知了来龙去脉,信中的张狂和疯癫的口气,朱伯谦已经淡忘了,却无法淡忘知道事实之时自己绝望又疯狂的情绪。
  从此,他便要在这样一具罪孽深重的身体之中生存,背负着对乐蓉的爱,对仲雅的牵挂,对父王的关切,却无法接近和诉之真相。
  秘密,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让他无法喘息;灵魂,就这样被束缚在一个狭小又肮脏的躯壳中,慢慢腐烂和死亡。
  “我去找父皇说清楚,让他收回成命……”
  “别去,仲雅!”廉吼了出来,太子和兄长的威仪仍在。
  “为什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再一次死去,什么都不做?”仲雅大声道,“我做不到!这一次哪怕让我用自己的命去换,我也要让你活着!”
  “只怕你自己命丢了,也救不了我的。”廉沉静道,“别去,仲雅。你想一想,我死了对谁最有利?”
  “唐书廉……?”
  “不,是你,仲雅。”廉道,“我死之后,太子之位就是你的,父皇生性多疑,朝中更有许多对你不利的势力虎视眈眈,若父皇担忧你有杀兄夺位的可能……”
  若可以说,若能说,自己朱伯谦早就说了。
  已经无数次梦见自己跪在父王面前哭诉事实,父子抱头痛哭,与乐蓉重新相聚……但醒来的时候却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永远的梦而已。
  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情,即便父王相信了自己所说的一切,作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能接受一个罪恶巫师之子的孩子,即便他的体内是自己爱子的灵魂,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却已经肮脏而低贱。
  “不要为了我,一个……已经成这样的我……如此罪孽深重的身子,”廉看看自己的身体,冷笑了一声,“而让你陷入危险。”
  “我乐意!”仲雅坚决道。
  “那乐蓉怎么办?”廉冷道,“你若为了保我不死而与父皇理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难被父皇相信,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能照顾乐蓉?”
  “皇兄……”
  “那我为何要冒着死亡的危险重新回来?早在投到这身体的时候我就想死了,我为什么没有自杀!你有想过没有?!”廉的眼中几乎冒出了火,用少年的嗓子难以承受的力量吼了出来。
  “皇……兄……”仲雅不知道该说什么,泪便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墓碑两侧的诗句……是你后来刻上的?”
  “是,那是现在的廉想对乐蓉郡主说的话……仲雅……你就当朱伯谦已经死了,就当我是招魂师廉吧,我只是……我只是来实现前太子殿下,与你的……弱冠之约……”
  乐蓉摇摇晃晃走在夜色寂寥的王宫之中,曾经对自己来说轻车熟路的地方,如今竟然变得那么陌生、让人心绪冰冷。
  “我送你回去。”身后传来急匆匆赶上的脚步,朱仲雅站在自己的身后低声道。
  乐蓉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除了走路的力气以外,她觉得自己已经要虚脱了,眼睛没看清楚脚下的路,一个不慎踩着块石子便踉跄跌了下去。
  “别任性好不好!”仲雅伸手将乐蓉揽进怀里吼道,“求求你,听我们一次话吧,忘了他,忘了他!”
