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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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海面宁静悠扬,美得像远方的渔歌。老渔夫要下海了。下海之前他对自己的孙子小七说:“你在屋子里守着,谁叫你,你都不要答应。”
  小七早就睡着了,他把被子裹得紧紧的,看上去像只沉睡中的蚕宝宝,小小的鼾声是他对爷爷的回复。
  对于住在风落村的海边人家来说,任何时候都可以出海捕鱼。他们捕鱼的方式很简单也很奇特,不用钓,不用网,只把一只大大的草篓沉到水底,草篓里放着一种奇特的香料,这是用当地特有的熏鱼草做成的,在白天鱼群聚集的地方,把装有香料的草篓沉下去,根本不用担心捞不起来鱼,只怕鱼儿太多冲劲太大,把草篓给撞破了,当然这一般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草篓也是特制的,全村只有花老头会编,他卖得很贵。不过在晚上捕鱼却不是什么好选择,晚上的鱼都沉在深深的海底睡觉,它们几乎一动不动,除了驱赶身边骚动的小虾,不再用尾鳍扇起一丝波纹。这种时候,只有那些不想活的鱼才会在海水里游动,它们在黑暗无边的海水里畅游无阻,寻找的唯一就是死的机会。以前没有老渔夫的时候,你总会在清晨的海边看到几条鳞光闪烁的鱼肚子,因为这些寻死的鱼一个劲地往海边的岩石上撞,最终撞破了头,死得很不体面。这一番道理都是老渔夫说的。他还说:“你们捕鱼是不让它们活,我则是要让它们死。”
  全村没有其他人会在夜晚出海,一个原因是他们认为白天捕鱼就足够了,何况夜晚也捕不到什么鱼,另一个原因就是性情古怪的老渔夫,大家认为他整天神神道道,猜想他是年纪大了,精神出了问题,因此不愿意和他在海上相会。但大家其实都不知道老渔夫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村子里似乎没有比老渔夫年纪更大的老人了,哪怕是再垂垂老矣的人,也和那些牙牙学语的小孩一样称呼老渔夫为老渔夫,问起他们时,他们会说:“老渔夫就是老渔夫,所有人都是这么喊的。”
纸皮菊 岛

  這样的鬼话让老渔夫变得更加神秘了,有小孩子问他年纪几何,他会嘿嘿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生下来好像就是老渔夫了。”
  老渔夫撑起风帆,睡在小小的渔船上,出海了。他披着一件雨篷,戴着一只斗笠,苍老的渔歌从他皲裂的嘴唇里缓慢地爬出,歌声在平坦的海面上远远地爬行。一轮明亮的月悬在夜的幕上,星光点缀,整个夜晚像壁画般在老渔夫的渔船边移动。渔船的桅杆上挂着一只灯笼,老渔夫用它来寻找那些不时跃出水面的寻死的鱼。
  老渔夫似乎永远都是这么生活的。他白天睡觉,夜晚出海,孑然一身,像个收割鱼魂的神灵。没有人会和他靠得太近,大家一边觉得他是个疯子,一边对他习以为常,甚至尊敬有加。这样的人是不该拥有一种庸常人生的,他没有出生,也想象不出会死,他难道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吗?他游离于世界之外,和人的交流不多于与鱼的交流,他也许把人和鱼看作同一种东西,对他们同样热爱,但是很显然,他并不属于任何一方。陪伴他的是夜晚和大海,还有鱼的死灵。所以他当然是没有妻子的,也没有儿子,他的孙子小七也就不是他的孙子了。
  小七也许是三寡妇的儿子。
  三寡妇不是指三个寡妇,三寡妇是风落村的第三个寡妇;第三个寡妇也不是说村子里还有另外两个寡妇,而是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村子里就只出现过这三个寡妇。这当然还是老渔夫的说法,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
