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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卢卡奇努力恢复总体性范畴在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而阿多诺则倡导否定的辩证法，不遗余力地对总体性辩证法进行了批判，二者处于直接的理论对立之中，而这种对立的背后却是共同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无情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变化要求发展变化了的批判理论，因此，阿多诺对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的批判实质上是对传统革命路线的理论反思。
关键词 卢卡奇 阿多诺 总体性 非同一性 辩证法 资本主义批判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3-0008-06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间，卢卡奇和阿多诺都非常重视辩证法研究。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副标题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而阿多诺的哲学代表作则是《否定的辩证法》。但研究的结果却使他们在理论上处于直接的对立之中，卢卡奇致力于恢复总体性概念在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而阿多诺则倡导“否定的辩证法”，不遗余力地对总体性辩证法进行了批判。这本是一个非常清楚的思想史问题，然而，在热热闹闹的后现代主义氛围中，这个问题却被搞乱了，阿多诺对总体性辩证法的反对被简单地等同于对总体性的反对，其结果是“否定”的辩证法变成了缺少“确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主义者阿多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在此思想处境之下，本文力图澄清这种对立。
一
总体性概念是卢卡奇早在《小说理论》中就曾使用过的概念,在那里，总体性概念主要意指一种乌托邦理想，即弥合了各种对立的理想生活状态，“被建立起来的和谐一致”。他通过现代世界与希腊世界的比较来说明这个总体性概念，由此一方面缅怀那个已逝的美好生活世界，一方面谴责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异化和物化现象。“因为我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真正的实体，所以，我们要在认识和实践之间、在心灵和创物之间、在自我和世界之间设置无以逾越的深渊，所以，我们将深渊那一端的每一个实体都在反射中散漫开去；所以，我们的本质必须变成我们的设准，并因此在我们和我们的自我之间设置更深、更具威胁性的深渊。我们的世界因此变得无限广大，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蕴藏着远比希腊世界更丰富的礼物和危险，但是，这种富藏同时也消除了积极的意义，即他们赖以生活的基础——总体性。作为每一个个别现象的构成性的根本实在，总体性意味着封存在他自身内部的某些东西是完整的。”（注：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页。）但即使是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对资本主义的这种美学批判是有局限性的。他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种统一分解之后，就不会再有自发的存在总体了。能冲垮旧的统一的洪水之源已经枯竭，但是，失去希望的干涸河床，却将世界的面貌永久地撕扯开一道道裂纹。因此，对希腊世界的任何复活都或多或少是一种使美学成为形而上学的意识假设，这是一种对艺术领域之外的一切事物本质的强暴，是一种破坏它的愿望，是一种要忘记艺术只是许多领域中的一个的企图。”（注：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页。）
正是由此自觉，卢卡奇才在十月革命胜利的影响下最终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其理论体现就是《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结集出版。这部1923年出版的文集继续着卢卡奇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无情批判，证据就是：文集收录的八篇论文中，篇幅最长、分量最重的无疑要属专门为此文集撰写的“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但同样明显的是，这部文集的副标题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而这也就意味着现代资本主义批判和马克思辩证法研究是直接勾连在一起的，这一勾连就是：重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为了给现代资本主义批判谋求他路，以总体性辩证法作为自己方法论原则的无产阶级意识就此构成了其批判事业新的落脚点（注：王福生：《现代性批判与总体性辩证法》，《岭南学刊》，2008年第1期。）。这是我们研究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时首先要明确的一个要点，而总体性辩证法无疑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总体性观念的核心内涵。
