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井很随意地在新教科书封面上划上四横四竖。这就是井井的名字，是井井的表姐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从一本砖头厚的字典里挑出来的。
　　 初三第二学期。用妈妈的话来说，中考的脚步声都听得见了。
　　 可井井一点也不紧张，心情像一块铺平的锦缎。井井无意转过头，看见旁边的沈韵斯在专心致志地看《黄冈兵法》。井井有些汗颜：呵呵，不愧是尖子生。汗颜完了继续听她的孙燕姿。
　　 班主任走向讲台，教室里马上鸦雀无声。首先是班主任极擅长的"动员演讲"，说得尖子生们群情激昂恨不得立马投身到中考中去。"……本学期将会有四次模拟考试，希望大家能取得令自己满意的成绩。"井井一听这句话就像被电击一样神经质地猛一抬头，心里暗想死翘翘了，便哭丧着脸对旁边的米萨说，拜托给我买个体面的大棺材，模考死定了。米萨苦笑说你不觉得我好像更需要那副棺材？两个女孩苦笑加傻笑地对望一下又没趣地回过头。
　　 放学时，阿顾递过来一听"醒目"，井井接过来边走边说："阿顾，刚才听陈sir说了没，四次模考哎……我死定了……"
　　 "考试没那么恐怖吧，嗯？"
　　 "啊……我去自杀了你别拉我。"
　　 阿顾忍住笑说："OK，我一定不会拉你。而且那边就有堵墙，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往那边撞。如果觉得这种死法太不体面，前面还有一条……"
　　 阿顾转头发现井井正狠狠地瞪着自己，连忙住嘴。
　　 "你顾大天才成绩好，当然不会在乎考试，像我们这些小兵小将……"
　　 井井一边讽刺阿顾一边狠狠拉开易拉罐，罐里的白色泡沫"卟"一声涌出来，喷了井井一身。
　　 阿顾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井井没太在意老师的话，每天依旧会花点时间听孙燕姿，依旧说"分数不那么重要，重在心情"，依旧会在每天放学后和阿顾一起走回家。米萨经常对井井说你和阿顾那么要好干脆做他GF得了，每次井井只是微笑不语。
　　 第一次模考毫无预兆地悄悄袭来，井井的成绩从第9滑到第19，米萨更惨，从第12滑到第25。井井接到成绩单一句话也没说，倒是米萨哭得凄凄惨惨向井井不停地诉苦。井井拍拍米萨的肩说，一次意外而已，不必在意。米萨抓着一团面巾纸眨巴眨巴眼睛说，真的吗？井井很自信地说，那当然，大不了回家来个"男女混合双打"吧。
　　 井井嘴上硬，可回家还是没敢把那张成绩单给爸妈看。打那以后井井再没有花那么多时间去听孙燕姿了，第二次模考前还有模有样地复习了一番。
　　 离中考只有两个多月了。井井隐约觉得周围的同学似乎都在暗暗使劲，尤其是沈韵斯。有时沈韵斯还会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怪怪地盯井井，盯得井井心里直发毛。
　　 第二次模考，井井本来想让成绩"一不留神"就蹿上去的，可情况依旧很糟，井井又下降了3个名次。看着让人想撕的成绩单，井井乐观不起来了。米萨捏着成绩单对井井悲伤地说："井井我又挂了。"
　　 井井铁青着脸不说话。
　　 米萨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井井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井井仍然铁青着脸不说话。
　　 米萨慌忙说："井井你别吓唬我，你到底怎么了？"
　　 井井终于抬起头认真地说："米萨，现在我觉得这并不是意外，是一个必然。"
　　 米萨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觉得大家都在拼命地加油吗？"井井说，"我虽然也在努力，但提高的幅度不大，所以和别人比较我仍然在后退。"
　　 米萨不语。
　　 "我不能这样下去，"井井说，"否则我可能连C中都上不了的。"
　　 米萨笑着说："怎么可能，凭井井你的成绩根本不可能连C中都上不了的。"
　　 "可是我的要求不是上C中，"井井指着对面高中部教学楼说，"我是要去我们A中的高中部！"井井忽然有一点愠怒："所以，我必须加油了。"
　　 米萨望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井井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
　　 回家的时候，井井一直板着脸不说话。阿顾拿胳膊肘捅捅井井说："怎么啦，我刚才好像什么也没说喔。"井井说没事。阿顾又问到底怎么了，井井这才一脸严肃地说："我的成绩又降了几个名次。"
