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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天七点半,老张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片绿化带,走走停停,最后踱到踩秃了青草的松树林里,等着。
  像年少时在村头麦场等放映队,这种等待其实是带着一些惊喜和希望的,并不焦急,很享受。
  老张所站的这片松树林位于绿化带的南段,连接着绿化带和菜市场。这里是南四环,打开地图可以看到天安门所在的中轴线从北往南轻轻一画,正好穿过这里,中轴线以西叫和义西里,以东叫和义东里。不管东里还是西里,每天在这一片活动的都是老人和小孩,小孩和老人。年轻人只有在城市的西窗闪射着落日的余晖时才颠簸在各式庞然大物上回家。
  老张就是这些老人里的一个。现在他正眯缝着眼四处打量,基本上看几眼就能找到自己正在等待的那个人,虽然彼此并不认识。然而今天那个人始终没能出现,说实话他有点无聊,就蹲下来,在阳光不错的松树根下,回忆着昨天的有趣儿。
  昨天来的是一个江湖郎中,三十来岁的光景,人长得五大三粗,有一副嘶哑但穿透力强的大嗓门,像声嘶力竭的摇滚歌手,配着河南腔,声音就有了质感,严丝合缝地灌满你整个耳腔,倒也顺得很。
  大家都被这份顺得很给粘过来,围成一团看他打开军绿色复古邮差包,摆出各色石头、两瓶矿泉水、一卷卫生纸、一个不甚干净的玻璃杯,还有一些装着貌似草药的小袋子。
  这个大牛眼先是唱词,表示自己给大家送福来了,不像医院大夫用机器坑人,而是用国粹——气功,给大家看病,要的是诚心诚意,哪怕发功耗费了自己的心力。为了让众人信服,先是用右掌劈开两块木板,接着劈碎一斤豆腐大小的石块。大伙儿有些服了,好家伙是有真功夫的,石头都劈开了呢。当然蹲在里围的老张看到了石块上沾着血。
  看到真功夫了,老头老太太们就开始掏钱了,多则一百少则一块,大牛眼收了钱继续唱词,扇了自己一耳刮说,给一块的叔叔阿姨们是瞧不起自己,街头卖艺的也没这行情,自己露的是真功夫,人穷志不穷,一块钱的请自行取回。
  老张也掏了一百,他不计较功夫真假,看在石头上那团血,不容易。
  接着大牛眼就给掏了百元大钞的发功,先用玻璃杯喂老张喝下一粒丹药,然后把老张的毛衣撩起来,在后背贴肉拍上一块巴掌大的锡纸,右掌对准锡纸发功,左掌顶住天灵盖,老张立即感到后背的火热和头顶的麻酥,几乎听到了后背那块肉在嗞嗞作响,于是挣扎着逃脱。大牛眼说,忍着忍着,这是为了打通任督二脉。慢慢地老张感到身子骨的确轻巧了不少,大牛眼拿出了几包草药,让老张带回家按日服用,打了八折,只收了三百块。
  大家伙看到了老张的反应,都踊跃上前,人人都感觉到了疗效,六七十岁的人,谁没个腰腿疼风湿病,活动筋脉再好不过。结果每个人都打了八折掏了三百块买草药,只有子涵的奶奶掏了两百,因为赶着要去交电费。
  大牛眼利索地收拾了家伙,喊一句散了吧,就重新装好复古邮差包,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菜市场的人流中了。大家围拢一堆,纷纷交流着看法。
  老张不说话,背着手听一个绰号叫总理的小老头发言。这个人呐,功夫是有的,假不了,就是那药啊,我看大伙儿别吃。小老头穿得讲究,一身绛紫色羊毛开衫、一顶深灰呢帽、一双锃亮崭新的牛皮鞋,总是要去吃喜酒的打扮和排场,最后得了总理的外号。
  也许功夫也没有,就跟那块锡纸有关呢。附近羊蝎子火锅店的小伙计插嘴道。
  怎么可能?试过功的老头们打断他的猜想,这个人功夫是有点的,至于那药就不好说了,其实啊,无所谓。
  不都说了嘛,和义的老头和老太太最好骗嘛。老张作了最后的总结,西里和东里的老人们都笑了,也满足了,拿着菜纷纷回家,快到晌午该做饭了。
  老张回去后把药搁在阳台的杂物筐里,热了热昨天晚上剩下的西兰花和大米饭,一边吃一边看大牛眼给他留的电话号码,老张没有打也不会去打,一般是假的,打它干什么?这片松树林里每天都有新鲜玩意儿,哪来得及深究消化。
  老张这么想着就摸摸后背,锡纸还在,用食指抠了一角就势一揭,拿在手里看看怪恶心的,就丢了。再抬头看到一个瘦高个少年背着马扎和蛇皮袋走走停停,脸上闪烁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气息和跃跃欲试的精神头。老张一个激灵站起来,这就是今天要等的人。
  少年过分地羸弱,头发老长,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和昨天来的大牛眼一样,也是脏兮兮的牛仔裤和看不出原色的廉价球鞋。老张曾经想过,每天来到这里的人其实是有圈子的,他们可能租住在胡同里的一处,白天出去各奔门路,晚上回来一起交流。也不知道里面的哪一个有一天来到了和义西里的这片松树林,狠狠地捞了一笔,心满意足地回去,告诉了其他耍江湖的,接着口耳相传,几乎一天来一个,干什么的都有。老张感谢这个圈子的存在,他总结了,人最怕的是有大把的时间花不完,现在这片松树林就可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少年选了背树向阳的地方,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大毡子,堆满麻将大小的木牌。老张发现一张木牌写着一个汉字,多看几张就发现是姓氏,看来这个少年是算卦的。待招牌摆出来,果不其然:一分钟算出命里注定你姓什么,三块钱一次,不准不要钱。老张就喜欢这种有点难度的。他先在旁边围观,几个眼熟的老汉上前试了一把,纷纷说准,都掏了三块钱,有的还想再试一次。老张有些按捺不住了,慢慢走近里围,半信半疑地说,真有那么邪乎?我也试试。
