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骨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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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芳菲夕雾起,暮色满房栊。浮生若梦,烟波散尽,那是一处撩人的满塘春色。
  我不是一个擅长养花养草的人,偏偏这株冷欺草身子骨柔弱得很,受不得丝毫寒气,我只好用薄弱的仙法设了个结界,让一丝冷风都吹不进去。
  娇嫩铃兰点满碧绿枝桠,皙白琼花散溢虚无之境。琥珀山能开百花,却难养一株冷欺草。细数千顷良田之下埋藏的冷欺草,不是营养不良就是早早夭折。五十年前我从西山搬了一点可护根茎的金沙泥,虽然过程十分艰辛,但好在养活了一株,也算庆幸。
  仙山有花千里,唯有海棠最为动人。花容垂丝千娇百媚,远远一瞥满园胭脂色。海棠园传来细碎的声音,透过斑驳的罅隙,我撞见三师兄和五师姐正在发愤图强的练功。我担心此时贸然出去,必定会打扰了他们练功的兴致,只能屏住气息,躲在一处规规矩矩看他们修炼仙法。
  三师兄和五师姐先是面面相觑,眨眼间又抱在一起,师兄修长玉臂紧紧禁锢师姐的三寸柔肩,可惜师姐力气始终不抵师兄,挣扎几次无果,只能任凭师兄将紧闭的微唇压过来。大概过了半柱香,我看见师姐低头,唇若丹霞,双颊绯红。必定是丹田之力用多了,体力耗损过多,她似乎有点疲倦。而师兄一身雪白仙服,依旧精神抖擞。
  这世间竟有如此招数,貌似可以在不经意间将对方累得气喘吁吁不说,搞不好还可以将对方杀于无形。虚云师兄曾告诫我,笨鸟就要先飞。我见他们练得差不多了,这才扒开眼前几米高的翠色枝桠,双手捧着脸,一脸兴奋得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呀?”
  他们面色一惊,两具雪白之躯迅速分离,师兄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师姐伸出纤纤玉手抚平凌乱的发丝,两人刚才还近之毫厘,如今一个望东一个看西,仿佛彼此之间并不认识。
  自创仙法本就是一件好事,我搞不懂他们的脸为什么如此苍白,就像我时常偷吃五色果,被虚云师兄逮到后那副心虚的模样。但我转眼又想,这套法术大抵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他们必须稍加隐藏,免得到时候落人笑柄。我一定要理解他们,我挑了挑眉,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我知道,你们在打架对不对?”
  柳枝簌簌飘落,青色桠条穿过师姐乌黑的秀发,她提起白袖,遮住一半雪肌玉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展露无遗,用很是惊讶的目光看向我。师姐曾说,我是早产,大脑发育不全,脑子笨得很。可见是我今日极强的悟性震惊到了他们,使得他们久久不能回神。
  我起身拍拍裙角沾染的泥土,朝他们点点头,就像窥视了一件上古宝物,压抑不住眉间的喜悦,“我就不打扰你们修炼了,来日你们大功告成,一定要教我。”
  师姐愣了很久,待回过神来,朱红的唇色不可置信地吐出几个字,“傻子,真是个傻子。”
  一
  云夕雾兮,璇霄丹阙。烟雨朦胧,微风吹散几瓣鲜艳桃花,稀薄的空气夹杂几缕檀香,不远处似是有仙前来。
  彼时我正伸出手欲采摘好不容易成熟的冷欺草,满心欢喜地想着,虚云师兄左肩经久不愈的伤终于有了药引子。谁知一转眼,那位沉重的仙友就降落在我跟前,并毫不客气地一脚踏在我的掌心之上。
  待云烟散尽,我抬眉瞥见一个玄衣背影,身姿挺拔如松,锦服沾染檀香。他微微侧身,古铜肤色刻着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与虚云师兄的冰肌玉肤不同,这一看就是风吹日晒来的。
  淡淡的银光洒向他腰间,清澈的水中反折出一道剑影,他黑浓的眉梢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杏眼,剑弓般的弯眉,如火的眸子。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惹的样子。
  我将掌心蜷缩成小小一团,努力护住里面的冷欺草,清了清发抖的嗓子,善意提醒道:“那个……你有没有觉察到脚底很是软绵绵?”
