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日蓝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gfgdf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他梦醒时,妻子仿佛犹在。她跨坐到他腰上,微卷黑发如瀑,从左脸耷垂下来,散发如兰香气。她身躯温暖,裹在勿忘我色蚕丝睡衣内,柔软而滑腻,像蓝蛇。晨光如山岚浮在她的右脸上,勾划出鼻梁嘴角,秀丽似山峦的轮廓。他抬起身去亲吻她,她摇头,露出晨曦般的微笑,侧身跌落床沿。他要察看时,醒了。
  窗帘缓慢开启了一道缝,晨光斜照,如一把微启的折扇映照地面和墙壁。关上,他说。他侧过身背对窗户,以为身处黑暗就可以回到与跟年轻妻子相处的岁月里。他抚摸柔滑的床铺,眼泪滑过鼻梁,沾湿枕头。他打开大脑内的存储器,搜索十年前与妻子同床的早晨。他沉醉其中。
  “早安,先生。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吧,史提云斯。”他从回忆中醒来。
  “先生是否情愿继续睡觉?”史提云斯说,“一般情况我不会打扰先生,但容许我提醒先生一句,稍后您有客人到访,如果您再睡下去,恐怕客人就得在门口等候。要知道没有您的亲口批准,我无法开门给其他人。噢,一说曹操,曹操就到。是李小姐,我现在连接到门口的镜头。”
  天花板的半圆机械体旋转,将镜头朝向床尾,射出彩光。斑驳光线于漆黑的半空开展成四方,同步投映外门的画面。
  “庄先生,”李小姐对镜头微笑说,“我带了蓝云山来见你,他在后边。你大概不会忘记我吧。”
  “没有,怎么会?你是我儿子的秘书。”他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吧,史提云斯。”
  “好的,先生。您想用哪款早餐迎接客人?”
  “英式早餐,还有点心,配蓝山咖啡,要漏滴式味道清淡些。”
  “要我帮您打开窗户吗?这样您就可以呼吸到早晨的清新空气。”
  “史提云斯,”他抬头望着半圆机械说,“你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
  “只是记得先生您的习惯,我的装置存在存储器,能够记录──”
  “行了,史提云斯,这是笑话,可以多说。把这点也记录进去吧。”
  “是的先生。”
  窗帘无声向两侧缓慢移动,射入的光线如孔雀开屏,照亮卧室里铜青色印着赭黄花纹图案的墙纸。墙上装饰欧式风挂灯、火炉、花瓶和相片,中央挂一幅金漆画架,里面是他和妻子相拥的巨型油画。落地玻璃开启,他听到晨风吹过缝隙,带来草木花香,还携来一丝北方干涩荒凉的寒意。他深吸口空气,感觉如晨光驱走漫漫长夜,如热水冲脱浑身污垢,疲累身心便可以焕然一新。是这样吗?他走出露台,倚着栏杆,窗外是广袤的秋野,尽是澄黄的稻田和枯黄的树叶,连绵至稀淡若雾的远山,其中有细小的褐色瓦屋点缀,耕牛、家犬隐匿于草丛中。他喜欢田野远胜海洋,只因海洋四季始终如一,田野却无时无刻在变化,有生命的勃发和凋零,还有原始人的欢悦与离愁。这一切他看到,也听到,也嗅到,也尝到,他能感受到因为他经历过人生所遇到的酸、甜、苦、辣。他记得父母吵架时他躲在一角的自愧无助,记得在海底里珊瑚鱼围着妻子时心底膨胀的甜意,他一直庆幸买下这幢郊野豪宅,每凝视前景便会触发他翻阅某段独特记忆的冲动,犹如美酒触动了味蕾,同时增溢其芬芳。他无法分辨这是生命的重生,还是另一形式的沉沦。
  他离开露台,简单梳洗完毕,穿着休闲衫裤和夹克到客厅。李小姐站起来跟他握手,后面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年纪约三十,身形瘦小,脸容苍白憔悴,一藏青色棉服,侧过头打探着他。“你忘记了他?”李说,“他是蓝云山。”
  他回望蓝的眼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庄先生,这给你。”李把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装置给他,“说这家伙有任何异样,你就直接按键,我们也有人盯着──”
  “行了行了,”蓝说,“你赶紧走吧,别碍着我们吃早餐。”
  “好吧,庄先生你不用担心公司,你儿子都会帮你处理。希望这次你能回心转意。”李跟他说再见,又向蓝点头。蓝缩缩肩膊,眼望向天。
  李离开客厅。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说,“我们是否认识?”
