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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破门而入跃上床头，顺着凉被和枕头的罅隙钻进李蔓的耳洞，再化为桀桀狞笑的妖魔，抡起电锯将王子活劈两半，硬生生把李蔓的春梦反转为噩梦，吓得她弹坐起来，大口喘气，手脚冰凉。
又一阵噪声袭来，是电锤声。身为文职的李蔓能熟练区分电锤、电钻、电锯、射钉枪、开孔器、搅拌桩的声响，还能根据砸钉的回音辨析木工板、胶合板、装饰板以及砸钉的工具是锤子、斧子还是大号扳手。李蔓出生在书香门第，供职于在线音乐教育类的创业公司，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单位同事，都与木匠相去甚远，她听风辨物的功夫皆拜邻居顾老太所赐——每个熬夜后的浅眠深睡总被她家的装修聒噪终结，无一例外。
从搬到这里开始，这样的日子李蔓已经忍受了半年。在这个艳阳清风的上午，她非常沮丧，情人在面前惨死的情景蚀骨铭心，令她久久无法从梦境中抽离开来。终于，她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后做出决定。
绝不搬家。
对李蔓来说，搬家麻烦。她衣服多，除了挂满四个衣橱外，还塞满了七八个整理箱外加五六个编织袋；她的书多，光小说全集就有近百套，还有一大堆专业书和八卦杂志；最麻烦的是还有四只猫，除一只是别人送的外，另三只都是捡的，一只在雨中，两只在深夜。因此，她需要三居室的大房子，还要房东允许用一间房做猫屋，这尤其麻烦。李蔓拒绝搬家的直接原因是其中一只叫vivian的猫，vivian在四个月前离家出走，她很喜欢它，坚信它必将回来。
不搬家并不意味着忍受，李蔓要反击，要给顾老太点颜色看看。她在心里咒骂着顾老太，决定不动声色地用强力胶堵死她家的锁眼。
顾老太有两套房子，一套與李蔓一墙之隔，总处于装修之中，另一套在李蔓楼上，顾老太就独居于此。李蔓摸上楼去，把强力胶挤在锁眼上便匆匆逃离，回到房间犹忐忑不止。她仔细阅读说明书，这才发现强力胶分为AB两部分，要按比例挤出搅拌。于是，李蔓再次蹑脚而行，用镊子将AB胶搅匀，彻底封住了顾老太家的锁眼。
与李蔓的预料不同，回到家后她并未听到顾老太的破口大骂，她甚至怀疑没能成功堵住顾老太的锁眼，直到听到顾老太让装修工帮忙换锁，这才放下心来。不久，楼上传来凿门声，清脆而富有韵律，李蔓听得如醉如痴，不觉沉入梦乡。
她睡得很好，十来分钟的小憩酣若整宿，醒来倍感舒畅和自信，之后她发现有点小麻烦——右手食指和镊子被强力胶粘在了一起，拽拉、撕扯、水泡都没用，镊子始终牢牢粘在手指上。她折腾了半天，直累得满头大汗，偏偏此时手机频频响起，一会儿是老板要她赶紧到公司，说投资人约谈B轮融资，一会儿是闺蜜跟小鲜肉闹翻了，要立刻搬过来借宿，最要命的是京东和顺丰的快递员联袂而至，要她亲自签收包裹。当她用左手笨拙地点划手机，用各种托辞借口敷衍老板、闺蜜和快递员之时，巨大的负罪感袭上心头，恍若置身顾老太门前昏暗逼仄的楼道中，心跳似鼓、呼吸如埙，脑中琴瑟琵琶乱弦交织，心底魑魅魍魉暗影奔涌，手中的镊子游移不定，始终无法将沾满胶水的火柴棍对准匙孔塞入……
她感觉有生以来的做过的全部坏事也没有这一小时多，隐约之中竟有几分快意，就像童年在泳池中偷偷撒尿、小学时将扫帚搭在教室门框之间、中学时到公园里旷课抽烟、大学时潜入男友寝室在床上拥吻亲热那样，用乖乖女外形将坏女孩内核包裹得严严实实且不为人知的那种暗自得意。
