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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抱她,保持距离;他看着她,却不沉溺。
1999年,小北读大三,每天抱着书本从宿舍走到教室,再从教室走到图书馆,一个人。她这样走了3年,看着校园里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不是不孤单的,但是,看宿舍里的同学与男友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她仅是旁观者,也觉得疲惫。她想的恋爱不是这个样子的。
晚自习以后,小北总习惯性地拐到校园门口的小马路上,那里有家唱片店,叫做“私房歌”。它隐在不起眼的角落,但是,总会有歌声把她吸引过去。有的时候,只是站在店门口听一听。只是听一听,仿佛一整天的疲惫都会因此而散去。
她站在梧桐树下,听见一个醇厚的女声在唱: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会生出我心坎。
没有伴奏,只是干净的声音,在夜晚漂浮在空气里,与空气里的清凉缠绕着。
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迈进去,仿佛赴一个约会那般自然。
“请问,这张唱片是谁的?”她小声地问,怕打扰了这份纯净。
“是我的。”有一个很好听的普通话声音。
小北抬头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
他有一张希腊雕塑般的脸,每一道,都似刻出的神迹,黑色头发,却有浅咖啡色的眼睛,深深的。他,是混血儿吧,否则,哪里有那么深的轮廓?
“不不,我是说,谁唱的?”小北有些脸红。
“哦,是蔡琴。”他笑了,“喜欢吗?”
小北仔细听了会儿,说:“喜欢,她的声音像大提琴。”
“我可以买你这张唱片吗?”她问。
“不行,他这可是原版试音碟,私家珍藏。”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孩子把头伸过来说。
小北认得他,他是唱片店的老板,叫磊子。
混血男人转身作势去打磊子的头,磊子立刻闭嘴,离得远远的,不时探头张望。
他没有卖给她,却送给了她。高山流水,遇见这样一个懂得的人,已知足了。
小北就这样认识了宋然,在1999年秋天的夜晚。
少女的心,就这样在暗夜里浮起了芬芳,白色花瓣里包裹着层层心思。可是她知道,他只是她路过的一道风景。他和她,怎么可能?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女友,不知道他的背景,他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梦。
他留给她的,只是一个E-mail的地址。
“想要什么唱片,可以跟我联络。如果可以,我会帮你寄过来。”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她决定给他写一封信,问问他,能不能找得到娃娃的《圣诞快乐》:“有人玩乐,有人吃喝,这是一个让众人狂欢的场合。他们都说,圣诞快乐,谁会关心谁会有什么值得庆贺。要是快乐这么容易,他们又为何一年才合唱一次这样的歌。”
他很快回信,问她:“二十来岁,这样快乐的年纪,为什么听悲伤的歌?在唱片店里看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烟灰色的毛衣,站在梧桐树下发呆,像一只小鸽子,很无措的样子。”
小北的心开始狂跳。原来,他注意到她的。
圣诞节的晚会,小北远离人群,一个人慢慢走到操场上。她从来不知道,冬天的月亮也可以这样明亮皎洁。不远处的学生俱乐部里音乐震天,但那些音乐仿佛不是她的,它们渐渐隐退,变成了无声的喧哗,她心里却开始有甜蜜的忧愁浮起。
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
千禧年元旦,小北收到一个包裹,寄自台湾。打开,是娃娃的唱片。果然是一张老唱片了,里面有一张卡片,写着:找了很多二手唱片店才看见的,新年快乐。17个字,小北心想,这是令她最快乐的17个字。但是,她也刚刚知道,这个叫宋然的男人生活在台湾,与她隔着一条窄窄的海峡。没关系,一辈子很长,她可以慢慢地认识他。
以后,她或许会穿着灰色套装,与台湾公司谈业务,四处飞行,坐商务舱,然后转身一看,呀,你也在这里。多老套的重逢,可是,这仿佛是她21岁时最大的梦想。