  “他临死之前这么说,你现在也这么说,但十年的回忆,是这么容易说忘就忘?”乐蓉泪眼瞧着仲雅,淡淡道,“那你,朱仲雅,也忘了我乐蓉吧。”她推开仲雅,一个人走这条夜路,即便前方漆黑一片,却也不需要他人搀扶。
  “乐蓉……”仲雅颓然,跟着前方那踉踉跄跄的女子走了许久,“皇兄曾与我有过弱冠之约,他说……若他死了,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因为这世上除了他以外……便是我最爱你,乐蓉,求求你,让我照顾你……”
  “那是你和他之间的约定。”乐蓉转过身看着仲雅,笑了笑,“谢谢你,仲雅,但我做不到。”
  这是她,乐蓉郡主留给朱仲雅最美的一个微笑,昏暗之中她的脸明媚若晨曦,凤目若晨星,美得让朱仲雅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也在下一瞬……心疼得忘记了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离开,每一步走得都那么艰难,却走的那么坚决。
  “皇兄,你看到了吧……”仲雅低声自言自语道,“就算你死了……乐蓉也只会是你的啊。”
  纤星小院的清晨是王城之中最美的地方,秋日最后一朵白莲花开出沁心之香;洒金阔叶,郁郁葱葱。更有佳人乐蓉,国色天香;推窗远眺,一副入画的好美景。
  “郡主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丫鬟笑着端来了一盆清水为其洗漱。
  “嗯。”乐蓉瞧着院子池水中盛开的巨大白莲,出神发愣,任由丫鬟拿出檀木梳子给自己整理头发。
  一下,一下,突然有一根头发被纠结着扯了下来,让乐蓉想起了什么阻止道,“别梳了,就这么披着。”乐蓉突然笑了起来,“伯谦说过,最喜欢看我长发未挽的样子,亦喜欢我素面朝天的样子。”
  丫鬟放下梳子,心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乐蓉已经有些日子没与自己提这些往事了。
  “你知道三天前,我去太子墓看到了什么?”乐蓉脸搁在窗框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管那丫鬟是否有兴趣听,“那是伯谦去世之后,我第一次去他坟上拜祭呢,一直都因为太过伤心而不敢前往,这么一看,却更让人心碎了。”
  乐蓉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眼前便浮现出朱伯谦的笔迹,仍然如此熟悉,笔锋刚劲内敛、字体稳重方正,却写着那么无情的语句。
  她口中喃喃念了出来,“青梅竹马十载,兄妹情深难负;一朝魂魄西去,终销夫妻之约……呵呵……”乐蓉自嘲笑了起来,“原来到最后,还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兄妹情深难负,兄妹之情……”
  “郡……郡主……殿下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雕刻墓碑之人,刻错了……”丫鬟慌了起来,这词句分明是说了对郡主无夫妻之情,只有兄妹之情,但她愚笨竟不知道如何安慰。
  “是他朱伯谦的亲笔啊,到死他都这般坦荡要说出实情,为何……哪怕欺骗我一生也好啊。”乐蓉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人已去,又念想这些做什么……你替我准备些点心,我想今天去太子墓再拜一拜,还了他的夫妻之约,谢谢他的兄妹之情。”最后那话音已经字字滴血,让人听得心头酸涩。   丫鬟不知如何去劝,只得诺诺退下,走出纤星小院向着伙房那边去。
  乐蓉又盯着那白莲看了许久,瞧着一艳红色的蜻蜓落在上面停歇不动,终从怀中掏出了个白色瓷瓶,揭开那上面的红色封口道,“伯谦,即便你对我无意,我却对你有情。即便你想销这夫妻之约,也无法阻止我的生死相随。”
  她自嘲笑了笑,“就当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说着,便将那瓷瓶中之物,仰头一饮而尽。
  天牢之中,行刑官与朱仲雅一并站在了昏暗潮湿的牢狱之中。
  “殿下,到时辰了。”行刑官低头瞧着脸色严肃的仲雅,沉沉道。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仲雅看着跪在面前的廉,他仍然那样无畏无惧的,沉稳内敛的,即便这是他第二次死亡,亦无法让他动色半分。
  “其实斩了也好。”廉抬头笑了笑,“留这个身体一个全尸,我心中总是有些厌恶。”
  “皇……”仲雅呢喃了一声,想起一旁有人,还是将话语吞了下去,“一路……走好。”最终他只是这么叹了口气,别过了脸,不想看那行刑官拿起酒杯走向廉。
  “不好了……不好了……”就在这时,听得门口一侍从匆忙而来,和见了鬼一般仓皇失措。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仲雅吼道,板脸瞧着来者,这可是最重要的时刻,怎么就给来人给打断了!
