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他们共同喋血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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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日,一位白发老人走进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博爱医院三楼的一间普通病房,向卧在病床的另一位老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病床上躺卧的是91岁的叶万火老人,他在去年年底被检出胃癌终末期,已经卧床不起,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来探望的,则是与叶万火同属国军74军57师169团的常德籍老兵、92岁的原上尉书记员吴荣凯。
  
军人的最高荣誉
  1939年,浙江省天台县18岁的小伙子叶万火,走下海拔上千米的家乡龙溪乡柱峰村报名参军。
  
  天台是当年的“全国征兵模范县”,据县志记载, 1939年有1714人志愿报名参军,远远超出预定征兵目标。然后,叶万火等1353人被编成志愿兵团,在城里住了三天后,于这年10月22日清晨出发了。
  
  叶万火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这天早上,车站和公路两旁,挤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民众,他们是在响彻云霄的口号声、鞭炮声、欢呼声中奔向抗日战场的。
  
  在浙江江山集训半年后,叶万火被分到了74军(军长王耀武)57师169团5营5连。
  
  74军是国军精锐中之精锐,八年抗战,几乎打遍华中战场所有硬仗、恶仗,先后参加南京战役、兰封会战、武汉会战、南昌会战、长沙会战、上高会战、浙赣会战、鄂西会战,叶万火说他们“到过湖南很多地方,浙江的丽水、龙游,福建北部,多次和日本人争夺阵地,打了退,退了再打回来”。
  
  在上(饶)高(安)会战中,25岁的74军57师师长余程万指挥部队坚守阵地,与日军第34师团浴血奋战,为57师赢得了“虎贲”这个中国军人最高荣誉称号。而后,74军成为直属军委会的各大战场紧急预备队。
  
  几年辗转血战,叶万火曾多次受重伤,有一次在死难战友的尸体下昏迷了十几小时才侥幸获救。
  
  吴荣凯参军则要比叶万火晚两年。1941年4月,他告别新婚不久的妻子,去报考驻守长沙的74军军医处医护班,被录取后,在浏阳培训了半年,参加了长沙会战,然后奉调74军57师。
  
“我们的回答是血,是死”
  1943年6月,鄂西战役结束,57师留守常德,“守备常德,与日军必有一战,余师长和上峰早就料到了”,吴荣凯说。
  
  作为湘西重镇、川贵门户,在武汉失守以后,常德就是重庆大后方的物资集聚中心。1943年,日军为牵制中国军队在滇缅战场上的反攻、迫使集结云南的中国远征军回师救援,也为夺取洞庭湖粮仓、实现“以战养战”,决心进行常德战役。
  
  9月28日,日本中国派遣军总部集结了第11军5个师团和4个伪军师在内的16万兵力,准备于11月上旬发起作战。
  
  对中国方面来说,常德也不容有失,蒋介石电告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和第74军军长王耀武:“一定要守住常德,驻军须与城共存亡。”随后,又下达了“不成功,则成仁” 的训令,再次命令74军57师死守常德。
  
  11月15日,余程万发布《陆军第57师司令部文告》称,“我们的战斗任务就是在城外画的直径40余里的不等边五角星内,我们不能走出这个圈子,无论敌人施加多大的压力,我们的回答只能是血,是死,战死就是光荣。”
  
  余程万承认常德北邻洞庭湖,南靠沅江,在战术上是不利于固守的死地,但同时强调“军人的天职是保国为民,命令不容任何人打丝毫的折扣。”
  
  此时,20岁出头的叶万火,已经熬成了百战余生的铁血老兵。
  
  而吴荣凯则是跟在团长身边的书记官,“每次师部传达的作战指令我都奉命记录。”他至今还能背出余程万文告的全文。
  
  11月18日,两百余日军在飞机的掩护下,利用汽艇从石公庙向涂家湖进犯,常德保卫战打响。守军正是169团所属的1营9连,日军被击沉一艘汽艇、击毙30余人后,退了回去.。
  
