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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穿小镇上惟一的这条大街，和六条同样热闹的偏巷，街灯亮起来了的时候，我终于在最后一条巷尾的舒雅发屋前，一眼就看见了阿莲。
阿莲在玻璃里挥剪的样子很笨拙，一看就是个新手。可是她人儿很窈窕，有点像日历画上的古美人。最是低头回眸抿嘴一笑里，大概在答旁边那个男人的问题，阿莲的温柔像她的身子一样，看着看着令人打心里觉得妥贴愉悦。我在玻璃外面，突然怦怦心跳起来。好像某种经常在我心里涌动的、我期待着的一种东西，这个下午的黄昏降临了。
这个下午上班集合的时候，郭专员居然宣布说：“下午放假，给你们半天自由，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剪剪头发啊！”郭专员的眼睛说话时扫了一下我引以为骄傲的长发。
厂里正日夜赶架流水线，台湾来的郭专员也日夜加紧考察我们这帮储备干部，以便将来量才派用。郭专员的眼光和“比如”的提示，让我意识到我的头发是个极端影响前途的问题。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我决定，剪个和郭专员一样，精神利落的短发。我不能在郭专员眼里，落个形象不良。
虽然刚经历黑色的七月后逃来南方，就幸运地谋上储备干部了，但其实我还是一只不解南方“风情”的菜鸟。我总认为发廊是个暧昧的地方，不是正经人去的。
看到发廊里面有很多花花绿绿的洗头女子，我有点胆怯，不敢进去。这样的场合我还没经历过，想想坐在她们之间时的情景，就会觉得别扭。在学校时我都是上刘老头的剪发屋，那情那景的感觉上是没有男女方面的压力的。笑声很放肆、衣着很光鲜的男人坐在发廊里面，我也不敢进去，总感觉他们那种老板气势，会凸显自己身上的乡土人情。而发廊里一般说来，这两种男女特别多。所以逛了一下午，我居然没找到可以放心大胆进去的发廊。
看到阿莲而怦然心跳时，我心里蓦然涌起缘分两个字，我和阿莲的。看清楚除阿莲以外，舒雅里面只有一个女的，大概是中年老板娘，我就立刻决定：进舒雅去。本来小镇上已经再没有第二家可考察，发也非剪不可。其实里面有个男人，阿莲有答没答的和他说着话。不过那男人规规矩矩坐在待剪沙发上，没有很豪放的气势，大概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阿莲只会洗头刮胡子。我反而为这庆幸，这样的阿莲，应该还没尽染发廊的全部气息。阿莲洗头的时候，我一动不敢动。我知道我如果动一下，阿莲就会反应一下，这不是我希望启封缘分的最佳方式。阿莲帮我刮胡子的时候尽管疼得龇牙咧嘴，我还是忍住了，表情上显示出从容的架势。
刮完胡子，阿莲对我说：“你刚才的口音好像是衡阳的，我原来那间厂很多你老乡。”阿莲主动同我说话，我激动起来，却装作随便地问：“什么样的厂，干什么样事的啊？”阿莲说：“龙凤鞋厂，打包装的。”
沙发上的男人突然插嘴说：“阿莲，这儿做不是很舒服吗！你还想回去干厂工？”阿莲说：“那当然，发廊妹在我们家乡不好听的。”我心里一阵欢呼，我恨不得阿莲现在就离开发廊。我就问：“阿莲，你真的要找厂吗？”阿莲说：“我是郴州的，我们是半个老乡呢！你帮我找个厂好不好？”我就像获得上帝的恩宠似的，忙接着说：“你去我们厂吧！一家新开的鞋厂。”阿莲说：“真的啊？正好啊！鞋厂里的事我很熟的。什么时候能去啊？”我的心简直要跳出胸口，我和阿莲就这样走到一起了吗？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阿莲：“我和厂里说好了就来喊你。”
掏钱给老板娘的时候，阿莲拉拉我的袖子，像小时候拉小指勾勾约定一样说：“你一定要记得。”我发誓一样告诉阿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可一定要等着。”
我感觉今天这个头剪出好运来了，也许我期待的东西，就像某句广告说的：一切从“头”开始。郭专员该会刮目看我，阿莲更是个可心的女孩。
这以后，为了刻意提醒阿莲意识到我俩之间的缘分，我多次向她解说那个黄昏的初遇，来自于这瞬间的心动，和一个下午的寻找。这样说多了，我自己也明白，很美妙的缘字给说得沾满人为的痕迹。我其实知道分在人为，是很勉强的说辞，似乎预示着有缘无分。可我也只能用这样的说法，向阿莲敲打进攻的边鼓，从而向求爱的中央地带吹响号角。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奖励你们五十元晚上加菜。”郭专员这样说话的时候，故意歪脖子看着我的脑袋，眯眯笑着。我的心咚咚跳，郭专员已经摸出钱了。这时候谁接到钱，就等于接来一张临时大总管的委任状，暗示着谁就是储备得最好的干部。可是郭专员接下来还是照旧说：“两位组长领奖。”我没戏，又是爱国和猴子。
爱国和猴子只因为比我先报到半天，已经获得组长的封号。我咚咚跳起来的心又跌落下来，剪头只能当辅助参考的表现，还起不到“以”头领先的作用。看来储备干部按先来后到排座位的模式，不是那么轻易能更改的！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这个优良传统他们也有。
我向郭专员汇报阿莲要进厂的问题，郭专员豪爽地说：“这有什么问题，生产线一开，就叫你表妹来。”这时，表妹是我认为向郭专员描述和我阿莲最恰当最合适的关系。
我一路想象阿莲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定会很开心。可到了舒雅门外，我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那个男人这回站起在待剪沙发旁，朝阿莲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好像在对阿莲比划美好的某种东西，他们交谈得非常融洽。阿莲一看到我就出来告诉我：“真好玩，这个人今年想养五百条猪。”原来那男人是在比划他和他的猪们的未来。
我问阿莲：“他是谁？”阿莲说：“老板娘的弟弟，养猪专业户。”我讪讪的问：“阿莲，他是不是在追你？”阿莲脸红了：“他追我我也不做猪场老板娘。”我松了一口气。有古美人气质的阿莲，怎么能和养猪的男人比翼双飞呢！
我告诉阿莲不要多久就可以去上班了。阿莲听到后，喜悦的眼里水汪汪的笑意让我快活了好久。我有点担心地说：“阿莲，你一定坚持住，别去养猪，很臭的。”阿莲抿嘴一笑：“相信我，我才不去！”
