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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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去接新娘的七座婚车中,我闭上眼睛使劲一划,把小琳移除了星标朋友。
  “哇前女友!”邻座的化妆女孩刚才就在偷看,这会儿一下叫出了声。
  “啥啥啥?”坐前排的家伙也跟着起哄,车内顿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说,为什么把人家取消星标?”化妆女孩嘟起嘴,不过到底还是胸部更突出。
  “这个嘛——”到新娘家怎么也还得一个小时,我配合她的想象胡诌,“一会儿要去拍别人结婚,心里难过嘛。”
  “哇,”化妆女孩倒吸一口冷气,“真的是前女友。”
  “那你还喜欢她吗?”前座助理女孩转过来趴在椅背上。
  “肯定喜歡的,”化妆女孩替我回答,“不然干吗还弄个星标朋友,这会儿又偷偷摸摸取消了呢。”
  “哪有偷偷摸摸,”我抓着头发,“没事儿整理下通讯录嘛。”
  “怎么可能!”两个女孩高兴极了。
  “嘿嘿,这么喜欢为什么分手?”阿靓的声音从更前面传来,这家伙竟然也来凑热闹。
  “这——”一下子怎么编得出来。
  “说!”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像早已掌握证据的警察,现在只等我的口供。
  “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珍惜。”说出这句话,不知怎么就鼻子一酸,我低下头,眼眶一下子红了。
  见到这个情况,女孩们有些不知所措。
  “哈哈,有故事的男人!”没回头的阿靓只顾说个不停,“是不是拍私房被抓了?看你之前拍了那么多,真是羡慕……”
  虽然觉得那些照片并不该被叫作“私房”,但确实在解释“不穿衣服的美丽女性”这一点上简单易懂。
  我默默点头。
  “瞧你们摄影噢。”助理女孩靠回椅背。
  “你不也是摄影吗?”阿靓笑。
  “是说你们男人啊。”化妆女孩靠向我,浑然不觉般将胸部压在我的手臂。真软啊,眼泪这才没有掉下来。
  哼!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儿高兴,把你们这些家伙全骗了。我和小琳可不是因为私房分开的,说起来,还是因为私房认识的呢。
  赌上摄影师之名在此断言:这个世上不想拍私房的摄影师不存在。
  遇上美女的男人——日本有个大文豪(名字忘记了)这样说:先看眼睛的男人是伪善者,先看胸部的男人是伪恶家,先看全部、因为目不暇接抱起来看的是诚实的男人。
  我就是这样诚实的男人。
  靠近海边的小旅馆,空气中带着咸味,海风从半开的玻璃窗涌入室内。淘宝的几件衣服已经拍完了,包里的胶卷相机还一次没用,整理器材的我忽然抬头。窗边的女孩正在看我,头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带着让人迷惑的表情,从我们尚未涉足的远处,传来海浪拍碎在防波堤上的声音。
  这时候就该诚实地和对方说,想拍你。
  这家伙还算诚实,女孩这样想着,将手肘折成奇妙的角度伸向后方。
  虽然说过“不能给别人看”,但拿到照片后,女孩又“唔”地改变了心思。
  “你去发,发你的相册。”女孩自己不发相册却叫我去发。
  豆网相册对图片尺度十分严格,不过我的照片却常能混水摸鱼存活好久。那个诀窍就是,不能只拍女孩。
  在海边拍女孩也要拍下海堤上的狗、防波块、海鸥、灯塔、汽船;在植物园就拍下温室、蝴蝶兰、多肉植物、草坡、打盹的猫;在城市就拍天桥、花店、电线圈、信号灯、横道线。将环绕女孩的一切全部拍下,长桥、河流、轨道、雪人、雨伞、手划船、玻璃杯、风向标……
  把当天拍摄的照片放进一个相册,按心情随意排列,女孩看起来就好像不只是女孩,也是花与风与街道。我将四指宽的胶卷从水中抽出,前一张是女孩展开的双腿,后一张是摇曳的海浪,原本想看女孩的我盯着浪尖出神——这就是我将自己投入海中溅起的东西?
  “一百个有吗?”阿靓说,“我们也是那时候认识的吧。”
  照片发出来后倒是有不少人来看,但留言却让我好几次想要关闭评论。收件箱里也堆满了豆邮,一大半是“照片已被转为仅自己可见”的系统通知,剩下的就是问器材,求网盘,要模特微信……
  小琳就是在那时候找到了我,我把她当成了想要被拍的女孩。
  “想在哪儿拍?”
  “图书馆?”
  “哇。”我的心里真的“哇”了一声。
  “开玩笑的,”小琳回了个吐舌的表情,“是有工作。”
  工作?拍什么我倒无所谓。“好玩么?”