  2天后,9连已经伤亡了一半,而敌人却是越来越多。尽管中国军人奋力搏杀,甚至屡屡跳出战壕拉响手榴弹与敌军同归于尽,但依然没能迟滞日军太久。
  
  到23日,日军第11军所属3个师团4万之众开始全力向常德城区进攻,第57师也进行了重新布防:第171团守西门和江面;第170团守西北城角;第169团守北门到东门。
  
昏迷的俘虏
  也是在这一天,常德外围制高点德山失守,城内守军失去了犄角和退路。同时,五千多日军在九架飞机配合下,分五路率先向东门发起了攻击,169团死伤惨重,直到团长柴意新亲率预备队增援,才算暂时稳住阵脚。
  
  11月24日至25日,日军116师团第133联队又进攻驻守东门郊外的169团2营,死伤 五百余人后退去。
  
  11月26日,日军步兵第 109联队到达东门外,参与进攻,又连续被守军打退24次,毙伤一千多人。代理第109联队联队长的作战参谋铃木立遭击毙,第3大队指挥官马村也被乱枪打死。该联队在冲锋中损失逾半,却连城垣都没摸到。
  
  但此时守军自身也大部死伤,炮兵团因炮弹耗尽,首先改编成步兵参与了守城战。而后,全师包括伙夫都编入了战斗队伍,以致于师部大米尚堆积如山但没人做饭送饭;常德到处是江湖湖泊,但这时水上尸体飘浮,水中寄生虫丛生,叶万火和战友们也只能皱着眉头喝下去。
  
  更严重的是,连续打了一个星期,守军的子弹也快打完了,有的战士只能削尖竹竿当武器,也有的战士被敌人围住后,就拉响了手榴弹。
  
  26日下午,人数已经不足的守军开始退守城后,据城垣一带防守。
  
  东门的战斗在27日早上10时达到了高潮,六、七百名日军向城垣发起了猛烈进攻。激战中,169团第1营副营长董庆霞和机枪连来汝谦连长带一排人冲出战壕,用手榴弹还击,炸死日军100多人,董副营长、来连长为国捐躯。
  
  日军参与进攻东门的军队先后达1万人左右,但始终没能攻入城内。转向南北西三门进攻,依然是陈尸遍野,同样攻不入城内。
  
  后来,日军终于发现,守军过分依赖外壕、重视城门,于是选取了离城门较远处而防卫薄弱的北门——东北角一线作为突破口。
  
  这里的守军,正是由叶万火所在的五营五连。
  
  28日拂晓,日军用大炮百余门和26架飞机,对北门城墙进行猛烈轰炸,几十门大炮轰击城外的碉堡和城墙,连城墙都被打成了灰。
  
  猛烈的空袭和炮击令中国军队大量伤亡,叶万火亲眼看到“头上到处都是日本人的飞机,像苍蝇一样密集”“我们拼死抵抗,但日军的飞机大炮太猛烈了,炸弹、炮弹一遍又一遍地轰炸来轰炸去,弟兄们的肢体被炸得血肉横飞。”叶万火当时躲在一个小天井里,才躲过轰炸。但耳朵被震聋了 。
  
  后来,日军又施放催泪弹、毒气弹达三个小时之久。叶万火不幸吸入了毒气动弹不得,没等他清醒过来,日军已经冲过来把他们包围了,叶万火和战友们都当了俘虏。
  
  而后,在城墙上日本人架了15挺机关枪,把叶万火等俘虏“起码一千多人”分成两块,会走路的一块,受伤不会走路的一块,然后15挺机关枪一齐开火扫射,子弹“噗、噗、噗”地打在了受伤战友们的身上。叶万火说,那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内心的痛苦、痛恨无法形容。
  
  会走路的俘虏们,被拉去抬放在路边一排一排的日本伤兵。分组时, 叶万火遭日本人搜身,稍一躲避,竟被日军用刺刀对着后脑勺刺过来,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伤疤。
  