  “操你妈,”蓝站起来说,“我们何止认识,我们至少见过三十三次面,我可是整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不可能,”他说,“那样我不会不记得你。”
  “老样子!西绪弗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吧──或许不止一次……”蓝用力手捶沙发,弹起身来说:“别白痴似地站着,我们去吃早餐。我快饿死了,每天都在吃垃圾。我们去阳台吃,那里风景好。秋兄,小心别按错装置,你已经无端电过我五六次了。”
  他和蓝去到一楼的宽敞阳台,台边围透明长方型玻璃,中间摆放四方啡色矮桌,两侧并着古典的褐色栓木椅,眼前是连绵的秋色田野,阳光斜照,凉风徐徐,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蓝从裤袋掏出鸭舌帽,压落凌乱的黑卷发。他从椅旁的墙壁凹台取出渐变式蓝太阳眼镜,戴上鼻梁说,“史提云斯,打开遮阳幕。”
  “好的,先生。”
  浅蓝色的遮阳幕从头顶伸出,隔住了阳光的炙热和厉芒,落下澄清的白光。
  “先生,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史提云斯说,“您要我从厨房捧上来吗?”
  “好的──你的意思是你亲自捧上来?”
  “是的,先生。”
  “你——能出来吗?”蓝惊讶道。
  “这是个笑话,先生。”
  “這不好笑,还让人觉得恐怖。”蓝说。
  “对不起,蓝先生,我这就把这个笑话的方式从存储器里删除。”史提云斯说,”我吩咐女佣将早餐捧上来。”
  女佣将小餐车推到露台前,在矮台上放置两大碟英式早餐、一大笼点心、两个马克杯和一壶蓝山咖啡。
  “放一些牛奶和黄糖给蓝先生备用吧。”他说。
  “不用了,她知道我的口味。”蓝说。
  “那你先离开吧。”
  女佣离开。蓝喝口咖啡,拿起刀叉迅速往口里塞了香肠、薯饼和虾饺,胃壁传来舒服的暖意。他望着蓝嘴嚼食物,端起咖啡遥望远景说,“为什么女佣会知道你的口味?”   我命令存储器巨细无遗地记录眼前一切。时至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能回忆那天她背着阳光,长发泛出蓬松的彩芒,笑容变得迷蒙而神秘,仿佛告诉我她的内心世界同样美丽。阳光暖洋洋的,她的嘴唇涂了浅粉红唇膏,咖啡载满了香甜的焦糖味,微风一阵阵吹来,我发现她刘海下的眼珠是天蓝色的,深邃如天空,灵动如水滴,深深地吸引住我。她是个混血儿,有混血儿独特的样貌和气质。我还用存储器偷偷拍了照片,你知道照片跟记忆并不一置,回看照片時常会有惊喜──”
  “你觉得荷莉那天的感受,和你完全相同吗?”蓝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他看着眼前年轻的荷莉呷着咖啡眺望远景,她回望他说了句话,用手将垂下的刘海绕回耳后,指着远方,听到他的回话,朝他大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他说:”也许未必,她那么漂亮,我却长相平庸,视觉上的感受就有差别了。而且她情感开放,我却拘谨守礼。她是经过连夜的派对后跟我聊天,我却是数天无聊后终于开口说话,她很轻松,我却很激动,只是没表露出来──你的意思是?”