  “当然。”小琳说得一本正经。
  人们因为爱结合,然后又为了鉴定这份爱的强度,发明了一种东西叫结婚。作为婚庆行业相关从业人员,在此为大家介绍婚礼摄影服务流程如下——才怪!光是想一遍就累得要命,如果一项项列举出来怎么也得576字。
  在酒店草坪上拍完抛新郎仪式,摄像组去快剪了,我们摄影组就坐在宴会厅一角休息。看时间,离婚宴的彩排还有半小时。
  灯光师来回调试追光灯的角度,确保一会儿光束能直射新人双眼,把他们照得泪流满面。
  我将自己的5D相机换上老款20-35镜头,阿靓将A9相机换上70-200,桌上另一台A7R3挂着16-35,是助理女孩使用的设备。
  “以前都是你拍特写我拍全景,现在反过来啦。”阿靓说。
  “啊哈,抓拍当然A9好,”我站起身,“我去拿水。”
  我走出宴会厅,穿过走廊,从准备室拿了三瓶矿泉水又往回走,突然上空响起响得吓人的音乐。
  “仿佛是从很久以前留到今天,时不时地会在脑海中浮现,在那言语之中的言语之中,你的声音总是回响在我耳边……”
  喂喂,我瞪大眼睛停住脚步,是追忆短片?虽然已经知道新人是留学时认识的,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用这首歌做背景音乐。
  正这样想时,音量陡然降低,一下完全听不见了。
  破烂调音师。我倚着走廊,仰头灌下矿泉水。   为了庆祝我和小琳第一次见面,魔都气象台特意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工作日的中午,我们约在一家叫做“市民”的咖啡馆吃午餐。
  天气热得匪夷所思,实时气温显示41摄氏度。我原本想穿见客户专用的藏青色涤纶西服,临出门换成了白衬衫和水洗直筒裤,因此耽误了一点儿时间,出了地铁就掐着表猛跑。
  远远看见站在咖啡馆门口的女孩时,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厉害。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确定那就是小琳。
  小琳看见我就挥起手,一下叫出我的名字。
  我大吃一惊,但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别扭,小琳叫我的样子就像碰到了十年未见的小学同学。
  我回想着她的名字,试着叫了一声。
  “正确。”小琳笑得捂起嘴。
  服务生带着熟络的微笑,把我们领到二层的卡座。简洁的暗色空间让人心情舒畅,距离餐点还有一段时间,二层只有我们两个人。
  服务生放下水走了,我赶紧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脸。小琳当然比我小,但不知怎么看见她就紧张,汗也出个不停。
  “跑什么呢!”小琳从刚才起一直笑。
  “说好的时间,迟到可不行。”我把手帕塞回口袋。
  “哦哦。”小琳点头。
  “平时不这么穿,平时都穿T恤。”穿着不习惯的衣服,感觉自己像是变装过来接头的情报员。
  “嘻嘻,我平时也不这么穿。”小琳说,“今天被老板看见,说我穿得像楼下的保险员。”
  卖保险不该搭配黑色蕾丝么?如果对面坐着自己的模特儿,我立刻就要这样说,但对着小琳就不好意思,而且白色衬白色确实好看。
  “这么热的天,就穿T恤多好。”小琳还在笑我。
  “那怎么行,说不定一会儿还会碰到你的同事。”
  小琳工作的出版社就在“市民”隔壁一条马路的商务楼里。
  “见作者有啥不好意思的,”小琳笑,“穿T恤的也是作者。”
  餐厅尽头通向露台的移门敞开着,凉风穿过我们涌向闪闪发亮的世界。我默默不语,“作者”两个字奇妙地攫住了我的心。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的照片,你最喜欢哪张?”我第一次问别人这个问题。
  “不是一张一张,是照片放在一起变成的故事。”小琳说。
  这样乱七八糟恶作剧般的照片,亏你也能看出故事来!我差点脱口而出。埋藏着的故事,多少想要有人能看见,但真的被看见了又不好意思起来。
  “噢噢噢故事啊。”我的脸颊发烫,简直就像在公园里躲猫猫的小孩。
  “嗯,开始不明白在说什么,”小琳说,“看着看着,看了几十页,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一个故事。”
  “这时就会停下来看了又看。” 小琳说。
  我的照片真会让人想要看了又看?我好高興,想这样问,但立即又觉得这问题太自以为是了。
  小琳冲我一笑,从帆布袋里抽出一叠A4纸。
  我瞪大眼睛。
  “因为喜欢得想看了又看,就自说自话打印出来了。看着看着就忽然‘哎?’”小琳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如——”
  “我们来做本书吧。”
  结束了当天的拍摄,时间已过零点。我和阿靓一起坐车回市区。银发的优步司机将车开在高架道路的最高限速,窗外无限循环着相似的城市夜景。
  那天午餐我们吃了什么来着?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美食,市民咖啡馆只提供种类有限的简餐,但就是好吃得让人难以忘怀。
  因为常常需要报销,我有保留餐厅收据的习惯,但那天连收据也没留下。
  结账时小琳一把抓过账单:“这儿可是我的地盘,而且——”
  “而且?”