按照其内在理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总体性观念首先是指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的建构过程。遵循马克思的批判轨迹，卢卡奇把现代社会生活的核心问题归结为商品的结构问题，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之处就在于商品形式在社会生活中的统治地位的确立。而商品形式普遍性的确立，在主客观两个方面制约着对象化在商品中的人类劳动的抽象：在客观方面，各种不同质（使用价值）的劳动产品被理解为在形式上是相同的，这是不同劳动产品的可交换形式；在主观方面，各不相同的个别的具体的人类劳动被理解为抽象的人类劳动，这是不同劳动产品可以同归为商品的那个共同因素，也是支配商品生产过程的现实原则。
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总体化的社会进程带来的物化劳动使客体和主体都处于原子化的境地。首先，合理化的劳动使处于此一过程中的客体被分为许多部分，因为“劳动过程的可计算性要求破坏产品本身的有机的、不合理的、始终由质决定的统一。”
④⑤⑥⑦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49，150，150，76，223、232页。）只有通过把整体精确地分解为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并用各专门科学分别研究其特殊的局部规律，合理化才可以达到。由此，“根据传统劳动经验对整个产品进行有机生产的方式”④消亡了，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生产的纯粹机械过程。其次，更重要的是，和客体被分割的情况相适应，主体也被分成了许多部分。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因为不符合可计算性，“越来越表现为只是错误的源泉”⑤。也就是说，工人将完全丧失他作为人的特性而沦为一个单纯的、附属性的工具：机械系统自给自足，完全可以在人之外独自运转，人若要加入进来只有服从它的规律。在此思想处境之下，总体性观念的意向所指无非是《小说理论》中曾出现过的乌托邦理想。这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总体性观念的第二层内涵。
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总体性辩证法实际上处于这两者之间，起沟通和中介作用。总体性辩证法反对因直观现实而无法把握社会历史总体的资产阶级科学“不偏不倚的”实证方法，力图在把握社会历史总体的前提下通达总体性的理想生活状态。在卢卡奇的规定中，辩证法的总体性具有相互联系的两层含义：一是结构性的总体，强调“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⑥；二是历史性的总体，强调对社会现实的真正认识只有在“具体的总的历史过程”、“历史过程的整体”⑦中才能得到。正是因为资产阶级科学只是局限于资本主义世界的纯粹的、直接的、自发描述的限定性，所以它们不能理解它的产生和消亡，一句话，不能理解它的历史。与此相反，总体性的辩证法因为把一切事物及其范畴都放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来理解，所以能够把现实世界中分离的各个部分重新理解为一个具体的整体。
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说，“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注：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页。）光是辩证法为无产阶级提供了真正认识现实的可能性是不够的，无产阶级还需要实际地利用辩证法来发展自己的无产阶级意识，并把它上升为社会自我认识的现实过程。当无产阶级只是直接地意识到商品关系时，它还只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个客体，因为商品是被生产的，工人作为买卖的商品，至多只能在这一生产系统中占据一个机器零件所能占据的位置。只有透过由马克思通过历史唯物主义改造过了的总体性辩证法，这一生产过程的封闭系统终于溶化为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永不停息的历史过程的情况下，无产阶级才能同时意识到自己是这一过程的真正的主体，虽然还是暂时被束缚着的主体。只有在这一点达到了的时候，无产阶级才能首先改变自身，然后改变社会现实，无产阶级意识的“实践的本质”才能实际地表现出来：变为实践的无产阶级意识将实际地破除存在的物化结构。可以看出，卢卡奇是把无产阶级意识及其方法论原则即总体性辩证法视为克服资本主义危机的唯一出路的。
在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中，与卢卡奇上述总体性概念相关的是“同一性”概念，它具有如下四层含义：其一是个人意识的统一性；其二是逻辑同一性；其三是认识论上的主体与客体的和谐一致；其四则是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的交换原则③④⑥⑦⑧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139、143，3、146，3，10、11，143，9页。）。其中，前两者是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能须臾离开的心理和逻辑前提，并不是阿多诺所要反对的东西。恰恰相反，他明确主张：“同一性的外表是思想本身、思想的纯形式内在固有的。思维就意味着同一。”“没有同一性人们就不能思维，任何规定性都是同一化。”③
