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与童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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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颉刚是史学界的一代宗师。他对现代史学的贡献,不仅表现在个人的学术成就上,还表现在他创办的各项学术事业上。他以“古史辨”成名后,便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组织学术团体、创办学术事业上,为史学界培养造就了许多人才。因此,他一九八0年病逝后,史学界纷纷发表文章,称赞他在“造就人才方面的贡献,恐怕比学问方面贡献更多”。但是从他的书信、日记中,又可以看到相反的一面,他这种无私的精神,好像经常不被人理解。有时还会使师生反目,不欢而散;彼此是否还以师生相认,已经很让人怀疑。只有童书业、刘起舒等少数几位,始终与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真可谓寥寥无几。
  为什么会这样?当然原因很多。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当年看中的学生都是一代人中的佼佼者,也是后来史学界的重镇,其中许多人志向远大,自命不凡,很容易看淡师生关系。相处稍有不快,便会认为“顾先生是好人,就是太琐碎。不在一块共事,热情、爱护、照顾;一块共事,啥都琐琐碎碎有意见。还是远着点好”(《怀念顾颉刚老师》,《顾颉刚先生学行录》,中华书局),而不会反过来想,既然“顾先生是好人”,只是琐碎了一些,师生情重,何以不能谅解这一点?何况当时大学名师荟萃,学生没必要从一而终,只认一个人做老师,这都会影响到师生间的关系。
  以谭其骧为例。谭其骧在燕大读书时很受老师的赏识,据葛剑雄说,洪业、邓之诚对他尤其器重,两人经常劝告谭其骧,跟顾颉刚走没有前途,“应该集中精力做学问,跟顾颉刚搞学会、编《禹贡》,只会荒废学业”。邓之诚还请谭其骧住自己家里,食宿由他供给,以减轻谭其骧的生活负担。“以后谭其骧能以研究生身份登上大学讲坛”,在辅仁大学和燕京大学授课,“也是由邓之诚大力举荐的”(葛剑雄:《谭其骧前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杨向奎也是一样。他在北大读书时,顾颉刚、傅斯年、钱穆、李济等人都在学校授课。他后来虽然说“在上述名教授中,顾先生对我的影响最大”,但也承认是傅斯年的“直接学生”(《杨向奎学述》,浙江人民出版社)。而傅斯年在政学两界,是比顾颉刚地位更高也更有势力的人物。一九三八年初,杨向奎以避战乱去兰州,顾颉刚推荐他任甘肃学院的讲师,傅斯年给院方写了一封信,他立即就被聘为教授。
  顾颉刚病逝后,杨向奎接连发表多篇文章,解释他与顾颉刚的关系,说他一九四。年离开齐鲁大学研究所,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他说自己来齐鲁大学,本来是顾颉刚答应了的,不料他“满心欢喜”地见了老师,“先生忽然变了卦,见面不久就对我说‘我们还不一定请你的!”他觉得“万里迢迢,原来是空”,“只好另做打算”。(《回忆顾颉刚老师》,《顾颉刚先生学行录》)实际恐怕不是这样。在他决定离开齐鲁大学之前,顾颉刚曾在日记中提到:“拱辰(杨向奎)告我,渠得张苑峰信,知向英庚款请求补助事不成矣。盖历史部分,立武本交孟真(傅斯年)看,孟真将拱辰之卷分与济之,济之以其不在考古范围内去之。孟真借刀杀人,其术如此。而究其根,只因拱辰和我合作《三皇考》耳。”(《顾颉刚日记》四,台湾联经出版公司)我怀疑这才是他决定“另做打算”的真正原因。