  “第一次约作者见面,必须由编辑买单。”
  “这可是我们出版界的规定!”小琳说得兴高采烈,让我觉得她就是为了试试说一下这句话。
  “真的假的。”我有点儿不服气,但心里却暖融融的。
  “这样一来,你就是我的作者啦,”小琳说,“吃了编辑的饭,作者可要好好工作呀。”
  “假如要拍一个完美广告,场景是一个典雅又现代的完美咖啡馆,一个完美女孩在吃一份完美午餐,她面前的盘子里应该装着啥?”我数着划过夜空的大厦。
  “色拉?”阿靓继续埋头打游戏。
  啊,真是这样,小琳吃的是凯撒色拉。回想起了这点的我高兴极了。
  “黑西服有吗?”阿靓问。
  “有的。”
  “下周五有晚宴,四点到吧,”阿靓说,“衬衫也要黑的,领结我带给你。”
  活动摄影,说到底就是抓拍。不过我的抓拍能力会因拍摄对象的不同有所浮动。有人突然求婚十有八九拍不到,嘉宾走红毯摔倒了就一定能拍到。
  皮鞋、袜子、西裤、皮带、衬衫、西服、领结都是黑的。晚宴开场前,服务外包的工作人员挤在酒店后方的员工通道等待安检。通道狭长潮湿,大家身穿各式各样的工作服,但统一都是黑色。
  内场还在安全排查,之后才过来安检我们。阿靓埋头玩着最近很火的“转换”游戏机。
  我从衣袋中掏出理光小型相机,举过头顶对着黯淡的通道尽头按下快门。低照度的荧光灯把大家的皮肤都映成了青色,竟然连一张高兴的脸都没有。
  看着这黑黢黢的一片,心里生出一种恶劣的联想,“喂,喂,”我把拍到的照片给阿靓看,像不像是——
  “太平间啊!”阿靓因为一直戴着耳机,声音大得出奇。
  周围的人转头看我,这锅你背!我赶紧指着游戏机。
  晚宴的工作要持续到凌晨一点,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我站在舞台侧前方的阴影中举着相机。紫色的射灯从低处将女人的水晶鞋和男人手中的楔形玻璃杯打出相同的光泽,我将长焦一推到底,预判着时间按下快门。
  啊哈,拍到了。错位的图像里男人捧着高跟鞋喝酒,毫无疑问这是废片,可我就是高兴。   侍者端着银托盘擦着我经过,酒精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上次见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黑暗中突然蹦出一个画面,啊,就是在晚宴上。
  不开玩笑,我的前女友是名人。
  她和我一样是摄影师,不不,是艺术家。和躲在阴影里拍活动照片的我不同,前女友在中学时就摘取了某个重量级艺术奖,立即被媒体冠上“天才少女”的称号。不同于那种昙花一现的少年天才,前女友在那之后以稳定的速率创作出拥有确凿价值的作品,大学毕业时已经跻身一线艺术家的行列。
  我们的相似之处简直只有拿着相机和用肺呼吸这两点,直到最后我都没弄清为什么我俩会在一起。
  “你,有吸引好东西的潜质。”前女友说。
  这算是自我表扬?我抿紧嘴唇,确实很好,做梦似的两年一晃而过。
  “然后就满足了,没有吸收。”
  什么吸引吸收,说得像是谜语。
  “好的东西,比坏的东西重,有时候,没能接住,可惜。”前女友断断续续地说话,难过的时候她就会这样,这让我也难受极了。
  “你呀,不踏实!”前女友用上少有的强烈语气。
  喂喂,说什么“不踏实”,你在做艺术,我可是老老实实在做商业摄影啊。差点这样脱口而出,但又立刻意识到这正是一句不踏实的狡辩。
  两年,24个月,七百多天,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
  内脏难受地扭成一团,想立刻扑到她怀里,但又想到前女友刚刚的话。此时此刻,应该也是一个重的、很好的东西吧?我咬紧牙,用尽全力接住它。我们像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隔着客厅里的木头餐桌长久地看着彼此。
  再次见到前女友,差不多是分手后一年半。拍着某个大型艺术奖的颁奖晚宴,突然就看见她走上了领奖台。
  哎?明明在获奖名单里没有看见她的名字,但很快明白过来:前女友是頒奖嘉宾。
  没看见吧?没认出吧?我一直用相机挡着脸。拍摄终于结束了,我和阿靓打个招呼匆忙就走。
  “青也。”
  真是冤家路窄,离出口只差10米,我被前女友叫住了。
  “噢!”我答应了一声就全身僵硬,像是逃出网吧的中学生被过来抓人的班主任逮了个正着。
  如果是前女友本人获得艺术奖,这会儿还能说上两句祝贺的话,可现在总不至于说“你真会颁奖”。
  前女友穿着晚礼服,手中捏着像她本人一样细长的玻璃杯,我穿着一看就是工作装的廉价西服,此刻被斜挎着的大型摄影包扯得变形了,手里抓着喝剩一半的矿泉水。
  面对面站着的我们简直是“摄影师”这一物种可以到达的两极。
  周围的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啊,啊,你,你。”
  “你这一年在干什么?”
  前女友语气平和,完全不是诘难,我却立即像是脖子里被塞了一把草,只想缩小倒退着溜走。
  前女友有着柔和的五官,眼神却非常严厉,只是被那双眼睛看着就像在挨批评,完全挪不动脚。
  “青也?”