  “即使存储器记录了当天的片段,但你对她过得快乐的理解,仍是出于你的内心,是你内心快乐的投射。”
  “也许你说得对,但她那天的确是快乐的,后来我们一起回忆时,她告诉过我。”
  “后来她怎么成为你的妻子?”
  “回剑桥后,我跟她约会了很多次,成了情侣。我发现她和我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其实都沿自对现实的喜爱。我们都不喜欢听存储器储存的歌曲,而喜欢用老唱片机播音乐,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黑胶唱片,我们喜欢原始带缺损的音色,那些歌声显得更真实、更有人性。还有许多如博物馆的绘画、泛黄脱色的书本、眼前过熟的食物、收成年份较差的葡萄酒等,与其靠存储器将现实的缺憾调换至最完美的记忆感受,我们宁愿享受真实的不完美。
  往后的记忆像个齿轮,每天重复转动,日子成了快速翻页的相册,过得飞快却缓慢变化。毕业后我带她到父亲的公司工作,管理创新技术的其中一个独立部门。两年后我们结了婚,又两年生了我们的儿子,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过着恼人又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们本可以一直过着平凡而快活的日子,他们说凡人俗世的快乐就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快乐,由谈情说爱到结婚生子,由照顾子女到受他们反叛期的臭脸,由望着子女长大成人到他们有各自的事业,回过头反刍白发苍苍的父母──我一手摧毁了我们最快乐的人生!再也无法补救,如同摔破了的花瓶,就算重新黏合,亦已满布伤痕……
  两年前,公司新来了一名女秘书,她脸容姣好,有一头金色长卷发,身体凹凸有致,工作积极进取,仿佛年轻时的荷莉,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无法想象,居然难以自拔地爱上她,开始不断讨好她,给她表现的机会,带同她开会和出差,最后混到床上。我一手摧毁了自己的家庭,你也知道同屋共住十多年,难免有磨擦,感情会变淡,爱情逐渐转化为亲情,但我仍爱着荷莉,爱这个家庭──
  后来荷莉知道了,她顾及家庭和子女,忍气吞声,只是不再跟我做爱。我问过许多遍她都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和拒绝,终于我爆发了。我的脾气一直不好,表面给人冷漠的感觉,但一旦愤怒起来,就完全不受控制。我打了她,还不止一下,至今我仍记得她脸颊上浮肿的瘀红印,满是泪水的眼眶,凌乱的头发,我最最忘记不了的是她望着我那绝望的眼神。可我居然气得离开家门,开车兜风,还去找金发秘书发泄性欲──那时的我是多么愚蠢,多么不可救药,简直是禽兽不如!
  后来我们相见无言,在家人前装作相敬如宾。但两个月后她提出离婚,我自知理亏,而且心里也爱着年轻性感的秘书,就答应跟她签纸离婚,并且不向任何人透露离婚因由,分出一半身家作为耽误她半生的赔偿……”
  他闭上的眼睛流下眼泪。
  “你知道这些都不是真实发生的,”蓝说 ,“事实上是──”
  “对我而言,这些都是真实的,是我亲身经历的记忆。我记得当时所有的感觉,记得打她后手掌的酸麻,记得跟她吵架时她眼冒红丝,记得在客厅见到她彼此如同陌路人,记得房间的湿闷,记得地毡的沉重……所有的痛楚如尖刺,至今仍旧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那该死的黑客!
  为了减刑,竟然将生前所犯的案件统统透露出来,包括黑入我的存储器。起初我无法相信,也拒绝接受,可后来法庭传召我上庭作供。我去到法庭,终于见到被告席上的黑客──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他消失了?蓝云山,为什么我椅子上一片透明,只有一只手扣横吊在那边?为什么?”
  “因为你把他删除了。”蓝说。
  “他是谁?你是不是已经告诉过我很多遍?”他说,“不错,我曾知道他是谁,又决绝地把他删除,为什么现在的我又那么渴望想知道他是谁?”
  “该死的!我已经受够了!”蓝的脖子粗起来,“你已经把他删除了快三十次,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被你删除──”
  “你不是我的心理医生?”