然而，做坏事会付出代价，比如此刻牢牢粘在食指上的镊子一样。李蔓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即将面临无数个尴尬，她甚至已经看到了那无数个猎奇、讥笑、幸灾乐祸的眼神，听到了那些充满疑惑、臆想以及揶揄的窃窃私语，她知道自己和镊子必将成为段子，会在相当一段时期的茶余饭后中被那些长舌妇人刻画得活灵活现。
“所谓成熟，就是知道如何应对尴尬。”李蔓想起这句话，决定要勇敢面对这一切。她心平气和地与老板、闺蜜和快递员通话，说自己一如既往地守时、守信、可以依靠， 两小时后她将面对他们。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李蔓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她让自己放松下来，化了个淡妆，搭配好衣服、包包和鞋，她要出门找间优雅的餐厅，吃饱吃好就有力量应对一切纷乱。
这是多好的夏日啊，阳光明媚，清风送爽，光影之间，花和树、蝉和蝶、鸟和鱼无处不透着勃勃生机，街巷的路人似流云般飘散不定，恬淡安逸。走到街角时，李蔓看到阿九西饼店有人在排队买拿破仑，那一直是自己因作息时间可望而不可及的，李蔓心情大好，将右手小心插进裤兜里，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排在队尾。位置慢慢前移，李蔓忽然觉得排在前面的女人似曾相识——那女人讲电话的声音是如此温婉柔媚、情意绵绵。李蔓侧头打量女人的身形轮廓，那种熟悉更愈发强烈。
李蔓清了清喉咙，决定等女人一挂电话就立刻搭讪。一阵风来，扬起了一个塑料袋。女人挂了电话，也扭头看那半空中的塑料袋。李蔓蓦地认出了女人，不觉“啊”了一声。
女人循声看来，李蔓赶紧低头，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忽然被身后一双大手捏得生疼。
“女小偷！”那人厉声喝道，“老子盯你半天了，哼哼。”
李蔓反应过来，自己被镊子连累了。这时，她的右手已被人高高举起，镊子的镀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人们迅速形成圈，他们的话语尖锐而短促，和带着探寻与发现的目光一起争先恐后地缠夹奔涌而来，扑向她的脸、胸、腰、臀、腿，扑向她的发色、皮肤、首饰、衣裙、鞋袜，扑向她的无助、惊恐、尴尬、羞愧和愤恨，他们乐于把她的一切细节放大，还举起手机拍录。李蔓根本没想过申辩，她只担心那女人也有同感，正试图在混乱之中认出她，她把头低低垂下，只想迅速离开此地。
被押到警务室好一阵后，李蔓安定了些，开始语无伦次地向警察解释这完全是镊子被强力胶粘在手上所引发的误会。不过镊子早已从她的手中自行脱落，此刻躺在桌面正中的证物袋中，光洁如新，并无一丝胶痕，这令她的说法像天方夜谭。警察揶揄地笑望她，一边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从她包里倒出的钱包、手机、证件、化妆品和卫生棉。 刚才挡获李蔓的是个带红袖箍的治保积极分子，警察对他挺客气，一口一个“彭大爷”。彭大爷对李蔓的说辞义愤填膺，他厉声斥责其诡辩必定徒劳无功，他自夸目光何其锐利，从李蔓怪异的走路姿势发现端倪开始，他情绪高涨地说明了追踪和抓获的全过程，接着对李蔓的清秀外表下的堕落行为痛心疾首，奉劝她端正态度，放弃负隅顽抗。李蔓被激怒，她拍案而起与彭大爷怒目而视、激烈争吵。警察介入到纷争中来，倨傲地要李蔓老实一点，做出要动手的样子。这让李蔓更加愤怒，她指着警察鼻子怒骂，从哲学扯到DNA，说他是没有文化的朝廷鹰犬、不会思考的暴力机器。李蔓慷慨激昂，像奥赛罗那样大段大段独白，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控诉人性的灰暗、冷漠和自私自利。