  小七出现在老渔夫的家门口时,头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他被装在一个竹篮子里,他不哭也不闹,两个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把月亮望着,眼神里有一种忧愁,似乎他已经能理解自己被抛弃的命运,似乎他还未经世事就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那神情就像一个喝醉的老头,望着月亮回忆自己惨淡的一生。老渔夫打开了房门。这时距离他往日出海的时间尚早,但他就是有预感般地打开房门,看到眼前的竹篮,他说:
  “原来是三寡妇的儿子,我还以为是一条鱼。”
  说完他把竹篮提进了屋子里,像提着一草篓鱼。他卷起一支烟抽上,透过烟雾笑眯眯看着小七此刻甜甜的睡脸,他说:“今天是初七,你就叫小七吧。”
  过了一会儿,他吃惊地站起来,无不懊悔地说:“坏了!鱼没有名字,你这下有名字了,你是个人了。”
  那天晚上老渔夫把小七安顿在自己的床上,临走时对向他支着两只小手的小七说:“你在屋子里守着,谁叫你,你都不要答应。”
  那次出海,老渔夫比平时多带了一样东西,就是那只竹篮,他在竹篮里放了一盏灯,把竹篮放在海面上,让它远远地漂走。
  第二天,不知道是谁在村子里说的,说三寡妇生了个儿子叫小七,三寡妇趁夜把儿子用竹篮装着漂进了海里,但是小七被老渔夫捡到了,成了他的小孙子。在这个平静的小渔村里,大家对此事众说纷纭,有人说小七应该是条鱼吧,他怎么会是个人呢?有人说三寡妇怀了儿子吗,她的肚皮明明不鼓,摸起来也没有动静。还有人说老渔夫老眼昏花了,把人家的儿子当成了一条鱼。大家都想听听三寡妇的说法,就聚集起来,坐到三寡妇的家门口,等着三寡妇开门,虽然大家都知道三寡妇的门不会在白天打开,但是也没有人想着她的门一定要打开。大家聚在一起,搭了几张桌椅,烧了几壶开水,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一开始还有人讨论三寡妇到底该怎么说,到了后面根本就没人提了,大家谈天说地,一片欢乐,花老头拄着一根拐棍,在墙角摆了一个摊卖草篓,他也喝茶,他沙哑的喉咙里不时冒出一句:“草篓打折咯!”当然谁也听不到。
  这场节日般的狂欢持续到了晚上,大家点起灯笼,拿出酒瓶,冒着热气的鱼肉饭菜从四面八方送过来,女人们围着火星纷飞的篝火跳舞,男人们则借着酒开始唱歌。最后所有人都红着脸回了家。三寡妇一直没有开门。篝火在人群散后依然熊熊燃烧着,显得格外寂寞。
  第二天大家出海捕鱼的时候,看到三寡妇变成废墟的房屋上飘摇的黑烟。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清理这片废墟时并没有发现三寡妇烧焦的尸体,于是有人说她逃走了,有人说她烧成了灰。   小七是在一岁大的时候才第一次出现在风落村的,那天他被老渔夫用一只剪短的破了两只洞的草篓背着——小七肥胖的小腿就从两个洞里钻出来——去找花老头。老渔夫提着一条银色的长嘴鱼,行走在村子的大路上,海边的人和鱼一样,记忆很不好,他们早已忘记了一年前的三寡妇和三寡妇的儿子小七,他们惊奇地看着老渔夫的新姿态,指指点点地讨论着,人们告诉老渔夫:“这不是鱼,这是一个孩子……”
  老渔夫回答他们:“这是我的孙子,他叫小七,你们要记住他。”
  人们于是震惊地看着老渔夫一步步向花老头家走去,还有人慌张地跑去花老头家,给花老头通风报信,说:
  “花老头,你快走吧,老渔夫用你的草篓捞上来一个孩子,他要来找你算账啦!”