  童书业的情况就完全不是这样。童书业虽然是史学奇才,旧学修养在谭其骧、杨向奎等人之上,但是为家庭所害,拒绝新式教育,连初中文凭都没有。离开顾颉刚的奖掖,很难在学术界出人头地。许多人说,童书业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心思单纯,不懂得人情世故,“直至离开人间,对社会、对人的了解仍如赤子一般”(《从炼狱中升华》,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其实也不尽然。抗战期间,他回家乡安徽枞阳避难时,曾写过一篇《记赵肖普君》,将赵肖普与唐诗人梅尧臣相比,认为两人的不幸都是由于“处世之道未尽”,以倨傲不逊之性,“深嫉已达之士”。其中特别谈道,“当世重学校之士,而肖普(以幼贫失学),未尝出身于学校;当世重资历,而肖普出身佣书,其不为人所重视也固宜。肖普疾人之轻之也,乃益轻人”,“终致抑郁困穷,为世所弃”。(《童书业论著集外集》,中华书局)可见他对人情之故,依然有自己的理解和领会。
  因此,他自与顾颉刚结识后,便懂得这份关系的重要性,在《东南日报》上发表文章,称顾颉刚是“极诚恳朴实的学者”,自己是他的“一个私淑弟子”。据说他在认识顾颉刚之前,还动过一番心机;他的绘画老师王季欢给他出个主意,要他注意顾颉刚的文章,顾颉刚发表一篇,他就反驳一篇,以引起顾颉刚的注意。童先生的女儿童教英在给父亲写传时,否认有这件事,称“这纯然是空穴来风之言”(《从炼狱中升华》),而即便有,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九三五年六月,童书业离开杭州,随顾颉刚来北京后,因为没有学历,只能做顾颉刚的“私人助理”,由顾颉刚个人每月提供数十元的生活费。据说顾颉刚邀他来北京,是请他帮自己编《尚书学论文集》的。但是童书业来北京后,除了按计划编《尚书通检》外,还帮顾颉刚做了大量其他工作。包括帮顾颉刚搜集、考订春秋史史料,编写其在北大、燕大两校的春秋史讲义;编辑《禹贡》杂志,搜集和起草《中国疆域沿革略》等等。他还与顾颉刚合作写了大量考据文章,如《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墨子姓氏辨》、《夏史三论》、《有仍国考》、《汉以前人的世界观与域外交通的故事》、《董仲舒思想中的墨教成分》等等。
  而且这些合著的文章,有些固然可以说是合著,但主要是他独力完成的。例如《夏史三论》,顾颉刚的初稿《启与太康》只有几千字,史料和观点都不充分,经过他的整理和扩充,在《史学年报》上发表时已成为四万字的长文,引起了史学界的强烈反响。他替顾颉刚编写的春秋史讲义,后来也经顾颉刚同意,定名为《春秋史》,以他个人的名义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可谓“实至名归”。吕思勉在《春秋史》的序言中,对这部书做了极高的评价,说“以予所见,言春秋者,考索之精,去取之慎,盖未有逾于此书者矣。”
  以上还是我粗略的统计,遗漏下来的一定不少。如吕思勉在《春秋史》的序言里,便提到童书业在编《春秋史讲义》时,还据“金石刻辞及诗、书、左、国中散见之文”,编写过一部《春秋考信录》,“与此编相辅而行”,后来在战乱中遗失了。客观地说,童书业自一九三五年六月来京,到一九三七年九月南归,做顾颉刚的“私人助理”只有两年,他在短短两年中做这么多的事,每月只拿数十元的生活费,实在少了一点,恐怕还不如做“书佣”,换了别人早就怨声载道了。赵肖普说,谭其骧在编(《禹贡》杂志时,便经常报怨得不偿失,说顾颉刚用人,喜欢“将少数之钱分于多数人”,“常使人处于吃不饱饿不死之地”(《致赵贞信》附,《顾颉刚书信集》,中华书局)。   而童书业尽管付出得更多,却没有一句怨言。反而在顾颉刚的研究领域,围绕顾颉刚提出的问题,在《浙江图书馆馆刊》、《文澜学报》、《考古社刊》、《禹贡》以及天津《益世报》、《大公报》上,以个人名义发表多篇文章。计有《丹朱商君的来源》、《丹朱与灌兜》、《帝尧陶唐氏名号溯源》、《墨翟为印度人说正谬后案》、《三统说的演变按语》、《“尧舜禅让”说起源的另一猜测》、《评卫聚贤古史研究第二辑》、《道家出于儒家颜回说评议》、《许行为墨子再传弟子说质疑》、《李泰菜著尧典纠谬》等,继续帮顾颉刚扩大学术影响。顾颉刚晚年的读书笔记中,记有一件童书业给他的信,说:“生过去著述上最大之成绩,实为绘画史之考证。古史之著述不过补订我师之学说而已。”这足以说明两人的关系。
  因此,顾颉刚对他的工作,也是极为满意的,曾在日记中说:“《九州之戎与戎禹》一文,自五月七日始草,至二十六日草毕,历二十天,得万余言。《春秋时代的县》一文,自五月二十九日始草,至今日毕,历十一天,得二万余言。后一文比前一天做得快而且多,以大部分材料已由丕绳(童书业)代为搜集之故。在我现在的生活中,居然能在一个月作出两篇长文,可谓奇迹。”(《顾颉刚日记》三)顾颉刚还在许多场合说,《春秋时代的县》是他最得意的文章之一。他在这段时间,还经常将自己的文章请童书业做序或跋,如《三皇考序》、《潜夫论中的五德系统跋》、《九州之戎与戎禹跋》等等,以帮助童书业树立在史学界的地位。