  出人意料的声音,我立即转头,啊,又能说话了。
  “这这这是——,”我久违地说出前女友的名字,“是影像艺术家。”
  “这是——”我想着怎么介绍。
  “我是青也的编辑,”小琳取出名片,“正在制作他的摄影书。”
  前女友读着名片,眼神变得柔和了一点。
  主办方的人就在这时向我们走来。
  “祝顺利。”前女友离开前对我们说。
  我和小琳一起走出宴会厅,我低着头走在前面,小琳走在后面。
  魔都的夏夜树影幢幢,我们一言不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好重,背带勒得肩膀发痛。走不动了,走不动了,我在音乐厅前面的高台阶上坐下,小琳默默坐在我的身边。
  “最讨厌黑西服!”我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最讨厌黑西服。前两年的酒会还允许穿纯黑的运动服,现在只允许穿西服了。
  主办方希望用服装拉平大家的区别,表现和谐美好,但又要用颜色告诉所有人,他们只是工人。活动摄影绝对属于体力劳动,工作时常常需要大幅度移动身体,强迫我们穿着物理上不合适的服装干活,这不就是那啥“阶级霸权”?
  每次穿上纯黑的西服前去工作,心情都像参加葬礼,那不是他人的葬礼,而是我自个儿的葬礼。这样垂死挣扎的自己连自己都不想看见,却被前女友和小琳看见了。
  “最讨厌黑西服!”我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想把全世界的黑西服都做成拖把。
  “黑西服也很帅嘛,”小琳小声说,“穿黑西服的也有很厉害的人。”
  “哪有!”
  “多少也有的。”
  “比如?”
  “比如——那个鲁邦的搭档?”小琳说,“那个神枪手。”
  呃,是说次元大介么,我哭笑不得,“可我想做鲁邦呀鲁邦!”
  “好好,你做鲁邦。”
  “那你做Fujiko!”
  “好,我做Fujiko……”
  活像妈妈和小学生的对话。但居然就有了效果,燥热的情绪一点一点涌出皮肤,浸入了蓝涔涔的夜空。
  今天是偶然和同事换班来拍这个晚宴的,不知前女友是怎样,小琳又是怎样,我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
  桢树的白花散发出特有的清香,远处高耸着的树影,是香樟吧。树冠在夜空中轻轻摇曳,我在心里倒数,从七数到一时,摇晃树冠的凉风吹上我的脸颊。
  “为什么会做编辑呢?”我问小琳。
  “是呀,为什么呢,”小琳笑,“小时候明明最想当邮递员来着。”
  “但邮递员这个工作已经快消失了吧,”我说,“要么快递员?”
  “不一样不一样,”小琳说,“邮递员和快递员不一样。”
  我想象了一下深绿色的邮递员和红黄蓝的快递员,确实不一样,但又说不出那根本性的一点。   “邮递员送的可是信呀。”
  “啊。”我明白了,就是这么简单。邮递员送的不是洗衣液、卷筒纸,也不是汉堡包、T恤衫,不是鲜花、蛋糕,虽然是人们的话,但也不是电话那样的一段声音。邮递员传送的是人们一笔一画写在纸上的,像是某种证书一样的话。
  “但人有时也会碰上无法写信的时候。”
  我默默听着。
  “有时是不知道怎么写,有时不知道对方在哪儿,有时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
  我的心里莫名难受。
  “但无论如何都想要传达什么的人,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小琳看着远处微笑。
  心突然咚咚直跳。
  “拍摄也好,写作也好,人们将那些未能说出的话——变成了故事。”
  一瞬间许多东西胀满了我的胸口。
  所以你是编辑。我瞪着小琳。
  嗯,你的编辑。小琳微笑看我。
  我站起身,向着绿地走了几步,站在那儿,盯着两株石楠使劲儿眨眼睛。
  转身再走回来的时候,小琳坐在台阶上等我。
  “这本书可以不出吗?”我说。
  小琳歪过头看我。
  我笔直看着她。
  “我要拍长的故事。”
  我要拍长的故事,和现在的这些短故事相比,我有更想说的话。和前女友分手的时候,我将几万张照片投入了我们的对话框,一直发到被拉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要拍长的故事,拍下台风到来的那一天,持续上涨的水面漫过堤岸。在那河与岸之间有一个长的故事,一直在那里,一直在等待着被说出。
  小琳轻轻叹了口气,翻开日程本,用签字笔顶着下巴尖。
  “14天,”小琳盯着日程本,“如果能在14天里拍完的话,领导那边我去商量。”
  “能拍完!”我说。
  “嗯,拍吧。”小琳说。
  ——日以继夜的工作真是辛苦,不管当天的工作多晚结束,靠在被子堆成的沙发上,我都要给小琳打电话。
  “今天拍了424张。”
  “今天216张。”
  “今天1023张。”
  “今天拍了11张。”
  “嗯,给你看那个很好吃的猪排饭。”小琳从不问我拍了什么,每天的通话都是闲聊,跟我说些天气、食物,发给我看办公室窗台上水生植物的照片。
  对于逃离了台风的人来说,再次回到风中真不容易,每天和小琳的电话就像系在腰上的安全绳。我一步一步向风中走去,拼图般搜寻着散落在荒原中的重要之物。
  “今天顺利的。”虽说算是顺利,但也极其艰辛,连明天能不能再继续下去都不知道,每天最简单的念头就是明天也要对她说出“顺利”。
  “好呀。”小琳说。
  小琳从来不说“加油”“抓紧”“还剩3天”这样的话。每天的半小时,小琳到底说了些什么?那是充满魔力、鼓舞人心的话语,又极其日常,以至于此刻竟然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尽管每天都说顺利,14天也完全不够,我咬咬牙告诉小琳。
  “不要着急,”小琳说,“我去想办法。”
  延期两次,一共用了42天,我终于完成了216页的故事。
  向着台风的天空按下快门,最后却发现那并不是说给特定之人的故事,也不是什么“送给自己”,那是对于出生至今堆积在人生中的全部疑问,世界赠予的回答。
  洗完澡看见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小琳,我立刻打电话给她。
  “很好的故事呀。”小琳说。
  “你喜欢吗?”