  少年的眼睛在一缕刘海后面闪烁不定,透着狡黠,吐字急促,示意老张先从木牌里挑出自己的姓,看准了然后丢回去,随意搅和,随即拿出一把小黄尺丈量老张的右手纹路,嘴里念念有词,口述记下了某些纹理之间的宽度和长度。老张听不清少年嘴里的念叨,只看他这双微微发颤的手,骨节处并不像自己那样突出,指尖细长,指肚透亮,手掌柔软,一色地青白,秀气得很,像女人的手,表露出主人没有做过什么苦力,但灵活敏捷。老张注意到这些人啊,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像昨天卖假药的有一副大嗓子和气功。今天这个瘦小子,手指就灵活得超乎常人。
  细长柔软的手丈量完了之后就伸到杂乱无章的木牌里扒拉了一番,食指和大拇指准确无误地捏住了老张刚刚拿出来的那张木牌,张姓。老张喜滋滋的,果然有意思,伸进上衣内兜里,掏了十块钱出来,用骨节粗大的手递过去。细长手擦了一下鼻子然后敏捷地收过去,拉开腰包拉链找零。大手伸出去摆了摆,不用找零,我还要算。然后又到木牌里大大方方地拣了一块再扔进去。   细长手再次灵活地在大手上丈量,老张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厚实宽大,其实不但骨节突出,哪个地方都突出,老年斑突出,老茧突出,纹理浓墨重彩,不动不摇稳扎稳打,就像颐和园的那座石舫,托住了少年的手指在其间跳跃。葱白似的不蔓不枝光溜修长的手指再次伸向木牌,捏了一块扣在厚实温暖的大手里。老张翻过来一看,尹姓。他默默地不说话。
  大爷,你还可以再测一次,你给了我十块钱呢。少年说。
  老张眨眨眼,再次从木牌里翻了一张。少年还是敏捷地翻腾一番,最后捏出来一张,李姓。
  大爷,我测得准么?少年含糊不清地问,因为发音短促声音又轻又弱,几乎随风滑到南面的人工湖里。
  你说这三个姓都是谁的呢?老张轻轻地问。
  少年看着老张的神态,略略沉思了一下,老到地说,您姓张,您老伴儿姓尹,您的老人姓李,应该是老母亲吧。
  老张感觉到鼻头的酸楚,嗓子的哽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大手一撑膝盖,从马扎上立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年愣了一下,透过腿与腿之间的缝隙看着,这位大爷虽然步履矫健,但他的步子没有节奏,有些踉踉跄跄。
  老张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这么大的一个北京城,这么热闹的车水马龙,这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有谁了解他老张,有谁知道他先走了一步的老伴姓尹,有谁知道含辛茹苦把自己兄弟三人带大的老娘姓李,哪怕儿子儿媳。老张想,自己如一粒芥草落到熙熙攘攘的这里,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呢?叨扰了别人也难过了自己,走在了兄弟老婆父母的后面,无依无靠还赖活着,老张啊老张啊,你真成了老不死的。
  老张实在太累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自己走了上千个早晨的草坪小径,有穿济公服给别人按摩的老头,也有正给别人剃头的中年妇女,更多的是在广场上吹拉弹唱的老人。这些面孔每天都见几乎很熟,但是他又好像一个也不认识。老张不太会说普通话,再加上本来就寡言少语,他几乎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
  以前村子里也有秧歌会,老张年轻时也爱看,但也只是看,二十二那年看中那个赶毛驴的姑娘,她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脸颊上画着两个大红蛋蛋,驴头挂在身上,她踩着高跷边走边唱:正月初三回娘家,回去就不想回来啊,婆婆脸黑心更黑,想告诉亲娘又怕她心疼,难为死我这初嫁的新娘……少女明明嘴里怨着婆家,脸上现的却是对嫁人的向往,娇嗔动人,老张看呆了。家里穷,二十二了还没说上媳妇,跟老爹说了心意之后,老爹和老娘屋子里的煤油灯很晚才熄。托媒人打听了,姑娘是尹家村的一枝花,眼高,都二十了还没嫁出去。说来也怪,外面大红大浪,走了这一拨又来了那一拨,然而他们这个村子就像睡着了似的,地主的土地和和气气地拿出来了,批斗也是和和气气走了过场。老娘不久就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以前也是小地主,土地没了,家私还有,老张的娘当初也是李家庄的一枝花,知道尹家村的姑娘要什么,托媒人送过去一对银镯子。兵荒马乱的时节粮食最珍贵,但老张的娘明白,这姑娘爱惜自个儿,自己嫁人了,粮食带不走吃不着,镯子可是实打实地戴在她手脖子上呢,还是美物,谁看见都爱不释手。
  老张伸手到内兜里摸出一个布袋,把布袋褪去,露出一对儿有些乌黑的银镯子,沉甸甸的,花草浮纹,内刻“天顺 中和足纹”,某些地方被布袋摩擦得微微光亮。老伴去世后,他就一直贴身带着。尹妹子走了五年了,生前吵了一辈子架,老张后悔光挑模样没有挑脾气,但是老伴撒手一走,老张才明白过来,吵架才会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起有伏。如果现在老伴活着,他才不会听儿子的话,房子拆迁后不会拿补偿金给儿子还房贷,最后老无所依地来北京让儿子给自己租了一间小房子,而是在老家挑个空气好生活方便的小区,买个小公寓,就自己和老伴住。好多次在梦里,老张都对老伴说,尹妹子,你和我吵完最后一架再走吧,我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和别人吵一架了,我每天说话不超过二十句,都捂成口臭了。说着梦话睁开眼,面对着还是那堵冷冰冰白煞煞的墙。城里没有月光。
