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手外科研究所，记者有幸与顾玉东院士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面对面交流。为人谦逊的顾院士不愿多谈自己的人生经历与学术成就，只向记者详细讲述了三个病人的故事。他说，医学的发展、医生的成长是用病人的痛苦、鲜血，甚至生命换来的，病人永远是医生的老师，医生应当把病人的痛苦当作是自己的痛苦，应该对病人怀有感恩之心……
　　
　　故事一：病人的宽容促使我从失败走向成功
　　“一次工伤让女孩失去了手指，一次失败的手术又让她失去了一个脚趾，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令我备受煎熬。我永远都忘不了女孩和他母亲离开医院时的凄凉情景，更忘不了她们给予医学、医生的支持与宽容……”
　　1981年，一位被机器轧断了手指的19岁女孩和她的母亲千里迢迢从大连慕名来到上海，希望我们能帮她再造拇指。当时，我和我的老师杨东岳教授已经为100位失去手指的患者进行了足趾代拇指的手术，成功率高达93%。经详细检查和充分准备以后，我们决定为女孩实施手术。手术过程中，我们发现女孩的足背动脉非常细，直径不足l毫米。根据以往的经验，足背动脉越细，手术失败的可能性越大。像她这种情况，成功的概率仅为25％。而一旦手术失败，患者会因此遭受二次打击——在失去手指的基础上，还要再失去一个脚趾！
　　为了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我急忙走出手术室，向女孩的母亲简单交待了病情，希望她尽快作决定，到底是继续手术，还是就此放弃？女孩母亲对我说：“医生，我们千里迢迢从大连来到上海，就是希望能再造拇指。我知道手术的风险很大，但继续做，或许还有25％的希望；如果不做，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们大胆去做吧，我相信你们。即便手术失败了，我们也不会怪你们！”我点点头，快步走进手术室……
　　然而，奇迹最终还是没能发生。术后没几天，移植到女孩手上的足趾便慢慢变白、变紫、变黑……女孩很伤心，连续几天都不说话、不肯吃饭，她妈妈也整天以泪洗面。每次去查房，我都满怀愧疚与自责。尽管自始至终，她们没有一句怨言和牢骚……
　　女孩出院那天，我和她母亲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走到医院大门口。我为她们叫了辆出租车，她们要去十六铺码头坐船，回大连……那一刻，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解决的办法，决不能让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在解剖学教授的帮助下，我经过反复实验，终于发现了足趾血管的变化规律：若足背血管较细，足底血管一定较粗；若一侧血管较细，另一侧血管必然较粗。于是，我提出了“两套供血系统”的大胆设想——为足背血管较细的病人做两套供血系统（“双保险”），虽然手术时间有所延长，但手术成功率大大提高了。有了“双保险”以后，我们所做的足趾移植手术，再也没有一例失败过。
　　
　　故事二：病人的奉献精神激励我走出一条新路
　　“手术前，我把手术方案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向病人家属详细交待了一遍。家属对我说，医生，我们信任你，也愿意冒这个险。万一手术失败了，就当作是我们为医学事业作奉献吧！面对如此信任你、把自己的生命都托付给你的病人，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心全意去救治呢？”
　　1970年，一位因工伤事故导致左上肢瘫痪、来自陕西西安的纺织女工慕名来到华山医院。她的病情十分严重，臂丛五大神经根全部被“连根拔起”（医学上称之为“臂丛根性撕脱伤”）。当时，这种病在国内外均属于“不治之症”。
　　什么是臂丛？不学医的人可能不太了解。臂丛是一组神经，由颈5、颈6、颈7、颈8和胸1五大神经根组成，它们分叉、汇合，最后形成主管上肢运动和皮肤感觉的五大神经：腋神经、肌皮神经、桡神经、正中神经和尺神经。臂丛损伤以后，患肢失去神经支配，既无感觉，也不能活动，完全瘫痪。臂丛的解剖结构非常复杂，周围又有许多重要的大血管，一直以来都被众多外科医生列为“手术禁区”。