  “你的心理医生调校不了你,才把这混帐事推给我!如果不是困在牢房里,谁愿意干这种无意义的差事!”
  “我不相信,我没有问题。”庄说,“少骗我,有问题的是你们。”
  “你给我听着,你这自我防御的娘娘腔!牢房那些土痞至少还认得我,至少会鄙视我,怎么都比来这里给人当作是空气要强,减不减刑老子他妈不鸟了!”蓝随即打开大脑的存储器,意识进入记忆后说,”我告诉你娘娘腔,你的妻子很早就秘密聘请我们研发植入存储器的装置和程序,一年前开始有突破性进展,我们找了只白老鼠帮它安装存储器,大量注入恐怖、爆炸、血腥、骚乱的记忆。镜头记录下它很快双眼红肿,在铁笼里胡乱奔窜,到处噬咬,不久就四肢颤抖,动作不协调,自我追逐甚至自残,最后七窍流血而死。后来我们再试验其他动物,由猪狗到猴子,植入的记忆从笼统印象到如人类存储器般细致准确。最后那次实验,我只用了一次植入,就让一只见面不够两小时的猩猩把我当作是她的父亲。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装置,我毕生最自豪的作品,我将她命名为摩耳甫斯。   那天深夜,我带了计算机和摩耳甫斯从地道来到这儿,你妻子在入口守候。她穿着白衬衫和秋裤,神情紧张,但双眼因为兴奋而发亮,脸上还挂着诡异的微笑。她提早叫史提云斯休息,并关了机确保它不会发觉,然后带我去到你们的卧室。你的房间没有灯光,只有窗外的月光斜照进来,窗户对着田野的上空,除了星和月外没有人能窥望进来。那夜无云,月光足够的明亮,照亮床上的你如同尸体般倒卧着,嘴角还流出口水。荷莉给你喂了足够的安眠药。我们将你翻转变作仰卧,然后透过计算机和摩耳甫斯骇入你的存储器。过程中荷莉替你擦干净口脸,抚摸着你的脸庞和头发,凝视着你久久不动,仿佛是在告别过去的生命。到成功接驳后,我把你和妻子发生矛盾和冲突的记忆植入你的大脑存储器。记忆搬运的过程中,窗外没有忽然的雷鸣,摩耳甫斯和你的脑门间也无闪烁的电路,周围的一切都如黑夜般沉默不动,你的身体安祥无恙,你的世界却已经山崩地裂。
  因为摩耳甫斯是第一代存储器黑客,要输入横跨二十年的记忆颇为费时,荷莉看到计算机上逐步增加百分比的加载栏,兴奋得全身发抖,她从后面抱住了我,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我也是有某种恶趣味的人,很快就亢奋了,我和她就在你的床脚做爱──”
  “我不信!少骗我!你乱讲!”庄秋的叫喊声从记忆外传来,仿如出自床上那具木讷的躯体,无助而悲奈。很快又传来摔碎器皿的声音,蓝眯开眼睛,卧房的墙壁随即撕开一道光缝,他看到外面庄秋掩脸弓坐,应该不会伤害自己,于是闭合缝壁回看身下压着癫笑呻吟的荷莉。
  “荷莉命令我植入你和她二十年来的各种矛盾和冲突──小至你们对音乐、艺术欣赏的不同意见,生活事宜上的小口角,大至你跟女秘书出双入对、开房做爱,当然还包括你跟荷莉争吵以致出手打她。你手掌上的麻痛粒感,用力后绷紧的身体,喘着气的呼吸,还有荷莉脸上的手形红印和瘀肿,失去光泽的眼神还有泪水,全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是不是栩栩如生就象是真实的记忆?虽然我们不能植入感情,但当你记起曾出手打过妻子,你不明所以,更不能原谅自己,内心的愧疚、自厌和悲伤就自然产生出来。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会因植入的记忆而快乐、而悲伤,但你最愚昧的是知道了事实真相,仍不愿意相信。即使法庭裁决,荷莉因非法植入记忆而判监,你仍不肯删除被植入的记忆,守着你那不真实的过去,活得像个失去意志的罪人,给虚拟记忆玩弄情感,给虚妄的情感操控生命。你们这种存储器公司的人自以为了解记忆,到头来却发现在记忆面前自己是何等渺小,何等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庄秋张开掩脸的双手,双眼通红地望着蓝说:“你来这儿是要说服我删除被植入的记忆,让公司的客户对存储器回复信心?”