  “殿下,殿下……郡主死了!”侍从低头叩拜,胆战心惊道,“郡主在纤星小院服毒自尽了,就在刚刚……是府上来人通报的,确凿无误……”
  “乐蓉!”廉大叫着想要挣脱压着自己的彪形大汉,却无奈少年的身体怎敌得过巨大的桎梏力量,只能徒劳无功地跪在地上困兽之斗。
  “时辰已到,上路吧。”行刑官冷道,无意再给这罪人一点时间。
  “让我看看她,最后一眼,仲雅!仲……”但他却不能再发出声音,身边的大汉捏住了他的鼻子,辛辣带着刺鼻味道的液体已经灌进了他的口中,吞咽是本能的反应,便感觉喉咙如燃烧一般,火辣辣疼痛起来。
  “乐……乐蓉……”廉觉得世界在焚毁,与上一次死亡时候感觉并不同,身体的痛苦并不重要,心……因为乐蓉的自尽而彻底撕裂了。
  他放弃了挣扎,死神真正来临的那一刻,他居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幸福——死了也好……可以九泉之下追随。这一次,绝对不会再伤她的心,即便是忘川之边也要拉着她的手,生生世世走下去。
  “乐蓉……等……我……”廉闭上了眼睛,口中已经发不出声音,心中却在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乐蓉……
  乐蓉……
  黄泉路上,我来了。
  尾声
  今日是郡主出殡的日子,满城素妆,雪白一片。
  朱仲雅提着壶酒站在王宫最高的阁楼上凭栏远眺,便瞧着那一行吹锣打鼓撒冥钱哭喊的浩荡大队,沿着铺满白莲花瓣的路慢慢走。
  她是洁白若莲的女子,普天之下再无其他人能如她一般茕茕孑立,孤傲美丽。
  “殿下不去送送郡主?”侍从在一边小声道,莫不是殿下悲伤过度有些疯癫了,为何看着他嘴角竟然露出了微笑?
  “有什么好送的?”朱仲雅耸耸肩,这天底下最需要安慰的人,现在可在这儿。
  “是呢是呢……”侍从点头应和,“活着的人,才最痛苦,殿下……殿下可要……节哀啊……”
  “嗯嗯……”朱仲雅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搭着话,心却飘到了王城之外,青鸾山下的隐秘居所。
  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民居,但有屋有钱有水有花,更重要的,是有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活着。因此,虽然是简陋了一些,那挑剔的乐蓉郡主,应该也不会对自己有半分不满吧。
  想到这儿,朱仲雅又呵呵地笑了几分,抿了口手中的酒水自言自语道,“皇兄,您的毒酒是假的;乐蓉,你的毒酒也是假的,呵呵……让你们再生离死别痛苦一把,也算是对我得不到爱情的小小报复吧。”朱仲雅耸了耸肩,瞧着远处的青鸾山,抛出个飞吻,“皇兄啊,等您真死了,再把乐蓉让给我;那个时候我一定要给您建个超大又坚固的墓穴,让您再也爬不出来。”
  “你是朱伯谦?”乐蓉瞧着身边安静坐着的十六岁少年,那股违和感仍在,眸子中熟悉的气息却不假。
  “呃……”伯谦狡黠笑了笑,把两个腮帮子都牢牢捂住,“我是该回答是……还是不是……才能不被挨打?”
  “回答是!笨蛋!”乐蓉一把拉过对方的脖颈,狠狠在对方额头上就是一吻。
  “乐蓉……”伯谦松开捂着脸的双手,刚要扶住乐蓉的肩膀,却冷不丁又被响亮地抽了个耳光,“你……你说了不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负心汉,兄妹之情,兄妹之情!”乐蓉吃奶力气打着伯谦的胸膛,便被对方一个满怀揽进了怀里。
  “对不起……乐蓉……”
  “不原谅你!”乐蓉恨道,嘴角却已经开始上弯带翘。
  “那……要不然今晚,我们去凿了太子墓?”伯谦挑眉瞧着怀中的乐蓉,“我拿着斧头、你带着锄头……”
  “你敢砸我夫君的墓碑!”乐蓉假意嗔怒,却被伯谦再一次拥进了怀里。
  “你的夫君还没死呢,哪来的墓碑,你的夫君在这里呢。”他笑道,低头去吻自己美丽的女孩。
  今生他不再是朱伯谦太子,她也不再是乐蓉郡主。但那些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尊贵头衔,又怎是他俩的留恋之处?