  两人的这种关系,在分手后也没有改变。从顾颉刚的日记中看,抗战期间,他由于从事的社会工作太多,将“立功”置于“立言”之上,在社会上过于活跃,曾引起过许多人的误解。有些人对他长期心怀忮刻,这时更借机落井下石,飞短流长,将他称作“卫聚贤一流”。使“古史辨派”的学术地位经常被人歪曲、误解,由“毁誉参半”变成了“毁多誉少”。当时他身边的门生弟子,很少有人理解他的苦衷,不仅不敢站出来替他辩护,反而觉得自己受了连累,纷纷写信指责他的不当。杨向奎、赵肖普便都给他写过长信,对他“致力实用之学,于纯学术不甚关心”,表示“颇不以为然”(《致赵贞信》附,《顾颉刚书信集》)。
  赵肖普还在信里暗示,他今天的“食稻衣锦”、“席丰履厚”,都是靠欺世盗名换来的。实际的成绩功业,远不如傅斯年、冯友兰和钱穆,这是做学生的最觉得丢脸、也“最难于对答人问的事”。又谓:“吾师今日,名已极盛,位亦极尊,人人想见实在可副此盛名高位之成绩,而不幸吾师仍在以虚应之,致在在失人所望。……盖吾师虚名虚势已足,若仍宣传号召,不以实示人而以名示人,则必将为侪辈所妒忌,识者所鄙笑。况今日之时代亦大非昔年之时代,征实者日多,听其言即观其行,如不符焉,斯不服矣。”(同上)很让人怀疑他写信的用意。
  所以顾颉刚给两人的回信,话也说得非常痛彻,谓:“刚之所求,整理国故、普及教育二事而已。而十余年来,所业断续不常,旋转于泥泞之中,推其故,实由于私人之经济力不充,而又不欲曳居侯门,受人侮辱,又不能突梯滑稽,博人欢爱。性既耿介,事业心又弥强,以是坎坷。今欲求剥极之复,唯有改途易辙,凭此虚名与实学向社会换钱,以所得之钱达自己多年的愿望。故刚入商界者手段也,作文化事业者目的也。……总之,十余年来,我志趣未变,我工作计划亦未变,所变者唯有经济观念,以前不觉此问题之重要,今则觉其太重要耳。”他还很负气地说,一旦经济问题得到解决,以后宁愿放弃教职,“必当偏重编辑工作”,以“一书之出,读者万千,较之按时上课,日对数十学生者,其效力自宏耳”。有人说这是他误解了学生的好意,话也许不错,但首先是学生误解了老师。
  当时童书业远在上海“孤岛”,也许同样不能体会他的意愿,理解他的苦衷,但是每次听到这些飞短流长,都会站出来为自己的老师辩护。他还与开明出版社联系,编辑了《古史辨》第七册,扩大“古史辨派”的学术地位。当然,他有时候一时情急,顾虑不周,也会给顾颉刚带来一些麻烦。例如一九四。年二月,汪馥泉在上海创办《学术月刊》,他不知道汪馥泉背景复杂,从《春秋史讲义》中抽出一章,以顾颉刚的名义发表在《学术月刊》上,令顾颉刚被人诬指为汉奸。顾颉刚曾在日记中说:“昨锡永告我,谓渠在渝遇见卫聚贤,卫谓我与童书业已投降伪组织。归告履安,日:‘然,卫某在沪宣传汝已得伪组织五万元!’呜呼,卫之造谣一至此乎!”(《顾颉刚日记》四)他只好在重庆发表声明,说明他未曾向《学术月刊》投稿,月刊上的文章是别人未经他同意,从旧讲义中摘送出去的。
  还有一件事,也很让顾颉刚为难。早在一九三七年六月,童书业曾在《文澜学报》上发表文章,批评卫聚贤的《古史研究》第二辑“谬解古书”、“穿凿附会”、“妄事臆测”,致与卫聚贤结怨。卫聚贤因此气急败坏,到处造谣生事,诋毁童书业和顾颉刚。一九四。年八月,童书业在上海遇见卫聚贤的学生金祖,两人发生口角。金祖遂向老师告状,将童书业“种种刺耳之言函告卫氏”。卫聚贤又在给孙次舟的信里,大骂童、顾两人。孙次舟将信拿给顾颉刚看,顾颉刚只好向孙次舟解释,说自己“对于私人打架不感兴趣”,“愿以小孩胡闹视之”。然后在日记中说:“丕绳总是为我树敌,可恨。”(同上)