  他抛开厚重的尾摆,目光朝我半透的身子看去,眼里却没有丝毫放过我的意思,冷哼了一声,“你一具孤魂,在這里做什么?”
  我背过身瞪了他几眼,但满腔的怒气也仅仅只是瞪了他几眼。他身周的祥云十分有力,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大人物,我打不过啊。我只能搬出虚云师兄这座屡试不爽的靠山,身子骨突然就健朗起来,字字铿锵有力道:“喂,你晓不晓得我师兄是谁?”
  “虚云哦!我的师兄是虚云!”我终于敢仇视他,紧压眉头,作出一副比他更不好惹的凶狠模样。他换了个姿势,从头到尾将我横扫一遍,一朵赪素的海棠花落在他宽厚的肩头,他周身散发淡淡的金光,美得就像虚幻之物,仿佛眨眼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伸出玉指轻触落花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温柔。他的侧面更加好看,仿佛世间万物的光亮都交织在这一刻,全都给了这个气宇不凡的男子。我正对他印象略有改观,这时他却扬起嘴角,对我嘲讽道:“虚云何时有了一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师妹?”
  我气得摊开手,发现盼了五十年的冷欺草已经毁为一滩黏黏糊糊的绿色汁液。我顿时火冒三丈,再也顾不得敌我悬殊,飞到一块云鹤石上,一把扯过他滑溜溜的锦衣,嗓门大到堪称歇斯底里,“你毁了我的冷欺草,我要跟你打架!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我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学着三师兄那样将嘴巴靠过去,他的薄唇原本很凉,突然就莫名其妙的炽热起来。他像块木头一动也不动,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胜之不武,我意犹未尽地推开他,袖子上也沾染了檀香的味道,很淡,但是很好闻。
  虚云师兄说过,不能乘人之危。我理了理衣襟的皱褶,正欲再次和他比试,好心提醒道:“这个招式有点新颖,你不懂得如何还招很正常。但你毁了我的冷欺草,我一定要正正经经跟你打一架。”他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古铜肤色变得苍白,唯有唇瓣红润滚烫。
  我正感叹这招威力如此强大之时,虚云师兄一袭玉色仙服急匆匆赶过来,见我踮起脚摆了一个防御的姿势,一脸惨白的挡在我面前,对这位男子毕恭毕敬的鞠躬道:“孤彧将军不要计较。”
  我空躯一震,差点咯出一口血痰。这……便是天族赫赫有名,传闻中遇妖斩妖,遇魔杀魔的孤彧将军?我赶紧摸了摸身后,确定没有露出半根鸡毛,这才瑟瑟发抖地躲在虚云师兄身后。
  落霞斜晖,橘黄的光融入他高挺的鼻梁,他定了定神色,捂着微红的脸,“咳咳,虚云,你的师妹都这么野的吗?”   虚云师兄额头冒出一颗滚大的汗珠,摊开双手指向前方的凉亭,面容微窘,“见笑见笑,将军有请。”
  二
  树影娑婆,春色压弯枝桠,只许娇艳欲滴的花骨盛妆出席,却遗忘那抹深沉的碧田。
  其实我并非琥珀山的弟子。四百年前,我不过是被虚云师兄救下的一只小野鸡崽子。娘亲早产生下我后就离开人世,我因发育不全差点丢了性命,还是虚云师兄用几百年的纯净仙血才勉强留下了一具魂魄。
  按理说,我活不过五百岁。而这些年,我为了养活一株冷欺草动了元气,身子比以前更为通透,面容也愈加憔悴。我抚摸胸口空荡荡的坑壑,心里无比清楚,我的时日可能不多了。
  虚云师兄一心向善,连一只虫卵都要普渡的人,肯定会散尽千年修为来救我。我拖累了他整整四百年,实在不好意思再搅得他余生不安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养活一株冷欺草,我决定离家出走,找个空无一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晶莹露珠压弯垂丝海棠,微风一渡吹乱万里花海。我孤零零的站在琥珀山大门前,突然想起虚云师兄每年都会用自己的一碗仙血给我聚魂,好让我魂魄不散。这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我却无以为报,我想我再也回不了琥珀山,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不给他添麻烦而已。
  冷风萧瑟,鼓声凄凉。一阵烈风倏忽而来,我本来身子就轻,现下更是站立不稳,一头从万丈高的琥珀山倒栽下去,吓得我惊慌失措。正在我失重期间,嗅到一股檀香,冰冷的瘦腰突然一暖,我抬眉撞见孤彧的脸,瞳孔中映出他那双熠熠发光的杏眼,胸口一股怒火顿时窜上来。我反正都要死了,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一把推开他,大胆露出自己的野鸡真身,并没好气去瞪了他几眼,“不用你救,没人告诉你,作为一只野鸡,我也是会飞的吗?”