  老张被黑色音箱里传来的刺耳声拉回现实,他朝算卦的那个摊子望了望,人不多了。心想,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谁也没这个小孩了解自己,要是儿子儿媳不当什么丁克族,自己的孙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算一算还真是,再细看少年的眉眼,和年轻时的自己未必不像,都是深眼窝狭长鼻梁。老张倾诉的欲望在慢慢滋生,他又折回去,找个不起眼的树根蹲下,等少年收摊。
  临近中午,人们都急匆匆拎着菜回家,老张看到少年开始折起马扎,于是也站起来慢慢靠近。少年理好编织袋就往天桥走去,老张想果然不出所料,他要去乘快速公交。老张尾随着少年也上了快速公交一号线,直至终点站前门下车,然后转地铁二号线,最后转四号线,在魏公村下车。
  地铁口的对流风呼呼地吹过来,老张经不住吹,眼前蒙了雾,又怕跟丢了,一边擦泪一边疾走,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老张觉得有些难堪,抹干手背上的眼泪,盯住少年的身影,继续跟上去。少年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门口卖切糕和煎饼果子的小区,这倒是让老张有些意外,他继续跟着少年穿过两栋灰白高层,最后走进了一栋没有一丝光亮的五层公寓,一直爬到顶层,少年停住了,回头看着老张,老张也停住了。
  少年蹲了下来,往地上扔了一张轻飘飘的东西,说,大爷,这是您的十块钱,别再跟我了,成不?
  老张大口喘着气儿,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跟着我干吗?我没有抓你来我摊子,是你自己来的,我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大爷,我一个人不容易,放过我吧。
  老张喘匀了气,说,孩子,我就想和你聊聊天,没别的意思。我一个老头子,抓你干吗?你算得挺准的,我愿意花那十块钱。
  和我聊聊天?少年迟疑地说。
  对。我请你吃饭,成不?
  一老一少又摸索着走出公寓,来到了附近一个家常菜火锅店。少年有些谨慎,还在考虑着要不要进来,老张拍拍他的肩膀,从里兜掏出了两百块,说,我有钱,放心吧,不是蹭吃蹭喝的骗子。   少年撇撇嘴,说,还不知道最后谁蹭谁呢。
  老张点了羊肉时蔬和菌菇,店里的人不多,可以说很安静,冬日的阳光洒进来,照着温亮的不锈钢火锅,老张很满意,这可是他第一次和自己认识的朋友下馆子吃饭。
  少年把编织袋放在脚边可以最快提起的位置,一副无所谓的架势坐好,两只手在桌子下缠绕打转,不说话。深眼窝直直地盯着老张。
  老张说,我心脏不好,不能喝酒,你要不要来点?
  不要,我也不喝。少年急忙摆摆手。
  那好,咱就喝茶吧。孩子,你姓什么?多大了?
  少年警觉地看着他,不说话。
  哦,你别误会,我就想认识一下你。我姓张,就住在刚刚那个和义西里,来北京三年多了,住在儿子帮我租的房子里,没工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孤寡老人。
  你这种情况不算孤寡老人,少年老练地说,孤寡老人是指完全没人照顾的老人,你还有儿子照顾,不算。
  老张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说,其实都差不多。
  不一样,还有一种说法是空巢老人,你可能算那一种。
  空什么?老张新奇地问。
  空巢老人,鸟巢的巢,就是有子女照顾但是不住在一起,常年自己居住的那种情况。
  哦,空巢,老张玩味似的又说了一遍,呵呵,这名字起得好,可不就是鸟从巢里飞走了,窝空了么。我周围几乎全是我这种空了巢的老人。
  其实你还算有福气的,你没看报纸上说,好多子女不赡养老人,还把老人丢到天桥下呢。少年一边说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麻酱淋漓的涮羊肉。
  那是作死。老张一生气,声音高了八度,引来其他人的观望。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连忙补充道,一个人啊,连亲爹亲妈都不管,你说还能叫人吗?算了,我们不说他们了,来,吃饭。
  少年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头真真儿有趣,素昧平生却请自己吃饭,说起话来倒也实诚,于是也慢慢透露了自己的状况。他姓陈,今年十八岁,因为瘦弱未发育完全,看上去就像十五六岁。山西人,中学毕业后就退学了,来北京投奔姑姥家的二舅。
  你二舅呢?老张问。
  他啊,他出差了。小陈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老张本以为少年会说得再多点,有些失望。
  我说大爷,小陈看看桌子上的菜说,我不爱吃蘑菇,就爱吃肉,能不能再点一盘羊上脑?
  哦,行行,点吧点吧。老张记得羊上脑是四十多一盘,有些心疼,但是已经说请客了,不能小气,不就一个小孩儿,还不管人家饱么?