彭大爷血脉贲张，腹中有成百上千的怒骂与反诘，却因嘴拙而被闷回喉头，他扬起巴掌觉得不对又收了回来，最后又急又气地顿足结巴着怒斥：“你—你！”
这时，一个女人掀开风雨帘不声不响走了进来，众人立刻收声，刚才还乱作一团的警务室顿时安静下来。
女人是顾老太，着一袭绵绸旗袍，拎一个皮编坤包，穿一双中跟凉鞋，一头波浪发刚染过而油润乌黑，脸上化过妆，看不出明显皱纹，与李蔓印象中那个衣着简单、举止粗俗的顾老太判若两人。
顾老太是来报警的，她声音不大，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家的锁眼被人堵了。听到这话，李蔓的脸蛋腾地烧起来，她侧過身去垂下头，让头发尽量披散下来挡着脸。警察满脸堆笑解释这事太小，连治安事件都算不上，建议顾老太找小区物管解决。说话间，彭大爷想溜出去，却被顾老太有意无意地封住了门，彭大爷只好装作倒水退了回来，躲到李蔓的身后，两人四目交接，彼此发现惊惶不安，又都自顾不暇。
顾老太提出调看监控录像，说活人本来就不靠谱，还是机器管用。这让李蔓更加紧张，她压根忘记了这茬，当时只顾观察有没有人经过，完全忽略了楼道中到处都有摄像头。
“完了，这下被戳穿了。”李蔓暗道。她料想将被迫赔礼道歉，并随即带着羞愧在一片指责中搬走，这意味着她要立刻四处找房，跟那些市侩而挑剔的房东们讨价还价，为那些猫们拍胸脯担保，签订不平等协议。这事情还会立刻捅到公司，那些猎狗般的投资人会随后知晓，他们将重新评估这个创业团队，拉低其职业素养和诚信的评分，两千万人民币额度的次轮融资将就此泡汤，公司因资金短缺而无法继续补贴用户，市场份额大幅缩减，运营无以为继，裁员、倒闭直至清算，成为移动互联时代又一个失败的创业案例。最后，她将不得不黯然搬回父母家，和她的猫们天各一方。
李蔓垂头丧气，说不出的难受，为强力胶招致的大祸临头后悔不已。
警察并未答应顾老太的要求，他说监控录像因涉及隐私不能随便调看，按规定要达到立案标准并经领导签字同意。顾老太大为不满，提高声调说公共区域哪来个人隐私，莫非又有哪个老头半夜摸进寡妇家去搞破鞋。警察赔着笑解释，看起来只想尽快送走顾老太，这让李蔓看到了希望，她觉得这警察也不是刚才认定的那样弱智冷漠，且待人有理有节、待物张弛有度。顾老太并未妥协，不过话题从监控录像转到了男女私情上，说世风不古、道德败坏，都是物资丰茂惹的祸，她说儿女靠不住，夫妻靠不住，警察靠不住，政府也靠不住，人人都要撒谎，人人都在演戏，越是道貌岸然就越是男盗女娼。
“你说够了没有？”彭大爷忽然大吼了一声，这让李蔓非常惊讶。
“给她看，”彭大爷冲到警察面前，“把监控录像给她看，把去年的、前年的、上前年的录像都给她看，把温老太、米老太、借老太，还有死去的澹老太家的楼道监控统统给她看！”
“呵呵，出息啊，这么多老太。”顾老太淡然一笑，“不是一直喊小蜗吗，怎么也跟着别人叫澹老太了。”
警察分开两人，请顾老太坐在沙发上，又拍着彭大爷肩让到李蔓身后。
“你说她这脾气谁受得了？成天疑神疑鬼，成天折磨人。”彭大爷对警察说，“房子两年都没装好，装了拆，拆了装，折腾工人折腾邻居，连中考高考都不消停，谁不讨厌她，活该被人堵锁眼。”
警察笑劝顾老太，说这次房子装得不错，干脆就别再拆掉返工了。但顾老太不肯松口，说用自己的钱装自家的房子，“文革”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派出所也不能剥夺公民对自家房子的装修权吧。