“我留下是拼命了,你快走”
  叶万火等人被俘后,常德保卫战仍在继续,转入了更为惨烈的巷战。
  
  “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做了掩体,每一个房屋都是鬼子的葬身之地,大街上到处都是鬼子的尸体,大约打死了四五百人”,吴荣凯说,鬼子见民房成了前进的障碍,就纵火烧了房子,“我们退到城里后,房子没了,日军也没了掩体。
  
  28日巷战开始时,守城部队尚有2440人;到11月30日,已经少于1800人;到12月2日,更是只剩两三百人,而57师所能控制、挪动的空间只剩下了百多米的地方。此前,余程万苦等援军到来,但每次发出的电报都是让他再坚持死守,于是余程万又奉命抵抗了一个星期。
  
  这时,余程万师长向第六战区上将司令孙连仲发出 “弹尽人亡,城已破”的诀别电,而后即举佩枪自裁,但被左右卫士夺下枪支,苦苦劝阻。此时,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在恩施电令解围各军不惜一切牺牲,务必冲进常德,但为时已晚。
  
  12月3日凌晨,169团少将团长柴意新带着29个人留在了城里,余程万则带领104人突围求援,常德失守。
  
  此时,柴意新已经不再需要书记官传达军情了,他把吴荣凯推到第171团杜鼎全团长面前,让杜团长一定要把吴荣凯带出去。“我哭着求柴团长把我留下,他就生气地说,我留下是拼命了啊,你还年轻不能留下,走吧!”吴荣凯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团长的指令。
  
  吴荣凯突围之后,在余程万的带领下,在德山一带打起了游击,不断袭扰日军。跟随余程万突围的还有3名团长、两位美国记者,而57师的3位副师长则全部战死在了城内。
  
  这天上午,日军攻下双忠巷柴意新最后的阵地,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宣布占领常德的捷报。但马上得知解围部队纷纷转向直扑常德以北的澧水,抄日军的后路,于是日军一反惯例,完全不做清扫战场与巩固占领区的动作,马上退出常德,投入德山夺路突围作战。
  
  一个星期后,吴荣凯随赶到的援军光复常德城。一路走来,从德山到常德的路段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国民党军队与日军的尸体,都是在近距离的肉搏中丧命的,有些官兵在临死之际,仍以最后力量将刺刀捅入敌人的腹部。日军一向重视遗体,一定要抢回火化遗骨,但这次也未能顾上,二战结束后,还经常有日本老兵来到常德德山,在空旷的田野和马路上凭吊。
  
  吴荣凯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身中4弹的柴意新,他的全身军服已经被鲜血渗透。柴意新是在12月3日下午4时左右率领残部向日寇阵地冲锋时,不幸中弹牺牲的。
  
  “他说我年轻,他那时也才30出头,刚刚结婚7个多月。”留在城内的29名战士也全部战死了。
  
  好在常德终究是失而复得了,“一只乌鸦站在一间被轰毁的货仓的焦梁上望着已经从地面上毁灭了的常德……城东门的中国国旗又在一根新的竹竿上面胜利地飘扬,两个中国士兵很神气地站上了新岗位。”1943年12月21日,常德保卫战后第18天,美国《纽约时报》用上述文字记录了废墟上的常德。
  
  收复常德后,吴荣凯还曾随部队去了江苏镇江,接受日军投降,然后解甲归田,回到了常德老家务农,面对着一潭碧清的池塘回忆、记述常德保卫战的亲历及耳闻目睹。
  
全连只剩我和连长了
  另一方面,被俘的叶万火等人后来又被转运到湖北,继续抬伤兵,几天没有吃饭,叶万火和弟兄们实在太劳累了。有人在路边坐一下想喘口气,不料,后面的日本兵上来就是一刺刀,后面跟上来的日本兵再补一刺刀。
  
  眼见早晚都是被日军虐杀的结局,叶万火等人决心逃跑。
  
  这个机会来得多少有些侥幸。有一天晚上,叶万火他们已经饿得站不直了,实在抬不动伤员了。正巧日军也要吃晚饭了,军官便让他们8个人自己去“米西米西”。
  
  躲进路边一幢木结构的三层楼房里,叶万火想出了办法:每人把绑腿解下来,先到楼上,然后将楼梯卸下来,用绑腿捆好拉到楼上。人则全部隐藏在楼上。
  
  不料,绑腿不结实,拉了几块木料后就突然断了,木料从高处“咣铛”一声砸到地面,外面有日本兵听见了,如临大敌,抓起三八大盖枪就往这里跑!
  