  羊上脑来了,老张主动推到了小陈那一边,小陈也不客气,夹起一筷子就扔到锅里。热气渐白,老张透过氤氲水汽看着吃得正香的小陈,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
  小陈愣了一下,没说什么,继续低着头往自己嘴里塞。
  吃完饭老张结了账,一共236块钱,老张想,就当又买了七包草药。
  站在火锅店门口,小陈说,大爷,我要回家了,天也挺冷的,你也回去吧。
  老张看了看他,心想,吃完饭就要走,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呢。
  看到老张不想走,小陈就放下编织袋,搓一搓双手,说,大爷,你为什么请我吃饭呢?
  老张想,你可是问了。酝酿了一会儿,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路,说,你是这个城里唯一知道我老伴儿和老妈姓什么的人,我连我儿子都不敢打包票。冲这一点,我觉得请你,值。
  少年有些意外,老头子还挺讲究,但是想到自己其实也是用了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于是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爽快地说,大爷,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咱俩见着了也是缘分。这样吧,你请我吃了饭,你看看我能帮到你什么。有言在先,不准问我是怎么算卦的,这个我真不能说。
  我不问,不问,老张摆摆手,我只管你知道就行,别的我不感兴趣。至于帮忙,我倒真的想让你帮帮我。老张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事?
  我想找一份工作,也不在乎挣多少钱,就是想有点事干。
  哦,这样啊,小陈算是看明白了,这个老头子,温饱不愁,病根就是闲得慌,于是想了想,说,倒是有一个去处,我之前在一家影楼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徒,那里晚上需要一个人看门,我觉得你挺合适。
  是么?在哪里,要不咱们现在就去看看?老张高兴地说。
  也行,就在中关村步行街上,公交车不过几站路。小陈又略略思考了一下,说,可是吧,那家经理人不咋的,我当时就被他拖欠工资,要了好久才给我。
  哎呀,不怕,我一个老头子,认真干活,他还能欺负一个老人?走,去看看。
  影楼就在中关村步行街上,开在鹿港小镇和金钱豹之间,富丽堂皇。老张一开始有点胆怯,从外面看明镜似的落地大橱窗,里面灯光摇曳,好几个真人大小的模特儿穿着华贵的婚纱立成一排,派头十足。但是觉得在小陈面前不能露怯,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从罐头厂的电工职位上退休的,来到北京后儿子还带自己去中央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吃过两百多块钱一位的自助,有什么好怕的?这么一想就大大方方地进去了。
  经理正发愁上哪儿去找合适的看门人,不想自动上门了。看看老张的外表,羽绒服前襟干干净净,手脚也利索,再一打听,孩子也在北京有稳定工作,就复印了老张的身份证,算是同意了,小陈帮忙签的合同。押金1000块,括弧里写的必须第二天补交,工资一个月800块,包住(完全是废话)。老张很满意,这是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还是签了合同的。
  大爷,经理再三嘱咐,我们呢是因为认识小陈才没带您去体检,您晚上一个人看店要注意身体状况呀。
  放心吧,我身子骨硬朗得很,再说了我还有小陈帮忙呢。说着向小陈眨眨眼睛。
  小陈点点头。
  你们这是什么关系?经理疑惑地说。
  小陈看看老张,对经理说,您就当他是我爷爷好了。
  老张开心地笑了。   二
  老张现在是有工作的人了,他觉得走起路来都不一样,早上跟往常一样去松树林里转了一圈。今天什么人也没来,甚至连济公按摩师和剃头摊子都不在,只有那些吹拉弹唱的。老张第一次觉得无聊,于是快速离开了绿化带,回家收拾行李,直奔海淀去了。
  老张想一个人去交押金不太保险,他还是想让小陈陪着,就当是见证人,可是上哪儿找小陈去呢?昨天只顾得高兴,和小陈分别后就坐地铁回家了,还没来得及留下电话号码呢。老张按照记忆从四号线的魏公村站下车,找到了门口卖煎饼果子的那个小区,快步走过去。再定睛一看,在煎饼果子摊前弓着背搓着手等着煎饼的人可不就是小陈么?老张高兴地走过去,说,小陈,你在这儿啊。
  小陈转过睡眼惺忪的脸盯着老张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昨天遇到的怪老头,于是笑笑说,啊,我买早点。
  还没吃呐?老张说,我刚想去影楼付押金,觉得没你在有点心虚,就过来找你了。
  哦,小陈只顾接过来热腾腾的煎饼,狠狠地咬了几口,满足地吞下去,把肠胃热乎熨帖了,才懒洋洋地说,其实没什么呀,你自己也可以的。
  哎呀,我还是觉得有你在比较靠谱,你和经理比较熟。
  小陈耐不住老张啰嗦,说,行了行了,我陪你去,走吧。哎快点,车来了。
  付好了押金放好行李,老张就被逐出影楼了,按照规定,他只能每晚九点半打烊的时候进店。街上也没处可去,老张就一直跟着小陈走。
  两个人走到了步行街南口的黄庄双关帝庙,倚着墙根儿晒太阳。一只喜鹊从他们头顶稳稳地滑行,俯冲到另一个枝头上。今儿是常见的北京天气,晴,却不明朗,天空是一种灰蓝色,但足够让人心情好。老张酝酿了一会儿,说,小陈,今天不上班吗?
  小陈挠挠头,看了看太阳,说,时间都让你耽误了,我去哪儿开工?