这天郭专员说：“我对各位的考察即将结束，集团副总，也就是我们这边的林总即将到来。林总是位真正的伯乐，只要有才能，一定不会错过你。”郭专员的话就像星星之火，在我心里燎原起来。林总来了，我就有机会超越爱国和猴子。所以我日夜思盼林总到来。
可第一条流水线架好时只来了位刘经理，而郭专员考察完我们储备干部的积极表现，就突然回台湾去了。我一面更热切思盼林总，一面争取在刘经理面前第一时间起跑。我凭着自己所有的想象，向刘经理构筑我们厂宏伟的将来。刘经理赞许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有什么要求就说。我就说：“刘经理，这么有前途的厂我想介绍表妹过来。”
刘经理说：“是表妹吗？我们中国人表亲关系的内容很丰富的。”我脸红了。刘经理就笑着说：“你快叫她来面试啊！我更希望是你的女朋友，凝聚力也是公司的竞争力。”
阿莲面试后一脸笑意，很真诚的对我说：“谢谢你！刘经理叫我回去搬行李，明天就来上班。”我说：“别说谢谢，阿莲，我帮你去拿东西吧。”阿莲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芋，急忙推托：“不不不，不用了，你还在上班。还告诉你件事，刘经理让我做包装组长。”
这怎么可能！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费了好多心思还没捞到组长，阿莲一来就功成名就了。阿莲看到我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解地说：“做个组长怎么啦！还不是给人打工。”我真不知道阿莲怎么啦，难道当上组长不值得兴奋吗？
看到养猪的男人用摩托车送阿莲来，我心里像扎了根刺，难受得要死。我有一点点生气的问阿莲：“你怎么要他送来？”阿莲说：“他要送，就送了。帮帮忙而已，就这样子。”我突然怀疑，阿莲和那个男人之间，会不会只是帮帮忙而已？那个男人过去可是近水楼台，他俩说话的时候好像挺开心打趣的。既然现在我成了阿莲的近水楼台，以防夜长梦多，我得尽快向阿莲表达我对她的爱慕。
想好怎么向阿莲表达我的爱慕，我就约她去河岸边散步。河风很轻，路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也为我们渲染着气氛。可我心里紧张得直流汗，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约女孩。纤细俏丽的阿莲抱着双手走在我身边，我想好的话语一句都不敢表达。我和阿莲说过的话总共才十几句，都是问答式的没夹带男女感情。如果不经任何铺垫，我就冒昧的把已经无可救药爱上阿莲的话说出来，而阿莲其实对我没意思，那我俩的缘分，不就来不及开始，又匆匆浪费了吗！
于是，我第一次对阿莲说：“我们的相识真的很有缘分呢！”阿莲说：“什么缘分？”我顺势像讲故事一样，说出那个寻找的下午和寻找后黄昏时的心动。阿莲听了就哈哈笑两声：“你真是，剪个头弄得跟做贼似的。”我心里一凉，阿莲怎么这样说！她挺有灵性的，怎么就不解点风花雪月！
林总终于来了。爱国和猴子加紧向林总互进对方的谗言，其它储备干部也积极的自我表现起来。我相信林总阅人的精湛，少说别人是非，干漂亮自己的工作。可是半个月了，林总并没有特别赏识我的眼光，爱国和猴子还是最得宠的干部。
我心里其实不急，路遥知马力，我相信我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可是，我不愿让阿莲认为，自己只是干部里平凡的一员。我要找个机会，让林总刮目看我，阿莲也就会刮目看我。
总公司高层的一个亲戚从江西带来三十个高中毕业生，赚了两头的介绍费。林总私下里很气愤地说：“这帮人全是假货，勾股定理都不知道，算念了高中吗？”
我捕捉住这个破囊而出的机会，写封信给林总，先阐述高中生的可用之处，好管之处，比大学生的便宜之处。然后请求公司，特派我回乡招来一批货真价实的高中生。林总为这事特意召见我。林总说公司要人时，让我马上回家招工。林总还夸奖我很有眼光，居然领会公司重用高中生不喜欢大学生就是因为省薪水的决策。最后林总还亲切地告诉我：“好好干吧！其实我观察你好久了，早看出你是个很有谋略的人才，以后我会让你干大事的。”
我欣喜若狂，像吃了兴奋剂，体内分泌的某种激素抑制了我的食欲，中午的饭菜全变成苦山芋，一口也吃不下。终于熬过下午，晚上我又约阿莲去河边散步。我要把我的理想，我将干大事的喜讯，立刻告诉阿莲。
河风还是很轻，路灯还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同样为我们渲染着气氛。我心里依然紧张得直流汗。不过我现在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我告诉阿莲：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出色的工厂管理者。我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在学校时我就是班长和校团支书……这样胸有大志地滔滔说起来，我就一点不紧张了。
可阿莲表现得波澜不惊，说：“做个打工头其实不要什么本事的。做了就做了，做不到就做不到。”阿莲脸上流露的那种平淡，好像她已经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得失成败。
我好失望！阿莲的话就像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地浇灭了我的一腔激情。难道在阿莲眼里，我是一个只会投机却没本事的人吗？我把获得林总青睐告诉阿莲，证明我的确能够高瞻远瞩，很有干大事的谋略。阿莲还是不冷不热的说：“介绍人来又怎么样？你就成老板么？台湾人很小气很苛刻的，你没看到厂里现在的条件这么差。弄不好骗了老乡，里外不成人。”
让阿莲刮目相看的目的达不到了，看来她比林总还难以征服。于是我很想告诉阿莲，我这样处心钻营，就是为了获取她的芳心。可我害怕阿莲反感我的做法，又只好忍住不说。
我只好又说起相识的那次的缘分。不知是真的不解风情，还是习惯了风花雪月，阿莲说：“张爱玲的《半生缘》看过吗？其实最有缘的往往最没分。”