  乌云密布的阴天里我化为一只赤色野鸡,不过因为有些营养不良,羽毛失了些许艳丽色泽,但全身还是如嗜血般的火红。我费力的扑腾双翼,回头瞥见孤彧悬在空中,他指着不远处的我,满目惊愕:“小野鸡,你的身子越来越透明了……”
  他的眉目一皱,难以置信道:“你是……要死了吗?”
  我低头,看见赤色羽毛正一点点消失不见。周身像中了虫蛊般撕心裂肺地疼,我难受地在空中左右乱撞,一头重击于结实的石头,险些磕得头破血流。
  一具魂魄的结局最后只能是烟消云散。我以前不信天也不认命,但如今我知道自己逃不过终死的命格,这个四百年前就该终结的命运。
  藏身黑云内的骄阳似乎乍出一道裂缝,一束火红的烈光倾斜而落,绝色桃花漫天飞舞,五光十色的鎏金粉混杂其中。微风一吹,金光熠熠的粉末扑面而来,我竟不觉得痛了。穿过几丝云烟,孤彧稳稳立于高处的玄石,从头到尾都是彰显威严的墨色,狂风吹散他披落的乌发,他衣袂飘飘,嘴边扬起邪魅一笑,挑眉不太正经道:“我还欠你一株冷欺草,小野鸡,你要我怎么还?”
  我从不晓得他对自己竟如此之狠,笑着笑着,就拔出腰间泛银光的琉璃剑,朝自己胸口就是用力一剜,如玉笋般的指尖掏出一块血肉淋漓的骨头。他动作十分迅速,除了额间滚大的汗珠,几乎从他淡然如水的眉眼看不出丝毫痛楚。他扬起苍白的嘴角,摊开沾满鲜血的枯瘦掌心,将染红的心骨头捧到我面前,“小野鸡,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双眼微闭,溢出几分温和。我想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自己却抖得不成样子,笨拙地用袖子去堵他胸口的伤,“我知道。”
  “以骨为令,以命护主。”我手脚发软,吓得跪在地上,嘴角颤抖地说完这句话。
  五内俱崩的剔骨之痛,他仅仅只是咬了几下干裂的唇。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已将心头骨放入我的体内,随后伸出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并刻下他的名字,用轻薄的鎏金粉隐藏于皮肉之间。他手执鲜血淋漓的琉璃剑,轻抬起我的脸,神色飘忽不定,咧嘴笑道:“很好,小野鸡,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用心头骨给了我重生,他将是我必须拿命护住的主人。
  我轻飘飘的魂魄突然有了躯体的重量,可我还是难以相信,他堂堂天族上神,竟会掏出心头骨滋养一只阴魂。而我绝处逢生之时,怀揣一块神骨,将生生世世伴在他侧。
  我有骨令在身,将不能留在琥珀山。我莫名有股慌张,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虚云师兄的身影。他一袭雪衣站在琥珀山前,举着一盏黯淡的聚魂灯,满目忧愁。他艰难地微张唇瓣,以口型对我说了句:“好自为之。”
  三
  白灯灿若繁星,流光璀璨如珠。彧晨宫烛火通明,却比冬日的琥珀山还要寒冷三分。孤彧养了两个月的身子,终于大病初愈。作为一块挡命之骨,我必须时刻形影不离。他上朝会,我便在鋆天门等他。我想一块骨头是不能有喜怒哀乐的,所以我尽量做到面无表情。
  回到冰冷的宫殿,我先是给他煮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又怕他冷,再将悬挂金墙的白狐大髦轻轻披在他身上。我伸手触了触茶樽,确定温度适宜后,缩回整个身体,站得比镇守鋆天门的天将还要笔直。
  孤彧放下厚重的古书,单手撑起半边俊脸,若有所思问着我:“这两个月,我可有讓你不说话?”