  哦,老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小陈转过来看看他老实巴交的脸和被风吹乱的灰白头发,心想,这个老头,怎么就爱和自己凑一对。罢罢,跟着就跟着吧,也不是坏人,自己最近确实手头紧张,能跑的几个地儿都跑了个差不多,今天老陈不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开工,城管抓得严,二舅发短信过来提醒过自己。
  大爷,在外面吃太贵,买点打包回去吧。
  老张一看小陈邀请自己了,很高兴,急忙说好。本来以为会买点蔬菜和肉什么的,没想到小陈就挑了些鸭脖、鸡翅、瓜子和几瓶饮料。
  老张怎么也想不到小陈住的地方是这样的窘迫,就在小区最破的一栋楼的顶层,租了一间小屋,没有窗户,是厨房改成的,进门直接就是一张小床,油烟机也没拆,黑漆抹乌地吊在头顶。小床的一边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另一边辟出来细长的一溜,看来就是睡觉的地方了。要不是墙上挂满了小陈的素描,老陈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小陈不好意思地说,这里一个月只需要750,没有更便宜的了,就将就着住了。
  老张看了小陈的几幅画,说实话,他不懂美术,不会看,但是觉得画得像,只一支铅笔就把人画得活灵活现,那就是好。老张感到很意外,说,小陈啊,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心想难怪长了那么一双手。
  嗨,画着玩的,咱又考不上大学,还能指望着走这条路么?小陈边说边把床上的杂物推开,辟出一块空地让老张坐,然后麻利地打开袋子,把零嘴儿摆得满当当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张急忙说道,你有才华就不要浪费,现在不比以前,有书念就赶紧念,别忙着算卦的营生。
  难道考上了就能去念?我早打听了,从学习到参加高考再到大学读完,10万块只是个底数,我老家全部家当卖了也没有10万,想都别想。小陈满不在乎地说,吃饭吧,甭看了,我老早就不画了。
  老张摇摇头,说,我觉得你应该读书,先别管花销,考上了再说。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帮你。
  你帮我?小陈愣了,这个老头子会不会脑子有病啊,帮自己读大学?别说自己的二舅,就连亲爹亲妈都不支持自己学美术,当初的确是抱着这个梦想来的,但生活可不按照你给的剧情演,他小陈早就妥协了。
  是啊,我可以帮你,借你钱,你读完大学还我就是了,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要是我没撑到那时候那你可就赚了,可以不用还了。老张打趣儿地说。
  小陈觉得老张人太善良了,说,大爷,出门在外不能太实诚,这样会上当的。
  我这不就跟你实诚么,你知道吗?我没孙子,儿子儿媳不要孩子,我要是有孙子的话,该是你这么大了。老张感慨地说。
  小陈默默地没有说话。
  晚上老张正式上班了,影楼没有属于老张的单独的房间,九点半打烊了后老张开始履行合同上的义务,在大厅里铺开一张折叠床——睡觉。老张想,其实也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以前是个小屋子,现在换成大屋子,以前小屋子只能搁一张双人床,现在大屋子摆满了高贵典雅的婚纱。老张想,要是老伴还活着,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些折折叠叠一层又一层的大裙子,看着的确挺美,还镶着钻石,被窗外的霓虹灯一照,亮晶晶的。
  第一天难免新奇,老张和小陈细细地逛了一遍影楼的里里外外,影楼的家具看着是欧式的够高档,但是老张一掂量一敲打就知道是空壳子,空有架势。大理石台面倒是真材实料,楼上的摄影棚已经锁好了,里面是影楼最贵重的东西——摄影器材。老张的任务呢,就是看好了下面的这面落地大窗,没有上保险锁,晚上在模特儿头顶打下一束暗光照在高贵的婚纱上,从窗外看来,奢华梦幻又浪漫,符合所有女人对于婚纱的幻想,这也是经理所要达到的效果。
  老张坚持让小陈回去,自己值班,说实话他几乎是带着雀跃的心情,小陈拗不过就走了。老张一个人在大厅里走了几圈,先走了一圈大踏步的,然后又走了一圈背着手踱步的,跟帝王巡逻一般检阅了一排排穿着婚纱的模特儿,看到哪个姿势不对了、婚纱礼服穿歪了就批评一番,然后细心地整理好。不知不觉过了睡觉的点儿,老张想,完了,亢奋了,恐怕要失眠了。于是赶紧到折叠床上躺好。这一躺下就知道糟了,首先是橱窗里的灯还亮着,然后是外面还闪着霓虹,圣诞树上的小灯泡全都亮着,闭着眼都刺得太阳穴疼,像有钢针在扎。老张只好把折叠床推到两排模特儿之间,在层层细纱的遮蔽下,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老张在迷糊中听到有人说话,是经理来了。经理找了半天,没看到老张的人影儿,于是就喊道,老张,老张!老张一个激灵爬起来,说,我在这儿。经理看到了被层层白纱掩映着的老张,立即大叫一声,哎呀,老张,这些婚纱可是很贵的,每一件都是从海外定制的,上千上万块,你怎么枕着婚纱睡觉呢?说完了用怪怪的眼神看着老张。
  老张愣了一下,赤红着脸说,我没有枕着婚纱,晚上那边的灯晃眼,我就搬到这边来睡。
  灯晃眼你可以戴眼罩啊,再说也可以转到不晃眼的一边呀,干吗一定要跑到婚纱里头?老张,咱们可是签了合同的,我每天早上一来都要进行清点,出了什么岔子你可要负全责的。
  老张没有再言语,默默地收拾折叠床,心想给人家打工果然不是那么轻松的,老张啊老张,你这是打退堂鼓啦?可不能啊,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才一天你就辞职了那谁还看得起你?难道你想回松树林里继续看那些骗人的把戏?