  花老头停下了手里编草篓的活儿,他摸起拐棍往地上跺了跺,说:“今天的草篓不打折。”
  那个人知道花老头不相信他的话,又慌张地跑走了,仿佛老渔夫是来追他的。
  老渔夫走到花老头面前的时候,花老头说:“这个孩子是三寡妇的。”
  老渔夫说:“对。”
  花老头两只灰蒙蒙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嘴皮颤巍巍的,带着一副哭腔,说:“小七是我的孙子……”
  老渔夫似乎没有听到花老头的话,他在一堆摆放杂乱的草篓里挑选,他拿起一个,又放下一个,后来他一只手拿了一个草篓,左瞧右瞧,很长时间没有做出决断,最后他干脆说道:“这两个我都要了。”
  然后他把那条银色的长嘴鱼放到了花老头正在编的草篓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花老头把泪水都滴在了死去的长嘴鱼身上。小七始终睡得很香,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这天的生活,依然是从老渔夫的床上开始的。


  老渔夫的船终于漂到了一条跃水的鱼留下的波纹处。
  借着幽幽的月光和明亮的灯笼,老渔夫从船板上站了起来,他收拢了船帆,到船尾去取他的草篓和香料。那香料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对人而言似乎还有一点臭,但它的模样很好看:熏鱼草晒干后被打磨成细细的粉末,混合松脂和柳絮紧紧捏成一颗光滑的小球,在夜晚的海水里一泡,就散发出玉石一样的光彩来,是淡淡的蓝色。一般来说,一个草篓里会放上十颗香料,这样既能很容易地吸引鱼,又不至于太浪费香料。十颗香料大概能捕三天鱼。但是老渔夫不一样,他的草篓里只会放上一颗香料,每晚用掉一颗。这种做法是很有道理的,因为香料在夜晚的海水里会发光,鱼只需要寻找这种光就可以了,鱼找到这种香料后,都会把它吞到肚子里,然后等死,于是老渔夫每天晚上就只捕一条鱼。老渔夫捕到的海鱼总格外大,爷孙两人可以吃好几天。
  这也是村民们对老渔夫有着敬畏之心的原因,在一个渔村里,谁能捕到更大的鱼,谁当然就得受人尊敬,所以尽管大家视老渔夫为怪人,也不得不被他家门前丢弃的巨大的鱼骨所震撼。但实际上,老渔夫捕鱼的手法并没有什么高超的,只不过那些寻死的鱼通常是些上了年纪的老鱼,它们身形硕大,威风凛凛,对生死已经看淡。这样说来,或许小七还真是一条老鱼变的,如果这样的话,这条老鱼一定非比寻常,它是对死的渴望到达了极点,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来到老渔夫的门前,它的灵魂是多么强壮而坚定啊,直接冲破了鱼类的躯壳,还未受死,就已返生,还未入轮回,就已投胎成了人。
  小七长到三岁的时候,第一次说话了。平日里,老渔夫说话并不多,如果喝了两口酒,也许他会给傻傻望着他的小七讲述一些古老的故事,谁也不知道这些故事发生在什么年代,是真是假,或许它们只是老渔夫的酒后胡言罢了,但是别的人听了也不能不相信,因为老渔夫就是这个小渔村世界的活的历史。老渔夫讲述这些故事时语气生硬,面无表情。如果这都是他经历的往事,那只能说明回忆也是睡着的鱼儿,不会在他的心里掀起一丝涟漪。而其余时候,老渔夫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他出海前对小七说的话:“你在屋子里守着,谁叫你,你都不要答应。”
  那天小七和平时一样已经睡着了,他的一只小手直直地支在头顶,磨蹭着自己纤细枯黄的头发,小小的鼾声从他的鼻子里传出来。
  到了天亮,当老渔夫提着一条大鱼回来时,竟看到小七已经端正地坐在桌子面前,他用筷子欢快地敲打着碗边,嘴里喊着:“爷爷,饿。爷爷,饿。”
  从那天起,老渔夫不再只给小七喝鱼汤了,小七开始和老渔夫吃一样的饮食,营养丰富的海鱼催着小七成长。
  在小七七岁那年,老渔夫第一次带小七去了海上,但是小七或许并不知道。同样是一天夜里,老渔夫准备出海了,他拿上雨篷和斗笠,提上草篓和香料,把沉睡的小七放在那个改造出来的背篼里,踩上甲板,点起灯笼,出海了。
  那天的海面比往常还要平静,没有丝毫波浪,空气里也没有海风的气味,如果不点灯笼,天上海上就是漆黑一片,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黑,渔船像一把利刃在黑暗里梭行,前一刻才割裂开的黑夜下一刻又愈合,老漁夫背着小七,双手沉稳地撑着桨,因为没有风的缘故,风帆反而成了前行的阻碍,它早早地被收起来了。这晚的老渔夫失去了往日的悠闲自在,他嘴唇紧抿,神情严肃,身边围绕着一种一去不返的悲壮气氛。他划着桨,渔船如同在镜面上滑行,远远看去,海天一色,一只发光的小船正往宇宙深处缓缓滑落……