彭大爷忍不住又开始和顾老太大吵，说她自私、猜忌、刻薄，活该这两年频繁被人堵锁眼、砸玻璃。顾老太则骂彭大爷花心，恬不知耻、为老不尊，人模狗样还自命不凡。
“吾道不孤。”李蔓这才明白当初租这房会如此顺利，想必之前的房客也同样不堪忍受，或许也一样出阴招，她长舒了口气，不觉“噗呲”笑出声来。李蔓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息声屏气，希望别招大家注意，然而，为时已晚。
“笑？有你哭的时候。”警察瞪眼过来，“信不信马上把你送到拘留所去。”
警察的话成为导火索，把彭大爷的愤懑、憋屈、连同那些压抑了多年的焦躁、失眠、病痛、悲伤都化作一腔怒火全引了过来。他说李蔓妖媚轻佻不知自重，好逸恶劳不知廉耻，狡黠诡辩不知悔改。
“这倒好，自家小孩没了，就拿别人家孩子来过瘾。”顾老太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别提小柔！”彭大爷大吼，“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提孩子。”
“那就不提小柔，”顾老太冷笑，“85年怀老二快7个月了，你一句话就让流产了。”
“那时候小柔不好好的吗？”彭大爷申辩，“我是吃国家饭的，你生二胎让我怎么办？”
“7个月啊，护士说小手小脚都在动啊！”顾老太咬牙切齿，“你是杀人犯！”
彭大爷浑身颤抖，向警察辩解当年的政策与情况，述说各种迫不得已。顾老太则学他的官腔，时不时插上一句。彭大爷愈发烦躁，来回踱步，说起国家利益、民族大义，说起东西对抗、危机重重，说起党将不党、国将不国。
他语速癫狂，如老电影中的革命者那样正气凛然，他忽然把话锋转向李蔓，指责李蔓自由主义散漫，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痛斥李蔓中了布尔乔亚流毒，贪图享受，不思进取。他要警察立刻通知李蔓单位和家庭，让他们前来领人，还要一并接受批评教育。
李蔓躲无可躲，只好应战。她从手机中翻出自己的账户清单，让警察看自己每月超过三万的薪金流水，又展示公司的手机客户端，说公司估值数千万，她自持的股份市值过百万，之后她调出自己的本科学历，说再不济也是985重点。这个过程中李蔓刻意只跟警察交流，无视彭大爷的存在。
“那你手里捏把镊子干什么？”彭大爷大喝，“你还在撒谎！”
“是强力胶！”李蔓也大喊，她扬起头，“你要我解释多少遍，是被强力胶粘在手上的。”
“我认识你，你住一楼有半年了。”顾老太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说我是扒手，用镊子偷人钱包的女扒手。”李蔓豁出去了，对顾老太说。
顾老太说，“你怎么可能是扒手呢？那个老东西就会胡说。”
“是她胡说，我亲眼看到她用镊子偷人钞票，她狡辩镊子是被强力胶粘在手上的。”彭大爷说。
“你拿镊子干什么？”顾老太看看证物袋中的镊子，“用来调AB胶吧？”她自问自答。
李蔓羞红了脸，只嗯了一声，不知再如何回答，干脆扭头看向窗外。
警察看看顾老太，看看镊子，看看李蔓，又侧头去看彭大爷，刚好与彭大爷对视。彭大爷默不作声，看看镊子，看看李蔓，最后将目光投向顾老太。顾老太面无表情地对着镊子发呆，好一阵后，她对警察说她不调监控录像了，因为她不报案了。
顾老太为李蔓担保，要警察让她离开。警察立刻同意，并将刚才从包里倒出来的东西都一一装好，轻轻递到李蔓面前，也包括证物袋中的那把镊子。