  他嘴上说“可恨”,实际并不怪罪童书业,两人“在之后的年月里”,仍然一如既往,“学问之切榷从未间断”。抗战胜利后,他一到上海,便托付童书业一项庞大的计划,编写《中国通史》。据黄永年说,当时顾颉刚计划编写的《中国通史》,分作三个层次,“高层次的是专门著作,中的供大中学生阅读,低的则更要通俗”。他交童书业首先编写的,是中等层次的一编。他为了解决童书业一家的生活困难,还请童太太带三个女儿搬去苏州,住在自己的家里,每月给童家二十万元。一九四六年五月,他得知童书业不幸患上强迫性观念症,难以再帮自己完成计划,感到非常失望。曾在日记中说:“丕绳精神有病,常疑心其稿子将被人盗窃,虽理智知其不然,而此念纠缠弥甚。予所提拔之人,若侃媾,则死矣。若逢原,则罹心脏病,一事不能为矣。今丕绳又如此,天之厄彼正所以厄无也,怅甚怅甚!”(《顾颉刚日记》五)形同孑L子知颜回死,说,“天丧予!天丧予!”   他绝对不会想到,童书业遭此不幸后,竟然以绝大的毅力克制了这种顽症。据童教英先生说,她父亲当时的病况非常严重,“被层出不穷的怪念头折磨得极度衰弱,经常感到头晕、眼花,每分钟心跳一百多次,非常容易疲劳。最痛苦的是自知力很强,很清楚这些怪念头都是不合理的、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却又在行为上无法遏制。”他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上海虹口医院精神病专家粟宗华,在粟宗华的指导下,利用各种方法顽强地控制自己。“如他怕梦游起来放火或剪掉文稿,睡觉时就故意放一把剪刀和火柴在枕边,不管怎么恐惧,不管怎么通宵难以入眠,都坚持不动,直到不再害怕,然后白天时也把剪刀和火柴放在手里,使自己相信自己不会精神错乱,不会放火、剪稿。”(《从炼狱中升华》)
  他就是通过这种办法,经过半年的理疗,一九四七年初病情已经大有好转,不仅“几乎完全恢复了工作能力”,还根据自己的病历,在《西风》和《大中华》杂志上,发表了《钻出怪病的樊笼》、《下意识与精神病》、《不要怕你的病》等多篇文章,指导其他病人摆脱痛苦。他接着又应中华书局负责人舒新城的邀请,写了《精神病与心理卫生》一书,一九四九年初由中华书局出版。
  顾颉刚更不可能想到,一九四九年以后,童书业一个“精神病患者”,比他更能够适应新旧社会的变化,思想走在了他的前面,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九四九年八月,童书业经杨向奎推荐,被聘为山东大学历史系教授、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同年九月,他来到山东大学后,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教学环境,开设了许多他过去从未接触过的课程。据他自己说,他在山大开设过二十多门课,其中包括“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马列主义名著选”、“中国社会发展史”、“中国近代史”、“五四运动史”、“中国农民战争史”、“古代东方史”、“美学”等等。山东大学的校史档案里,还保留着当时学校对他教学工作的评价,说他“在教学和研究工作上很认真,讲课也有系统,敢于大胆分析,提出自己的见解,有说服力,是为同学所欢迎的教授。自己也肯钻研,是历史教学中的骨干力量”。
  他在政治运动中表现得也很出色。他来山东大学不久,随之而来的,就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思想改造运动始于一九五一年冬,是知识分子进入新社会后遇到的第一道难关。思想改造的主要内容,一是交代自己的历史,二是检查自己的思想根源,俗称“脱裤子”;知识分子嫌其不雅,喜欢称“洗澡”。他这一关虽然过得也不容易,“在运动中作过九次思想批判,自己反复斗争,才写出了较为接触思想的思想小结”(《从炼狱中升华》),但还是顺利过关了。他的好友赵俪生送给他的评语是:“已站稳人民立场”。因此运动还没有结束,他便被聘为历史系副主任、文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一九五三年二月,又被聘为《文史哲》杂志编委会委员。后来还进入校一级机构,任校务委员会的委员。
  当时还在上海的顾颉刚,也注意到了他的思想变化。一九五一年二月,在读书笔记中,记有他谈“中国社会发展史”的来信,评论说:“丕绳心志不纷,历史知识已极丰富,近年又得史观理法,一经贯穿,遂能道人所不能道,使人昭若发朦,如此,洵乎才不可离学也。”于是从这一年开始,两人的关系便颠倒过来,经常需要学生给老师“发矇”,帮助老师改造落后思想,适应时代的变化。