  “那是你儿子和股东的目的,我只是不想再困在监狱。”蓝说,“但我发现这不值得。”
  “我怎么知道那些记忆是被植入的?”
  “我知道。”蓝说,“你的记忆拷贝成功植入后就被荷莉永久删除了,但那是我创造的,我记得每一个记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再逐一删除。”
  “我怎么信得过你?即使听你的,把植入的记忆逐一删除后,剩下的记忆还可靠吗?我怎么能相信留下来的记忆是真实的?怎知道它们没有被其他人植入过,或修改过?”
  “你不能。但你有另一个选择──”
  “删除你。”
  “不错,就像你从未质疑过记忆。”蓝说,“就像你以前二十多次的选择,删除我,删除曾被他人植入过记忆的记忆,就算其他人告诉你被植入,你也只会半信半疑。就算妻子在监狱里,也痴情不变。”
  “我連自己的记忆都不能相信,怎么能相信别人的?”
  “你可以不相信所有的真实,也可以相信所有的虚假。人活着不是被别人欺骗,就是在自我欺骗。”蓝说,“问题是哪一个对现实有利,你面对的问题是客户失去信心,公司股价大跌,你只需选择一个对现在有利的记忆去相信,从而扭转败局。真与假,谁在乎呢?反正人生就是个虚伪的笑话。”
  “我相信有客观的真实。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喜欢黑胶唱片,我喜欢有瑕疵的饮品,我喜欢更有人性的事物。”庄说,“不过我听你的话,我选择对我最有利的做法,就是请你滚出我的家。”
  “好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但我想告诉你,我们曾经是朋友。”蓝站起来,伸出手说,“虽然我不再来,但也希望你能改变主意,过上更快乐的生活。”
  他在床上闭上眼睛,泪水就涌了出来。他伸手抚摸床边妻子的旧衣服,手轻缓地扫过衣服的每一寸,细细触摸布料、蕾丝、缝线、饰物,每一样都能触动肌肤曾留下的模糊记忆,每一寸都满载稀释了的往事。他用鼻孔轻微仔细地将衣服的味道吸入肺叶,仿佛仍能嗅到妻子残余的体香……蓝云山离开后,他穿上鞋到屋外的田野散步,踏上泥路,走入丛林。他听到溪水流声和飞虫鸣叫,看到渐黄的树叶在树枝上摇曳和飘落。枯叶满地,小虫在叶缝穿梭,原始孩童于林间追逐,他遇到树荫下乘凉的原始老人,老人满脸皱纹,双目浮白,叫嚷小孩不要走远。老人跟他分享生活曾经的困苦和欢乐,近百岁的人生经历已遗忘了大半,很快将完全失去。老人说得像孩子般快乐。听毕老人的话后他回家游泳,跳进泳地,手脚划动,身体划过天蓝的池水,迎面而来的蓝浪让他遗忘天地,如洗涤和净化了他痛苦的记忆。
  下午他回到公司茫然工作。
  晚上他回家开了荷莉最爱喝的红酒,独自喝了半瓶,没有打开存储器,只望着遥远的星空和眼前的秋野夜色,默然不语地思索整个夜晚,直至深夜。
  他回房间打开衣柜,拿出妻子的衣服放在床上,他慢慢侧卧在衣服旁,向它们作最后的告别。他想既然要选择一个最有利的记忆去相信,他可以删除所有的坏记忆,只保留与荷莉一起的美好回忆。至少回到存储器时,他会回味曾有过的快乐。存储器弹出警告栏,显示“你确定要永久删除与妻子有冲突和矛盾的记忆?”