  老张整理完折叠床,走到正在清点的经理旁边,说,经理,我今儿晚就挪到你指定的地方睡觉,不会再睡在那儿了。
  经理点点头,说,行了行了,回家吧,马上就要开门了,你个老头子在大厅里晃荡也不太好看。老张转过身,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只是觉得嗓子眼儿里拧巴得很,苦涩得很,使劲用力,吞下去了。
  刚出来,小陈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煎饼果子,说,大爷,下班了,昨晚睡得好不?
  哎,老张看到小陈觉得舒心多了,立即倾诉道,这个经理对待老年人也太不客气了,怎么说我也是长辈,他嫌我在婚纱里睡了一觉,把婚纱弄脏了,我哪能那么不知好歹呢?
  您不用管他,小陈愤愤不平地说,我在这里当学徒的时候,他也是这副嘴脸,说到底他也是帮别人打工,夏天的时候没人看店,他只能亲自上阵,还穿着三角裤衩在婚纱里游荡呢。我从外面的落地窗看得一清二楚,裤衩还是红色条纹的。偷偷告诉您,他外号叫草莓鼻子。
  哈哈,老张开心地笑了,这货,还有脸说我。
  大爷,你来这里上班真不用告诉你儿子,他要是发现你不在家怎么办?
  不用,老张很坚定地摇摇头,告诉他了这活我还干得成?反正他也不来我家里,每次来接我都是提前打电话,没事!
  要是睡得不好就不要干了。小陈说。
  不不,老张感慨地说,你想想我之前过得多闷,现在有份工作对我的心情啊健康啊各方面都好,还管住。我想好了,我每个月挣下的800块你就拿去买美术材料吧,不要考虑学费的事,先考上再说。
  小陈一手捏着早点,怔住了,幽幽地说,我不用。
  哎呀,没有白给你,就当我借给你,你以后有出息了还我。老张乐呵呵地说。
  小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低头吃早点。
  可是我有个条件,老张说,你可不能再去摆摊算卦了,赶紧复习考试吧。说是不考,你那床头上摆着的复习资料,我全都看到了。孩子,考吧,我这辈子那是因为来不及了,你来得及啊,要抓住机会。人活着啊,总有那么一些时刻一些机会摆在你面前。但它不常来,你要抓住了,这辈子就行了;抓不住,这辈子也翻不了身。
  小陈实在吃不下去了,哽在那里,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一个人在北京,被人骗过被人打过被房东驱赶过,也有两天没吃东西的日子,但他从来不哭,都挺过来了,今天却挺不住,慢慢咧开嘴,哭了。
  老张急忙拍拍他肩膀说,你这孩子懂事,也说大人话,但是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小陈赶紧抹干了眼泪。
  在老张的鼓励下,小陈报了一个美术班。每天白天,老的就陪着小的去美术班上课,每天晚上小的就陪着老的去影楼值班。老张很喜欢画室的氛围,一堆孩子聚在一起,有的削铅笔,有的整理画板,地上到处都是铅笔屑和橡皮泥灰,空气里也充满了铅笔木屑的清香。准备工作就绪,一个中年大妈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大家围绕着她撑起画板,听完老师简单的讲解之后,就开始动笔了。很安静,只听得到铅笔滑过素描纸的声音,唰唰唰,像蚕宝宝在吃桑叶,怪好听的。老张就坐在小陈的后面,看他先是画了一个大体的轮廓,奇怪的是把人体分成好多个方块,然后一点一点地描啊描,渐渐地就出现一个头,然后是一个身子,慢慢地,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全出来了,也怪,就这么一张纸,瞬间就变得立体了。一晃快到中午了,老张一点也不觉得乏味,有滋有味地看着小陈画完了这幅人体素描。
  中午两个人一起来到校门口的麻辣烫店吃饭,老张直夸小陈画得好,因为那些人都画得没他像,除了不是彩色的,就跟相片似的。
  我画得不好,小陈脸红了,影子拖得太长了,有些假了。
  下午是水彩,这是小陈的弱项,他认真地对着一块蓝布上的三个水果一张白盘子临摹静物写生。老张觉得这个也有意思,近看了什么也不是,得站远了才看得懂。
  渐渐地,老张和画室里的学生老师都熟了,有时候还能说出点门道,指点一下大家的画作。跟着这些学生,老张知道了有一种东西叫微博,上面每天发布好多信息,学生们休息的时候都会读上面的新闻和笑话。老张还知道了有一家什么东西都卖的商店,叫淘宝,学生们为了省钱,都在上面买平时练习用的美术材料。小陈没有电脑,也让别的同学帮忙代买,快递直接送到门口,还是老张去签收的呢。有一天,有个同学读了一条新闻,特意点名让张爷爷听,原来是一个淘宝卖家,趁着“双十一”淘宝天猫网搞活动,进行新装上架,但是苦于没有模特儿,于是她就让自己身高170,体型瘦弱的外公担任模特儿,这位潮外公头戴假发,身穿粉色大衣和紫色丝袜,别提多有型了,连外国的大歌星都成了他的粉丝。
  老张激动得不得了,赶紧让同学们把图片放大了给他看,可不是,这位潮外公比店里的那些假模特儿还带劲儿,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老张想,了不得,与时俱进,自己要向这个同龄人学习。
  不知不觉一个星期过去了,老张的儿子又打电话说,到了年末会议比较多,太忙了不能一起吃饭。老张其实巴不得,但为了不露出破绽还是假装心情不好很惋惜,儿子又说了好多好话然后挂掉了。这是老张第一次觉得无所谓,我忙得很呢,谁有时间陪你吃饭。半个月后,儿子又来了电话,说儿媳妇要来这边接他去吃饭。老张紧赶慢赶花了一个小时回到了和义西里,刚亮起屋里的灯,媳妇的车就到了楼下,老张又急急忙忙赶下去,跟演电影似的。老张可没想到会这么紧张刺激。   影楼那边倒也顺利,一开始老张晚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小陈出主意说,就睡在婚纱堆里,第二天一定在那个草莓鼻子来之前把床移位,这样啊,他什么也没得说。
  老张也觉得这个方法好,草莓鼻子又不会半夜来查岗。于是就用这个方式,果然安然度过了一段时间。经理早上一来就不停地扫瞄婚纱,但是老张早就整理好了,什么破绽也没落下。