我没想到赖以向阿莲进攻的缘分就这样判了死刑，我决不甘心！我要置诸死地而后生，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阿莲，我们之间不只是缘分，我其实很喜欢你的！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阿莲好像早就知道了，没有我想象中的反应，只淡淡地说：“喜欢有什么用！喜欢就会幸福吗？是不是你介绍我进厂，我就得做你女朋友报答你啊？”
我发誓说：“阿莲，你别小看我，我没有这样的歹意。我是真心喜欢你！不要什么条件。”
阿莲说：“以后再说吧！我要回去了，这儿待久了，怕人闲话。”阿莲说话的时候，眉目含情的看我一眼。说完就自顾飞快地走了，走了不远，回头看一眼。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一眼。就这几眼，让我沮丧的心情又明朗起来，阿莲不会对我没一点意思。失望中再让我看到了和阿莲的希望。
天色很晚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阿莲独自打摩的去镇上，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的紧张。阿莲她去干什么？可我又不能跟着去，只能在马路边等她回来。
晚上加班时间到了，阿莲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决定请假来等阿莲。我回车间请假的时候，从林经理那儿打听到阿莲也请假了。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阿莲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一直等在马路边，我也只能这样，也只有等，一直等到她回来，这样我才会安心。可是路灯都熄了，阿莲还没回来……甚至深夜一点钟，阿莲依然没回来。阿莲一定在外面过夜了，她会在哪儿过夜呢？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生趣一样悲哀。阿莲是不是出事了？阿莲去发廊了吗？阿莲去会那个养猪男人了吗？
这个晚上，阿莲彻夜不归，我也就在马路边等了一夜。我整夜都想着阿莲这晚是怎么过的，和谁一起过。我预感阿莲不会出事，但我最害怕阿莲会在养猪男人那儿过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我终于看到阿莲走进车间。这一瞬，我的心落下来，可胸口隐隐翻腾刀子划过的痛楚。我明白，我现在已经离不开阿莲了。
我忍住内心的恐慌问阿莲：“你昨晚上哪去了？”
阿莲说：“我去发廊拿工资。”
天啊！阿莲果真去养猪男人那儿了。我继续盘问：“可你怎么一晚上不回来？”
阿莲眼里一丝惊慌一闪而过，然后阿莲镇定地说：“拿完工资，我就去老乡那儿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就问：“真的吗？”
阿莲生气地回答：“你干吗跟踪我。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吗？”
我赶忙解释：“阿莲，不是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女孩，因为你不想做发廊。”
阿莲就淡淡地说：“你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
我只好说：“阿莲，我很珍惜我们的缘分，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
阿莲说：“以后再说吧！我要上班了。我早说过，有缘不一定有分。”
我还想告诉阿莲，缘在天定，分在人为。可阿莲向林经理走过去了。
我又约阿莲去河边散步，阿莲左右推辞。如果独处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还能利用缘分的说辞发展同阿莲的关系！我感觉到绝望，只好悲壮地说，就最后一次！终于把阿莲约了出来。
阿莲不等我开口就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没心情找男朋友，我们真的是有缘无分。你不知道，一个月前，我还有个男朋友，他是本地人。他父母见过我，我们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最后我明白，就算我们结了婚，我也不会幸福的。我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和他不同的东西太多了，有钱人家和没钱人家的生活，永远是两个世界，没办法合起来过。再说我家里也不会让我嫁这么远。为了躲避他，我才来这个小镇。其实我现在还想着他，想得生不如死。真的，有时我觉得死了就好，谁知道我心里的这些痛苦。合也苦，分也是苦。这就是我们打工妹的人生！”
我没想到阿莲是因为有这样一段痛苦才拒绝我的。既然如此，我如释重负。我安慰阿莲说：“阿莲，过去的就过去吧！其实我们才合适。”
阿莲说：“不会的。我们说不来。”
我说：“阿莲，是你还不了解我。”
阿莲说：“不，是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在哪里？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知道的。”说完，阿莲又自顾走了，这回一次头都不回。
可我却像吃了颗定心丸，因为阿莲是个自重自爱的好女孩，这比什么都重要。世上无难事，只要我不放弃，我和阿莲一定会有缘有分的。她心里的伤痕，时间会医治好的。可是，我还有这样的时间吗？
公司忽然调来一位台湾课长，瘦瘦的，色迷迷的，喜欢和女孩子说笑。他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就算和妹妹们说工作，也会让人认为在打情骂俏。厂里的女孩子喜欢成天谈论他，因为他是台湾来的课长，因为他愿意和打工妹们打成一片。可看到色迷迷的课长走去阿莲身边，我心里就烧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可是我没办法，尽管心里恨死他，还得笑脸相迎。在厂里，台湾人主宰着我将来的命运。我将来的命运主宰着我和阿莲的命运，因为我大概明白了，阿莲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好在阿莲讨厌这位色迷迷的课长，一本正经敷衍他，尽量逃离他。阿莲逃离他的时候，总会朝我望一眼，望得我无比快乐。阿莲知道，不论上班，还是下了班，我的眼光每时每刻关注着她。