　　 阿顾听了松口气说："就这个啊，看你那样子我还以为天塌了。那有什么，再赶上不就行了。"
　　 井井停住脚步说："对你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可我不一样，我现在的成绩考A中很悬。你不要以你的思维来思考这个问题。"
　　 阿顾解释说："我并没有以我的思维来思考问题，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把一次成绩看那么严重。"
　　 "可是……这对我来说就是很严重！"
　　 "井井，你别这样见风就是雨，一次考试并不能代表什么。"
　　 "阿顾，你不会理解的。你的成绩好，所以你不在乎。"
　　 "井井，你不要口口声声说我的成绩如何如何，我也不能保证我的成绩就不会垮。说实话你这样真的有点杞人忧天。"
　　 "对，我就是笨到杞人忧天，你顾大天才多聪明多明智才不会笨到我这样！"
　　 "不是！井井！井井！井……"
　　 井井头也不回铁青着脸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家吃过饭，井井没拿出walkman。她看了看抽屉里几盘孙燕姿的专辑，把它们通通塞进抽屉的最里面，然后拿出那个汉堡样的闹钟，放在台灯旁，摊开书，开始学习。没几分钟，妈妈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井井放下笔说妈妈有事吗？妈妈说没事，说着靠在门框边喝茶。井井只好继续写作业。又过了几分钟妈妈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井井忍不住又放下笔，问妈妈到底有什么事。妈妈盯着井井看了一会儿，缓缓叹口气，坐在床沿上说，井井，你最近成绩是不是垮得很厉害？跟妈妈说实话。井井一下被点中要害，看着妈妈不知该说什么好。妈妈放下茶杯说，井井，如果你尽力了，没有考好，妈不怪你。但你并没有尽力，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妈妈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井井看着妈妈的背影，深深呼了口气，拿出日记本开始写日记。
　　 ……我现在头脑有点乱，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学项羽"破釜沉舟"……今天还和阿顾吵架了。我不是故意要吵的，只是我心情糟透了。对不起，阿顾，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我除了说这个似乎什么也不能说。
　　 井井藏好日记本后躺回床上，对着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和暗红色的天发呆。
　　 接下来几天，井井表现得很乖，没听孙燕姿也没有习惯性地去学校旁的小店逛，甚至下课的时候都没有休息。坐在一旁的沈韵斯见井井如此发愤，也跟她比赛似的较起劲来。
　　 "井井，"课间的时候，米萨对正埋头苦干的井井说，"你这几天干劲冲天呐，准备勇夺第一啊？"
　　 "第一啊，我这辈子大概是没希望了，"井井笑笑，"我能保个本儿就不错了……不过米萨，不到关键时刻还真不知道时间的宝贵。"井井收敛起笑，"有时候我都好像能看见时间在我眼前流走一样……米萨，我想以后改乘车回家。乘车比走路快多了。"
　　 "井井，你怎么突然……"
　　 "我只是想节省一些时间。"
　　 "那阿顾呢，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井井微笑着低下头，"阿顾会理解的，我相信……所以我就和你一起回家吧，OK？"说完井井给米萨一个灿烂的笑容。
　　 "……OK。"
　　 下午放学，阿顾远远看着井井和米萨踏上公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星期一班会课班主任发下第三次模考试卷和成绩单。井井考得出奇地好，第8名，这可是井井从未有过的名次。
　　 "哇---井井你厉害哎！第8！"米萨压低声音惊叹。
　　 井井微笑不语。沈韵斯听见米萨的话，盯着自己成绩单上那个大大的"第10名"，咬咬嘴唇说："井井你考得真好，我都落你后面了。"井井愣了一下说："哪里，你以前不是每次都比我好吗？""可是你超过我了呀，"沈韵斯僵硬地笑，"呃，我只是说，你一定很努力吧。"井井没有再搭话，掉头看自己的试卷。