顾老太和李蔓一同离开警务室，出门后，顾老太向李蔓表示歉意，随后请她最好搬走，说自己有强迫症，一定要听到装修噪声才有安全感，这毛病落下有两三年了。
顾老太说，一个人挺孤独的。
李蔓想了想，说：“要不养三只猫试试，我送你。”
又一阵噪声袭来，是电锤声。身为文职的李蔓能熟练区分电锤、电钻、电锯、射钉枪、开孔器、搅拌桩的声响，还能根据砸钉的回音辨析木工板、胶合板、装饰板以及砸钉的工具是锤子、斧子还是大号扳手。李蔓出生在书香门第，供职于在线音乐教育类的创业公司，无论是家族成员还是单位同事，都与木匠相去甚远，她听风辨物的功夫皆拜邻居顾老太所赐——每个熬夜后的浅眠深睡总被她家的装修聒噪终结，无一例外。
从搬到这里开始，这样的日子李蔓已经忍受了半年。在这个艳阳清风的上午，她非常沮丧，情人在面前惨死的情景蚀骨铭心，令她久久无法从梦境中抽离开来。终于，她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后做出决定。
绝不搬家。
对李蔓来说，搬家麻烦。她衣服多，除了挂满四个衣橱外，还塞满了七八个整理箱外加五六个编织袋；她的书多，光小说全集就有近百套，还有一大堆专业书和八卦杂志；最麻烦的是还有四只猫，除一只是别人送的外，另三只都是捡的，一只在雨中，两只在深夜。因此，她需要三居室的大房子，还要房东允许用一间房做猫屋，这尤其麻烦。李蔓拒绝搬家的直接原因是其中一只叫vivian的猫，vivian在四个月前离家出走，她很喜欢它，坚信它必将回来。
不搬家并不意味着忍受，李蔓要反击，要给顾老太点颜色看看。她在心里咒骂着顾老太，决定不动声色地用强力胶堵死她家的锁眼。
顾老太有两套房子，一套與李蔓一墙之隔，总处于装修之中，另一套在李蔓楼上，顾老太就独居于此。李蔓摸上楼去，把强力胶挤在锁眼上便匆匆逃离，回到房间犹忐忑不止。她仔细阅读说明书，这才发现强力胶分为AB两部分，要按比例挤出搅拌。于是，李蔓再次蹑脚而行，用镊子将AB胶搅匀，彻底封住了顾老太家的锁眼。
与李蔓的预料不同，回到家后她并未听到顾老太的破口大骂，她甚至怀疑没能成功堵住顾老太的锁眼，直到听到顾老太让装修工帮忙换锁，这才放下心来。不久，楼上传来凿门声，清脆而富有韵律，李蔓听得如醉如痴，不觉沉入梦乡。
她睡得很好，十来分钟的小憩酣若整宿，醒来倍感舒畅和自信，之后她发现有点小麻烦——右手食指和镊子被强力胶粘在了一起，拽拉、撕扯、水泡都没用，镊子始终牢牢粘在手指上。她折腾了半天，直累得满头大汗，偏偏此时手机频频响起，一会儿是老板要她赶紧到公司，说投资人约谈B轮融资，一会儿是闺蜜跟小鲜肉闹翻了，要立刻搬过来借宿，最要命的是京东和顺丰的快递员联袂而至，要她亲自签收包裹。当她用左手笨拙地点划手机，用各种托辞借口敷衍老板、闺蜜和快递员之时，巨大的负罪感袭上心头，恍若置身顾老太门前昏暗逼仄的楼道中，心跳似鼓、呼吸如埙，脑中琴瑟琵琶乱弦交织，心底魑魅魍魉暗影奔涌，手中的镊子游移不定，始终无法将沾满胶水的火柴棍对准匙孔塞入……
她感觉有生以来的做过的全部坏事也没有这一小时多，隐约之中竟有几分快意，就像童年在泳池中偷偷撒尿、小学时将扫帚搭在教室门框之间、中学时到公园里旷课抽烟、大学时潜入男友寝室在床上拥吻亲热那样，用乖乖女外形将坏女孩内核包裹得严严实实且不为人知的那种暗自得意。
然而，做坏事会付出代价，比如此刻牢牢粘在食指上的镊子一样。李蔓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即将面临无数个尴尬，她甚至已经看到了那无数个猎奇、讥笑、幸灾乐祸的眼神，听到了那些充满疑惑、臆想以及揶揄的窃窃私语，她知道自己和镊子必将成为段子，会在相当一段时期的茶余饭后中被那些长舌妇人刻画得活灵活现。