  从《顾颉刚日记》中看,他在解放后的最初几年,对社会变化很不适应,经常在日记中发表不满,谓共产党干部“每盛气凌人,一副晚爷面目,自居于征服者而迫人为被征服者”(《顾颉刚日记》七)。在思想改造运动中,他更无所适从,觉得“思想而能改造,简直是一件不能想象的奇事”。一再大发牢骚,说:“三反之时,不贪污不如贪污,思想改造时则不反动不如反对,以贪污反动者有言可讲,有事可举,而不贪污不反对者人且以为不真诚也。好人难做,不意新民主主义时代亦然,可叹矣!”(同上)童书业知道他在运动中难以过关,便将自己的“思想改造提纲”寄来,帮助他端正认识,克服抵触情绪。他也接受了学生的好意,“抄丕绳寄予思想提纲入册”。一九五三年二月,童书业来上海,还多次与他长谈,为他指出思想上的错误,说他“待人接物为封建主义的,学术思想为资本主义的”,要他“治马列主义与世界史”(同上)。顾颉刚调往北京后,一九五五年三月,童书业去北京出差时,也多次与顾颉刚长谈。据童教英的了解,“此时的长谈”可能也是“对顾颉刚一些对现实的不解作些解析,希望帮顾颉刚适应现实”。所以每一次的长谈都对顾颉刚触动很大,他于谈话后总要“服药眠”。
  两人这种“师生关系”的变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从上面可以知道,童书业早年不幸,长期处在社会下层。后来虽然有顾颉刚的拔擢,因为没有学历,只能做顾颉刚的“私人助理”。即便他发表了大量文章,在史学上取得重要成果,在学界仍然遭人歧视,找不到一个稳定的教职,“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过着坎坷困苦的生活”(《从炼狱中升华》);一家人能活下来,经常要靠“节衣缩食”这四个字。据顾颉刚说,一九四七年初,他应辛树帜之邀去兰州大学任教时,本来想请童书业代理他在复旦大学的教职,结果被校方拒绝了,“他们表示不要”。顾颉刚怀疑被拒绝的原因,是周谷城、周予同等人出于同党自卫,怕他在复旦植根太深,“势力在上海扩大”(《致张静秋》,《顾颉刚书信集》),实际未必,恐怕真正原因还是文凭问题。反倒是新政权建立后,他才当上大学教授,得到了过去靠个人努力无法获得的待遇。这种脱胎换骨的改变,自然让他对新政权抱有好感,相信“国内知道童书业的名字,是党的栽培,万分感激,欠党的东西太多了”(《从炼狱中升华》)。在迈向新社会的道路上,他走到了顾颉刚的前面。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山东大学党组织在给童书业作鉴定时,作了肯定的结论:“童出身官僚地主家庭,在旧社会时一心埋头故纸堆中,只想如何成为学者,不问政治。由于独立谋生,各处流荡,没有较长时间的固定职业,生活清苦,因此适应环境的思想非常浓厚。反动政权当权时他反对共产党,当党的力量强大时随着形势的变化对党的态度就逐渐好转。解放前在光华大学时曾讲过辩证唯物主义……解放后对党的政策表示拥护,思想改造中进行了自我批判,能积极钻研马列主义。”鉴定中并将他的政治立场划为“中左”。   当然,由于对社会变化的感受不同,两人思想上的距离,也给彼此间的关系带来了一些波澜。童书业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发表过一系列自我批判的文章,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他为了划清与顾颉刚的界线,在一九五二年《文史哲》第二期上发表的《“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一文。他在文章一开头便说:
  。 现在已是全国解放后的第三年
  了——解放以后,我曾好几次在学习
  讨论会上和报纸上批判了自己的反动
  思想和错误思想。但所批判的几乎只
  限于我自己的东西,不曾对我过去所
  隶属的学派——疑古学派的史学作过
  整个的检讨,这篇文字就是试想从根
  源上批判疑古派的史学,以消除史学
  上资产阶级思想的重要一环。