可是，某一天的早上，猴子和爱国一唱一和慎重地告诉我说，昨天晚上，阿莲和色迷迷的课长在厂房后面黑暗的草坪上逗留了半个晚上，深夜两点才回宿舍。阿莲宿舍的女孩子都知道，这可是厂里发生过的最风流的事。
我知道爱国和猴子是因为发觉林总很看重我，才这样不怀好意地打击我。我装作很平静地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谈工作的事，阿莲告诉我了。”可我心里滴着血，一大片苦涩涌到嘴边了。
为这件事，我第四次约阿莲散步，没想到阿莲爽快的答应了。
河风很轻，路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为我们渲染着气氛。可我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哀，摆在眼前的事实告诉我：我有前程才能给阿莲幸福。阿莲渴望幸福，可我想保住前程就得放弃阿莲，放弃阿莲我还要什么前程！
我酸酸地说：“阿莲，你昨晚和课长……”
阿莲立刻打断我的话说：“没有。”
我说：“我亲眼看到的。”
阿莲才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谈工作的事。”
我大声说：“用得着晚上躲在没人的地方谈，用得着谈一个晚上吗？”
可阿莲很平静，没有在乎我的激动，也不和我争论这个问题。阿莲停了很久说：“这个厂条件太差了，饭菜好难吃，还住临时工棚。”
我没想到阿莲说起这些，我就安慰她：“这些都是暂时的，你不是当了组长吗！不久，公司正常运作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阿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做梦吧！打工就是打工，还能升天？”
我说：“这不是做梦，我们第一批干部，十年之后还能分红呢！林总亲口说的。”
阿莲说：“十年，人都快死了。你好好干吧，我真的相信你会有出息。我过几天要走了。”
简直晴天霹雳。阿莲走了，我们之间一切就完了。连阿莲有缘无分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我宁愿她在这儿，就算天天让我心痛。
我求阿莲：“你千万别走。你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干下去。”
阿莲沉默了很久，不再吭声。我就问阿莲：“是不是因为新来的课长？”
阿莲说：“怎么会！我要走是我自己的事，和谁都没关系，他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他说大陆人做到死也就小组长。”
我恨死这个色迷迷的课长，他简直胡说八道。林总明明说，只要我们有能力，表现好，可以一直升上去。
我问阿莲：“你一定要走吗？”
阿莲说：“我想打份舒服一点的工。只要不妨碍别人，让自己活得好点，总不会错吧！”
我问阿莲：“你想去哪？”
阿莲说：“我一个老乡在卡拉OK夜总会做，我去那儿做服务员。”
到这时我才清楚，我就算死在阿莲面前，她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只好说：“阿莲，你走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送你去。”
阿莲说：“好。”
我说：“一定吗？”
阿莲说：“绝不骗你，一定。”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莲从一条笔直向上的大路上走上去了，她身后风烟弥漫，灰尘滔天。我腋下夹着把破伞仰望着，想着怎样追上去。
世上有很多事总是出人意料，没想到，阿莲还没走，我就走了。
色迷迷的课长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想象前天晚上他和阿莲在草坪上的种种可能，想着阿莲就要离去了，我终于忍不住心头怒火，把手上的鞋子狠狠摔在流水线上。流水线上的钢条摔弯了，停线维修。价值三百美元的鞋子也报废了。色迷迷的课长指着我破口大骂，他的骂声简直给我心里的怒火浇油。我心中所有的伤痕银瓶乍破，喷出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我终于破口对骂，很是痛快淋漓。
我当场被炒鱿鱼。林总回台湾了，可怜他对我的一番赏识。我豪迈的走出车间，看到阿莲惊愕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无奈，还有几许赞许。这让我觉得很值、很值，像个英雄一样。
我打包离开工厂的时候，阿莲还在上班。想起每天假装上厕所，就为了从阿莲的管辖区经过她身边，我不知道阿莲有没有借上厕所的机会，跑出车间看一眼我落荒的背影。
两天后，我来厂门外找阿莲。相熟的保安告诉我，阿莲走了。阿莲走的时候托付这位保安转告我，她去了皇朝自选商场卖东西。
我找到皇朝自选商场时，华灯初上，商场对面的皇朝夜总会传出几声试嗓子的喊歌声。我找遍商场，问遍商场里所有员工，不见阿莲。
我失魂落魄走出商场时，皇朝夜总会的歌声已经很灿烂了。我蓦然明白，阿莲其实已经明白地告诉我：她就在这家夜总会里。
我朝夜总会漂亮的迎宾小姐走去，小姐说：“欢迎光临。”我说我找人，小姐说请进。可我不敢进，口袋没钱，进去了又不知道怎么找。这里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出入的侯门深似大海，足以把我淹死。
我只好向迎宾小姐打听新来的服务员阿莲，迎宾小姐立刻板着脸：“服务员没新来的。小姐倒来了很多。她们来去无踪，今天叫阿莲，明天叫阿丽。我哪知道哪是阿莲！”
望一眼霓虹乱闪的夜总会，我无奈地走了。
以后，我没去皇朝夜总会找过阿莲，我已经流离失所，别说什么前途，就算找到她也没用，更不能给阿莲幸福。可是我还是日夜想念她，在阿莲的音容笑貌里度过白天和黑夜。
六个月后，我正在马路上晃荡找工作时，正好碰上猴子和爱国。他俩告诉我，厂里请了一个大陆人做总管，他们很不服，一口气回不来就辞工了。我问林总。他们说林总是个好人，可惜老待在台湾总部。