  “没有。”我埋头,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只是……骨头还可以说话的吗?”
  我努力控制住体内的寒流,还是情不自禁地抖了几抖。孤彧杏眼一弯,倒显得很亲切。眨眼间,明明披在他身上的白狐大髦热热乎乎地落在我身上,我用指腹平抚竖起来的白毛,感受着他残存的余温。他重新调整了个舒适的卧姿,色泽乌黑的长发一泻千里,白烟缭绕,他慵懒随意的样子竟生出几分朦胧美感。
  “我内力深厚,不惧风雪,野鸡都怕冷,这件白狐大髦,送你了。”他目光重回指间厚重的古书,黯淡烛光映出他眼底有几分柔情。
  我突然觉得有点感动,抱着毛绒绒的狐髦,鼻涕横流道:“将军对我真好。”我一激动,又露出了野鸡尾巴,孤彧面色突然一冷,用力扯下一根大红羽毛,用阴沉的语气警示我道:“以后不准露出你的野鸡真身。”
  他冰冷的眼神盯得我浑身发怵,我灰溜溜地收回尾巴,被他拔掉鸡毛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也不好意思抱怨什么。可我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又怕他怕得要死,只能用蚁鼠才听得到的声音,小心嘀咕道:“凭什么?”   谁知他耳朵十分灵敏,当即用指尖攀附的赤色鸡毛輕敲我的脑袋,我深怕激怒了这武功高强的将军,到时候惹得个半身不遂,于是蹲下来,双手抱头,做出一个挨打的最好防御姿势。
  “因为丑。”他淡淡道。我觉察到他没那么生气了,这才肯小心翼翼地抬眉望他,发现他撑着头,竟然在笑。
  晚霞披着一身火红,像极了彼岸边的曼珠沙华。长杉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她一袭流彩暗花云锦仙裙,头戴凤头金步摇,伴着夕阳灼灼,如沐春风,齿如含贝朝孤彧走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大抵就是形容这类似水的佳人。我站在角落,瞥见长杉眉目如画,一颦一笑,楚楚可人。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其实还在琥珀山的时候,我偶然翻到戏子仙笔下情深似海的古书,里面提及了温柔似水的长衫公主和金刀铁马的孤彧将军,写得那叫一个鹣鲽情深。
  将军气宇轩昂,公主鸿衣羽裳,成了落叶时分的良辰美景。
  以前读到这一段,我满心欢喜。可现在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全身像被虫蚁咬噬般隐隐泛疼。我想我可能生病了,等会儿得去找个大夫。
  我朝孤彧和长衫点了点头,几乎落荒而逃。他却伸手拉住了我,恢复了以往的严肃面孔,垂目沉声道:“待客,沏茶。”
  待客?我一惊。
  我明显感受到长衫妙曼的身姿顿了顿,失了些许公主气度,她似乎有点伤心,眼神略带忧伤,将锦袖里香包拿出来,递到孤彧跟前,“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好,没能来看你,这香包我请佛陀尊者开过光,能辟邪物。”
  女子赠香,暗藏的是何用意,他怎会不知。我的目光随着他悬在空中犹豫不决的细指游走。半柱香后,孤彧礼貌的往后退了一步,委婉同长杉道:“携带香包多有不便,还望长杉公主收回。”
  可见这戏子仙笔下牵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大多数还是杜撰而来。看这仗势……分明就是长衫公主倒追啊。我吐了一口气,心下萌生几丝喜悦。
  长杉突然站立不稳,扶着枯藤猛烈咳嗽了几声,雪白的绢帕溢出一片刺眼的血色。待平静些,她抬起楚楚可怜的眉目,晶莹的泪珠不停在眼眶里打转,哽咽道:“孤彧……你……”
  话还没说完,她捂着脸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风烛残年,她气若游丝,弱不胜衣。我生怕她有闪失,连忙唤仙婢送她回宫。
  四
  昔日雪如花,今来花似雪。我极其怕冷,每年深冬都会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孤彧找我的时候,我正躲在彧晨宫唯一一个火堆旁,寒冷将我冻得几乎神志不清。我不知道他何时来的,只依稀感受到有双温暖的掌心将我抱起,他用厚重的玄色大髦遮住我的全身,朝我吐了几口热腾腾的丹田之气,“小野鸡,这些炭火哪里有我的怀里热乎?”