“所谓成熟，就是知道如何应对尴尬。”李蔓想起这句话，决定要勇敢面对这一切。她心平气和地与老板、闺蜜和快递员通话，说自己一如既往地守时、守信、可以依靠， 两小时后她将面对他们。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李蔓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她让自己放松下来，化了个淡妆，搭配好衣服、包包和鞋，她要出门找间优雅的餐厅，吃饱吃好就有力量应对一切纷乱。
这是多好的夏日啊，阳光明媚，清风送爽，光影之间，花和树、蝉和蝶、鸟和鱼无处不透着勃勃生机，街巷的路人似流云般飘散不定，恬淡安逸。走到街角时，李蔓看到阿九西饼店有人在排队买拿破仑，那一直是自己因作息时间可望而不可及的，李蔓心情大好，将右手小心插进裤兜里，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排在队尾。位置慢慢前移，李蔓忽然觉得排在前面的女人似曾相识——那女人讲电话的声音是如此温婉柔媚、情意绵绵。李蔓侧头打量女人的身形轮廓，那种熟悉更愈发强烈。
李蔓清了清喉咙，决定等女人一挂电话就立刻搭讪。一阵风来，扬起了一个塑料袋。女人挂了电话，也扭头看那半空中的塑料袋。李蔓蓦地认出了女人，不觉“啊”了一声。
女人循声看来，李蔓赶紧低头，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忽然被身后一双大手捏得生疼。
“女小偷！”那人厉声喝道，“老子盯你半天了，哼哼。”
李蔓反应过来，自己被镊子连累了。这时，她的右手已被人高高举起，镊子的镀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人们迅速形成圈，他们的话语尖锐而短促，和带着探寻与发现的目光一起争先恐后地缠夹奔涌而来，扑向她的脸、胸、腰、臀、腿，扑向她的发色、皮肤、首饰、衣裙、鞋袜，扑向她的无助、惊恐、尴尬、羞愧和愤恨，他们乐于把她的一切细节放大，还举起手机拍录。李蔓根本没想过申辩，她只担心那女人也有同感，正试图在混乱之中认出她，她把头低低垂下，只想迅速离开此地。
被押到警务室好一阵后，李蔓安定了些，开始语无伦次地向警察解释这完全是镊子被强力胶粘在手上所引发的误会。不过镊子早已从她的手中自行脱落，此刻躺在桌面正中的证物袋中，光洁如新，并无一丝胶痕，这令她的说法像天方夜谭。警察揶揄地笑望她，一边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从她包里倒出的钱包、手机、证件、化妆品和卫生棉。 刚才挡获李蔓的是个带红袖箍的治保积极分子，警察对他挺客气，一口一个“彭大爷”。彭大爷对李蔓的说辞义愤填膺，他厉声斥责其诡辩必定徒劳无功，他自夸目光何其锐利，从李蔓怪异的走路姿势发现端倪开始，他情绪高涨地说明了追踪和抓获的全过程，接着对李蔓的清秀外表下的堕落行为痛心疾首，奉劝她端正态度，放弃负隅顽抗。李蔓被激怒，她拍案而起与彭大爷怒目而视、激烈争吵。警察介入到纷争中来，倨傲地要李蔓老实一点，做出要动手的样子。这让李蔓更加愤怒，她指着警察鼻子怒骂，从哲学扯到DNA，说他是没有文化的朝廷鹰犬、不会思考的暴力机器。李蔓慷慨激昂，像奥赛罗那样大段大段独白，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控诉人性的灰暗、冷漠和自私自利。
