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踹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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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一个老太太,“哗啦”一下,她手里的钥匙串回到了裤腰上,那张绿色的小卡片也消失在她的毛衣下面。还算麻利,若心想,把钥匙系在腰里,这都是什么年代形成的习惯,每次掏个钥匙都得抠抠缩缩半天,上厕所都没那么别扭吧……下一个还是老太太。
  老太太真多,像打不完的小怪物,打掉一个,又冒出来一个。若的心里很自然地就蹦出“打”字,在她看来,她的工作就是一个接一个地打走那些人,他们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在收回卡片的时候还要疑疑惑惑地问一句“这样就可以了?”真是惹人嫌。如果回答“还不行”,他们大概就要翘起脑门中间的白发,扶着桌子,扯开嗓门问罪了吧。眼前这个老太太的容貌格外呆滞、机械,仿佛临到跟前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似的,若提醒了两遍,后边的人也表示不耐烦地晃动了一下,她才把卡交给了她。
  “可以了?”
  老太太的腮帮子蠕动着。上了年纪的人好像大多有这个现象,肯定是咀嚼不力,也有说是因为消化不好,食道以下的身体整个地抵制食物继续下行,所以留在牙齿间反复研磨。但也可能那里根本就没食物,只是字词。老人说话喜欢嘟哝,每个字都一样,从大小、发音到涵义,连起来的字句,就像一串串珠从他们的牙齿缝之间走过,根本不必搞清到底什么是什么。
  若一次想不了这么多的内容,因为手里嘴里始终没停过,她只能拆零了想,比如她想到了“小怪物”,过了半分钟才又想到“打”,又过了两分钟,她才能凑上后边的、关于老太太嘴里有点什么东西的念头。塑料饭盒是崭新的,老太太往腋下一夹就走,有的还会露出一点笑容。真难看,这些……这些占小便宜的人,除了占小便宜还有什么能让她们高兴的吗?若几乎没有别的语言可以表达她的蔑视了。她们嘟嘟哝哝。只有死了的老太太不嘟嘟哝哝。但是绥姐也是老太太,但是……
  若每周要见两次绥姐,她们一认识就产生了互不讨厌的观感,显然,绥姐对若的喜欢总要比若对她的喜欢更多一些,不过,若在拚命地追赶。绥姐的先生是个低着头的人,绥姐一叫他,他抬起脸时,那两道倒挂眉都要从中间散开,然后眼和嘴分别归位,次次如此。是不是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会不由自主地缩起来了?绥姐好像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她自己的姿态很正,一种始终能吸到最健康的空气的姿态,若一点都不讨厌她。
  “因为音乐是通用的语言……”
  “人民币也是通用的货币。”
  若在心里跟了一句,没说出来。盒子就放在床前,外皮都磨白了,绥姐打开它,拎出一把小提琴,一回手搁在了脖子上,琴弓往琴弦上一横,吱呀了几声。若觉得很神,两样看起来不怎么相干的东西可以磨擦出离奇的、称得上是好听的声音,而且,跟若印象里的完全不同,小提琴的吱吱呀呀竟然这么响,响得她快要捂耳朵了。
  “好響啊。”
  “你喜欢吗?”
  喜欢,交了钱了还能不喜欢么?若拊着胸口连连点头。她很快就摸上了琴。这把琴很不新了,木壳的每个侧面上,拼缝都能看得出来,看来是专供初学者试手的。但是若仍然轻手轻脚的,生怕碰坏了什么。她的手指在琴弓上摸了一周,算作问候。
  “音不准”,绥姐轻松地说,“不过练练就够了。音乐是通用的语言,你会了音乐,就能跟任何人交流。”
  我有了钱也能买任何东西……若仍然是在心里应了一句。
  绥姐就是个老太太,每次到她的房间里,若都能感觉到一种有老人在这里居住的氛围,天花板有下垂感,柜子仿佛从来没有动过,就是从地板上生长出来的,被褥端正得缺乏新鲜感,颜色和质感都表明它只能容下固定的一位主人,不能委于他人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绥姐的先生,这屋子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十分疲惫,一旦客人走了就要打盹。
  第一次拉出琴声,若觉得有点熟悉。尖叫?不,不像,像某种笑声,跟门外的人群里的那种笑声完全不同,那是属于老头儿们的笑,哑哑的,糙糙的,没顾上抛光,就从喉咙里随随便便下线了。他们一定在谈论9号里面那户搬家的,那天,救护车几乎是和搬家公司的车同时开到楼下,救护车不停地按喇叭,搬家车的司机置若罔闻,直等人从楼道里被搀出来,才知道两辆车是同一住户叫的。老爷子圆瞪两眼,高大的身材跟他不太完整的大脑很不般配,人们习惯的他的样子,是推着一个购物筐像遛狗那样在小方砖路面上兴冲冲地跑。“鲍叔!”门卫喊住他,他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这样的人,“今天又到哪里去?”