猴子突然说：“我前天看到阿莲，在富豪山庄大门口，她捏着一个很好看的手机打电话，从劳斯莱斯里面钻出来。”猴子以为我一定会问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想问。因为我早就明白，阿莲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我更怕嘴一张，苦涩涩的滋味涌上来，眼泪就会流出来。我只是告诉自己，有的缘分只能让你心跳一下，别一头扎进去找爱。
责 编：宋世安
阿莲在玻璃里挥剪的样子很笨拙，一看就是个新手。可是她人儿很窈窕，有点像日历画上的古美人。最是低头回眸抿嘴一笑里，大概在答旁边那个男人的问题，阿莲的温柔像她的身子一样，看着看着令人打心里觉得妥贴愉悦。我在玻璃外面，突然怦怦心跳起来。好像某种经常在我心里涌动的、我期待着的一种东西，这个下午的黄昏降临了。
这个下午上班集合的时候，郭专员居然宣布说：“下午放假，给你们半天自由，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剪剪头发啊！”郭专员的眼睛说话时扫了一下我引以为骄傲的长发。
厂里正日夜赶架流水线，台湾来的郭专员也日夜加紧考察我们这帮储备干部，以便将来量才派用。郭专员的眼光和“比如”的提示，让我意识到我的头发是个极端影响前途的问题。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我决定，剪个和郭专员一样，精神利落的短发。我不能在郭专员眼里，落个形象不良。
虽然刚经历黑色的七月后逃来南方，就幸运地谋上储备干部了，但其实我还是一只不解南方“风情”的菜鸟。我总认为发廊是个暧昧的地方，不是正经人去的。
看到发廊里面有很多花花绿绿的洗头女子，我有点胆怯，不敢进去。这样的场合我还没经历过，想想坐在她们之间时的情景，就会觉得别扭。在学校时我都是上刘老头的剪发屋，那情那景的感觉上是没有男女方面的压力的。笑声很放肆、衣着很光鲜的男人坐在发廊里面，我也不敢进去，总感觉他们那种老板气势，会凸显自己身上的乡土人情。而发廊里一般说来，这两种男女特别多。所以逛了一下午，我居然没找到可以放心大胆进去的发廊。
看到阿莲而怦然心跳时，我心里蓦然涌起缘分两个字，我和阿莲的。看清楚除阿莲以外，舒雅里面只有一个女的，大概是中年老板娘，我就立刻决定：进舒雅去。本来小镇上已经再没有第二家可考察，发也非剪不可。其实里面有个男人，阿莲有答没答的和他说着话。不过那男人规规矩矩坐在待剪沙发上，没有很豪放的气势，大概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阿莲只会洗头刮胡子。我反而为这庆幸，这样的阿莲，应该还没尽染发廊的全部气息。阿莲洗头的时候，我一动不敢动。我知道我如果动一下，阿莲就会反应一下，这不是我希望启封缘分的最佳方式。阿莲帮我刮胡子的时候尽管疼得龇牙咧嘴，我还是忍住了，表情上显示出从容的架势。
刮完胡子，阿莲对我说：“你刚才的口音好像是衡阳的，我原来那间厂很多你老乡。”阿莲主动同我说话，我激动起来，却装作随便地问：“什么样的厂，干什么样事的啊？”阿莲说：“龙凤鞋厂，打包装的。”
沙发上的男人突然插嘴说：“阿莲，这儿做不是很舒服吗！你还想回去干厂工？”阿莲说：“那当然，发廊妹在我们家乡不好听的。”我心里一阵欢呼，我恨不得阿莲现在就离开发廊。我就问：“阿莲，你真的要找厂吗？”阿莲说：“我是郴州的，我们是半个老乡呢！你帮我找个厂好不好？”我就像获得上帝的恩宠似的，忙接着说：“你去我们厂吧！一家新开的鞋厂。”阿莲说：“真的啊？正好啊！鞋厂里的事我很熟的。什么时候能去啊？”我的心简直要跳出胸口，我和阿莲就这样走到一起了吗？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阿莲：“我和厂里说好了就来喊你。”
掏钱给老板娘的时候，阿莲拉拉我的袖子，像小时候拉小指勾勾约定一样说：“你一定要记得。”我发誓一样告诉阿莲：“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可一定要等着。”
我感觉今天这个头剪出好运来了，也许我期待的东西，就像某句广告说的：一切从“头”开始。郭专员该会刮目看我，阿莲更是个可心的女孩。
这以后，为了刻意提醒阿莲意识到我俩之间的缘分，我多次向她解说那个黄昏的初遇，来自于这瞬间的心动，和一个下午的寻找。这样说多了，我自己也明白，很美妙的缘字给说得沾满人为的痕迹。我其实知道分在人为，是很勉强的说辞，似乎预示着有缘无分。可我也只能用这样的说法，向阿莲敲打进攻的边鼓，从而向求爱的中央地带吹响号角。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奖励你们五十元晚上加菜。”郭专员这样说话的时候，故意歪脖子看着我的脑袋，眯眯笑着。我的心咚咚跳，郭专员已经摸出钱了。这时候谁接到钱，就等于接来一张临时大总管的委任状，暗示着谁就是储备得最好的干部。可是郭专员接下来还是照旧说：“两位组长领奖。”我没戏，又是爱国和猴子。
爱国和猴子只因为比我先报到半天，已经获得组长的封号。我咚咚跳起来的心又跌落下来，剪头只能当辅助参考的表现，还起不到“以”头领先的作用。看来储备干部按先来后到排座位的模式，不是那么轻易能更改的！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这个优良传统他们也有。
我向郭专员汇报阿莲要进厂的问题，郭专员豪爽地说：“这有什么问题，生产线一开，就叫你表妹来。”这时，表妹是我认为向郭专员描述和我阿莲最恰当最合适的关系。
我一路想象阿莲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定会很开心。可到了舒雅门外，我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那个男人这回站起在待剪沙发旁，朝阿莲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好像在对阿莲比划美好的某种东西，他们交谈得非常融洽。阿莲一看到我就出来告诉我：“真好玩，这个人今年想养五百条猪。”原来那男人是在比划他和他的猪们的未来。
我问阿莲：“他是谁？”阿莲说：“老板娘的弟弟，养猪专业户。”我讪讪的问：“阿莲，他是不是在追你？”阿莲脸红了：“他追我我也不做猪场老板娘。”我松了一口气。有古美人气质的阿莲，怎么能和养猪的男人比翼双飞呢！