彭大爷血脉贲张，腹中有成百上千的怒骂与反诘，却因嘴拙而被闷回喉头，他扬起巴掌觉得不对又收了回来，最后又急又气地顿足结巴着怒斥：“你—你！”
这时，一个女人掀开风雨帘不声不响走了进来，众人立刻收声，刚才还乱作一团的警务室顿时安静下来。
女人是顾老太，着一袭绵绸旗袍，拎一个皮编坤包，穿一双中跟凉鞋，一头波浪发刚染过而油润乌黑，脸上化过妆，看不出明显皱纹，与李蔓印象中那个衣着简单、举止粗俗的顾老太判若两人。
顾老太是来报警的，她声音不大，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家的锁眼被人堵了。听到这话，李蔓的脸蛋腾地烧起来，她侧過身去垂下头，让头发尽量披散下来挡着脸。警察满脸堆笑解释这事太小，连治安事件都算不上，建议顾老太找小区物管解决。说话间，彭大爷想溜出去，却被顾老太有意无意地封住了门，彭大爷只好装作倒水退了回来，躲到李蔓的身后，两人四目交接，彼此发现惊惶不安，又都自顾不暇。
顾老太提出调看监控录像，说活人本来就不靠谱，还是机器管用。这让李蔓更加紧张，她压根忘记了这茬，当时只顾观察有没有人经过，完全忽略了楼道中到处都有摄像头。
“完了，这下被戳穿了。”李蔓暗道。她料想将被迫赔礼道歉，并随即带着羞愧在一片指责中搬走，这意味着她要立刻四处找房，跟那些市侩而挑剔的房东们讨价还价，为那些猫们拍胸脯担保，签订不平等协议。这事情还会立刻捅到公司，那些猎狗般的投资人会随后知晓，他们将重新评估这个创业团队，拉低其职业素养和诚信的评分，两千万人民币额度的次轮融资将就此泡汤，公司因资金短缺而无法继续补贴用户，市场份额大幅缩减，运营无以为继，裁员、倒闭直至清算，成为移动互联时代又一个失败的创业案例。最后，她将不得不黯然搬回父母家，和她的猫们天各一方。
李蔓垂头丧气，说不出的难受，为强力胶招致的大祸临头后悔不已。
警察并未答应顾老太的要求，他说监控录像因涉及隐私不能随便调看，按规定要达到立案标准并经领导签字同意。顾老太大为不满，提高声调说公共区域哪来个人隐私，莫非又有哪个老头半夜摸进寡妇家去搞破鞋。警察赔着笑解释，看起来只想尽快送走顾老太，这让李蔓看到了希望，她觉得这警察也不是刚才认定的那样弱智冷漠，且待人有理有节、待物张弛有度。顾老太并未妥协，不过话题从监控录像转到了男女私情上，说世风不古、道德败坏，都是物资丰茂惹的祸，她说儿女靠不住，夫妻靠不住，警察靠不住，政府也靠不住，人人都要撒谎，人人都在演戏，越是道貌岸然就越是男盗女娼。
“你说够了没有？”彭大爷忽然大吼了一声，这让李蔓非常惊讶。
“给她看，”彭大爷冲到警察面前，“把监控录像给她看，把去年的、前年的、上前年的录像都给她看，把温老太、米老太、借老太，还有死去的澹老太家的楼道监控统统给她看！”
“呵呵，出息啊，这么多老太。”顾老太淡然一笑，“不是一直喊小蜗吗，怎么也跟着别人叫澹老太了。”
警察分开两人，请顾老太坐在沙发上，又拍着彭大爷肩让到李蔓身后。
“你说她这脾气谁受得了？成天疑神疑鬼，成天折磨人。”彭大爷对警察说，“房子两年都没装好，装了拆，拆了装，折腾工人折腾邻居，连中考高考都不消停，谁不讨厌她，活该被人堵锁眼。”
警察笑劝顾老太，说这次房子装得不错，干脆就别再拆掉返工了。但顾老太不肯松口，说用自己的钱装自家的房子，“文革”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派出所也不能剥夺公民对自家房子的装修权吧。
彭大爷忍不住又开始和顾老太大吵，说她自私、猜忌、刻薄，活该这两年频繁被人堵锁眼、砸玻璃。顾老太则骂彭大爷花心，恬不知耻、为老不尊，人模狗样还自命不凡。