　　 啪、啪、啪啪……班主任击掌示意不要说话了，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我曾经说过有耕耘就有收获，"班主任显得心情不错，"中考前的起伏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我以前班上就有个学生，成绩一直不怎么样，但是他后来努力了，考上了A中的高中部。还有一个学生，是班长，成绩在年级里数一数二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中考会失误，只能上我们的自费线。所以成绩好的不要给自己松绑，成绩不太好的也不要灰心，在座的很多人都是很有潜力的，加一把油，一定可以上来！"班主任情绪越来越激昂。井井没跟着一起激昂，心里暗自思忖着自己是否也属于"很有潜力"的学生范畴。
　　 放学的时候，阿顾拉住井井说："等一下，我有事找你。"这几天井井都和米萨乘公车回家，很少和阿顾说话。阿顾挎上书包对井井说："今天可以步行回家吗？""……不行，我得早一点赶回家。"井井拒绝，尽管心里有个相反的答案。
　　 "是为了复习吧。"阿顾面无表情地说。
　　 "……是的……你知道的，中考只有43天了。"井井轻轻叹口气。
　　 "可你也用不着这样吧，乘车比走路只是快15分钟而已。"
　　 "中考前的时间太宝贵我浪费不起呀阿顾……我觉得……你是不是也该抓紧时间了。"
　　 "看来你在中考前会一直乘公车了。"阿顾打断了井井。
　　 "是，而且我想你也该这样。"井井语气里透着一点坚定。
　　 "我不会为小小的中考牺牲那么多的，不值得。"阿顾忽然笑了，头转向学校的空地。"但你要做什么，我没办法阻止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井井……你快去赶车吧。晚了又要多等五分钟了。"
　　 井井转身急匆匆走掉了，连"再见"也忘了说，更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井井匆匆赶到车站，看见米萨还在。米萨幽幽地说："井井，我想我猜得到阿顾跟你说了些什么。"井井说："怎么了？"米萨微笑说："没什么。中考对你很重要吧？"
　　 沉默五秒钟。
　　 "是，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井井想了一下，很郑重地说。
　　 "可是井井……"
　　 "车子来了！上车再说吧。"
　　 上了车才知道车上根本不是说话的地方，拥挤不堪，说句悄悄话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星期五下午陈sir去开会，政治老师代为放学，她唠叨得直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不耐烦才哼出"放学"两个字。井井更是大光其火。
　　 "那个政治老太真是欠揍！"井井烦躁地看表，"都错过第四趟车了。"
　　 "算了，这样不是避开了下班放学的高峰期嘛。"米萨安慰井井。
　　 "我要赶时间啊！"井井气呼呼地说。
　　 上了车，井井和米萨找了一个双人座坐下。
　　 沉默。
　　 米萨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很难受，找句话说："你复习得怎样了？"
　　 "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
　　 "井井。"
　　 井井把放在窗外的目光收回来。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米萨幽幽地笑。
　　 "……"井井无言以对。
　　 "中考就值得你这样？你愿意这样看着朋友离你越来越远？"
　　 井井沉默几秒钟，说："我不知道。其实我自己有时也很矛盾。"
　　 "井井，虽然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
　　 "所以我只能放弃一样。"井井停了一会儿继续说："米萨，我有种预感。照我这样发展下去，我会成为学习狂的。真的，就是那种除了学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的人。"
　　 米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沉默。突然她好像想起来什么，说："井井，和我一起去趟乘车证办理处好不好，我想办下个月的乘车证。"
　　 "我不去。"井井拒绝得很干脆。
　　 "你以前不是都和我一起去的吗？不过5分钟而已……我就不信5分钟你可以复习多少！"米萨有些被激怒。