我告诉阿莲不要多久就可以去上班了。阿莲听到后，喜悦的眼里水汪汪的笑意让我快活了好久。我有点担心地说：“阿莲，你一定坚持住，别去养猪，很臭的。”阿莲抿嘴一笑：“相信我，我才不去！”
这天郭专员说：“我对各位的考察即将结束，集团副总，也就是我们这边的林总即将到来。林总是位真正的伯乐，只要有才能，一定不会错过你。”郭专员的话就像星星之火，在我心里燎原起来。林总来了，我就有机会超越爱国和猴子。所以我日夜思盼林总到来。
可第一条流水线架好时只来了位刘经理，而郭专员考察完我们储备干部的积极表现，就突然回台湾去了。我一面更热切思盼林总，一面争取在刘经理面前第一时间起跑。我凭着自己所有的想象，向刘经理构筑我们厂宏伟的将来。刘经理赞许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有什么要求就说。我就说：“刘经理，这么有前途的厂我想介绍表妹过来。”
刘经理说：“是表妹吗？我们中国人表亲关系的内容很丰富的。”我脸红了。刘经理就笑着说：“你快叫她来面试啊！我更希望是你的女朋友，凝聚力也是公司的竞争力。”
阿莲面试后一脸笑意，很真诚的对我说：“谢谢你！刘经理叫我回去搬行李，明天就来上班。”我说：“别说谢谢，阿莲，我帮你去拿东西吧。”阿莲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芋，急忙推托：“不不不，不用了，你还在上班。还告诉你件事，刘经理让我做包装组长。”
这怎么可能！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费了好多心思还没捞到组长，阿莲一来就功成名就了。阿莲看到我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解地说：“做个组长怎么啦！还不是给人打工。”我真不知道阿莲怎么啦，难道当上组长不值得兴奋吗？
看到养猪的男人用摩托车送阿莲来，我心里像扎了根刺，难受得要死。我有一点点生气的问阿莲：“你怎么要他送来？”阿莲说：“他要送，就送了。帮帮忙而已，就这样子。”我突然怀疑，阿莲和那个男人之间，会不会只是帮帮忙而已？那个男人过去可是近水楼台，他俩说话的时候好像挺开心打趣的。既然现在我成了阿莲的近水楼台，以防夜长梦多，我得尽快向阿莲表达我对她的爱慕。
想好怎么向阿莲表达我的爱慕，我就约她去河岸边散步。河风很轻，路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也为我们渲染着气氛。可我心里紧张得直流汗，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约女孩。纤细俏丽的阿莲抱着双手走在我身边，我想好的话语一句都不敢表达。我和阿莲说过的话总共才十几句，都是问答式的没夹带男女感情。如果不经任何铺垫，我就冒昧的把已经无可救药爱上阿莲的话说出来，而阿莲其实对我没意思，那我俩的缘分，不就来不及开始，又匆匆浪费了吗！
于是，我第一次对阿莲说：“我们的相识真的很有缘分呢！”阿莲说：“什么缘分？”我顺势像讲故事一样，说出那个寻找的下午和寻找后黄昏时的心动。阿莲听了就哈哈笑两声：“你真是，剪个头弄得跟做贼似的。”我心里一凉，阿莲怎么这样说！她挺有灵性的，怎么就不解点风花雪月！
林总终于来了。爱国和猴子加紧向林总互进对方的谗言，其它储备干部也积极的自我表现起来。我相信林总阅人的精湛，少说别人是非，干漂亮自己的工作。可是半个月了，林总并没有特别赏识我的眼光，爱国和猴子还是最得宠的干部。
我心里其实不急，路遥知马力，我相信我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可是，我不愿让阿莲认为，自己只是干部里平凡的一员。我要找个机会，让林总刮目看我，阿莲也就会刮目看我。
总公司高层的一个亲戚从江西带来三十个高中毕业生，赚了两头的介绍费。林总私下里很气愤地说：“这帮人全是假货，勾股定理都不知道，算念了高中吗？”
我捕捉住这个破囊而出的机会，写封信给林总，先阐述高中生的可用之处，好管之处，比大学生的便宜之处。然后请求公司，特派我回乡招来一批货真价实的高中生。林总为这事特意召见我。林总说公司要人时，让我马上回家招工。林总还夸奖我很有眼光，居然领会公司重用高中生不喜欢大学生就是因为省薪水的决策。最后林总还亲切地告诉我：“好好干吧！其实我观察你好久了，早看出你是个很有谋略的人才，以后我会让你干大事的。”
我欣喜若狂，像吃了兴奋剂，体内分泌的某种激素抑制了我的食欲，中午的饭菜全变成苦山芋，一口也吃不下。终于熬过下午，晚上我又约阿莲去河边散步。我要把我的理想，我将干大事的喜讯，立刻告诉阿莲。
河风还是很轻，路灯还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同样为我们渲染着气氛。我心里依然紧张得直流汗。不过我现在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我告诉阿莲：我的理想是做一个出色的工厂管理者。我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在学校时我就是班长和校团支书……这样胸有大志地滔滔说起来，我就一点不紧张了。
可阿莲表现得波澜不惊，说：“做个打工头其实不要什么本事的。做了就做了，做不到就做不到。”阿莲脸上流露的那种平淡，好像她已经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得失成败。
我好失望！阿莲的话就像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地浇灭了我的一腔激情。难道在阿莲眼里，我是一个只会投机却没本事的人吗？我把获得林总青睐告诉阿莲，证明我的确能够高瞻远瞩，很有干大事的谋略。阿莲还是不冷不热的说：“介绍人来又怎么样？你就成老板么？台湾人很小气很苛刻的，你没看到厂里现在的条件这么差。弄不好骗了老乡，里外不成人。”
让阿莲刮目相看的目的达不到了，看来她比林总还难以征服。于是我很想告诉阿莲，我这样处心钻营，就是为了获取她的芳心。可我害怕阿莲反感我的做法，又只好忍住不说。
我只好又说起相识的那次的缘分。不知是真的不解风情，还是习惯了风花雪月，阿莲说：“张爱玲的《半生缘》看过吗？其实最有缘的往往最没分。”