  风落村的村民都已认识小七了,尽管小七出现在村子里的时间不多,但大家都很喜欢小七。白天,老渔夫睡觉的时候,小七就拿着一根长长的鱼骨走进村子里玩。那是一根小鲸鱼的肋骨,这只可怜的鱼在一天早上被海浪冲到了老渔夫的房顶上,老渔夫说它在海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小七拿着鱼骨走进村子,人们一看到鱼骨,就知道那是老渔夫的孙子小七,这是渔村里大家相互辨认的方式,因为记忆力不好的缘故,人们常常忘记彼此的样貌和姿态,他们需要借用一些极具象征性的物品来辅助记忆,就像花老头,大家一看到他时时刻刻提着的草篓,就会知道,哦,这是卖草篓的花老头;而对于村头晒鱼干的老莫,大家是通过他身上的热烘烘的鱼干味来辨认的。在所有人里,只有老渔夫不用依靠这些象征性的外物来证明身份,他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并且他也不需要用这些外物来辨认别人。老渔夫活得很久,他说自己都忘了自己活了多久,这句话既可以体现出他真的活得很长,也可以表明他自信记忆力并不差。的确如此,老渔夫和一般的渔民不同,他专和那些记忆力很好的鱼打交道,而这些鱼正是因为记忆力好才不想活的,因为这让它们看起来不伦不类,就像老渔夫一样,虽然德高望重,却饱受排挤。所以小七第一次拿着鱼骨进村时,他才真正被大家记住了。大家的记忆方式是这样的:这个孩子拿着一条巨大的鱼骨,除了老渔夫没人能捕到这么大的鱼,所以他就是老渔夫的孙子。这种记忆的方法的确很经济实用,但它也有很致命的缺陷,就是当小七不拿鱼骨走进来时,村子里便没人认得出他是谁,这种情况确有发生。有天小七需要帮老渔夫去买新的草篓,他不得不双手抱着一条大大的鱼作交换品,从而不能握着他的鱼骨了,这下子大家都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个头发枯黄的小孩子,他们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孩子?”
  “不知道……”
  “村子上怎么会有来路不明的人?”
  “他难道就是老渔夫的孙子?”
  “该不会是三寡妇的儿子吧。”
  “三寡妇是谁?我忘了。”
  “对啊……我忘了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这样七嘴八舌的讨论让小七觉得很没意思,他的记忆力和渔夫一样很好,他来过这里,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于是他就朝这群喋喋不休的人吐口水。村民们挨了骂以后都十分惊讶,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非同一般的小孩,然后啧啧称奇,对他产生了几分尊重。小七不愿意搭理他们,他抱着大鱼走到花老头的家里,冲花老头稚气地大喊一声:“我买草篓!鱼放你篓里啦!”
  花老头听着小七的声音,他记得小七是老渔夫的孙子,于是他嘿嘿笑着,他说:“小娃,我是看不见,不是听不见。”
  小七把大鱼扔到花老头的篓里,走到花老头面前左瞧右瞧,突然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笑着回家了。
  小七在村子里挥舞着鱼骨玩耍的时候,总是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这些小孩子其实不愿意和小七玩的,他们对小七手里巨大的鱼骨感到害怕,特别是在小七哇哇地挥舞鱼骨时,有几个小孩简直被吓得要哭出来。他们之所以要跟在小七后面,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应该去和小七玩:“你多去和那个拿着鱼骨的小孩玩,你见过那么大的鱼骨吗?我都没见过,因此你快去和他玩!”
  不过小七是很喜欢有伙伴的,在交朋友方面,小七表现出了非常成熟的一面,他一开始就问这些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你们跟着我想要什么?”
  孩子们被小七严肃的神情吓得话都不敢说,他们恐惧地望着小七手里巨大的鱼骨,胆小的孩子眼泪都掉下来了。小七看到他们都盯着自己手里的鱼骨,很得意地说:“你们喜欢我的鱼骨?”
  说着他把手里的鱼骨在空气里挥了挥,吓得孩子们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最后小七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鱼骨满腹狐疑,他自言自语地说:“有必要这么狂热吗?”
  从那以后,小七就在鱼骨上裹了一层布,他对屁股后面惊魂未定的孩子们说:
  “不是我稀罕这个鱼骨,你们想要,我可以给你们。”说着他又把鱼骨在孩子们面前晃了晃,孩子们又吓得往后退几步。然后,小七接着说:“但是爷爷不让我给你们,因为我给了你们,你们就是我了,你们就是小七了,那可不行。”
  后来的小七一直没有再下过海,这就是说,在小七的记忆里,他可能从来就没有下过海。但这不是老渔夫不让小七下海,而是小七自己不愿意,每天晚上老渔夫要下海了,小七就爬上床去睡觉,他生怕老渔夫要带他下海,他爬上床的时候大喊一声:“我要睡觉啦!”