阿多诺所要反对的实质上是第三点，即同一性思维的强制。他说：“从一开始，辩证法的名称就意味着客体不会一点不拉地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客体是同传统的充足理由律相矛盾的。矛盾……表明同一性是不真实的，即概念不能穷尽被表达的事物。”因此，“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④
在这里，阿多诺是“把牌摊在了桌面上”，如他自己开始时所说的那样：以往历史上存在的辩证法都是想达到某种肯定的结果，如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绝对主体、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的无产阶级意识，其主要标志都可归结为主客体的统一。但在阿多诺看来，这无疑陷入了概念拜物教，“好像概念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总体性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在自身领域内直接解释自身，因此在哲学中享有无可争议的支配权。概念要求自身先于任何内容并使自身的形式实在化以反对内容，概念由此而把同一性原则实在化了。”张盾：《辩证法与当代哲学的命运》，《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第6页。）由此对概念拜物教的反对，阿多诺过渡到对非概念之物、非同一性事物的拯救。在他看来，“实际上，一切概念、甚至哲学的概念都涉及到非概念物。”而“改变概念的……方向，使它趋于非同一性，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关键。对概念中的非概念物的基本特性的洞见将结束这种概念所产生的强制性同一。”⑥
然而，概念对非概念物的强行同一化的行为不是某些个人异想天开的产物，它归根结底是被社会历史深刻地规定了的。这种规定作用主要表现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奉行的商品“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这一原则的扩展使整个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的。”⑦
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同一化思维模仿着同一化的社会历史进程。由此同一性概念的第四层含义，阿多诺认为“对同一性的哲学批判要超越哲学。”⑧
不过我们必须立即指出，这种对哲学的“超越”只是言辞上的，而非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是实践上的，因为正如阿格尔所说，在阿多诺那里，“辩证法已经失去其实践的成分”。（注：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39页。）
对比卢卡奇总体性观念的上述三层含义以及阿多诺同一性观念的上述四层含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直接反对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因为在前者看来总体性辩证法所要求的主客体的统一实属同一性强制；但其所描画的“非同一性乌托邦”④
张亮：《“崩溃的逻辑”的历史建构》，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86、87页。）则与卢卡奇的总体性乌托邦相类似——都意味着从无可抗拒的社会历史的总体进程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阿多诺明确地反对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但并非不加区别的反对任何一种总体性观念。因此，把阿多诺不加区别地混同于后现代主义者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上是危险的。对此，重温阿多诺《最低限度的道德》“献辞”中的如下思想也许是必要的，即总体固然是虚假的，但较之于总体，个体更加虚假Adorno, Theodor. Minima Mor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 .NLB, 1974年，第15-18页。）。
二
问题在于，卢卡奇和阿多诺同是马克思主义者，同是激烈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同是坚持辩证法，为什么会有“总体性”与“非同一性”这种理论上的直接对立？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我们认为要想理解卢卡奇和阿多诺辩证法思想的迥然不同必须脱离开纯粹文本的考虑，而把他们放到社会历史现实的总体背景中去加以考察。据此，我们将在下文表明，总体性辩证法的概念在卢卡奇那里被认为是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而在阿多诺这里则被认为是有害的和必须批判的，正是因为二者共同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毫不妥协的批判态度，但社会发展了，批判社会现实的理论自然也要和变革现实的实践一样有所发展和变化才是。用一位学者的概括来说就是，“‘否定的辩证法’对总体性辩证法的批判的本质是对传统革命路线的理论反思。”④
如前所述，卢卡奇在开始自己思想事业的最初阶段，比如撰写《小说理论》的时候就是反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但是，因为此时的卢卡奇之反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其初衷是道德理想主义的，其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美学的，其结果也就只能是悲观绝望：“我们是不是真的准备好离开这个绝对罪恶的年代，或者新事物的降临是不是通报了我们的希望：希望只是一个世界即将来临的征兆，它依然是如此脆弱，即使是已存事物之中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粉碎。”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5页。）