　　当时，我已经做了近百例臂丛手术。经长期观察，我发现在臂丛旁边有一根膈神经，膈神经主要支配膈肌，参与呼吸运动，再生能力很强。同时，我又联想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有人通过阻断膈神经来治疗严重肺结核，而手术以后，病人照样能正常呼吸。肺结核的病人被切断膈神经都能活下来，何况是臂丛损伤、身体条件不错的年轻人呢？于是，我便大胆设想，希望能借用膈神经来修复损伤的臂丛神经。我的老师杨东岳教授很赞成我的思路，支持我去尝试。不过说实话，我当时还是有些担心的。虽然该手术方案在理论上可行，但毕竟国内外还从未有人做过这样的手术，万一切断膈神经以后，病人的呼吸肌瘫痪了，其后果远远要比失去一条手臂严重得多！
　　手术前，我找来这位女病人的丈夫，向他详细说明了情况。他认真地对我说：“医生，我们愿意冒这个险。万一手术失败了，就当我们为医学事业作奉献吧！”
　　在这位给予我高度信任的病人家属面前，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也在心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全力把病人治好。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术后次日，病人的情况很稳定，没有出现术前担心的呼吸问题。半年以后，我接到病人的丈夫从西安打来的电话，说是他妻子的手臂在睡觉的时候会动。在我的建议下，他们再次来到上海。果然，移植的膈神经起效了，病人的肘关节会动了！就这样，我完成了世界首例膈神经移位术。后来，我又用膈神经去修复腋神经和其它神经，均取得良好效果。
　　成功的喜悦并没有让我停止探索的步伐。大家都知道，支配手的功能的有五根神经，你移植一根，只能解决一个功能。于是，我在学习国外成功经验的基础上，首创多组神经（膈神经、副神经、颈丛神经、肋间神经）移植治疗臂丛损伤，恢复了多组肌肉的功能，也使我国臂丛损伤的治疗水平跻身国际先进行列。
　　
　　故事三：病人的痛苦促使我“勇闯禁区”
　　“小伙子伤得非常重，除臂丛损伤外，膈神经、副神经和颈丛神经也全都损伤，根本没有多余的神经可供移植。怎么办？面对这样一个年轻的病人，我无法对他说出‘放弃’这个词。于是，我大胆设想，利用未受伤的健侧颈7神经来修复患侧受损的臂丛神经。我知道，这么做非常冒险，因为一旦手术失败，‘好手’也会瘫痪。而当我向病人及其家属慎重交待手术的风险时，他们对我说，医生，你就试试吧，我们相信你！”
　　1986年，一位黑龙江的年轻小伙子在骑摩托车的时候发生交通事故，左侧臂丛受伤、多根肋骨骨折、颈部挫伤也很严重。看着自己瘫痪的左手，小伙子痛不欲生。经多方打听，他怀着一丝希望，千里迢迢来到华山医院。经检查，我发现他的左侧膈神经、副神经和颈丛神经全部受损，没有多余的神经可供移植。是让他回去，还是寻找新的治疗方法？我选择了后者。当时，我已经做了1000多例臂丛手术，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规律：在臂丛的5大神经根中，颈5、颈6、颈8、胸1神经受损后，必然会出现相应的症状；而颈7神经受损后，却很少表现出症状。这表明，由颈7神经支配的肌肉可由其上下两根神经代偿支配。于是，我便大胆设想，利用健侧颈7神经来修复患侧受损的臂丛。
　　经过周密的准备，一场堪称“史无前例”的手术在历时十几个小时以后，顺利完成。次日，我赶到病房，检查了病人健侧的上肢，发现除两个手指的指尖有些麻木外，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年半后，病人的手功能得以部分恢复。
　　
　　顾玉东语录：
　　“医生的成长、荣誉是无数病人用痛苦、鲜血和生命所换来的。因此，医生必须把病人的痛苦看成自己的痛苦，应该对病人怀有感恩之心，应当尽职尽力，并不断创新。”
　　
　　“作为一名医生，应当力争不败，因为医疗过程中的任何一点疏忽，都会增加患者的痛苦。同时，医生也要不怕失败，要学会从失败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积极探索，要把失败当作继续前行的动力。”
　　
　　 “医生应当对病人有同情心、对工作有责任心、对同志有团结心、对事业有进取心，要努力成为白求恩式的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