  接着,他便对“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作出了根本性的结论,说:“所谓‘疑古派史学’是美国实验主义传到中国后的产物,它的首创者是五四时代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当前的战犯胡适。”这便从根本上否定了“古史辨派”的地位,将“古史辨派”定性为反动学术流派,具有最卑鄙的两面手法,“真实意图是右面抵抗封建主义,而左面抵抗无产阶级”。据赵俪生介绍,他后来在肃反运动中为了过关,还给党组织写了一份《童书业供状》,“说的是有一个受美国情报局指挥的,隐藏在大陆很久、很深的,以研究历史、地理、绘制地图为幌的反革命集团,其最高首脑是顾颉刚。各地分设代理人,上海代理人是杨宽,山东代理人是王仲荦,东北代理人是林志纯,底下还有一句‘我和赵俪生也是成员’。”(《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
  可以想见,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件事可能产生什么后果。好在省委宣传部长夏征农在青岛采取了“有反必肃,有错必纠”的原则,这件事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是他为了自己过关,就编造这么大的谎言,陷害自己的老师、朋友,即便在当时也不理于人口,引起过很多人的反感,认为“一个人的思想固可变,但不能变得太快,亦不能变成极端之不同,否则便是作伪矣”(《致王树民》附,《顾颉刚书信集》)。甚至连学校“肃反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也对他的表现不以为然。赵俪生说,他为了这件事,曾与孙思白“多次展开激烈的争论”,孙思白说他答应童书业的恳求,去校组织部“替童要求将《供状》焚毁的事,是一件严重无原则的行为,因为这份文件需要永远保存下来,作为童书业不惜陷害自己老师、好友的品质问题的铁证”(《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
  但是从这两个例子也可以发现,随着政治运动的加剧,形势一再重演,他的表现越来越极端,也越来越反常,示意他的强迫观念症又复发了。赵俪生说,童书业平生有“六怕”,开始最怕的是失业,后来最怕是就是政治运动。“每当运动前奏,‘先吹吹风’的会开过之后,第二天童的脸马上就像烟灰一样的颜色。”所以肃反运动结束后,他的精神也崩溃了。据童教英说,她父亲这次旧病复发,症状与上一次不同,“是以一种缓慢的、渐进的形式发展的。‘反革命分子’这五个字如蛆附骨般深印在他脑海中,时时刺激他出现一些强迫观念症状。”
  这也让他格外痛苦,分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是正常,什么时候是病态。有时“明知自己思想接近发疯,而不能控制”。他发觉情况不妙,又给从前的医生粟宗华写信,希望粟医生给他出一份证明,证实他的反常行为、他的“明知自己想法荒唐而自己不能克制,是强迫性精神病的特征”。在肃反运动后期,他感觉最痛苦的时候,还给校领导写过《请求书》,说你们不要再逼我了,“再逼我,我受不了,会乱说的”。希望“领导立刻把我管制起来,因为这样做,不但对人民有利,可以免除许多防卫手续,就是对我自己说,也非常好。因为我这几天神经已经紧张到不可支持的地步,吃烟怕走火,烧饭怕失火,一举一动,都怕再造成罪行,这样继续下去,一定要精神错乱的”。
  也许正因为他弄不清自己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他在政治运动中的表现没有改变他对顾颉刚的私人感情。政治运动过后,他还是像过去一样,每次去北京出差,都照常去看望自己的老师。而以顾颉刚待人之宽厚,也很快就原谅了他,将他“背叛师门”、陷害自己的行为,看作是应付政治运动的被迫之举,“以彼辈与《古史辨》之关系太深,故不得不作过情之打击。”反而“以其平和的性情及对人事的洞察”,劝童书业在政治运动中要想得开,放得下,进而“与丕绳夫人共劝丕绳息事”(《从炼狱中升华》),似乎师生关系又颠倒过来。童书业每次来看他,他更是热情款待,陪童书业吃饭喝茶,外出见客,逛书店。他甚至很痛惜山大不懂得爱惜人才,没有照顾好童书业,令他身体见坏,“背愈弯,咳亦愈甚”。一九六一年十二月,童书业来北京查阅资料,因为事先没有安排好,一时找不到住处,让顾颉刚非常气愤。在日记中说:“丕绳研究瓷器史,自山东大学来京搜集资料,有助教徐鸿修同行,而不先接洽住处,径投历史研究所,以为必可宿,至则三位所长皆在高级党校学习,连杨向奎亦去,无人为之觅居地,大窘,只得到八楼与山东旧同学同榻。丕绳固不解事,山大当局乃亦不解事乎?”