  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天,老张特意领着小陈去了影楼,刚到门口,发现自己的洗漱用品全部被堆在门外,草莓鼻子抖着一脸横死肉说,老张,你被解雇了,原因就是你没能遵守我们店里的规定。
  老张蒙了,说不出话来。小陈反应快,一步上前,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好,那我就说清楚一些,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爷爷,天天睡在婚纱里边,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老变态,影响了店里的生意。
  老张哆嗦着,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草莓鼻子笑了,你以为你每天早上把床移走我就不知道了,你身上那老人味儿可移不走,婚纱那边全都是这股味儿,我鼻子灵得很。
  老张还没反应过来,小陈的拳头已经出去了,不偏不倚一拳打在经理的鼻子上,边打边骂,我让你灵得很,打死你这个草莓鼻子,我打死你!店里其他的人赶紧来拉架,草莓鼻子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胖胖的短短的手指间有星点红色流出来。小陈还不解气,骂道,你敢骂我爷爷,我打死你这个死胖子!
  老张怕小陈吃亏,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于是一把抱住小陈说,好孩子,不跟他一般见识,不打了不打了。
  小陈气呼呼地说,把工资和押金给我们,我们就走人!
  还想要钱?经理擦干鼻子叫道,我现在就拨打110,你们动手打人,我要去医院作检查。还弄脏了我们的婚纱,好好算一算,该赔多少!
  你,老张哆嗦着手指指着他骂道,你欺负老幼,丧尽天良啊你!
  几个化妆师和摄影师全都冷冰冰地看着经理,经理有些心虚了,拉开收银台抽屉,点了1000块,说,算我倒霉,这是你的押金,拿了滚蛋,但是工资一分也没有,再多待一秒,连押金也没得拿!
  小陈拿起押金,背起行李,就拉着爷爷走出去了。
  一老一少哆嗦着沿着步行街走了100米,怎么也走不动了,全都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哭了起来。老张哭着说,人老了,废物了呀,让这么个矮胖子欺负了。小陈哭得更厉害,说,爷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冲动打他,让你一个月都白辛苦了。老张说,傻孩子,怎么能怪你,你是帮爷爷气不过啊,早知道我就用他的婚纱擦鼻涕擦脚趾。不尊老爱幼,会遭报应的。爷爷,你看店里的人都不帮他,大家都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小陈扶着老张的背说。
  俩人哭了骂了也累了,安静了下来。天黑了,新中关、欧美汇鳞次栉比的大厦开始灯火灿烂,行人如织,步行街上到处是卖儿童玩具和女人打底裤的小商贩。一老一少默默地看着小贩们头顶的魔鬼角发出好看的玫红色,手里的深蓝色打底裤经得住任意拉伸,柔韧而温暖。也不知道几点,他们一起回到了小陈的住处,好歹挤了一夜。
  第二天还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画室,结果模特儿不在。老师看了几眼老张,说,张爷爷,你愿意做我们的模特儿么?老张想这真是巴不得,自己还正在想下一份工作何去何从呢,就急忙点头答应了。起初有些累,老师就提醒老张不用把腰板挺得那么直。老张摇摇头,说,不累不累,你们画吧。要好好画哈,一会儿我看看谁画得最像,谁一定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大家都笑了。
  老张在唰唰唰的铅笔声中陶醉了,这是以前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没有过的感觉,画板后面每一双黑亮的眼睛都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眼神坚定,嘴角紧绷,神情专注而认真,从来没有人这么注视过自己。老张想,此时此刻,自己就是这间屋子的焦点,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就算没有钱拿,也愿意。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这份好工作呢,白白受了草莓鼻子的气。越想越舒坦,下课后领了30块钱的报酬,立即带小陈出去吃了盘菜。两个人都很高兴,这样他们可以一起上课,还有收入,每天结账,真是不能再满意了。
  第三天,老师趁大家在做准备工作时,把老张叫了出去,说,张爷爷,我这里有一份人体模特的工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老张认真地看着她。
  这份工作需要你,嗯,全裸,就是不穿衣服,但是报酬特别好,一上午接近100块。这也是为艺术献身,我觉得你的外形特别好,领悟力也很强,体力也可以,所以向您推荐一下。
  老张目瞪口呆地说,让我不穿衣服,然后被人来画我?这,不成不成。
  老师也没有难堪,这份拒绝是她意料之内的,张爷爷,可是您如果去了,可以和那边的教授谈条件,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大学课堂,你可以开条件带小陈过去,让教授亲自指导他。小陈是棵好苗子,说实话待在我这里,肯定没有去大学课堂进步快。
  老张心动了,但是这个条件实在是太难接受了,于是说,于老师,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
  一天下来,老张都心不在焉,小陈早就觉察到了,一下课就悄悄走过去,说,大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我没事。老张摆摆手说,我们回家吧。
  晚上两个人待在小房间里,老张看着头顶的油烟机叹了口气,说,小陈啊,你想不想到大学的课堂里学画画?就是让大学教授指导你画画。
  想啊,当然想,小陈迫不及待地说,要不考大学干吗呢?
