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之光:评韩少功小说《怒目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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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少功有两种笔法,一是小说家所特有的,感性之潮漫过堤岸,总能冲刷着世人的心;二是理论家式的表述,每每出语惊人,说些别人看不见的道理。八十年代他关于“寻根文学”的理念,以及后来对于东亚文学的思考,都走在众人的前面。这在作家中不太多见,而其作品常吸引人驻足,乃因了那文字背后的玄机。他笔下的某些意象,有时候常读常新。
   我读过他的许多作品,觉得写乡下生活的可能是最好的。《西望茅草地》《爸爸爸》,都余音缭绕,有内美于斯。后来的创作善于变化,与时风也越来越远了。逆时风写作,不仅仅要有勇气,还要有学问支起的资本。韩少功担得起这个名分,但也引来争议,这里我们暂不提它。
   《怒目金刚》这篇作品字数不多,在韩少功的小说里,不算最有影响的,却挑战了读者的思维。小说在寻常里见到了不寻常的存在,写得曲直得当,冷热出奇,笔锋暗转中,演绎出乡邦间的古风。有蛮风的山野里,旧的操守和信仰如何维系了人的精神,求真、求理的渴念如何超越了日常积习,都有所点画。作者充分运用了写实笔法,又能以梦幻之思,罩着作品的题旨,至少审美方面,给乡村小说的写作带来了另类韵致。
   小说的主人公玉和是受过私塾教育的,古中国的仁义之心与儒家的正义观念,深深印在心底。这样的人,脚下有民间文化的根,其神色里也有维系乡间精神本然的东西。自古以來,民间文化一直在“野”与“文”两条路径上。前者带有匪气,或侠或盗;后者不失礼节,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野”者盛,则风起云涌;“文”者起,则天下安然。韩少功是个有心之人,文字的背后,有谣俗研究的心得。他将野气的与文气的东西写得活灵活现,那些被人遗忘和漠视的乡下遗产,在叙述中得以复活。
   老邱作为书记,身上带有野气,以非礼的方式教训迟到的玉和,且话语中侮辱了其母亲。玉和以为这是官欺百姓,且冒犯了伦常,需与之讲理,得到一个赔礼道歉。但偏偏老邱落难,玉和见之不忍开口,儒家的慈悲之心起了作用。这个乡下人身上带有一丝文气。看到老邱的不幸,还帮了对方解决了生活困难。后来老邱重回官场,又得以迁升,官至副县长。念及玉和在自己困苦之际的表现,老邱心存感激,但玉和并未攀附其人,只是还求一个理字,希望老邱道歉。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性,乡民觉得不可思议,一般说来,过去的就过去吧,何必过于计较呢。
   但人活一口气,玉和要的是一个世间的道理。我们的作者颇为熟悉乡下的人情,在场景、对话和曲折的情节里,泥土气扑面而来,人的性格和形色在文字中有了质感。感人的是那些细节的表述,没有夸张,亦无涂饰,一切都普普通通,是寻常生活的记载。乡下的矛盾,有许多起于利益,而这里却是对于情理的执着,寻的是一个尊严。不义之财不可得,天地间的公理才最为重要。韩少功在故事的来龙去脉中,远离了先前国民性的批判之意,乡下生活残酷的一面似乎省略了。他纠结着底层精神世界的另外一隅,以为这才是作家要触摸的部分。也因为如此,小说于平淡的日常生活里,激起了难消的波澜。
   乡下世界,在以往历史中存在着主奴的精神结构。但古代民风中的仁、义、礼、智、信的元素,也常含其间。五四后的小说,善写村民的愚昧、木然之状,从鲁迅到汪曾祺,都刻画过民间奴态的村民之风,《阿Q正传》和《故里杂记》,农民的精神是单一化的。但韩少功是一个寻梦之人,他在底层百姓的心性中,发现了执念的可贵。中国人所以还能在苦难里立着,乃因为残存着古老遗风中的纯正之音。这是谣俗研究者常常忽略的地方。我们不妨说这作品也有韩少功浪漫的憧憬,他在记忆世界里不是沉落下去,而是唤起对脱俗之音的渴念。那渴念犹如夜幕里的萤火,将沉默的世界变得神异起来。
   小说的结尾可谓奇笔,大有楚人的遗风。玉和因为没有得到老邱的道歉,死不瞑目。在省里开会的老邱得知后一路颠簸赶来,于灵前的一声忏悔,遂引来惊雷,大雨倾泻而下,玉和方合上双眼。旧账了结,一切复归平静。人间的悲剧,有时候源自差异性语境与差异的性格,韩少功将乡村社会的阴晴之变,以顺情的方式呈现出来,给了生命意义另一种解释。湖南乡下迷人的风致降临于此,我们看到了人间的一种爱意的流转。
   作品行至此处,我们毫无突兀之感,一切都本乎情理,未有志怪之风。这类笔法在《史记》《三国演义》里偶可见到。巫风所至之地,神人呼应,明暗互感,乃存在的神秘。韩少功运用到当代生活的表述中,则有了一种隐喻。这与传统乡村的剧烈斗争的历史颇不相同,暗示了作者的一种情感走向。在稀少的资源里打捞出民间光明,不妨说我们看到了韩少功本色的地方。
   中国人往世,多受道家思想影响,希望灵魂升天享用清福,而魂魄中系着人间恩怨,不忘尘世的是非,则有儒之大义,非超凡者不能为之。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观,后者尤为难得。玉和这个形象就是弱而不屈,是超凡脱俗的,这是古中国可贵的遗风。它带着乡间的一股文气散在世间,清贫的土地因之有了气象。朱子以为,世间当以“敬”面世,“行笃敬,执事敬”,“有死敬”,“有活敬”。在《怒目金刚》里,由敬生怒,又由怒转敬,写活了乡村社会回旋的气脉。世间阴阳分割,也互为因果。在流逝的光阴里,人们丧失的爱与美何其之多,但大地上的精魂,却死而复生,轮回不灭。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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