  他选择“是”,然后他沉睡了。醒来时他一阵迷糊,到回复意识,忽然心脏如锥刺般剧痛,眼睛通红,泪水溢满眼眶。他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悲伤,全身的郁闷无从抒发,胃腹翻腾,欲呕不成,他大叫“史提云斯!史提云斯!”
  “怎么了,先生?你不舒服。”
  “我不记得,我不明白,”他说,“荷莉,她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荷莉小姐黑入和修改了你的记忆,从而让你跟她签纸离婚,获得先生的一半家产。”
  “我是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他说,“我们在一起曾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快乐。”
  “史提云斯记得,先生说过荷莉小姐在监狱跟你说,她只是不爱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你。”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抱头大叫。
  “先生当时也是这么告诉史提云斯的。”
  你是个卑劣的人。你是个卑鄙无耻、下流贱格的人。你想助世人从痛苦脱离出来,你却迷失了自我,受到声色诱惑。你以为你能对抗,能自洁,你是如此的无知。你向上帝和法官认罪,你发誓不再黑入他人记忆,你重施故技,你死性不改。你为了能成功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伤害他人以获得自身的利益。你是个卑劣的人,你是世界上的坏分子。你的大脑被病菌感染了,你的本性给毒虫噬咬了,你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人,你控制不了脑子里的坏思想,你需要帮助──
  蓝云山坐在罪犯更新中心的椅子上,头戴上装置。装置解锁了他的记忆权限,他的思维如同连接了电路,以光速往宇宙飞行,他发现自己身处遥远而不知名的星球上,上空浮着一个盖过半空的天蓝色太阳,射出浅蓝光芒,照耀着星球上广袤无边的蓝色原野,土地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偏蓝色的,风吹草动,眼前如地球上的海洋在秋天的里野上翻起重重波浪。生物的记忆如一片透明的蓝冰,相互连接,没有丝毫不同,彼此间没有欺骗,没有修改,所有生物都认定同一个现实,理解同一个世界,他们的头顶没有万千神明,只有一个绝美如梦幻般透亮的天蓝色太阳。
  蓝醒过来时,眼前站着穿西装和警服的人,他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只记得自己三十二岁,擅长计算机和虚拟技术,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他的母亲常常以泪洗脸,告诉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寡情薄幸的混蛋。
其他文献
闪了腰的女人在楼上打花  她的动作 误伤了春天飞来的一只蝴蝶  月光在她身上一片混乱  我看不清她的脸  女人放下了手上的棍子  像一個被提前安排哭丧的妇人  凄艳的美夹着冷冷的秋风  碎倒一地的花瓶割痛着传来的猫唳声  我仿佛一个读画人  不敢深入女人的内心  悬浮在月光上的抽泣声  已像狼狈的花瓣阴暗着她的心  我往楼下走去  回到拓荒的年代  春天啊!假如一切尽是赤裸裸  梦里还有多少不可靠
2014年7月14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快新能源汽车推广应用的指导意见》,从总体要求、充电设施建设、积极引导企业创新商业模式、推动公共服务领域推广应用、进一步完善政策体系、坚决破除地方保护、加快创新能力建设、进一步加强组织领导八个方面提出30条具体政策措施。  仍然是以纯电驱动为新能源汽车发展的主要战略取向;将充电设施建设纳入城市总体规划,允许充电设施经营企业可以依法向电动汽车用户收取电费和