　　 "我不去。"井井仍然拒绝得很干脆。
　　 几秒钟可怕的沉默。
　　 "……好吧……再见，井井。"米萨笑得很绝望，起身准备下车。
　　 "再见。"井井也微笑，又继续欣赏车窗外的风景。路边有一棵种下没多久还包着塑料布的法国梧桐，上面吊着一片快枯掉的树叶，在五月温暖潮湿的空气里微微颤抖，如一只孤寂的鸟。
　　 我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冷酷，无所谓，固执，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大概这样的变化仅仅是一个中性的转变而已，不能用好或坏来形容。感觉像是另一个井井向海面缓缓地悄悄地浮起，一点声息也没有。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镜里的井井要跳出来摆脱那个傀儡般的躯壳。
　　 写到这里，井井下意识地向镜中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写：
　　 感觉自己的心肠像被石化一样不可抑制地越变越冷越变越硬。阿顾，米萨。米萨，阿顾。他们离我越来越远。
　　 井井写到这里放下笔，把头埋进臂弯。过了一会儿，井井又抬起头，起身走向阳台---天空除了血一般的暗红什么也没有。井井看看天，又想了想中考，仿佛自己是深海里的鱼，周围只有逼人的黑暗与压力。井井重重呼口气，又回到桌旁，提起笔：
　　 是不是这就是我为中考所付出的代价？
　　 井井写完用手撑起头，眼睛木木地盯着空气。忽然，她的眼里似乎被注入什么，眼神顿时严峻起来。她提笔在日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如果上帝一定要我用米萨和阿顾来换我理想的中考成绩，好的，我愿意。
　　 她缓缓放下笔，用严峻而又呆滞的眼神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缓缓地深呼吸，闭上眼，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井井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发疯似的看书做题。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写日记，生活里剩下的只有学习。
　　 井井行尸走肉一般在学校与家之间穿梭，麻木地看着自己的成绩一路攀升，看着沈韵斯勉强的笑，看着阿顾暗淡期盼的眼神和米萨幽幽的微笑。井井只有麻木地沉默着。对于井井的变化，除了老师和家人，没有人会说好。
　　 天气越来越热。中午井井早早赶回家吃过妈妈精心搭配的饭菜，躺在床上听外面的蝉声，可就是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索性坐起来，走到阳台上。阳台上很普通的淡蓝色纱帘滤去初夏炎炎日光的浮躁，只剩下空洞的冷色调恣意地铺在井井的皮肤上。井井打了个寒颤，却不去穿外衣，只是在阳光冷冷投射的阳台上来回走动，脸上一片木然。
　　 下午井井刚到校，迎面遇到沈韵斯。井井木木地笑笑，沈韵斯只是勉强歪了歪嘴便匆匆走开。井井正要到座位上去时，学习委员抱着一叠成绩单走过来，递给井井一张纸。纸上班主任的红色笔迹赫然入目：第4名，总分872。井井像没有看见一样坐到座位上。学习委员打趣说："考那么好还吊着一张脸，有人欠你钱啊！"井井没听见似的没反应，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空洞地疼痛着。
　　 离中考只有15天。尽力吧，井井。井井对自己压抑地微笑。
　　 日历上的日期一天天被划掉。
　　 中考前最后一天晚上临睡前，井井对着房间里的穿衣镜看了很久，然后对镜子里的井井微微点点头。
　　 第二天坐到考室里，井井的心情像一块铺平的锦缎。
　　 三天的考试浑浑噩噩地过去。
　　 最后一场考完英语，井井走出考场，教室外不停地有家长来回穿梭寻找自己的孩子，楼梯上撒满复习卷子和满是脚印的《中考复习标准》。井井背着书包慢慢走出教学楼，看着明晃晃的天，觉得有一点虚脱，还有一点小小的喜悦。虽然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头脑却异常地清醒。
　　 在井井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幸福，而幸福的另一端却是空洞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