  “跑哪儿算哪儿!啊哈哈哈哈!”
  垃圾站的人也总跟他起哄。“冲!冲!冲!”那个总在旧皮沙发上打瞌睡的老家伙,一见到鲍叔就要精神起来,“冲!冲!”
  云也退
  半夜三更踹他门
  “冲什么冲?”他的助手,灰白头发的浦老师,常规动作就是把小绿卡放在椅子上,让一根小红线在卡上跳动,跳一会儿,再换下一张。“你们这些人不会好了”是她常说的话之一,还有一句是“我们这里真不太平”。鲍叔经过垃圾站的时候,浦老师头也不抬,她每天都在这里待上很久,她对这里很有意见,无论动物、植物还是人,但还是满意自己的,那是一种属于一块久经风霜的挡泥板的满意。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鲍叔被救护车接走了。老头儿们和不那么老的老头儿们,碰到一起都面带笑意:“这么多年看他活蹦乱跳,结果要搬家了,倒发病了。”“哪怕早一天都好啊,早一天就多太平一天。”搬家的时候,很多邻居都围拢过来看,不少人是真的好奇,想知道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会有些什么家当,结果他们很惊讶地发现,从楼上抬下来一包又一包用深蓝色镶着金边的绒布裹起来的东西,看样子不仅有被褥、锅碗瓢盆,还有不少非日用品,好像是乐器,有鼓槌,有手风琴,好几个人看到一个工人捧起一堆蓝布包扔进车厢,发出“哐”的一声铙钹响。鲍叔的保姆指挥着搬家工人,他的儿子——也是有人见过的——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遥控着一切。
  像某种笑声,可这笑声有点缺乏光照感。它不是明朗地生长出来的,而是从地板的那一头渗透过来,在即将爬上床脚的时候溃散掉。老头儿之间似乎有种日常的比拚,比谁笑得更响。在鲍叔走后,这比拚仍然在。“你知道鲍叔在救护车里说什么吗?”“说什么?”“他说,让我来开,跑哪儿算哪儿,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你看见了吗?”“还用得着看见吗?”“你别扯了!”“嘿嘿!”   当鲍叔消失,若明显觉得,那深夜钻进房间的笑声没了,而拉开房门,打开防盗栅栏,透过楼道窗格射进来的狭长的一道阳光里的飘浮着的微小的点点,却变得那么陌生,仿佛一夜之间被调换了,换成了一些病毒一样的东西。邻居们挡不住笑的欲望。这成了他们的义务。
  连浦老师都有些改变。她不再见一次若就提醒一次,不要在房间里拉琴,这事她好像忘了,相反,有一次在若倒垃圾的时候,浦老师竟然想到另一句可以跟若说的话了。
  “喂,你有朋友了吗?”
  私生活是一种想尽办法往外冲的东西。在这里,有时候,一扇防盗门上的网眼就能暴露房间里的人有没有离异,带没带孩子。有的房门上的小风铃是邀请你去摸一下的,说明屋主人处在对未来充满好奇的阶段,有的则只是挂在那里而已。浦老师经常去敲每一家住户的门,对这些征兆简直太熟悉了,她那一对黑豆样的眼珠,一旦盯着你看,你就不能不对她说实话。若只好老老实实地撒了个谎:“有了。”
  “真的有啦?”