  所以历史研究所的人都记得,他们每隔几年,就会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他们正在询问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没有证件,自称是教书的,认识你们所里的许多人”。然后过不多久,便会发现童书业戴一顶蓝布棉帽,穿一件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棉袄,腰上系一条带子不像带子、绳子不像绳子的物件,脚上穿一双破旧的蓝布胶鞋,挟着皱巴巴的黄色书包,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再由历史所派人,在街道积极分子的监视下,送到顾家。(《润物细无声》,《顾颉刚先生学行录》)
  一九五七年七月,顾颉刚因为身体不好,去青岛疗养了近半年时间。当时虽然正值反右运动的高潮,外传顾颉刚也被打成右派,两人还是不受政治干扰,多次倾心长谈。顾颉刚日记里,记叙过两人在中秋节的谈话:
  中秋夜,丕绳与予谈——丕绳云:
  “现在人做历史研究文字,大都经不
  起覆案,一覆便不是这回事。其经得   起覆案者只五人:先生、吕诚之、陈
  寅恪、杨宽、张政烺也。然吕先生有
  时只凭记忆,因以致误。陈先生集材,
  大抵只凭主要部分而忽其余,如正史
  中,只从《志》中搜集制度材料,而
  忘记《列传》中尚有许多零星材料,
  先生亦然,不能将细微材料搜罗尽净,
  以是结论有不正确者。杨宽所做,巨
  细无遗矣,而结论却下得粗。其无病
  者,仅张政烺一人而已。”
  以我所知所见,像这样真诚、坦率的谈话,在学术界是极少听到的。只有在最纯洁的师生、朋友间,才能如此披沥相示,促膝相谈。因此顾颉刚听了,也“闻此心折”,承认“予之文字太快,故有此病,不若苑峰之谨慎与细致”。这也使他有了“白帝托孤”的想法。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他以病情加重,“肠疾、脑疾,两症俱发”,在入院做手术之前,为了安排后事,写信给童书业,内中说:
  我不幸,自一九六三年发现便血
  症后,医生查不出病因,——十月此
  病又发,因即住入北京医院,定于明
  日动手术。如能治愈,则学术工作尚
  可延长若干年,否则只有瞑目以待尽
  矣。我自少年来,治学既有目标,分
  当有所成就。不幸五四运动以后,写
  作较多,声闻过情,骤获大名,衣食
  之不乏赖此,而人事之牵缠,毁誉之
  交加亦由于此,四十年来,能安定治
  学者殆无几时。倘使病不能愈,真当
  衔恨入地。平生积稿,只有赖诸位至
  交为作整理。您为最知我者,所负责
  任亦最重也。
  想不到寿天之事不可测,顾颉刚手术后病情痊愈,身体又恢复了健康。而两年之后,一九六八年元月,童书业却先于他去世了。他得知童书业病逝,十分悲痛,曾在给辛树帜的信中说,“近得蜀中来信,知文通、中舒两君先后去世,此皆为笃学有卓见者,而竟不寿。童君书业,年仅六十,而溘逝于先,为国惜才,怅恨何极”(《致辛树帜》,《顾颉刚书信集》)。
  总结顾、童两人的一生,实在有许多令人感慨之处,绝不是一篇文章所能道尽的。二00三年,赵俪生先生在顾颉刚百年学术讨论会上说,“顾先生一个重要功德,就是在生活上资助了很多后辈学者,如童书业。只有顾先生这样功德伟大的人,才能欣赏童书业这样的天才”(《顾颉刚先生学行录》)。这话说得真好。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应该既是顾先生的知己,也是童先牛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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