“吾道不孤。”李蔓这才明白当初租这房会如此顺利，想必之前的房客也同样不堪忍受，或许也一样出阴招，她长舒了口气，不觉“噗呲”笑出声来。李蔓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息声屏气，希望别招大家注意，然而，为时已晚。
“笑？有你哭的时候。”警察瞪眼过来，“信不信马上把你送到拘留所去。”
警察的话成为导火索，把彭大爷的愤懑、憋屈、连同那些压抑了多年的焦躁、失眠、病痛、悲伤都化作一腔怒火全引了过来。他说李蔓妖媚轻佻不知自重，好逸恶劳不知廉耻，狡黠诡辩不知悔改。
“这倒好，自家小孩没了，就拿别人家孩子来过瘾。”顾老太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
“别提小柔！”彭大爷大吼，“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提孩子。”
“那就不提小柔，”顾老太冷笑，“85年怀老二快7个月了，你一句话就让流产了。”
“那时候小柔不好好的吗？”彭大爷申辩，“我是吃国家饭的，你生二胎让我怎么办？”
“7个月啊，护士说小手小脚都在动啊！”顾老太咬牙切齿，“你是杀人犯！”
彭大爷浑身颤抖，向警察辩解当年的政策与情况，述说各种迫不得已。顾老太则学他的官腔，时不时插上一句。彭大爷愈发烦躁，来回踱步，说起国家利益、民族大义，说起东西对抗、危机重重，说起党将不党、国将不国。
他语速癫狂，如老电影中的革命者那样正气凛然，他忽然把话锋转向李蔓，指责李蔓自由主义散漫，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痛斥李蔓中了布尔乔亚流毒，贪图享受，不思进取。他要警察立刻通知李蔓单位和家庭，让他们前来领人，还要一并接受批评教育。
李蔓躲无可躲，只好应战。她从手机中翻出自己的账户清单，让警察看自己每月超过三万的薪金流水，又展示公司的手机客户端，说公司估值数千万，她自持的股份市值过百万，之后她调出自己的本科学历，说再不济也是985重点。这个过程中李蔓刻意只跟警察交流，无视彭大爷的存在。
“那你手里捏把镊子干什么？”彭大爷大喝，“你还在撒谎！”
“是强力胶！”李蔓也大喊，她扬起头，“你要我解释多少遍，是被强力胶粘在手上的。”
“我认识你，你住一楼有半年了。”顾老太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说我是扒手，用镊子偷人钱包的女扒手。”李蔓豁出去了，对顾老太说。
顾老太说，“你怎么可能是扒手呢？那个老东西就会胡说。”
“是她胡说，我亲眼看到她用镊子偷人钞票，她狡辩镊子是被强力胶粘在手上的。”彭大爷说。
“你拿镊子干什么？”顾老太看看证物袋中的镊子，“用来调AB胶吧？”她自问自答。
李蔓羞红了脸，只嗯了一声，不知再如何回答，干脆扭头看向窗外。
警察看看顾老太，看看镊子，看看李蔓，又侧头去看彭大爷，刚好与彭大爷对视。彭大爷默不作声，看看镊子，看看李蔓，最后将目光投向顾老太。顾老太面无表情地对着镊子发呆，好一阵后，她对警察说她不调监控录像了，因为她不报案了。
顾老太为李蔓担保，要警察让她离开。警察立刻同意，并将刚才从包里倒出来的东西都一一装好，轻轻递到李蔓面前，也包括证物袋中的那把镊子。
顾老太和李蔓一同离开警务室，出门后，顾老太向李蔓表示歉意，随后请她最好搬走，说自己有强迫症，一定要听到装修噪声才有安全感，这毛病落下有两三年了。
顾老太说，一个人挺孤独的。
李蔓想了想，说：“要不养三只猫试试，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