  然后他躺在床上又要大喊一声:“我一时半会是睡不着的。”
  这就直接打消了老渔夫故技重施,把睡着的小七偷偷带下海的念头。不过这句话的作用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小七习惯了在这个时候入睡,他刚刚喊完口号就睡着了,并发出不容置疑的鼾声,但是老渔夫也失去了故技重施的条件。小七已经长大到草篓装不下的程度了,如果硬要把他放到冰凉的甲板上,他没有不醒过来的道理。
  因此小七自然也是不会捕鱼的。这在风落村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因为这里几乎所有的大人和小孩都会捕鱼。这里的小孩们一旦能走了,就要被带去出海捕鱼,人在这里似乎就是指擅长捕鱼的生物。但是小七甚至连捕鱼的香料都不知道,他曾经在家里的草篓里发现了一袋香料,觉得那是很漂亮的小东西,就抓了一把出来,到村子里找小孩玩。他神秘地对小孩们说:“这可是我在家里发现的宝贝!”
  小孩们好奇地看着小七鼓鼓的裤兜,嘴巴半张着,等待小七的展示。而当小七兴致勃勃地掏出一把香料的时候,小孩们露出诡异的神情,他们像看着一个天外来客般看着小七和小七手里的香料,有一个胆子大的孩子说:“这……难道不是捕鱼的香料吗?”
  其他的孩子如释重负,他们纷纷评论道:“是啊,我也觉得好像就是……是啊……是啊……”
  小七听了后仿佛触了电一般把香料一扔,扭头就往家里跑。香料还算是比较珍贵的东西,所以孩子们在地上抢了起来……
  后来小七不但依然不愿意下海捕鱼,而且连草篓和香料也不愿意靠近了,老渔夫问他为什么这么害怕捕鱼,问他上辈子是一条什么鱼,小七很生气地说:“我才不怕捕鱼!我是怕水!我怎么记得上辈子的事?”
  之后小七整整一天没有搭理老渔夫,尽管老渔夫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一天之后,小七對老渔夫表示了自己的原谅。他似乎为此积攒了许多能量。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把筷子一丢,说:“爷爷,我原谅你了!”
  老渔夫自顾自地吃着饭,没有回应小七的原谅,过了一会,老渔夫才说:“那你就去把香料买回来。”
  小七低着头,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的嘴巴一翕一张,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在吐泡泡。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般的,跳下凳子,提起一条死鱼就要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跟老渔夫说:“去就去,我才不怕!”


  如果这时有一个人站在岸边遥望海面,他大概能在夜色里看到三只明亮的光斑:一只是天上的月亮,一只是海里的月亮,一只是老渔夫的船灯。
  老渔夫的船停稳了,他要开始捕鱼了。他把放有香料的草篓浸入了幽深的海水里。海水里的草篓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好像一只小小的火星钻进了枯草编织的原野里。爆炸的能量正在沉默地生长。老渔夫把草篓上的绳子系在船头,他并不忧心忡忡地观望海面,或是捏着草篓的绳子紧张地捕捉可疑的动静。他只是躺了下来,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月亮,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即兴的歌。任何歌声从他的嘴里传出来都像是历史写就的,带着一种远古的气息,听者将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歌声背后的故事,并且很快地沉浸在珍贵的伤感之中。不过老渔夫本人是完全不会的,他悠然自得,没心没肺,伤感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一切仿佛都该是过去的事了。老渔夫当然不用担心草篓的情况,因为他才是被寻找、被捕捉的对象,对于大海里那些活腻了的鱼们来说,老渔夫是一位善良的死神,他给了鱼们死的机会,而避免了被杀或是痛苦地撞向岩石的命运,因此如果有一条鱼钻进了他的草篓,鱼几乎是不舍得走的,当然,它还有后悔的时间,天亮之前,它随时可以被自己的留恋和懦弱打败,回到安稳的海底继续自己的一生。而无论怎样,老渔夫就这样躺在船上悠然歌唱,他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也不会思考那些无聊的所谓命运。


  小七十岁的时候,风落村发生了一件人们很快忘记,其实值得一提的事情。那就是——三寡妇回来了。