  浦老师一旦露出不信的样子,仿佛她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样。若不得不再忍她几句。她告诉她,既然有对象了,就要在打扮和举止上表现出自己是一个有对象的人,不能再让一个像她这样热心的半大老太太到处留着意,物色一个看起来匹配度较高的男子。不过,浦老师也没有主动透露自己有什么人选。又一张小绿卡片送到她的跟前,小红线蹦跳了起来。科技促进了人的专注。
  自从跟着绥姐拉上琴以后,若努力不再想觅偶的事。想是没用的,绥姐说得对,音乐是通用语言(而择偶顶多只是通用谈资),多会一门语言,意味着可认知、可交流的世界又长出来一大块,而伴侣顶多只是把一个人翻倍成两人。当若完全习惯了提琴和脖子、胳膊及身体之间形成的角度,熟悉了各种把位,她对别的乐器也产生了兴趣:那是单簧管,无论是造型还是声音,都让她觉得像是一个人在不住地吐舌头,做鬼脸;圆号是一大盘面条,竖起来挟在腋下,吹奏者逮住了面条的一端慢慢地嘬,怎么也嘬不完;拉二胡的人,过去她不过就看到一个不稳定的直角,现在她觉得那声音和人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鼓的动静像喊话,可是喊的内容却是旁敲侧击的,比如“今晚还没有约会的人可以不用加班!”在各种乐器里,铙钹是若最有好感的,她喜欢在一个晴好的周末来到公园的小草地边,看社区歌舞队的排练,每次“哐”声响起,她就在心里默念:我有小提琴。
  若甚至觉得,笑声也是有音乐性的,尤其是小孩的笑声,虽然若并不很爱听;老头儿的笑声里充满了武断的休止符,这对琴弦是个考验,老太太呢?不,她们从没真正笑过,她们在最开心的时候,比如说,在辛辛苦苦、坚持不懈地积了三个月的垃圾分,然后换到一套饭盒的时候,也只是难看地咧一咧嘴。笑容都被她们怎么都停不下蠕动的腮帮子给嚼烂了,根本等不到沖出来的时刻。
  她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尝试把琴拉出一些像样的调子来。绥姐很耐心,操练的间隙,她还会教她一些本地方言。这是若要求的,她在深更半夜里,一个人对着墙睡觉时,往往会听到有人在什么地方用方言说话,十分清晰,清晰到连一句话说了多少个字都能数清楚。若感到他们在说给她听,让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只要能懂他们的话,就好比她只要能懂音乐,就能到处感觉到音符的存在一样。水突然在管子里游动了起来,像是台下的人在为刚才的一番话鼓掌,他们听懂了,高兴了,挥舞着肥皂沫,也许还有避孕套、粪便和快要稀释了的卫生纸。深更半夜,若总会产生想要坐起来的冲动。
  有人敲门。不是浦老师,是邻居。老头儿的睡衣前摆快要拖到了地板上,一双白得发青的腿站在拖鞋里,下巴底下像送到洗衣房去的窗帘那样打着皱。他很严肃,但还算平静,他问:“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了吗?”
  若说没有,她刚刚差点就睡着了。
  “老鼠?”
  “不是老鼠,我总怀疑是鲍叔房间里的动静。”
  若有些无奈:“不用管他行吗?”
  “那不行,”老头儿更加严肃了,“他要是点着火了怎么办?”