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严酷现实教育了他，十月革命的伟大胜利鼓舞了他，促使他积极参加匈牙利革命，并把目光从马克斯
卢卡奇努力恢复总体性范畴在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而阿多诺则倡导否定的辩证法，不遗余力地对总体性辩证法进行了批判，二者处于直接的理论对立之中，而这种对立的背后却是共同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无情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变化要求发展变化了的批判理论，因此，阿多诺对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的批判实质上是对传统革命路线的理论反思。
关键词 卢卡奇 阿多诺 总体性 非同一性 辩证法 资本主义批判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8)03-0008-06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间，卢卡奇和阿多诺都非常重视辩证法研究。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副标题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而阿多诺的哲学代表作则是《否定的辩证法》。但研究的结果却使他们在理论上处于直接的对立之中，卢卡奇致力于恢复总体性概念在马克思辩证法中的核心地位，而阿多诺则倡导“否定的辩证法”，不遗余力地对总体性辩证法进行了批判。这本是一个非常清楚的思想史问题，然而，在热热闹闹的后现代主义氛围中，这个问题却被搞乱了，阿多诺对总体性辩证法的反对被简单地等同于对总体性的反对，其结果是“否定”的辩证法变成了缺少“确定性”的辩证法，马克思主义者阿多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在此思想处境之下，本文力图澄清这种对立。
一
总体性概念是卢卡奇早在《小说理论》中就曾使用过的概念,在那里，总体性概念主要意指一种乌托邦理想，即弥合了各种对立的理想生活状态，“被建立起来的和谐一致”。他通过现代世界与希腊世界的比较来说明这个总体性概念，由此一方面缅怀那个已逝的美好生活世界，一方面谴责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异化和物化现象。“因为我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真正的实体，所以，我们要在认识和实践之间、在心灵和创物之间、在自我和世界之间设置无以逾越的深渊，所以，我们将深渊那一端的每一个实体都在反射中散漫开去；所以，我们的本质必须变成我们的设准，并因此在我们和我们的自我之间设置更深、更具威胁性的深渊。我们的世界因此变得无限广大，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蕴藏着远比希腊世界更丰富的礼物和危险，但是，这种富藏同时也消除了积极的意义，即他们赖以生活的基础——总体性。作为每一个个别现象的构成性的根本实在，总体性意味着封存在他自身内部的某些东西是完整的。”（注：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页。）但即使是在《小说理论》中，卢卡奇自己也已经意识到对资本主义的这种美学批判是有局限性的。他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种统一分解之后，就不会再有自发的存在总体了。能冲垮旧的统一的洪水之源已经枯竭，但是，失去希望的干涸河床，却将世界的面貌永久地撕扯开一道道裂纹。因此，对希腊世界的任何复活都或多或少是一种使美学成为形而上学的意识假设，这是一种对艺术领域之外的一切事物本质的强暴，是一种破坏它的愿望，是一种要忘记艺术只是许多领域中的一个的企图。”（注：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页。）
正是由此自觉，卢卡奇才在十月革命胜利的影响下最终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其理论体现就是《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结集出版。这部1923年出版的文集继续着卢卡奇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无情批判，证据就是：文集收录的八篇论文中，篇幅最长、分量最重的无疑要属专门为此文集撰写的“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但同样明显的是，这部文集的副标题是“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而这也就意味着现代资本主义批判和马克思辩证法研究是直接勾连在一起的，这一勾连就是：重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为了给现代资本主义批判谋求他路，以总体性辩证法作为自己方法论原则的无产阶级意识就此构成了其批判事业新的落脚点（注：王福生：《现代性批判与总体性辩证法》，《岭南学刊》，2008年第1期。）。这是我们研究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时首先要明确的一个要点，而总体性辩证法无疑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总体性观念的核心内涵。