  “嗯,真的很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小琳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表扬我。
  “嘻嘻,看到文件吓了一跳,”小琳笑,“还以为是给我的故事。”
  “啊,那个呀,随手写的。”
  文件夹的名字被我简单地叫做“给小琳”。
  我“嘿嘿嘿”地傻笑着,连日的高强度工作让大脑有些迟钝,一发出邮件,身体就像被抽掉了线的木偶。
  “累了呢,”小琳說,“快去休息。”
  “嗯。”确实累,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好睡,”小琳说,“之后就看我的了。”
  过了小雪,气温在2摄氏度徘徊,始终没到零下,邋遢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中午阿靓打电话给我,今晚衡山那儿有个活动要摄影师,但预算只有平均水平的一半。
  “因为是书店的活动,所以想你可能会愿意拍。”阿靓说。
  “嗯,拍的。”我说。
  出门时雨势转急,我在六点半赶到书店,店内一片漆黑。已经在放幻灯片了?不是七点开始么,我急忙往里走。
  “出版分享会在哪儿?”我向一个穿书店围裙的短发女孩打听。
  “是今天的摄影师?” 女孩问。
  “对,”我急匆匆地掏着相机,“已经开始了?”
  “哼,”女孩给我看一张A4纸,“刚收到的。”
  “设备检修通知?”我凑近看内容,物业管理公司通知要对故障设备进行维修,从五点半开始停电停水,恢复时间不明。
  “那活动,”我抓着脑袋,“还拍吗?”
  “活动继续的。”女孩说。
  分享会从活动室转移到了店内,主题是:一本书的诞生。
  “嘿,这样感觉还更好了,”站在中间的男人说,“书嘛,原本就是在黑暗中诞生的。”男人轻抚手旁的书架。
  “一本书要怎样才能来到这里?”
  一项项地列举出来,才明白那是多么庞大、复杂又危机四伏的旅程,在RPG的历史上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迷宫。一个故事再怎么勇敢也不可能独自穿越这一切。然而就像每段冒险之旅,在那段旅程中呀,在那段旅程中——
  “所以,”男人笑,“让我们照亮书。”
  人们举起手机电筒,一束束锥形的光束投射在书堆上,远远看去仿佛悬浮在宇宙中的星团,书美得像是来自久远时代的艺术品。   一个小男孩伸出手去——书页翻开的瞬间,纸面放射出柔和而强烈的光芒,我从取景器里确认着那不可思议的光线——是书本身在发光。
  “书店明天就要关了,”短发女孩说,“这些都是来告别的读者。”
  好安静,人们挤满了书店,在那饱含着千言万语的沉默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打开我吧,”书说,“就算一下子读不懂,读不完。”
  “每一本书都期待着被打开,”书说,“甚至是封存于赫里福德大教堂图书馆中的那些被铁链紧锁的书,也在期待着被打开。”
  结束工作时,我要求将拍摄费换成同等价格的书。
  女孩有些惊讶,又立刻露出微笑。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可以用编辑的名字找书吗?”
  “不知道作者书名,只知道编辑的名字?”
  “嗯。”我说。
  女孩摇了摇头。
  从书店出来回到地面,刚才的暴雨已经停了,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积水,让人觉得这座城市像是建在沙地上一样。冷锋过境,空气凉得像冰,我扫了一辆自行车,擦干坐垫,将装满了书的双肩包挂在胸前。
  好重。冷风吹得耳廓发疼,但被书包紧紧压着的胸口却热乎乎的,那重量从肩膀直达膝盖,我一次又一次用力踩下踏板。
  我们的合同是在出版社旁的小公园里签的。夏天热烈的尾声,坐在枫树下的小石桌边,小琳把自己的钢笔递给我。
  小时候我也常在公园的石桌上做作业。面对细心装订的合同,心情像是面对着打开的作业本,那不是数学簿,也不是外语簿,而是崭新的周记本。
  小琳坐在对面,微笑看我,有一点儿疲倦,像连夜批改了作业的实习老师。小琳要再一次解说条款,我制止了她,握着钢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片枫叶落在纸上,我顺手拿起夹在纸中。
  “呼,这就好啦,”小琳说,“一起喝一杯吧。”
  我们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罐装生啤,回到梧桐宽大的阴影中找了一条长凳坐下。小琳坐在我的右边,微风吹来淡淡的清香。
  “青也是在哪儿长大的?”小琳问。
  “长洲。”
  “唔,长洲呀。”小琳说,“我在古都。”
  “嗯。”我点头。
  我们都离开了自己出生的城市,追寻着什么来到魔都生活。又因为故事的原因,此刻坐在了同一条长椅。