  并不清楚发生在哪一天,也不清楚三寡妇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总之,就在某天的一个清晨,一座屋子凭空立在了三寡妇房子的旧址上,过路的人看见后大吃一惊,他们看见三寡妇此时正站在房门口,亲切地跟众人打着招呼,好像从未消失过一样。
  消息很快就在风落村传开了,大家对这个消息一开始持有怀疑态度,因为已经有不少人对三寡妇失去了印象,但是当他们走到三寡妇门前看到三寡妇时,记忆似乎一下子就被唤醒了,一切显得不容置疑。三寡妇回来的事很快传到了花老头的耳朵里,但他只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那不是三寡妇,那是四寡妇……”
  没人赞同花老头的看法,他们都说他老糊涂了。
  那大概是夏末秋初的时节了,不过海边的季节并不是那么分明的。你可以感觉到海边的森林里草木凋零,也可以说海浪渐渐变成了浑浊的灰色,你认为天空总是阴云密布,海鸥的鸣叫也变得悲壮刺耳,海岸的岩石出现了脆弱的开裂,你预计它们终于要被拍打进海里,变成一团粉末消失了,但实际上,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所有的感受都是错的。没有一片叶子真正掉下来,没有一道海浪不清澈,天空一如既往地灿烂,海鸥的鸣叫也悦耳动听,而岩石——它们在此处矗立了亿万年,变成粉末的未来还遥遥无期。所以最后你会发现,贫瘠或许就是时间的本质,这倒多少有讽刺的意味了。
  三寡妇回来之后,生活就直接步入正轨了。她看起来并不需要什么准备或适应,十年的消失简直就是真正的消失,这些时间什么都没有带给她,现在她回来了,除了脸上的一些风霜之气,她和原来一模一样。她同样在夜里打开自家的门窗,而在白天,她会关上门窗,在屋子里点起一盏灯,不停地忙活,谁也看不明白她到底在忙活什么。她不停地把家里的东西挪来挪去,更换着一切物品的位置和摆放的姿势,比如她会把椅子倒立着放到墙角,又把桌子平放着扔进厨房。每完成一次这样的活动后,她就用袖子擦擦汗,满意地坐在地上休息。
  小七是在一个午后进村的。十岁的小七已经不是“老渔夫拿着鱼骨头的孙子”了,自从大家知道他连香料都不认识后,他就成了“老渔夫不会捕鱼的孙子”,所以村里的小孩也就不怕他了,他们不但愿意和小七玩,还喜欢捉弄他,比如用香料砸他或者用草篓罩住他的头什么的,但是小七对这些捉弄表现得很大度,他觉得这些小孩幼稚极了,对他们的行为付之一笑。他很愿意进村和这些小孩玩。小七这天进村也是来和小孩们玩的。
  但这天小七进村后,却发现村子里的人对他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小七警惕地看着这些窃窃私语的人,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听到大家交谈时不断地说出“三寡妇”这个陌生的名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而所有人又是那么急切而热烈地谈论着,很快,一大群人聚集在小七前行的道路上。小七不知所措地向前走,骚动的人群始终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今天也没有小孩来和他玩。
  小七很生气,一大群的人总是让他心烦意乱,于是他想大声地告诉他们,如果不欢迎的话以后他就再也不来了。但就在他要张口的一刻,人群却突然作鸟兽散了,他们好像纷纷想起了自己还有各种工作需要完成,又好像看到了即將发生的巨大的灾祸,总之,他们就这样散开了,所有人很快消失了踪影,小七面前留出了一块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一座他从没见过的房子。那是三寡妇的房子。
  三寡妇房子背后是一片宽广的红树林,火红的树叶正在秋风中波动摇摆,三寡妇的房子仿佛在树叶下熊熊燃烧——小七向这座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
  小七走到了房子门口,他撇着嘴巴站在那,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他本来是要和小孩们玩的,但好像受到了大家不怀好意的捉弄,这让他心情不太好。但是所有人都走掉了,天空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他和这座陌生的房子了,他没有见过房子的主人,所以出于礼貌和好奇,他应该和这家人打个招呼。于是开始敲门,他一边敲门一边喊:“有人吗?我是小七。”
  房屋里传来一长串不明的响动,响动由大变小,最后归于平静。
  又过了一会,门开了。
  小七看到门里站着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家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把小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很不开心地说:“这是谁家的小屁孩?”