她给他写信:收到唱片,娃娃的声音像绿豆沙一样,有一种疲倦的慵懒。宋然,我在听唱片的时候,窗口有宁静的月光,我想到一句话,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她本想继续写:想到这月亮你也能看得见,心里便很欢喜。
想了几遍,终究还是没有落笔。只有恋爱的人才会有心思抬头去看,他们所有的情愫都在那一轮明黄之中。
小北还是习惯性地去“私房歌”。唱片很贵,她买不起,但是,磊子总是热情地放歌给她听,让她坐靠门的沙发,陷在里面,然后,放一张老唱片。每一张,都是宋然从台湾寄过来的,标价都在百元以上。时间久了,小北就很乐意在店里,帮磊子看看店,顺便放几张自己喜欢的碟。她用手摩挲着那些唱片的封套,她知道,这些都是宋然一张一张买回来的,都是他喜欢的。
在磊子的店里,小北听说了一些关于宋然的故事,比如他是中国和希腊的混血,比如他的妈妈企图控制他的生活,所以,他比旁人都格外向往自由。
磊子说,这些音乐,是宋然的桃花源。
有一段时间,小北的父亲患心脏病住院,她去陪房。父亲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小北趴在床头看着他,突然很心慌。她没有妈妈了,她只有爸爸一个亲人。月亮照在父亲脸上,安静明亮的光。她慢慢走出病房,倚在走廊的窗边,拿出手机,慢慢拨打那个烂熟于胸却从未打过的号码。
号码拨出去后,她才知道,她的手机没有开通省外长途业务。她慢慢把手垂下来,这样也好。如果打通了,她能说什么呢?说父亲病了,我很害怕吗?她和他,本是陌生人哪。
生命是这样孤单,该怎样撑下去呢?
几个月后,父亲于一个夜晚突然病发,没有抢救回来。她怔怔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她知道,从此,她是一个人了。
给宋然的信里,她写着:我头顶的天,突然就塌了。
宋然以为她失恋,他告诉她,不要沮丧。你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比想象中坚强。
是的。她会坚强,因为日子要过下去。她翻出家里所有积蓄,刚够她交完大学的学费。未来该怎样,她也不知道。
所幸,小北很努力,毕业后,在一家公司上班。原来工作全然不是像她想得俯瞰着这个城市,她什么时候才可以像梦想的那样,穿着高跟鞋,拖着行李箱,在飞机上与宋然相逢?
“小北,快点儿下楼搬月饼!”同事喊她,她立刻起身,下楼。
那么多甜腻的月饼,换了包装便身价百倍。她左右手挂满月饼盒,狼狈地按着电梯按钮。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喂。”周围嘈杂得很,她不得不提高嗓门,“喂。”
“小北吗?我是宋然。”
忽然间,世界似乎就安静了。“我是宋然。”温柔的水浪一波一波拍击堤岸。那些月饼顷刻间似乎没有了重量,小北轻飘飘的。
“我在你的城市。”宋然说。
约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场门口。小北没有想到,有那么多人,约在这里相见,她想,宋然会不会淹没在人群里。她努力踮起脚尖寻找他。两年未见,她却把他的轮廓刻在了心里,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一定。
一只大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头。她转脸,微笑着看定他。他有些疲惫,但是看见她的笑,他也微笑了。
这是2001年秋天。他来她的城市,看她。
她不知他为何而来,但他来了,她已满足。原来,不需要穿套装坐商务舱也可以看见他。小北这样凝视他的眼睛,她仿佛有太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他也凝视着她,长久地。
但是,没有爱情。
他拥抱她,保持距离;他看着她,却不沉溺。
小北什么也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猜哑谜般,彼此靠近,却不能亲近。
他们一起去磊子的店。远远地,听见店里在放娃娃的歌,小北笑了。这是她上次在店里反复听的,她对磊子说,娃娃的声音是沧桑的,你听她唱:“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悲伤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多么绝望的坚强。
后来,磊子给她发短信:这样坚强的女孩子,一定可以找得到属于她的幸福。
磊子在门口,看见他们两个远远地走过来,他偷偷地冲着小北做鬼脸。然后,转身帮宋然煮咖啡,给小北倒了一杯柠檬水。