  若刚想说“反正这房子不是我自己的”,老头儿就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听,”他说,“又在响了,像在敲鼓。”
  若左右晃了几下脖子,把瞌睡彻底赶跑。可她还是没听见。管道里又传来了哗哗的水声,隔着安全栅栏,若跟老头儿说了句“到早上再说吧”,就关上了房门。
  老头儿趿着拖鞋走了,脚步声很重,过了不多会儿,若听见了砰砰砰踹门的声响。就在楼下,看来老头儿是下了决心,要把危险系数降低一些。接着是不出意外的咆哮和争吵,完全听不清是什么。头脑中从人声到音乐的转换机制此时彻底不灵了,若缩进毯子,用枕头压住头,仿佛自己满脑袋都长了耳朵。
  绥姐也没睡好,皱纹一下子在她脸上冒了出来,她有意识地捋着,还是顾此失彼。“太累了,真抱歉,”她说,“今天说话有点没头绪。”
  每个人都要学一点自我排解的技能:错乱的不是皱纹,而是思路。如果若哪一天丢了在社区服务中心的工作,她肯定也会想“反正我一直就没男朋友”。总有一些东西,是比另一些东西更容易承受一点的吧,也总有一些人声会比另一些人声更好听。那半夜里从地板缝里钻出的笑声,或者在某个房间里悄然生长的喁喁私语,比起大白天里老头儿们的闲聊,始终更让若乐于接受一些。她感伤地看着绥姐翻开一本很旧的乐谱,那种富有浊感的噼啪就像纸张在叹气。
  “这一段,你拉拉试试。”
  若拉了起来。与其说是拉琴,不如说是在摸索。她的手在深夜里的墙上摸着,慢慢往前,耳朵听不懂的字一个个凸出在墙面上,似乎可以靠着抚摸来艰难地辨认:“我……”“搞……”“去……”“道歉……”“好久……了”。然后是水,呼啸而来,刚刚显了形的字一溜烟地全不见了。绥姐扶着前额坐在一边,她胳膊肘下的玻璃板底下,是若早就看腻了的那几张照片,黑白的,是坐着的和站着的、表情凝重的女孩,若觉得她们一定不在人世了,不管她们是绥姐的骨肉还是她年轻时的自己。
  她还得练,当然,得花足够的时间。每周两次,一看见绥姐和她先生,她就觉得人生真是任重道远,而过去的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发生的事,都在迅速地枯萎成相片。男主人从里屋出来了,仍然是那样,每次开口都得把除鼻子之外的五官搬开,好给表情腾出地方。若竭力把他想像成一朵从含苞状态放开的花朵。“吃饭吧,”他说,“饭做好了。”   他的厨艺不错,咸淡都恰到好处,神奇的是,这些分明是家常菜,却缺少那种老气横秋的家常菜,有明晃晃的光泽,倒像是直接从屏幕或海报里搬下来的似的。“广告创意 以实物为准……”若不禁把经常从电视广告里看到的这五个字念出了口。男主人笑了:“对啊,以食物为准,不吃饭怎么上课呢?”
  “我跟师……师父学做菜吧?”
  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师父”二字说出了口。男师父的配偶叫“师娘”没问题,可是女师父的配偶该叫什么呢?她没想起来。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就已规定,有一技傍身、能收徒的人铁定只能是男的,女人只能担任辅佐,就像每天坐在垃圾站里忙活的浦老师,正牌管理员可是一直端坐在沙发里,只管傍晚的时候把垃圾箱拖出去,交给按时抵达的环卫车。
  “你想学的太多了。”绥姐连忙讲。
  饭后的她显得更疲惫了。于是若起身告辞,又小心地用纸把淋在玻璃板上、模糊了照片的一滩汤汁给擦掉。她来到门口,推开掉了大半绿漆的铁栅栏,把两大袋垃圾提在手里,面前是一辆仿佛从史前时代起就停在这里的自行车。绥姐从挂在门后的小包里找出绿卡片给她:“麻烦你了。”
  “不客气。”
  她慢慢下楼,身后的动静如常。栅栏门锁上了,绥姐推了推,又关了房门。
  老头儿们骚动起来,大概是有谁夹塞儿吧,若听到一句怒冲冲的埋怨,一个人先起了调门,不是很高,其他人就很方便地应和起来——竟然还有人笑,应该是表示对那个不受欢迎的人的强烈鄙视。忽然一个高音飞起,不受欢迎的人骂了一句,回到了别人希望他回到的位置上,而埋怨声也跟着退去了。没有返场的。
  却没听见老太太的动静。他们跟老头儿真是两个系统的人,仿佛是同时长大,同时变老,也不约而同地开始各说各的话。年轻时的他们都死了,那些互相认识的人,都不在了,哪怕他们找出了微微泛黄的旧照片给若看,她也会觉得,咳,那是别人。一个人既然老了,怎么还可能和年轻时很相像呢?倘若觉得相像,那肯定是因为你事先已被告知说这俩是同一个人,生怕你不信,或者当耳旁风,还要一张一张地边点给你看边解释:“这是我”,“这是刚进工厂时候的我”,“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你看我那时特没心事”……还有一句“很像我吧?”这是心虚话——必须很像啊,就仿佛你来到动物园,不得不承认那些一脸褶子、鼻孔朝天的猿猴也跟自己很像。
  “有什么问题吗?”那老太太问,让人不安的狐疑在她脸上聚集起来。扫描器怎么都扫不出信息。若咬住嘴唇,把那张卡翻过来看了一眼。果然。
  “这个作废了……阿姨。”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小绿卡在大约一个月前集中换过一次,旧数据都归拢到了新卡上,但旧卡依然可以在小红线下有所反应。浦老师虽然仔细,仍免不了有漏网的。阴云在她的心头掠过。面前的女人很强大,她的狐疑可以随时引爆一些什么。
  “我排队排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冷的天!”