  我又朝他滚烫的胸膛靠了靠。檀香味本浓,他身上的味道却很淡,我觉得十分安心。
  万丈之巅的雪山快要融化了。孤彧最近头疼得厉害,整宿难以入眠。他供我取暖,我陪他渡过漫漫长夜。烛灯快要燃尽了,一枝大红寒梅穿透雪窗,快要触到他高挺的鼻尖。他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突然惊醒,手脚冰凉,冷汗从他俊美的轮廓一路滴到我的脸上。
  “我刚刚做了个梦魇。”孤彧捂着轻疼的脑袋,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别处。
  我挽起素袖,替他揉了揉穴位,漫不经心问道:“你做了什么梦?”
  他嘴唇发白,一把握紧我的手腕,目光灼烈燃烧,似乎快要将我焚尽。他几度张开嘴唇,许久才吞吞吐吐道:“我……我梦见……我是来杀你的。”我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冷。我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努力佯装冷静,盏间的茶花还是洒了一地。
  “我还记起,我曾和人有个诺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倒是发间那支他赠我的桃花簪突然碎了,我伸手去触尖锐的棱角,不小心弄得满袖子都是鲜血。我想用法术将桃花簪修缮完整,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余下的一瓣玉桃花。我急得两眼泪汪汪,差点哭出来之时,他散开灵活的掌心,圆润饱满的玉瓣横卧于他修长指尖,他挑动黑浓弯眉:“我再给你买一支就是了,你既然怕冷,不留点丹田聚暖,何必动这份力气?”
  桃花簪有很多,但他送给我的桃花簪只有这一支。我拾起满是裂痕的桃花簪,像极了无法重圆的破镜。我背对他,腿间不自主地发颤,我扶住墙角反复质问道:“你真的要杀我吗?”
  烛影斑驳,金墙映出他挺拔身姿。他把玩玉珠的手腕一僵,目光有些许迟疑,可是很快,他将头往我肩上靠,嬉皮笑脸道:“小野鸡,我骗你的。”
  我握紧渗血的掌心,委屈地大哭出来,“孤彧,你难道不晓得,我是会当真的么?”
  “琥珀山有棵姻缘树。你明天去山下等我,好不好?”他纤长指骨紧紧缠绕我的十指,微微用了点仙术,我掌心浅薄的伤痕就烟消云散。
  我提起袖子遮住涕泗横流的脸,瓮声瓮气道:“好。”
  五
  雪为琥珀山画上一个凄美的银妆。我撑起一把比红梅还要醒目的油纸伞,只盼能借这份鲜艳让孤彧一眼看见我。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没有等到孤彧,而是等来了长杉。
  长杉身着玉绣折紫零绫罗裳,白腕挂着月银素色披帛,与皑皑雪地似乎融为一体,可偏偏她那似蹙非蹙的眉眼太过柔情似水,我一眼就瞧见远处枯瘦如柴的她。
  我放下油纸伞,正欲跪拜,她却先同我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我呆滞在原地,挽起她的玉臂,有点手足无措。
  “孤彧曾许诺我,陪我闲云野鹤。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会隐居山林。”她长得真好看,即使面无人色,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我见犹怜。
  我喉咙干涩,一时哑言。指腹不自然地反复摩擦伞骨的竹迹,低头沉默不语。
  “万丈之巅的雪山融化了,哪里埋着孤彧的忆骨。我以为失去心头骨的他会一直忘了,他若是一直忘了该多好……”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滑落,冰天雪地里它被冻成小小一颗雪珠,却在我心里烙下难以愈合的伤。
  我俯身扶起娇柔的她,露出一丝苦笑,“公主行的礼数太过恭敬,我受不起。”   “姑娘以为虚云为什么要救你?他将你藏在琥珀山,只是为了护住这世间最后一只火凤凰。”她轻咳了几声,纤纤弱骨像要碎了一般,连我都不由惋惜。
  夹杂薄雪的雨很快打湿了我的肩头,很冷,却比不上心头的几分寒。身后一块坚硬的石头勉强支撑着我,我努力翻转僵硬的咽喉,苍白的唇舌艰难吐出几个字,“若如公主所言,当初他为何要救我?”