  在那之后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从远处看大概要被当成闹别扭的年轻人,但如果走近的话——没有人走近。
  我突然想拍小琳的照片,很想很想。
  草坪的那头,灌木丛中走出一只可爱至极的小猫。拍过许许多多照片的我明白,好的照片是心中“咯噔”一下的瞬间,立刻就这样按下快门。特意靠近,走上去拍,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时候应该放下相机,静静等待下一个“咯噔”到来。
  下次,下次的时候……我像中学生一样许下了夏日的心愿。
  工作日寂静的午后,远方不着纤云的青空中,不知道名字的大厦耸立着楔形的尖顶,我们一边眺望着那片小小的银光,一边将冰凉的啤酒灌入喉咙。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琳。
  “送给你。”离开书店的时候,短发女孩追出来将一本厚书塞进我的怀里。
  那是一本关于信的书。
  “第一封信是斯维塔写给列夫的,写于1946年7月,最后一封是列夫写给斯维塔的,写于1954年的7月。列夫在伯朝拉期间,他俩一共写了一千二百四十六封信。六百四十七封是列夫写给斯维塔的,五百九十九封是斯维塔写给列夫的。
  “两人在信中写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所见所闻,但浪漫的情感却写得很少。如果敞开心扉,对方听了心头难免会沉重的,所以双方都避免说到那个字。但是有的时候,这些情感会禁不住倾泻到纸上,令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对男女恋人的信,他们在热烈地相爱。”
  “我觉得自己生活在时间之外。现在好像只是一个插曲而已,我仿佛在等待着,等待我的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天。斯维塔。”
  冬至將近,阿靓打电话给我,有一笔拍摄款怎样也收不回来。客户不说哪儿不满意,只叫摄影师再去一次办公室。
  穿过玻璃钢结构的长廊,巨型办公桌的后方坐着一个穿赭色西装的中年男。我拍摄的照片已经制作装框,此刻靠墙放着,照片中的男人和现实中的男人以相同的眼神看我。
  “这照片拍得不行。”男人说。
  “拍摄当时您确认过吧。”
  “当时看着挺好,这样放大了挂起来就感觉不行。”
  “到底是哪儿不行呢?”
  男人盯着照片看了又看,“总之不行,要是用这张照片,客户都得跑光。”
  “互联网金融什么我不懂,”我摊手,“但照片只是对现实的物理性反射呀。”
  “不对,照片能把人拍丑,也能把人拍美。”男人挥起手机。
  “您是说萌图秀秀?”我不无认真地说,“但我们这样的中画幅肖像相机,拍出来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我?”一步步向我走近的男人越看越像一只昆虫——像捕鸟蛛。录音APP一直开着,我等待着他的行动。
  像昆虫的男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
  首先螳螂肯定是益虫,确保农业丰收,促进经济繁荣都靠它。
  我和自称热心读者的螳螂隔着日料店的小桌子坐着。
  “天才之作!感人至极!”螳螂伸出十指在空中摇动,“要说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感伤之旅’也不为过。不不,‘感伤之旅’是以进行时拍摄的,而‘台风’则是追忆,有着更为鲜活的情感表达,这真是太……”
  螳螂的每句话都令人汗颜,但我更好奇的却是另一点,他是在哪儿看见了这本未出版的作品?
  “噢噢,诚恳出版的人正拿着这本书到处给人看,到底是难得一见的杰作。”螳螂说了一个我知道的名字。
  “青也老师还不知道吗?”螳螂注意到我的表情,“他们希望在出版前就卖掉影视版权。”   “噢噢,知道的。”我支吾着,想起合同里似乎是有关于影视版权的条款,怎么说的来着?
  “厉害呐,这部作品的影视版权至少能卖一百万,”螳螂说,“要是讓更专业的IP公司来操作,卖到三百万以上也很可能,毕竟是独一无二的摄影小说。”
  “钱什么无所谓的。”我当真这样想,重复使用一下咖啡滤纸真的无所谓。
  “那是那是,将作品完美地呈现给世界才是最重要的事,”螳螂说,“不过,如今到底是商业社会。”
  螳螂压低声音凑近:“我听说,如果不能卖掉影视版权,诚恳出版就不会推进这本书的出版呢。”
  我挺起背,螳螂出手了。
  “这样的杰作一直压在箱底太可惜了,”螳螂掏出名片推过桌子,“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热心读者变成了新兴版权公司的CEO。
  “噢噢,我已经签好合同了。”我说。
  “书到底还没出吧?”螳螂盯着我,“说好的出版日期是什么时候?”