  此情刻骨铭心,即便是生死和容貌的转换也无法将他们分开,正所谓:
  荣华富贵皆烟云,他朝黄粱短梦醒
  谁家双燕有名姓,恩爱今生长久情
  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天上地下、人间黄泉,只要这样相拥相依便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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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扫墓回来的路上,一前一后地行走,朽木白哉的牵星嵌与银白风花纱纤尘不染的颜色干净得刺目,朽木露琪亚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  腊梅悄悄在头顶绽放,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冽香气,一如十一年前的那个清晨。  这是尸魂界大贵族朽木家的主母朽木绯真的第十一个祭日。平日的朽木白哉会对朽木露琪亚说如果没什么事就不用回朽木家的大宅,唯独这一天是例外——只要番队里没有特殊的任务,朽木露琪亚是一定要随朽木白哉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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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这条路那么黑,只依稀能够看清道路两旁都种着合抱粗的大树。枝叶茂盛,在黑暗的风中哗哗作响。宫下心里略有畏惧,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她不停步地前行。她想要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看看那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虽然一眼望去像黑夜中的大海一样深不可测,但是她笃定地相信着,那里一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宝藏等待着她去发掘。  疾步前行,前方忽然箭一般射出来一大团明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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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凉    夏莫莫总是会梦见同样的景象。  梦境里天空是一片纯蓝,云层白得几乎都在静止一般,她好像一直沿着铁轨伸开双手歪歪斜斜地保持着自己的平衡,细心而专注地走着。铁轨的尽头,太阳有些昏黄,但好像不论怎样,她始终不会从那细细的轨道上摔下,而眼前的梦境似乎太过虚幻,以至于她分不清天际的尽头到底是夕阳还是落日。每每在这个时候,夏莫莫就会不知不觉地睁开双眼,抬头依旧是漆黑的天花板,窗外还有点点星光,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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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世劫,命里既定,你是我的在劫难逃。  ——题记    【今世】  在九隐山初遇青岚的时候,我正被阳光炙烤得奄奄一息,本就稀薄的冥体几近透明,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  他就这么一袭青衫,长身而立地出现在我眼前,眉头轻蹙。  “唔……”我本能地伸手向他,想要开口,喉咙却只干涩得发出一声低吟。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他唇角微动,却来不及听清他说什么,我便完全失去了神志。  “离园……你知道吗,我好怀念从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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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凉夏    初夏的凉夜,我偏爱穿月白色的衫子,绣满星星点点细碎纹路,也有细小精巧的花朵,如流萤或飞火,月色里翩跹,有一点子玫瑰或薄荷精油的凝练的芬芳,那是姆妈吩咐加在热水里洗澡用的,据说是外朝进贡的东西,小小一瓶就价逾黄金。  杏嫂给我冲罢凉,照例姆妈是不许我再出去了。可是我偏不要听她的。杏嫂她们睡着了,我就偷偷下了床,门推开一丝缝,从回廊下悄悄跑出来。  我总觉得我声音够轻了,可大概是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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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香山居士的玉琵琶    这是2050年。这一年的伟大并不在于它是个整数年,而是因为科学技术上取得一项重大突破——穿越时空。虽然联邦法明文规定,不得以各种原因将人体穿越时空从而杜绝由改变历史及时空紊乱所造成的种种可怕后果。但是,商人总是有办法透过法律的漏洞从新科技中获取利润。比如我,曾经的古董商——加蓝,目前的……时空古董搬运员。  没错。法律不允许人体穿越时空却没有明文规定东西不能穿越。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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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躺在河滩上,全身湿透,精疲力竭。  用最后的力气把喝下的水吐出来,之后便连手指也无法动一动了。  然而脑子还是能动的。我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失。  大晚上的一个侍卫都不带就偷偷地溜出来,此其一。  孤身一人私会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此其二。  私会的地点竟然选在极易落水的僻静的河边,此其三。  就在那家伙伸手把我推入水中的刹那,竟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因为看到我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而想揽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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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揉了揉疑似酸痛的眼皮,莫球就着这个思想者的姿势开始沉思,很久以后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满面哀思,难道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亮太伤人,把自己晒得出现幻觉了?要不然……这两团东西是怎么回事?!莫球抽空瞄了一眼那“两团东西”,很难过地发现他们居然还在!其实不能怪莫球同学不明事理地硬要把太阳的罪过戴到月亮头上,实在是因为现在漂浮在他眼前的东西不是常人看到后能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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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天下大水。  灾情一夜之间在阑海、红河一带蔓延。  溱王府中,一个小侍女在庭院墙角飞快地用刘海遮住了部分脸庞,鬼鬼祟祟地溜入后堂。  堂上坐着的人。青碧的衣裳,衬得人玉华面庞,双眉斜飞入鬓,英气逼人。  像是怕自己被注意到似的,她的头小心翼翼地低在那里,不敢向上抬一下。  “这是兰州府求援的信笺……”带着一些生疏的本地语音,以及伪装出来的恭敬。  堂上那男子似都不屑抬一下眼,只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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