我没想到赖以向阿莲进攻的缘分就这样判了死刑，我决不甘心！我要置诸死地而后生，我终于鼓起勇气说：“阿莲，我们之间不只是缘分，我其实很喜欢你的！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阿莲好像早就知道了，没有我想象中的反应，只淡淡地说：“喜欢有什么用！喜欢就会幸福吗？是不是你介绍我进厂，我就得做你女朋友报答你啊？”
我发誓说：“阿莲，你别小看我，我没有这样的歹意。我是真心喜欢你！不要什么条件。”
阿莲说：“以后再说吧！我要回去了，这儿待久了，怕人闲话。”阿莲说话的时候，眉目含情的看我一眼。说完就自顾飞快地走了，走了不远，回头看一眼。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一眼。就这几眼，让我沮丧的心情又明朗起来，阿莲不会对我没一点意思。失望中再让我看到了和阿莲的希望。
天色很晚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阿莲独自打摩的去镇上，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的紧张。阿莲她去干什么？可我又不能跟着去，只能在马路边等她回来。
晚上加班时间到了，阿莲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决定请假来等阿莲。我回车间请假的时候，从林经理那儿打听到阿莲也请假了。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阿莲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一直等在马路边，我也只能这样，也只有等，一直等到她回来，这样我才会安心。可是路灯都熄了，阿莲还没回来……甚至深夜一点钟，阿莲依然没回来。阿莲一定在外面过夜了，她会在哪儿过夜呢？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生趣一样悲哀。阿莲是不是出事了？阿莲去发廊了吗？阿莲去会那个养猪男人了吗？
这个晚上，阿莲彻夜不归，我也就在马路边等了一夜。我整夜都想着阿莲这晚是怎么过的，和谁一起过。我预感阿莲不会出事，但我最害怕阿莲会在养猪男人那儿过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我终于看到阿莲走进车间。这一瞬，我的心落下来，可胸口隐隐翻腾刀子划过的痛楚。我明白，我现在已经离不开阿莲了。
我忍住内心的恐慌问阿莲：“你昨晚上哪去了？”
阿莲说：“我去发廊拿工资。”
天啊！阿莲果真去养猪男人那儿了。我继续盘问：“可你怎么一晚上不回来？”
阿莲眼里一丝惊慌一闪而过，然后阿莲镇定地说：“拿完工资，我就去老乡那儿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就问：“真的吗？”
阿莲生气地回答：“你干吗跟踪我。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吗？”
我赶忙解释：“阿莲，不是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女孩，因为你不想做发廊。”
阿莲就淡淡地说：“你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
我只好说：“阿莲，我很珍惜我们的缘分，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
阿莲说：“以后再说吧！我要上班了。我早说过，有缘不一定有分。”
我还想告诉阿莲，缘在天定，分在人为。可阿莲向林经理走过去了。
我又约阿莲去河边散步，阿莲左右推辞。如果独处的机会都没有，我怎么还能利用缘分的说辞发展同阿莲的关系！我感觉到绝望，只好悲壮地说，就最后一次！终于把阿莲约了出来。
阿莲不等我开口就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没心情找男朋友，我们真的是有缘无分。你不知道，一个月前，我还有个男朋友，他是本地人。他父母见过我，我们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最后我明白，就算我们结了婚，我也不会幸福的。我是一个普通的打工妹，和他不同的东西太多了，有钱人家和没钱人家的生活，永远是两个世界，没办法合起来过。再说我家里也不会让我嫁这么远。为了躲避他，我才来这个小镇。其实我现在还想着他，想得生不如死。真的，有时我觉得死了就好，谁知道我心里的这些痛苦。合也苦，分也是苦。这就是我们打工妹的人生！”
我没想到阿莲是因为有这样一段痛苦才拒绝我的。既然如此，我如释重负。我安慰阿莲说：“阿莲，过去的就过去吧！其实我们才合适。”
阿莲说：“不会的。我们说不来。”
我说：“阿莲，是你还不了解我。”
阿莲说：“不，是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在哪里？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知道的。”说完，阿莲又自顾走了，这回一次头都不回。
可我却像吃了颗定心丸，因为阿莲是个自重自爱的好女孩，这比什么都重要。世上无难事，只要我不放弃，我和阿莲一定会有缘有分的。她心里的伤痕，时间会医治好的。可是，我还有这样的时间吗？
公司忽然调来一位台湾课长，瘦瘦的，色迷迷的，喜欢和女孩子说笑。他那副色迷迷的样子，就算和妹妹们说工作，也会让人认为在打情骂俏。厂里的女孩子喜欢成天谈论他，因为他是台湾来的课长，因为他愿意和打工妹们打成一片。可看到色迷迷的课长走去阿莲身边，我心里就烧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可是我没办法，尽管心里恨死他，还得笑脸相迎。在厂里，台湾人主宰着我将来的命运。我将来的命运主宰着我和阿莲的命运，因为我大概明白了，阿莲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好在阿莲讨厌这位色迷迷的课长，一本正经敷衍他，尽量逃离他。阿莲逃离他的时候，总会朝我望一眼，望得我无比快乐。阿莲知道，不论上班，还是下了班，我的眼光每时每刻关注着她。
可是，某一天的早上，猴子和爱国一唱一和慎重地告诉我说，昨天晚上，阿莲和色迷迷的课长在厂房后面黑暗的草坪上逗留了半个晚上，深夜两点才回宿舍。阿莲宿舍的女孩子都知道，这可是厂里发生过的最风流的事。