宋然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接听,脸上有不耐烦的神情。他起身,离小北一段距离,但是小北听见他在说:“妈,我不想和她结婚。妈,我暂时不回来。”
他走回来,尽量压抑情绪。小北用勺子反复拨弄水杯里的柠檬,安静的房间里,听得见勺子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宋然离开的时候,这座城市下了一场雨,仿佛一夜之间,冬天就到了。小北每天回家煮一锅粥,熬啊熬啊,屋子里“咕嘟咕嘟”充满白粥的香味。宋然说过,从没有喝过这样美味的粥。小北没有告诉他,自从母亲去世,她就学会了熬粥,和父亲就着暖暖的灯,靠在一起喝粥,她觉得幸福就是如此。可是,连这样的幸福都失去了。她没有人可以依偎,连粥都变得没有了香气。
因为缺少爱,所以格外懂得爱。
小北每个周末都会去海洋世界做志愿者,她希望帮助需要的人。只有那一刻,她才觉得不孤单。人潮中,那些精致的瓷娃娃一般的孩子们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舔着冰淇淋,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
宋然写信来,用毛边纸,工工整整的字迹:小北,你看,圣诞又到了。我闻到了自由的气息,觉得快乐。你喜欢陈升吗?他是个自由的人,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小北去买陈升所有的唱片来听,这个老男人,晃着脑袋咿咿呀呀地唱歌,喜欢大海,喜欢旅行,喜欢海豚。有时候,她就在他的歌声里睡着,梦里看见光滑柔顺的海豚,这是一种奇妙而聪慧的动物,它们有噘起的嘴,性感极了。小北在海洋世界认得一只海豚,她叫它北北。北北是个女孩,叫起来仿佛婴儿。
小北回信:我喜欢陈升,也喜欢北北。北北是只海豚,会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但是,陈升歌里《海豚阿德》的阿德在哪里呢?
青春是离弦的箭,一年又一年。
那些来来往往的信,已经塞满小北的抽屉,还有宋然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其中一张写着:小北,你猜,我在亚琛这个边界城市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是一张suzannevega(苏珊娜薇格)的旧唱片,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坐到Tom’s dinner,告诉你,我有多喜欢这首歌。
小北已经是经理助理了,她开始习惯穿高跟鞋,偶尔有机会和经理一起坐商务舱飞北京,飞上海,但她从来没有邂逅宋然。她知道,她只是幻想,幻想和现实总有差距的。宋然的面目有些模糊了,小北以为她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就这样,在时间的长河里淡了痕迹。
宋然,我以前一直用强生婴儿乳液,我以为我永远不会长大,不会老去。可是,这次我去香港出差,在莎莎店里,买了一套资生堂,因为,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有隐约的皱纹了。我就这样老了吗?小北还是习惯用信纸给他写信,和他说话,仿佛是和另一个自己说着。
小北,上个月,我的母亲去世了。在她生前,我总是和她斗,不肯屈服,可是突然间,我觉得很疲惫,我永远失去了她,连吵架的机会都失去了。我想回她的故乡希腊,我希望她原谅我。
小北想提笔回信,却写了又撕,她和他,好像突然变得亲近起来。可最终,她还是没有写。
已是2006年的夏了。
收到宋然从Santorini(圣托里尼)寄来的信。他说:“越来越喜欢这个慵懒的国度,还有爱琴海,蓝色的眼泪。小北,我坐在海边,突然想起你,如果你在这里,会不会很快乐?”
小北光着脚在地板上看旅行手册。希腊,蓝白二色的纯净世界,那座叫Santorini的小岛,坐落在爱琴海上,是有情人的天堂。
今年的年假,或许可以考虑去这个地方。小北想。阳光,海水,自由。
宋然,我的窗外有一轮月,过几个小时你也会看见。想到这月亮你也能看得见,心里便很欢喜。这是小北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小北开始收拾行李,把旅行地图放在夹层里。已经买好了去希腊的机票,然后,就会坐在Santorini的星空下吃起司派和果仁蜜饼。不知那一轮明月是否照得见她的内心,那里有一片海洋,倒映着彩云。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