  我不说话,约定的出版日期是前女友生日前一个月,距那时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很快就做好了。”我说。
  “况且这样的杰作,光是出一本书怎么够?”螳螂从西服里掏出一叠名片,玩卡牌游戏似的将名片一张张列在桌上。
  “国内最大的出版集团。”
  “最大影视公司。”
  “最重量级的艺术杂志。”
  “最大美术馆。”
  打出四张卡,螳螂停止动作:“这样一来,整个艺术圈都会看见的吧。”
  我想说“您已违反广告法”,但却无法说话,我盯着螳螂,他的手中还有一张卡。我直觉那是一张真正的王牌。
  这张打出来,可不太好。螳螂盯着我。
  试试看。我梗着脖子。
  螳螂放上最后一张名片:“这位编辑,好像就要离开诚恳出版了。”
  只要往桌上一拍,这些纸片全部会在一瞬间被吹走!可别小看实验小学的洋画大王!我在心里大吼,一边在桌子底下捏紧双手。
  “菜菜也是很好的编辑呀。”小琳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远远的。
  “但是……”我想说,这是我们的书啊。
  “哎,本来想全都安排好再和你说。”小琳说,“菜菜比我资深,是我也放心的编辑呀。”
  “但——”我想说,我只想和你,和你一起做这本书。
  “为什么,这会儿,要回去呢。”
  “这样那样的事呀。”
  “真的,不走,不行么?”我都快哭出来了,一下想起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心中一阵逆反。
  “不会是要回去结婚吧?”脑子“咔”的一下,直觉就是这样。
  “嘻。”小琳不回答。
  我什么也说不出。
  “放心放心,一切都由我去交涉。”螳螂说。
  最后的那个电话里,小琳不停安慰着我。
  “过去也有这样的事,没事的。”小琳说,“是你的故事嘛,要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而且合同过了那么久,我也没能把书做出来,是我不好。”
  “能在那么有名的公司出版很好呀,”小琳说,“不知那里的编辑会做出怎样的一本书。”
  “我们的封面,也不用了么?”最后的电话里,小琳一个人说个不停。
  我一直咬紧了牙,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样的时刻提到你,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对于我来说却是第一次,虽然非常不好意思,我还是想认真地说出我的感谢。
  “我们是在什么时候,怎样遇见的呢?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又像只是昨天的事。你对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大概是微笑着的‘你好’。
  “难以解释我们的相遇。世上的梦想多如繁星,又常被雾霾遮蔽。我所发出的微光、细小的呼唤,为什么会被你听见、被你回应?你就这样微笑着,将人生的一部分交给我说:我喜欢你的故事……”
  ——读不下去了,我删掉了为发表会准备的稿子。
  书稿到手之后,螳螂立即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连小学同学都看见了打电话给我。然而最后并没有做成书,也没有做展览,没有卖出影视版权,除了宣传之外,什么都没做。
  “说实话,”螳螂面对我的质问时这样说,“我要买的就是一个故事嘛。”
  “那——”我只想问为什么没有做成书。
  “呃,是用来讲故事的故事。”
  “……用来讲故事的故事,”我还是迷迷糊糊,“给谁?”
  “投资人!”螳螂歪过三角形的脑袋,仿佛在说,社会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理想和现实当然有点儿出入,但仔细想想还是赚了嘛。”螳螂说,“给诚恳出版,三万差不多了吧。”
  “加上合同规定的违约金,我一共给了你,11.2万哟。”
  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深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拿着脑科片子。深红书包的妈妈指挥粉色外套的女儿钻闸机。接吻的校服情侣,女孩睁着眼睛看我……站在地铁里,靠着座杆一站站地晃动,那是漫长得像人生一样的地铁,从地下到地上,再次地下地上,雨点打在车窗上,留下的水纹又被后来的雨点打去,远空铁塔,高速列车……我什么都没有拍,除了最低限度的工作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拍。
  遇上收支问题,我就卖掉过去收集的镜头。每个摄影师的家里都堆满了相机,虽然数量不同,但堆相机这一点是相同的。转念一想,同为创作者的作家房间里却不会堆满钢笔。编辑的房间里应该也堆满了书吧?这样想着的我,不知怎么就很想看书,跑到豆网荐书单从上往下看,就算常常看不懂,也一本接一本地看个不停。
  每本书都有一页没有页码。在像是某种证书的这页上,有两个名字永远紧紧地靠在一起。
  拍摄生鲜电商的工作时,电话突然响了,来电人显示“小琳 座机”。鸡蛋差点儿脱手,我向周围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跑到出口,深呼吸一口后接起电话。   “您好,诚恳出版,”年轻的女孩说,“您在‘爱生活爱阅读’的留言点赞数入选了前十,请来领取由我社提供的奖品。”
  拍摄在上午十一点半结束,客户邀请我们摄影组午餐,一起“把刚拍的东西都吃掉”,我向大家致歉,一个人先走了。
  诚恳出版社还在那幢商务楼里,楼下是保险公司。按下电梯楼层时,指尖无意识地一颤,我将手指长久地停留在那里。
  诚恳出版社是古典又现代的优秀出版机构,我在前台填好问卷,关注上出版社的公众号,拿到了热心读者的奖品。
  “谢谢,再见。”前台女孩向我挥了挥手。
  我和穿西装的保险员们一起涌出电梯,走出大楼,和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
  大楼旁的小公园正在封闭改造,空旷的人行道上方,梧桐的枝桠伸向深冬的天空。多云的天空看起来比晴空更为明亮,那不甚均匀的云层,强烈地表现着光的存在。
  市民咖啡馆停业了,只在玻璃门内侧贴着一张告别感谢。我扒在玻璃上向里看了一会儿,一个穿天蓝色外套的小女孩跑过来,替换了我的位置在那儿扒着。
  我继续往前走,在一家叫做“房子”的餐厅前停步,走了进去。
  服务生把我带到二楼的卡座。简洁的暗色空间让人心情舒适,二层的尽头是一扇通向露台的玻璃移门。
  “有凯撒色拉么?”我问。
  “有的。”服务员爽快地回答。
  凯撒色拉的凯撒不是指那位罗马皇帝,而是指“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墨西哥蒂华纳开餐馆的意大利裔美国人凯撒·卡尔迪尼”,这是从村上春树的书里看到的,属实与否不得而知。
  我将手机合在桌上,静静等待。
  色拉上来了,新鲜的长叶生菜和炸面包丁、帕尔马干酪、蛋黄一起装在纯白的瓷碗里。
  “叮咚——”刚关注的公众号还没关掉提醒,这会儿跳出了一条推送。是诚恳出版社制作的新年特辑,今天视频的主题是“编辑是什么?”
