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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第一茶市”峨桥镇的李继宏先生,营茶业,爱字画,好古董。一天,我们坐在镇上一间酒馆里闲闲的小饮,他忽然向我问起李阳冰。
翻过《李白全集》,也读过一些研究李白的书,我自然对李阳冰就不陌生了。李白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幸得族叔李阳冰收留。那时,李阳冰的日子也不好过,正要从当涂县令的位子上离开;但他还是接纳了李白,后来在李白疾殛时,竟然为了给李白治病不惜卖掉自己唯一的一件御寒皮衣!此时的李白,已经对自己曾深深挚爱的世界完全绝望。族叔李阳冰的温暖和安慰,不过是黑暗里的微光,严寒里的衰阳,已经不再能暖热李白那一颗寒透了心。李白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带在身上的文稿,“草稿万卷,手集未修”。那虽只是全部创作的十之一二,却已经浸透了李白人生的血雨和泪泉,凝聚着李白所有的智慧、辛劳和才情。
谁有那份诚信?谁具那种学养?谁是那个解人?可以承受这诗文托付之重!李白在茫然无措之际,遇见族叔李阳冰。李阳冰不但至诚至信,而且是著名的文字学家和书法家,曾刊定许慎的《说文》,其篆书为李斯之后第一人,在当世有“笔虎”之称。据说,颜鲁公撰写碑志,必请李阳冰书碑额。李白在《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中赞颂李阳冰:“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吐辞又炳焕,五色罗华星。”
对于李白来说,李阳冰应该是自己诗文的最佳托付者了。这位族叔果然不负所托,编成《草堂集》,并为之作序。天不绝李白斯文欤!天不绝人间斯文欤!是李白之幸!是文学之幸!是中华文化和文明之幸!
如果没有李阳冰的高情厚谊,如果没有李阳冰的超拔学养,李白那十之一二的诗文不知又要遗失几多,我们今天能否看到《李白全集》呢?历史没有如果。我不敢臆测,也没有必要臆测!
继宏告诉我,阳冰公是他的始祖,在他的家谱里有阳冰公的画像和李白写的诗,但不知道那是否真是李白写的。我约略的记得《李白全集》里有《当涂李宰君画赞》和《献从叔当涂宰阳冰》,不知家谱里录的是哪一首。
继宏激动的说,真想不到,他的先祖竟是一位大学者,而且品行如此的高洁!说着就转身出去了。稍顷,他满头大汗的抱着一大摞书来了。
是《繁邑李氏宗谱》,清光绪七年重修。已经破损不堪了。并不奇怪。这是百多年前的老物了。在它历经的这一百多年岁月里,有过太多的天灾,更有过太多的人祸!它却从一场又一场的洪水里颠沛过来,从一次又一次的战争里逃亡出来。尤其是在“文革”乱世,漫漫十年,它和其他的许多文字被视为罪恶和流毒的渊薮,竟然让它躲过了疯狂之火的焚毁!
我小心翼翼的翻开发黄的书页,字里行间是斑斑的洇痕。那是泪痕么?那泪痕里,有着怎样伤痛欲绝的人和事呢?我不知道。族谱里的阳冰公头戴官帽,身穿官袍,怀抱玉笏,满面安详。他“志在古篆殆三十年”,自许李斯之后篆书第一人,自然知道千年前的那回“焚书”了;但他是否会想到千年之后,又一回更加广泛的“焚书”呢?我不知道。
书页无言。书页却真实的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深刻的保留着既往的伤痛。我也无言。族谱本来是一个家族的圣物,翻看者大约要沐浴净手、礼敬再三的;而眼前的族谱残损如斯,已经足以证明它存在的这一百多年里,有过多少苦难、屈辱和挣扎!
李阳冰留传至今的诗文很少。全唐诗仅录一首《阮客旧居》,还受到一些质疑。文章也只有《草堂集序》、《上李大夫论古篆书》等几篇。有人推测,那是因为李阳冰志在文字学和篆书上,自然便在诗文等方面荒疏了。也许是这样。但窃以为,阳冰既能为李白治病而卖掉御寒的唯一皮衣,就是一位至纯至情至性的君子;他能够不阿附时流辞官归去,能够在一块心仪的石碑下凝卧几日不去,能够说出“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不足言也”的狂语,就具有目空千古的狂放、超迈之气了;他可以刊定《说文》,“志在古篆殆三十年”,就具备大师的坚韧和巨匠的深广了。狂傲如李白,对这位比自己年小得多的族叔应该是服膺的,否则,他断然不会把自己一生的心血结晶托付给李阳冰。不说李阳冰留传后世的那些天才绝伦的古篆,从他留下来的《草堂集序》、《上李大夫论古篆书》等不多的文字中,我们已能深切的感受到才情的飞逸、志趣的高远和人格的力量。《阮客旧居》虽然显得质木了些,却也呈现出超然脱尘的气象。“阮客者,不见其名氏,盖缙云之隐者也。彼以遁俗为高,而终以无名于后世”,这位“阮客”已经不是凡品,阳冰又岂能是俗流?这样的大师,胸怀里已经满溢浓浓的诗情了;在唐朝那个以诗取士的社会里,他大概也长于吟诗作赋,惯用诗歌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不会终其一生只写下一首《阮客旧居》。那么,李阳冰的其他诗文呢?
我想,千年的风尘,能够埋没太多的英雄壮志和儿女情长;阳冰公的大量诗文当然也可能与他关于《说文》的专著一样,湮灭在时间的厚厚尘土里了。或许有一天,在深山的某一个洞穴里,忽然就发现许多文卷,那里面就藏着阳冰公的诗文;但那是需要缘分的,而这缘分什么时候如光闪现呢?我不知道。我唯有祈祷,但愿这缘分不要光临在焚书的时节,但愿这缘分不要光临在敦煌王道士那样蠢人的头上。
典籍上都说李阳冰是赵郡人,而《繁邑李氏宗谱》收载的写于明朝万历三十一年的《李氏重修宗谱老序》上说,“阳冰公为陇西成纪人”,并说阳冰公有子四人,长子李拣回到了陇西成纪,次子李援居于缙云,三子李拯居住于台州,四子李操居于当涂青山,正是李操的后人分徙繁昌。唐朝中期与王翀霄、陈商等隐居繁昌马仁山中的李晕是李操的后人,却不是邑志所记的为李白嫡传之后。李阳冰是哪里人,我不敢确定;但说他是陇西成纪人,至少可存一说,因为李白在《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熟亭序》里也说,“今陇西李公明化开物”。李白写这篇《序》的时候,李阳冰正在当涂令的任上,从文中可知“李公”的为李阳冰。如果李阳冰不是陇西成纪人,李白何必要当着他的面点明其出身呢?以李白心性,要是李阳冰不是陇西成纪人,他绝计不会这样说的。
我终于明白:继宏的营茶业,爱字画,好古董,当是有血缘原因的。说到至乐之处,我们不觉的就把酒喝得逸兴遄飞了。解脱羁绊之水,忘却俗规之水,一大杯一大杯的溶进血液里,豪情便涨满每一粒细胞了,繁音便激烈的敲响每一根神经了。
那时,我是随了太白狂歌豪饮,他衣袖飘举,卷起大风鼓荡着我的胸臆了。那时,阳冰正在挥毫书篆,浓浓墨香呵,让我飘起来,飘起来,就忘却归路了,忘却天地了。那时,窗外的大太阳已经是黄的,红的,蓝的,绿的,花花的一大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