按照其内在理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总体性观念首先是指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的建构过程。遵循马克思的批判轨迹，卢卡奇把现代社会生活的核心问题归结为商品的结构问题，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之处就在于商品形式在社会生活中的统治地位的确立。而商品形式普遍性的确立，在主客观两个方面制约着对象化在商品中的人类劳动的抽象：在客观方面，各种不同质（使用价值）的劳动产品被理解为在形式上是相同的，这是不同劳动产品的可交换形式；在主观方面，各不相同的个别的具体的人类劳动被理解为抽象的人类劳动，这是不同劳动产品可以同归为商品的那个共同因素，也是支配商品生产过程的现实原则。
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总体化的社会进程带来的物化劳动使客体和主体都处于原子化的境地。首先，合理化的劳动使处于此一过程中的客体被分为许多部分，因为“劳动过程的可计算性要求破坏产品本身的有机的、不合理的、始终由质决定的统一。”
④⑤⑥⑦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149，150，150，76，223、232页。）只有通过把整体精确地分解为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并用各专门科学分别研究其特殊的局部规律，合理化才可以达到。由此，“根据传统劳动经验对整个产品进行有机生产的方式”④消亡了，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生产的纯粹机械过程。其次，更重要的是，和客体被分割的情况相适应，主体也被分成了许多部分。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因为不符合可计算性，“越来越表现为只是错误的源泉”⑤。也就是说，工人将完全丧失他作为人的特性而沦为一个单纯的、附属性的工具：机械系统自给自足，完全可以在人之外独自运转，人若要加入进来只有服从它的规律。在此思想处境之下，总体性观念的意向所指无非是《小说理论》中曾出现过的乌托邦理想。这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总体性观念的第二层内涵。
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总体性辩证法实际上处于这两者之间，起沟通和中介作用。总体性辩证法反对因直观现实而无法把握社会历史总体的资产阶级科学“不偏不倚的”实证方法，力图在把握社会历史总体的前提下通达总体性的理想生活状态。在卢卡奇的规定中，辩证法的总体性具有相互联系的两层含义：一是结构性的总体，强调“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⑥；二是历史性的总体，强调对社会现实的真正认识只有在“具体的总的历史过程”、“历史过程的整体”⑦中才能得到。正是因为资产阶级科学只是局限于资本主义世界的纯粹的、直接的、自发描述的限定性，所以它们不能理解它的产生和消亡，一句话，不能理解它的历史。与此相反，总体性的辩证法因为把一切事物及其范畴都放在具体的历史过程中来理解，所以能够把现实世界中分离的各个部分重新理解为一个具体的整体。
然而，正如马克思所说，“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注：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页。）光是辩证法为无产阶级提供了真正认识现实的可能性是不够的，无产阶级还需要实际地利用辩证法来发展自己的无产阶级意识，并把它上升为社会自我认识的现实过程。当无产阶级只是直接地意识到商品关系时，它还只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一个客体，因为商品是被生产的，工人作为买卖的商品，至多只能在这一生产系统中占据一个机器零件所能占据的位置。只有透过由马克思通过历史唯物主义改造过了的总体性辩证法，这一生产过程的封闭系统终于溶化为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永不停息的历史过程的情况下，无产阶级才能同时意识到自己是这一过程的真正的主体，虽然还是暂时被束缚着的主体。只有在这一点达到了的时候，无产阶级才能首先改变自身，然后改变社会现实，无产阶级意识的“实践的本质”才能实际地表现出来：变为实践的无产阶级意识将实际地破除存在的物化结构。可以看出，卢卡奇是把无产阶级意识及其方法论原则即总体性辩证法视为克服资本主义危机的唯一出路的。
在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中，与卢卡奇上述总体性概念相关的是“同一性”概念，它具有如下四层含义：其一是个人意识的统一性；其二是逻辑同一性；其三是认识论上的主体与客体的和谐一致；其四则是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中的交换原则③④⑥⑦⑧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139、143，3、146，3，10、11，143，9页。）。其中，前两者是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能须臾离开的心理和逻辑前提，并不是阿多诺所要反对的东西。恰恰相反，他明确主张：“同一性的外表是思想本身、思想的纯形式内在固有的。思维就意味着同一。”“没有同一性人们就不能思维，任何规定性都是同一化。”③
阿多诺所要反对的实质上是第三点，即同一性思维的强制。他说：“从一开始，辩证法的名称就意味着客体不会一点不拉地完全进入客体的概念中，客体是同传统的充足理由律相矛盾的。矛盾……表明同一性是不真实的，即概念不能穷尽被表达的事物。”因此，“辩证法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④
