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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父亲的电话，我的心就慌了起来。
父亲说，抽空回家看看你祖母吧，她想你了。尽管父亲说得淡然，且再三说没事，我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隐隐的不安。
连夜慌慌地从省城赶回家。果然是出事了。两年前，祖母开始出现轻微的记忆障碍，近来越发严重，到昨天竟然连父亲也认不出来了。二叔、二婶一家已先我回去。我们围坐在祖母身边，她一个一个看过去，恍若陌生人。
母亲躲在一边抹着泪，感叹着祖母一生的不幸。
祖母的一生，经历过各种苦难：她8岁丧母，17岁丧父，20岁嫁给祖父，刚过30岁便守了寡。含辛茹苦一辈子，本该安享晚年，却在54岁时视力衰退，最后几近失明。现如今又失去记忆，连亲人也认不出了。
医生建议，多带老人去去常去的地方，跟老人讲讲过去的事情，这样有助于恢复记忆。我从小跟祖母长大，与她感情最深，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我的身上。
于是我向单位请了一周假。
第一天，我给祖母讲一些我的童年趣事，祖母听得很认真。
第二天，我带祖母去白鹤寺。祖母一生信佛，视力下降前每月都会去白鹤寺烧香诵经。我像小时候一样，陪着祖母跪在佛像前，默默为她祈祷。
第三天，我将芸豆大娘请来。芸豆大娘自嫁到我们村，便与祖母交好，两人好了快一辈子。她跟祖母讲过去共同经历的辛酸事，讲得自己眼泪直流。祖母不停地安慰她，就像和自己毫无关系。
第四天，我陪祖母睡觉，给她抓背。有十多年没有与祖母一起睡觉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就会钻进祖母的被窝，央求她给我抓背。这个喜欢抓背的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给祖母抓背，抓着抓着，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五天，我扶着祖母重走通往县城的火车道。母亲生我时难产，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为了给母亲送饭，祖母每天要在这条火车道上走两个来回，一个月下来，竟磨破了两双布鞋。时光流逝，这条火车道早已废弃，长满野草。祖母也老了，走不到三分之一，就坐在火车道旁的石头上直喘气。
第六天，我提议给祖母洗头。祖母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管天气冷暖，每周必定用温水洗两次头。以前我经常给祖母洗头梳头，有时梳着梳着，祖母就禁不住地伤感，她头上的白发渐渐地多了。开始时还让我一根一根找出来，连根拔掉，后来越拔越多，就只能染黑了。那天帮祖母染完头发，我看到她的脸上又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第七天，我有些灰心，托人订了回省城的火车票。临走时整理自己的房间，我看到了一台旧电扇。这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便带了电扇去修。修电器的师傅拆开看了看，说：“能修，但配件很贵，还不如买个新的。”
我说：“修吧，多少钱都行。”
电扇修好了，放在祖母的床头，像个古董一样，噪声有点儿大，风还是很凉爽。我坐在祖母床前，说了一段久远的故事。
是1986年，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炎热。二叔结婚时，二婶的陪嫁中有两台电器：一台是凯歌牌收录机，另一台就是佛顶山牌电扇。这是我们村第一台电扇，二叔二婶自然宝贝得不得了，自己舍不得用，就将电扇孝敬给祖母。祖母也舍不得用，便偷偷挪到我房间里。那年我刚好中考，学习压力很大，晚上热得睡不着。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为了省电，我也舍不得开电扇，每每半夜从梦中醒来，却发现电扇是开着的。我知道，一定是祖母过来瞧过我了，她最关心我。我不负众望，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故事讲完了。祖母盯着我看了半天，哆嗦着将电扇关了，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隔天便回了省城，好消息一个个传过来。祖母开始认人了，祖母开始记事了。只是奇怪，她能向人清晰地描述曾外祖母的样子，却忘了自己母亲是哪一年过世的；她会经常跟母亲讲述和祖父在一起的温馨甜蜜，却不相信祖父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能想起堂哥结婚、我上大学摆酒席时的热闹情景，却不记得和父亲、二叔一起挨饿的日子……
就像一个童话。祖母的记忆“恢复”了，但她只记得生命中曾经的美好，那些灰暗、悲伤、让人遗憾的记忆，就像被格式化了一样，永远地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
两个月后，祖母离开了我们。她在睡觉时突发心脏病，等父亲察觉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父亲说，祖母走的时候，神态安详，脸上带着微笑，就像正在做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还会经常梦到祖母。有时候想想，祖母的一生，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她8岁丧母，但她有一个非常疼她的父亲；她17岁丧父，但3年后遇上了疼爱她的丈夫；她结婚10年后开始守寡，但上天给她留下了一对孝顺的儿子；她54岁时双目几近失明，但这个温馨和睦的家给了她一生的光明；她62岁时开始饱受失忆之苦，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两个月，她又找回了那些美好的回忆。
这就是祖母的故事。她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却带着微笑离开。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2年第7期，略有改动)
【读与思】
没有华丽的语言，也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祖母的故事》凭什么吸引了我?