  视频一看就是用历史资料剪的,画质感人。男女老少的编辑们依次出现在视频中,哈哈,这段不会还是VHS录像机拍的吧?我边看边吃,叉起一根生菜放进嘴里。
  “编辑不只是修改错别字的工作。”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我瞪大眼睛转头。
  “也是关于相信的工作。”那个人总是笑眯眯的。
  “在荒野中遇到一颗种子,相信它包含着的美丽可能,努力陪伴它,守护它长大,这就是编辑的工作。说起来,我最近遇到一个不错的作者呢,虽然现在还很幼稚,但相信总有一天……”
  “啊啊,色拉,太好吃了,”我对目瞪口呆的服务生说,“真的,太好了。”
  那棵草,看见过的。
  视频里的小琳小心翼翼地托着装在玻璃杯里的水生植物,微笑看我。那双眼睛好像永远那么明亮。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小琳,那是美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梦,我从梦中哭醒了。
  太阳还未升起,深沉的蓝色像热带的海。窗玻璃下方结着细细的水珠,上方清澄一片,我怔怔地眺望,在那仿佛冰结了的深冬天空中,画着一道纯白的航迹云。
  沉甸甸的美好长久地留在胸口。我是否,也在对方的心中留下了同样重要、同样美丽的东西?
  写字台上放着一年前终止合同时从出版社退回的资料。一起寄过来的还有小琳的钢笔。告诉过我“说不定以后我也会写点什么哟”的小琳,在期待着什么?
  只有我知道小琳去了哪儿,我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当故事能从最坏的世界中提取一小片纯粹时,一些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被保留了下来。——编辑推荐。”
  丁酉年即将过去,我在会展中心和阿靓的团队一起拍摄了四百桌的年会。晚上11点时,我结束了摄影的工作。
  “麻烦你啦,”我将收拾整齐的相机包递给阿靓,“多少钱无所谓的。”
  “嘿,说不定我就买下来自己用了。”阿靓笑。
  “工作室可用不上这么旧的器材。”我笑了。
  “哎,”阿靓问,“想好了么?”
  “嗯。”我眺望着大厅那头正在拆卸的舞台。
  “之后做什么?”
  “写小说。”
  告别了大家,我一个人坐着末班地铁往家赶,临近新年,车厢里空荡荡的。换线的列车已经停运了,就从静安寺出站走回家。踏出8号口的瞬间,迎面扑来奇妙的空气。
  啊,下雪了。
  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路面已经积起了像样的一层。扑入城市的雪花白得梦幻,让人几乎忘了它也拥有重量。我伸出手去,一片小小的雪花落了在我的掌心,我久久地凝视着它。
  我和小琳一共只见过三面——
  “喂,谁说只见过三面,”忽然就听见声音,“明明还见过一次嘛。”
  我抬起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展览中心门口。
  啊,想起来了。是还见过一次,就在这个路口。
  那是个热得不可思议的夏日。不知为什么,我和小琳所有的见面都在炽烈的日子,夏天像是永远都不会过去。
  “很快就出来了,”小琳从会场里发来消息,“不着急哦。”
  “嗯。”不着急的,等你多久都不着急。
  “喂,我做的书拿了最美图书奖。”
  “太好了。”我很高兴。
  “所以现在我就是最美图书编辑啦,最美图书编辑,明白么?”
  “哈哈哈好吧!”都是大人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文字游戏,我非常不好意思,没能说出心中的话:是的,你是最美的。
  魔都的夏季像活力过剩的少年,一眨眼雨点就打着树叶噼啪落下。我不禁看呆了,那是顽皮、梦幻、灿烂的雨。
  “喂,喂喂,没有伞吗?”忽然远远看见小琳跑过来了,跑过来了,我舉着伞手忙脚乱地往前走。
  小琳抱着我们的校样扑进我的伞中。
  自问自答
  小琳看了这个故事怎么说?
  嘿,转给小琳,让她自己回答:很久没有联系的——呃,青也突然发来消息说:文艺社做了我的长篇,我给你寄书。快递隔天就到了,却是一本《小说界》。哎,怎么说呢,我做过一些书,但自己变成登场人物还是第一次。故事里遗憾的部分不少都是真事,但美好的部分就太美好了。嘻嘻,文艺社的大家也感觉到了吧,这可是个麻烦的作者,有点幼稚,也很固执,对一些算不上多么重要的话耿耿于怀(笑)。好吧,那就承认你做到了吧——虽然不是在版权页上。青也,继续写。
  你心里的“小夜曲”是什么?
  人类浪漫的顶点。
  本期最喜欢哪个作者?
  bt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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