  叶万火挥手让弟兄们隐蔽,自己也急忙藏在黑暗处。
  
  几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枪在房子里四处搜索,没有发现叶万火,走了。
  
  叶万火趴在楼上,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从楼板的缝隙往下看:先后有三拨日本鬼子来过这里,其中一拨是军官。认出其中一位是少将,还有两位是大佐,身着呢子军装,佩戴金星领章的少将,手摸着下巴,往楼上瞧了好长时间才离开。
  
  叶万火和弟兄们在楼上躲藏了整整三天,确信已经安全了,叶万火才和战友们下楼,重新往常德方向走。
  
  逃出虎口后,叶万火和弟兄们“花了三个月零二十天”才回到常德,这时,国民党军已收复常德,八位弟兄都回到了自己原来的部队。叶万火回到169团,这才知道他那个连队活着的只剩下他和连长两个人,连长已升任营长,169团战士则只剩下9人,加上家属、勤务兵还不到二十人。
  
  而57师八千多弟兄只幸存了83人。
  
最后的心愿
  1945年3月,叶万火请假护送部队天台籍军官陆梁生的家属回天台。
  
  叶万火穿着缴获的侵华日军军装,回到阔别六年的天台故乡时,一进村就让村公所的干部给“缴械”了,理由是“咱们时常要上演消灭日本侵略者的话剧,好动员乡亲们上前线打日本鬼子,这套军装给我们演戏吧!”
  
  于是,叶万火脱下军装送给村公所。此后,叶万火便留在了老家继续种田、放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也没有回到部队。除了农闲时偶尔给儿子和村民讲述抗战经历以外,仿佛生命中从来没有过那段血火岁月,但实际上这些记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此外,他还保持着许多军人的习惯,比如教儿子军体操。
  
  不过,解甲归田的叶万火,由于家境贫穷,成分也不好,直到年近五十,才娶了邻县一位四十多岁的农妇,女方是再婚,婚后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三岁,女儿一岁时,妻子又去世了,生活过得异常艰难,无力抚养两个孩子,于是他将小女送到了天台县政府门口,看到大院里有人拾走孩子后,叶万火才悄然离开。如今,这个女儿还没有找到。
  
  叶万火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后,没有再婚。生活最窘迫时,他将当年缴获的日本军大衣变卖给了邻村村民,直到近年,才由“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们去帮忙赎回。
  
  晚年的叶万火,直到去年还坚持自己放羊、放牛、种田,生活自理,分担家庭负担。但是因为战争的炮火声震坏了他的听力,加上战争留下的浑身腰伤、枪伤,上了年纪更是耳聋眼花,血压很高,经常头昏,发作起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去年11月,志愿者去探望叶老时,给他烧了面条,但他说吃不下,一问才知道他三天都没有吃过饭了。志愿者们赶紧将老人接下山,送到天台县中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
  
  在生命倒计时阶段,老人还有一个心愿:与当年共同喋血的常德战友见上最后一面。如今,老人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们,联系到了与其当年同在一个团的吴文凯。
  
  2月2日,在民革常德市委的资助下,吴荣凯坐轿车颠簸上千公里,终于在这天下午3点来到路桥,见到了叶万火。
  
  此前,他们虽然同属8000守城将士中的83位幸存者,但彼此并不认识。叶万火已经不能说话,只能努力地抬起头,用手比划着应答,而后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他们都明白,这是他们的首次见面,也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记
  稿件完成时,叶万火老人已经去世了。
  
  也许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无法医治,叶万火向医院提出了回家的要求。2月8日上午9时40分,台州博爱医院派医护人员一路护送,于13时左右将叶万火送回到天台龙溪乡柱峰村家中。当日下午5时40分,叶万火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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