在这里，阿多诺是“把牌摊在了桌面上”，如他自己开始时所说的那样：以往历史上存在的辩证法都是想达到某种肯定的结果，如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绝对主体、卢卡奇总体性辩证法的无产阶级意识，其主要标志都可归结为主客体的统一。但在阿多诺看来，这无疑陷入了概念拜物教，“好像概念是一种自给自足的总体性存在，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在自身领域内直接解释自身，因此在哲学中享有无可争议的支配权。概念要求自身先于任何内容并使自身的形式实在化以反对内容，概念由此而把同一性原则实在化了。”张盾：《辩证法与当代哲学的命运》，《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第6页。）由此对概念拜物教的反对，阿多诺过渡到对非概念之物、非同一性事物的拯救。在他看来，“实际上，一切概念、甚至哲学的概念都涉及到非概念物。”而“改变概念的……方向，使它趋于非同一性，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关键。对概念中的非概念物的基本特性的洞见将结束这种概念所产生的强制性同一。”⑥
然而，概念对非概念物的强行同一化的行为不是某些个人异想天开的产物，它归根结底是被社会历史深刻地规定了的。这种规定作用主要表现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普遍奉行的商品“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这一原则的扩展使整个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的。”⑦
这是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同一化思维模仿着同一化的社会历史进程。由此同一性概念的第四层含义，阿多诺认为“对同一性的哲学批判要超越哲学。”⑧
不过我们必须立即指出，这种对哲学的“超越”只是言辞上的，而非像马克思、恩格斯那样是实践上的，因为正如阿格尔所说，在阿多诺那里，“辩证法已经失去其实践的成分”。（注：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39页。）
对比卢卡奇总体性观念的上述三层含义以及阿多诺同一性观念的上述四层含义，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直接反对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因为在前者看来总体性辩证法所要求的主客体的统一实属同一性强制；但其所描画的“非同一性乌托邦”④
张亮：《“崩溃的逻辑”的历史建构》，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第86、87页。）则与卢卡奇的总体性乌托邦相类似——都意味着从无可抗拒的社会历史的总体进程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阿多诺明确地反对卢卡奇的总体性辩证法，但并非不加区别的反对任何一种总体性观念。因此，把阿多诺不加区别地混同于后现代主义者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上是危险的。对此，重温阿多诺《最低限度的道德》“献辞”中的如下思想也许是必要的，即总体固然是虚假的，但较之于总体，个体更加虚假Adorno, Theodor. Minima Morlia: Reflections from Damaged Life .NLB, 1974年，第15-18页。）。
二
问题在于，卢卡奇和阿多诺同是马克思主义者，同是激烈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同是坚持辩证法，为什么会有“总体性”与“非同一性”这种理论上的直接对立？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即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我们认为要想理解卢卡奇和阿多诺辩证法思想的迥然不同必须脱离开纯粹文本的考虑，而把他们放到社会历史现实的总体背景中去加以考察。据此，我们将在下文表明，总体性辩证法的概念在卢卡奇那里被认为是必要的和不可避免的，而在阿多诺这里则被认为是有害的和必须批判的，正是因为二者共同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毫不妥协的批判态度，但社会发展了，批判社会现实的理论自然也要和变革现实的实践一样有所发展和变化才是。用一位学者的概括来说就是，“‘否定的辩证法’对总体性辩证法的批判的本质是对传统革命路线的理论反思。”④
如前所述，卢卡奇在开始自己思想事业的最初阶段，比如撰写《小说理论》的时候就是反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但是，因为此时的卢卡奇之反对现代资本主义世界其初衷是道德理想主义的，其解决问题的方式是美学的，其结果也就只能是悲观绝望：“我们是不是真的准备好离开这个绝对罪恶的年代，或者新事物的降临是不是通报了我们的希望：希望只是一个世界即将来临的征兆，它依然是如此脆弱，即使是已存事物之中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粉碎。”卢卡奇：《小说理论》，《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5页。）
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严酷现实教育了他，十月革命的伟大胜利鼓舞了他，促使他积极参加匈牙利革命，并把目光从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