我知道爱国和猴子是因为发觉林总很看重我，才这样不怀好意地打击我。我装作很平静地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谈工作的事，阿莲告诉我了。”可我心里滴着血，一大片苦涩涌到嘴边了。
为这件事，我第四次约阿莲散步，没想到阿莲爽快的答应了。
河风很轻，路灯很朦胧，柳树下一对对打情骂俏的情侣为我们渲染着气氛。可我心里涌起一阵阵悲哀，摆在眼前的事实告诉我：我有前程才能给阿莲幸福。阿莲渴望幸福，可我想保住前程就得放弃阿莲，放弃阿莲我还要什么前程！
我酸酸地说：“阿莲，你昨晚和课长……”
阿莲立刻打断我的话说：“没有。”
我说：“我亲眼看到的。”
阿莲才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谈工作的事。”
我大声说：“用得着晚上躲在没人的地方谈，用得着谈一个晚上吗？”
可阿莲很平静，没有在乎我的激动，也不和我争论这个问题。阿莲停了很久说：“这个厂条件太差了，饭菜好难吃，还住临时工棚。”
我没想到阿莲说起这些，我就安慰她：“这些都是暂时的，你不是当了组长吗！不久，公司正常运作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阿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做梦吧！打工就是打工，还能升天？”
我说：“这不是做梦，我们第一批干部，十年之后还能分红呢！林总亲口说的。”
阿莲说：“十年，人都快死了。你好好干吧，我真的相信你会有出息。我过几天要走了。”
简直晴天霹雳。阿莲走了，我们之间一切就完了。连阿莲有缘无分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我宁愿她在这儿，就算天天让我心痛。
我求阿莲：“你千万别走。你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干下去。”
阿莲沉默了很久，不再吭声。我就问阿莲：“是不是因为新来的课长？”
阿莲说：“怎么会！我要走是我自己的事，和谁都没关系，他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他说大陆人做到死也就小组长。”
我恨死这个色迷迷的课长，他简直胡说八道。林总明明说，只要我们有能力，表现好，可以一直升上去。
我问阿莲：“你一定要走吗？”
阿莲说：“我想打份舒服一点的工。只要不妨碍别人，让自己活得好点，总不会错吧！”
我问阿莲：“你想去哪？”
阿莲说：“我一个老乡在卡拉OK夜总会做，我去那儿做服务员。”
到这时我才清楚，我就算死在阿莲面前，她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只好说：“阿莲，你走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送你去。”
阿莲说：“好。”
我说：“一定吗？”
阿莲说：“绝不骗你，一定。”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阿莲从一条笔直向上的大路上走上去了，她身后风烟弥漫，灰尘滔天。我腋下夹着把破伞仰望着，想着怎样追上去。
世上有很多事总是出人意料，没想到，阿莲还没走，我就走了。
色迷迷的课长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想象前天晚上他和阿莲在草坪上的种种可能，想着阿莲就要离去了，我终于忍不住心头怒火，把手上的鞋子狠狠摔在流水线上。流水线上的钢条摔弯了，停线维修。价值三百美元的鞋子也报废了。色迷迷的课长指着我破口大骂，他的骂声简直给我心里的怒火浇油。我心中所有的伤痕银瓶乍破，喷出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我终于破口对骂，很是痛快淋漓。
我当场被炒鱿鱼。林总回台湾了，可怜他对我的一番赏识。我豪迈的走出车间，看到阿莲惊愕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无奈，还有几许赞许。这让我觉得很值、很值，像个英雄一样。
我打包离开工厂的时候，阿莲还在上班。想起每天假装上厕所，就为了从阿莲的管辖区经过她身边，我不知道阿莲有没有借上厕所的机会，跑出车间看一眼我落荒的背影。
两天后，我来厂门外找阿莲。相熟的保安告诉我，阿莲走了。阿莲走的时候托付这位保安转告我，她去了皇朝自选商场卖东西。
我找到皇朝自选商场时，华灯初上，商场对面的皇朝夜总会传出几声试嗓子的喊歌声。我找遍商场，问遍商场里所有员工，不见阿莲。
我失魂落魄走出商场时，皇朝夜总会的歌声已经很灿烂了。我蓦然明白，阿莲其实已经明白地告诉我：她就在这家夜总会里。
我朝夜总会漂亮的迎宾小姐走去，小姐说：“欢迎光临。”我说我找人，小姐说请进。可我不敢进，口袋没钱，进去了又不知道怎么找。这里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出入的侯门深似大海，足以把我淹死。
我只好向迎宾小姐打听新来的服务员阿莲，迎宾小姐立刻板着脸：“服务员没新来的。小姐倒来了很多。她们来去无踪，今天叫阿莲，明天叫阿丽。我哪知道哪是阿莲！”
望一眼霓虹乱闪的夜总会，我无奈地走了。
以后，我没去皇朝夜总会找过阿莲，我已经流离失所，别说什么前途，就算找到她也没用，更不能给阿莲幸福。可是我还是日夜想念她，在阿莲的音容笑貌里度过白天和黑夜。
六个月后，我正在马路上晃荡找工作时，正好碰上猴子和爱国。他俩告诉我，厂里请了一个大陆人做总管，他们很不服，一口气回不来就辞工了。我问林总。他们说林总是个好人，可惜老待在台湾总部。
猴子突然说：“我前天看到阿莲，在富豪山庄大门口，她捏着一个很好看的手机打电话，从劳斯莱斯里面钻出来。”猴子以为我一定会问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想问。因为我早就明白，阿莲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
我更怕嘴一张，苦涩涩的滋味涌上来，眼泪就会流出来。我只是告诉自己，有的缘分只能让你心跳一下，别一头扎进去找爱。
责 编：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