  长杉伸出颤抖的玉指,轻轻来拉我,“他不是要救你,他是要救我。”
  果真是个柳眉星眼的尤物,连哭都哭得楚楚动人。虚云师兄恐我招来杀生之祸,花了几百年修为替我铸成人形,千叮万嘱让我不要轻易露出真身。野山鸡怕冷,火凤凰怕寒,我以为只要我说自己是小野鸡,他就一定会相信的。我以为他愿意救下的只是普普通通的小野鸡,而非可以医治百病的凤凰之血。
  失去心头骨,忘记心上人。她不该来提醒我,我不过很认真地做了一个易碎的梦。
  其实我很早就看出长杉患上不治之疾,命不久矣。昨晚我看见孤彧藏在身后的手,掌心中的那团仙火,足以让我命丧黄泉。最后他不忍对我下手,才将仙火化成一片残碎的桃花玉瓣。他今日让长杉前来的意图很明显,他想我自剜取血来救他的长杉。
  “救你可以,但我要他来求我。”我深吸了几口寒气,果然很冷,冻得我快要落泪。油纸伞很快堆上了薄薄的一层散雪,银色遮住了艳丽的绯红。我突然觉得好累,累到我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此时虚云师兄手执一把古扇,随锋利陡峭的冰川从琥珀山上缓缓降落。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紧紧拽着他的玉色朝仙服,小声抽泣道:“师兄,我想回家。”
  我像小时候那样,化成一只小凤凰,钻进虚云师兄的袖口,一躲就是一整个冬天。
  青冢黄昏落,枯灯阑珊残,西风吹老丹枫树。这一场过往云烟,竟是唏嘘过客的多余。
  六
  世上万千女子的苦苦等待,也许是等与那人俊朗眉眼的交汇,或许是等与某人的长相厮守。可我却是在等他来求我一死。
  今夜下了一场凄凉的桃花雨,泉水尽头埋葬着无数具桃花尸骨。突然,我的胸口一阵抽搐,我感受到心头骨正裂开一道缝痕,我不停在地上翻滚,还是抵挡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
  此时虚云师兄告诉我,长杉公主殁了。
  他该有多伤心,才会连我都感受得到他的痛苦。我已经分不清楚这份肝肠寸断的疼痛,究竟是他的,还是我的。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不论怎么说,我都该毫不犹豫为了长杉去死。可是孤彧……临死之前,我不过想再见你一面,你都不肯吗?
  长杉昔日之言在我脑中闪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顾不得胸口的痛楚发疯似的往彧晨宫奔去。
  你说,她若是不在了,你会隐居山林。
  你到底还是承诺了她。
  而我苦守姻缘树许久,你还是没有来。
  七
  我找了他整整一百年,却连他一丝风吹草动都捕捉不到。最后逼不得已只能去求月老仙君,想以曾经短暂的姻缘线寻求他的踪影。一身红衣的白发老头,淡淡瞟了我一眼,扶着花白胡子,手握半根残余的红线,重重叹了口气,“不必算了,你与他的姻缘红线已断。”
  我心如死灰,正欲离开再寻他处。月老仙君却拦下我,对着皎洁月色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死了,你们何来的姻缘线?”
  我突然有点站不稳,但扶着枯树栏栅还是很冷静地回了一句:“不可能。”
  月老仙君伸出纹路分明的掌心,我的双目瞬间被一层薄薄的粉末掩盖,随后陷入昏迷。
  那夜,月色朦胧,我也做了一个梦。
  梦中虚弱的长杉对一身甲胄的孤彧说:“你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只是明天你就要去魔都,九死一生,不同她说一声,真的好吗?”
  “只用三个月。若是能回来,我便去找她。”他轻轻触着指尖那根大红羽毛,杏目略显浑浊,嘴唇很干,裂开一道泛白的伤,“若是不能回来,这样也挺好。”
  原来那天心头骨的剧烈疼痛并非因为长杉,而是他临死之前发布的诏令。
  “以骨为令,命我永生不灭,永世不朽。”
  这一瞬间,我很怕梦会醒。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也嗅不到好闻的檀香。以后无论是翻山越嶺还是跋山涉水,我都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我努力拽着他的玄色衣襟,以为可以在梦里留住他。后来我才发现,我握住的不过是他送我的那件白狐大髦。
  很多年前,你给我心头骨时,并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你说,你还欠我一株冷欺草,你要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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