一是它的巧妙构思。作品将祖母的一生，艺术地浓缩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之内。通过回忆与现实的碰撞，立体化地勾勒出了一个老人丰满的形象。二是它的叙述节奏。故事内容较为庞杂，信息量也较大，但作者能驾轻就熟，对细节的剪裁和渲染处理得当，可谓详略交错，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三是它的深厚意蕴。阅读这样一篇耐读的作品，得先将心定下来，一段一段细细咀嚼，再三品味，然后，才能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质朴的祖孙真情和对生命深沉的体悟。
(秦俑)
父亲说，抽空回家看看你祖母吧，她想你了。尽管父亲说得淡然，且再三说没事，我还是听出了他声音里隐隐的不安。
连夜慌慌地从省城赶回家。果然是出事了。两年前，祖母开始出现轻微的记忆障碍，近来越发严重，到昨天竟然连父亲也认不出来了。二叔、二婶一家已先我回去。我们围坐在祖母身边，她一个一个看过去，恍若陌生人。
母亲躲在一边抹着泪，感叹着祖母一生的不幸。
祖母的一生，经历过各种苦难：她8岁丧母，17岁丧父，20岁嫁给祖父，刚过30岁便守了寡。含辛茹苦一辈子，本该安享晚年，却在54岁时视力衰退，最后几近失明。现如今又失去记忆，连亲人也认不出了。
医生建议，多带老人去去常去的地方，跟老人讲讲过去的事情，这样有助于恢复记忆。我从小跟祖母长大，与她感情最深，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我的身上。
于是我向单位请了一周假。
第一天，我给祖母讲一些我的童年趣事，祖母听得很认真。
第二天，我带祖母去白鹤寺。祖母一生信佛，视力下降前每月都会去白鹤寺烧香诵经。我像小时候一样，陪着祖母跪在佛像前，默默为她祈祷。
第三天，我将芸豆大娘请来。芸豆大娘自嫁到我们村，便与祖母交好，两人好了快一辈子。她跟祖母讲过去共同经历的辛酸事，讲得自己眼泪直流。祖母不停地安慰她，就像和自己毫无关系。
第四天，我陪祖母睡觉，给她抓背。有十多年没有与祖母一起睡觉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就会钻进祖母的被窝，央求她给我抓背。这个喜欢抓背的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给祖母抓背，抓着抓着，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第五天，我扶着祖母重走通往县城的火车道。母亲生我时难产，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为了给母亲送饭，祖母每天要在这条火车道上走两个来回，一个月下来，竟磨破了两双布鞋。时光流逝，这条火车道早已废弃，长满野草。祖母也老了，走不到三分之一，就坐在火车道旁的石头上直喘气。
第六天，我提议给祖母洗头。祖母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管天气冷暖，每周必定用温水洗两次头。以前我经常给祖母洗头梳头，有时梳着梳着，祖母就禁不住地伤感，她头上的白发渐渐地多了。开始时还让我一根一根找出来，连根拔掉，后来越拔越多，就只能染黑了。那天帮祖母染完头发，我看到她的脸上又浮现了久违的笑容。
第七天，我有些灰心，托人订了回省城的火车票。临走时整理自己的房间，我看到了一台旧电扇。这让我想起一些往事，便带了电扇去修。修电器的师傅拆开看了看，说：“能修，但配件很贵，还不如买个新的。”
我说：“修吧，多少钱都行。”
电扇修好了，放在祖母的床头，像个古董一样，噪声有点儿大，风还是很凉爽。我坐在祖母床前，说了一段久远的故事。
是1986年，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炎热。二叔结婚时，二婶的陪嫁中有两台电器：一台是凯歌牌收录机，另一台就是佛顶山牌电扇。这是我们村第一台电扇，二叔二婶自然宝贝得不得了，自己舍不得用，就将电扇孝敬给祖母。祖母也舍不得用，便偷偷挪到我房间里。那年我刚好中考，学习压力很大，晚上热得睡不着。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为了省电，我也舍不得开电扇，每每半夜从梦中醒来，却发现电扇是开着的。我知道，一定是祖母过来瞧过我了，她最关心我。我不负众望，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故事讲完了。祖母盯着我看了半天，哆嗦着将电扇关了，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隔天便回了省城，好消息一个个传过来。祖母开始认人了，祖母开始记事了。只是奇怪，她能向人清晰地描述曾外祖母的样子，却忘了自己母亲是哪一年过世的；她会经常跟母亲讲述和祖父在一起的温馨甜蜜，却不相信祖父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能想起堂哥结婚、我上大学摆酒席时的热闹情景，却不记得和父亲、二叔一起挨饿的日子……
就像一个童话。祖母的记忆“恢复”了，但她只记得生命中曾经的美好，那些灰暗、悲伤、让人遗憾的记忆，就像被格式化了一样，永远地从她的脑海中消失了。
两个月后，祖母离开了我们。她在睡觉时突发心脏病，等父亲察觉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父亲说，祖母走的时候，神态安详，脸上带着微笑，就像正在做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至今我还会经常梦到祖母。有时候想想，祖母的一生，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她8岁丧母，但她有一个非常疼她的父亲；她17岁丧父，但3年后遇上了疼爱她的丈夫；她结婚10年后开始守寡，但上天给她留下了一对孝顺的儿子；她54岁时双目几近失明，但这个温馨和睦的家给了她一生的光明；她62岁时开始饱受失忆之苦，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两个月，她又找回了那些美好的回忆。
这就是祖母的故事。她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却带着微笑离开。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2年第7期，略有改动)
【读与思】
没有华丽的语言，也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祖母的故事》凭什么吸引了我?
一是它的巧妙构思。作品将祖母的一生，艺术地浓缩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之内。通过回忆与现实的碰撞，立体化地勾勒出了一个老人丰满的形象。二是它的叙述节奏。故事内容较为庞杂，信息量也较大，但作者能驾轻就熟，对细节的剪裁和渲染处理得当，可谓详略交错，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三是它的深厚意蕴。阅读这样一篇耐读的作品，得先将心定下来，一段一段细细咀嚼，再三品味，然后，才能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质朴的祖孙真情和对生命深沉的体悟。
(秦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