  老太太的普通话夹生得很,就像一个方形的东西被使劲地塞进了圆形的嘴巴。她又转身朝后边的人说话。若产生了亏欠感,她没想到,自己原来不单会在绥姐面前有亏欠感,每一个比她年长的女人都会让她觉得心里有愧,她们都活着,但她身上比她们少死了一些东西。人带着罪错感,很难不低头。
  “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说很抱歉,”若尽量盯着对方,把话说清楚。
  老太太在半推半劝之下让开了,后边的人嫌她耽误他们的时间。她不肯走,手揣在兜里,就站在旁边气呼呼地看着。
  忘了她,无视她……若打起精神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扫描,手工输入号码,签收。签收簿尺寸很大,但格子却很小。签字栏里的字几乎没有看得清的。可是签名理应是见性格的所在。若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因为作弊得到一张零分试卷,带回家后不敢示人,等到第二天一清早,她早早地起来,请在厨房忙活的奶奶签一下名。奶奶——她显然也是老太太,可是若从未觉得自己对此须负什么责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接触过的纸张类别里应该不包含试卷,对那个大大的“○”似乎也并不在意。
  “就写我的名字吗?”
  奶奶没笑,但是很尊重的样子。她开始写了。在场的一切都在看:墙上挂的炒勺在看,菜刀在看,鼻直口方的煎锅在看,浑身黑黢黢的吊灯在俯瞰;铁锅在看,筷子在看,巴掌那么大的一个花鲢鱼头在看,煤气阀在看,调味盒隔着柜门上的纱窗在看;墙在看,镀了一层油腻的瓷砖在看,瓷砖上破开的一个三角形的小洞也在看。鸟儿在啼,每啼一声,窗外就亮堂一点点。若几乎没见过奶奶写字,她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写了很长的时间,就仿佛在立遗嘱。
  “可以了?”
  奶奶继续忙活,好像什么都未发生似的。若收好试卷,又回到了床上。她心里清楚奶奶不会走漏消息。越是对一件事缺乏概念的人,才越会郑重地对待它,会独自一个人消化它,反之,越是熟悉、了解,就越会草草了事。父母从不会认真签名,不管她考了满分还是零分;医生写的处方笺,哪怕写得像一幅心电图也没關系,反正药剂师总能看得懂。至于她自己,现在,她对待她的提琴也就是简简单单地一拎,她对镜子里自己的仪态是否优雅的在乎程度超过了对琴的器重,“反正音也不准”。每个人,只要稍稍生活过一段时间后都很难再认真签一次名。只有奶奶例外。
  若有点想念奶奶,想念她那副郑重的样子。没有人再提醒她郑重的意义了。就连绥姐,也只是反复告诉她,懂了音乐的门道,会拉一些基本的小提琴曲,就可以认识更多的人,也许还可以因此给自己寻到一位男友呢。人们为什么都这么懂呢?既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如何去得到它,需要付出多少对价,就像有个“一万小时理论”,言之凿凿地说,要弄通一门技艺需一万小时,缺一分钟都不行。计算,都是计算。那些老太太们带着小绿卡倒垃圾,也是很清楚自己可以得到什么。不,她们并不知道三个月后能得到怎样的礼品,但仅仅是“礼品”二字就足够促使她们风雨不误地坚持下来了。
  大概这就是她们不太笑的原因吧。既然成本收益都算清楚了,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呢?浦老师,不知道她以前是教什么学科的老师,对琐碎事的耐受力可算是一流的了,可那换不来开心呀。老头儿们就不同,他们会为自己的处境发笑,有时候还会短暂地进入狂欢状态……哦,那些夹杂着休止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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