  天快亮了。
  海平面的远端缓缓升起了一轮橘色的太阳,月亮在天的另一方渐渐暗淡,天空和海洋是一片半明半暗的景象,海岸边出现了海水缓慢爬行留下的湿润,这说明起浪了——海底的鱼儿睡醒了。
  港口上停满了准备出海的渔船,但老渔夫的船已经靠了岸。和平日一样,老渔夫把燃尽的船灯取下,提起那只沉甸甸的草篓下了船。在岸边,他回头望了望这片已经开始了新的躁动的大海,每天此时他都会回头望一望。也许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对这片海洋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也许他回望的时候正在思考:他仅仅只是收割了那些寻死的鱼魂吗?他是否也抹杀了这片海洋夜晚的生命,或是无意中消解了月亮和海浪的意义,亡鱼的离去也带走了大海的记忆吗?
  海边传来了海鸟的鸣叫,海风裹挟着一些海滩上的沙子在很高的天上回旋,最后沉落在一片不属于它们的地方,港口里吵闹的声音在某一个时刻剧烈地膨胀开,但这些声音并不能掩盖岩石下那几只螃蟹吐泡的微弱声响。
  老渔夫提着草篓到家了,草篓里躺着一条强壮的鲑鱼。老渔夫把它捞上来的时候它已经一动不动了,不过为了让它免受痛苦,老渔夫还是用木棒干脆地给了它一下。
  小七还在睡呢。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到小七的身上。小七好像正做着一个古怪的梦——只见他双腿不停摆动,就像一条金色的鱼。
  本文为第六届“青春文学奖”入围作品。
  作者简介 李谁,本名李治江,2000年生,四川南充人,四川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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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油杉  似乎,造物主借此证明,你  可以不死。也可以说,你至今  仍困于其中,像一群被钉住脚步的  树的精灵。那谜咒一般的,千年岁月  漫长的成长期,超乎想象,繁茂的枝叶  仍然可以庇护,树下走过的人们  这些仰望的人,疑惑的人  带着感叹走过,走远了。你沉默着  你用缓慢长高的树冠,扩大着自由  空间。冬天去了,春天来了  你的叶子一边陨落一边生长,你裸露的  根皮、果实,一如初始,负载亿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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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 你知道一个叫常德的地方  又或者 你将去那儿  请为我捎上 我桌前 时常停留的那片云朵  它每日注视着我 打量我 发呆  有时一整个晌午 我们都互相注视 谁也  不说话 樹叶在沉默的日子里细细念叨  那个女生的姓名  六月的风很小 所以云朵缓慢地走 水缓慢地流  和她当时离开的场景一样  我们没有吵架 只是和正常的朋友一样 分开  半年过去 她可能以为我忘了她 事实并非如此  但请千万不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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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点评  翟永明可说是汉语先锋诗歌的“诗歌之母”,在她以前女性诗歌写作并无确实的坐标。翟永明从不强调写作的性别差异,但却以一种与男性等量齐观的力量和视野成就了女性诗歌的高度。她的写作坚固而尖锐,超拔又植根于个人的幽微体验,沟通了两性、中西、现代与传统。这是一个枢纽和标志性的诗人,一个神话或奇迹。尤其是近年来翟永明的写作更加孤绝、我行我素,远离纷扰已深入到某种难测之境。翟永明很好地诠释了“女性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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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  昨夜的雪  带走了今天的云  孤零零的  留下我的失落  那年春天的灿烂  何时已埋藏在地下  正在另一个地方,等着发芽  云朵下,找不到自己  只随着惯性的脚步,迷茫  踉跄中,没看到雪影  才发现,一切改变了模样  曾经自信的老马  瞬间,找不到曾经的路  消失在暗夜里起风了  起风了  山岭又掀起了叶浪  下雨了  小河也慢慢地被清波浸漾  昨日貌似君子的青竹  今天也露出了浪子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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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长安下着大雨  我一个人独居  像是等着答案的谜题  一切都静悄悄的  没有远方的来信  也没有房东捎来的消息  屋子里有些凌乱  桌子上隨意摆放着书籍  杯子里的水热气腾腾  我躺在床上  听着窗外的雨声  仿佛度过了无数个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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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格局建立与文学思潮演进  随着国家文艺路线的调整,南京的文艺领导机构、文学组织相继恢复。1978年11月20日,南京市文联第三届委员扩大会召开,标志着南京市文联及所属协会恢复运行,为南京文学复苏提供了组织保障。1979年3月至4月间召开中国作协江苏分会文学创作会议,对“探求者”文学群体错误的政治定性予以纠正,也对重新确立南京文艺的发展方向发挥了积极引导作用。恢复后的南京市文学工作者协会通过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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