主持人:台湾醒报社长林意玲与谈贵宾:电影《车拼》导演万仁记录:陈昱颖、游升俯  社长(以下简称“问”):资深导演万仁是非常有名的新电影导演,当初他和侯孝贤、曾壮祥合导的分段式电影《儿子的大玩偶》,可以说是开创新电影的先河。  万导演是一位非常严谨的电影制作者,所以这么多年来,制作的电影并不多,近日有新片推出,我们特别邀请他来分享。很多人会问您吧,为什么这么地惜“片”如金,拍这么少的片子?  万仁:
汪启疆,1944年生于四川成都。著有诗集《海上的狩猎季节》《海洋姓氏》《梦中之河》《蓝色水手》《人鱼海岸》《到大海去呀,孩子》,散文集《摊开胸膛的疆域》等多种。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年度诗人奖等。  船灯  海上的躯体将  会老锈,航行的船  老锈是当然道理  但为什么还提灯海上  所有航海人知悉  海的任何一处  都要有一盏灯……  让躯体在静寂时,该是一处灯塔  用自己焚亮航行讯号  任何一艘船
摘 要 本文以上海博物馆青少年教育文化实践主题活动的开展过程、取得经验与不足建议为例,阐明在新形势下博物馆教育活动面临的发展机遇及挑战,并结合从业博物馆教育工作的体会及思考,描述了目前博物馆教育面临的现状,对未来博物馆教育发展前景提出具体策略和意见。  关键詞 博物馆教育 传统文化课程实践 博物馆教育活动愿景及建议  0 引言    博物馆在人类社会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中都发挥着巨大作用,这种作用
父亲的第二场战役  此刻,父亲背对秋天  向一排玉米林举手致敬  在他的秃顶上  一缕夕光正无奈地挣扎  这是父亲的第二个战场  五十年前他从朝鲜归来  把人生的最后一场拼杀  留给了故乡的柳树村  父亲担任队长的那天  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  他明白自己最大的敌人  是盘踞在小村的贫困  沐浴过腥风血雨  父亲拿锄头的姿势  比握枪的姿势更优雅  他用农历布阵 按节令调兵  指挥着全队二百号社员
一  麦根在坝里果然没看到自己的爸爸。此刻,坝里的人还不多,地道战也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台词都能背下来,便也没人着急。倒是孩子们看多少遍也不厌,已经把小木凳在幕布下摆了一地。麦根看到自己那个木凳正稳当当地摆在中间,正对着幕布,心里便有些骄傲。但没人知道,为了占这个位置,他的屁股挨了一脚,现在还生生地疼。  是爸爸踢的。天还没黑,月亮也还没升起来,麦根就准备扛上小木凳出发,这时,爸爸的脚就飞了过来。当
“这咧故事发生底差不多二十年前……”董船长一边收拾甲板上的餐盘,一边将今天的“晚餐故事”起了个头。天刚刚暗下来,董船长随手捻亮了后甲板灯,海风在灯晕下徘徊不去,一群孩子像在小村子戏棚下等着好戏开场。董船长接著说:“差不多彼时,讨海环境有了改变,船只和引擎进步紧快,沿海渔场ヘ渔船仔干呐黄昏蚊虫挤挤归堆。我个性不爱介人挤,想说,来去无人所到卡远ヘ海(渔场)试看。邀邀五个少年海脚(渔船船员),连我六ヘ。
读卡尔维诺《美国讲稿》有感  写诗的人走了  乘坐他锦绣织成的飞毯  论诗的人也走了  收起他那驱赶闪电的鞭子  那个时代,读诗的人也在凋零  走向时间的尽头  只有这些闪闪发亮的文字  还在。在世代读者手上流传  在山冈上倾斜的细雨中  在某个清晨青花瓷的光泽中  在一声惊叹中  为我给出了一个路标,和一条岐路  一个智者开出的处方  别在街上数钱  别在电梯里掏出钥匙  别跟陌生人谈论故乡  
摘 要 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于1992年推出了“地图的力量”展览。以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中“地图的力量”展览的观众作为研究对象,同时将美国国立肖像美术馆的观众作为对照组,把观众从得知展览到实际参观过程中的思想转变记录下来,从而有效判断展览对观众所产生的影响。调查结果表明,那些即将参观展览的观众要比没有参观展览的观众更容易认同展览所传递的信息,而那些参观完展览的观众则要比即将参观展览的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