  老张想了想,说,今天于老师找我说了件事儿,说有个大学课堂缺少人体模特儿,说推荐我过去,还可以带着你过去画画。
  真的么?小陈兴奋地说,想了一会儿,狐疑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因为啊,这个模特儿要不穿衣服,于老师说是去做裸模。
  那可不行啊,爷爷,你可不要为了我做这份工作,你已经帮了我好多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
  老张摆摆手,说,你放心,我就是答应啊,也是我自己个儿想去尝试,你别老往自己身上扛担子,我挺喜欢做模特儿的。我就一直琢磨那天你同学给我看的微博上的那条新闻,那个穿女装的潮外公,你看不也得到一致的赞赏了吗?我觉得自己要跟他学学这种人生态度,反正都老成这么一把年纪了,还管那些陈规陋习干什么?   小陈陌生地看着老张,他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完全了解眼前的这位老人。老张摸摸他的头说,我啊,是喜欢挑战的老头儿,再不挑战,就没机会喽!睡觉吧。
  三
  一老一小站在了美术学院的素描课堂上。事先经过了一番沟通,朱教授很认真地进行了清场,拉严实窗帘,20多个学生一字儿排开,撑好了画板,只等老张宽衣解带。老张先脱掉了上衣,然后是裤子,暖气开得很足,他一点也不冷。到了最后关头老张犹豫了,涨红了脸,停在那儿,这眼前就是一排女娃子,老张实在过不了这个坎儿。朱教授停了一会儿,走了过来,老张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为艺术献身之类的话。他不想听,他要的是做自己,不为任何人任何东西献身,就是做自己。他朝朱教授摆了摆手,麻利地脱掉了短裤。仰起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远方。
  一切太安静了,一开始老张觉得,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后来暖气越来越足,热流一寸一寸地贴上来,老张慢慢放松了下来,听见了铅笔亲吻着纸张的声音,他感觉到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小陈之前的老师说了,自己表现力好,线条也不错,天生就是做模特儿的料。老张想,我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只要一开始那道关过去,老张觉得下面的简直就是享受了,他甚至看了看小陈,小陈也正在专注地看着自己,认真地唰唰唰。大家都是专业的,没人会有怪想法,老张想,只要自己想明白就好了。老张又看了看被衣服裹好的银镯子,心说尹妹子你一定会了解我的对不对,我过得很充实很快乐,你就是要怪我啊,就怪你走得太早,你要是在,我可能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不讨厌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老张想到自己年轻时也大胆过,几个大小伙子割完麦子大叫着冲向河边,还没到河沿,已经扒得精光,洗衣服的几个女人先是尖叫,然后一边敲着棒槌骂,一边不住地拿眼瞟过来。河水暖暖的,老张他们打起了水架,把河水搅浑了,再惹得岸边女人们的臭骂,他们更舒坦了。老张想象着,一会儿大家会把他画成什么样子,会不会瘦了或者胖了。一会儿要先看看小陈画的,他手指灵敏,一定画得又快又好。
  老张的儿子觉察到老爸最近的反常,很久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了,那天开会经过和义西里,就顺便上楼去看他,结果没带钥匙,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打电话也没人接。下楼的时候,绿化带的老邻居喊住了他,说,好久没见到你爸出来溜达啦。老张的儿子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立即找了开锁匠撬了锁,但是屋里空无一人。老爸去哪儿了呢?正想着,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建明啊,你爸最近是不是去做美术模特儿了?我看了我儿子画的素描,怎么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张建明问清了地址,立即赶过去,女教师说,难道你不知道老张今天去学院做模特儿了吗?他和你儿子一起去的呢!我儿子?张建明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学院的画室,轻轻地推开了门,看到了爸爸正骄傲地站在那里,一丝不挂,眼睛正望向什么地方。
  张建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真希望眼前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人。老张怀疑自己出现了耳鸣幻觉,他不确定地转过脸,看到了儿子五味杂陈的脸,老张所有的勇气如脆皮蛋卷,被轻轻一捏,碎了一地。他本能地遮住了自己想要遮住的地方。
  大家都注意到了老张的异常,转过头看着张建明。朱教授立即站起身,说,这位同志,对不起,请不要打扰我们,工作场合不方便参观。
  谁打扰你,要不要脸!张建明很冲动,他无法相信平时一向传统严肃的爸爸怎么会做出这样让自己难堪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穿上衣服和自己一起回家。
  空气里飘荡着死一般的寂静。老张想了一会儿,放下了遮羞的手,轻轻地对学生说,你们继续画吧。
  快跟我回去!张建明怒不可遏地说,他也没有叫爸,家丑不可外扬。
  老张紧闭着双眼,仰起下颏,咬紧牙关,一动也不动,脸上是一种孤立无援的倔强。
  张建明正要上前来拽,小陈站起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老张的右边,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脱掉了鞋子、外套、秋衣、秋裤直至袜子,然后一丝不挂地和老张站在一起。
  他们是多么不同啊,一副纤弱白皙,皮肤紧绷,光泽盈润;一具佝偻发黄,皮肤松弛,暗淡无光;一具羞涩羸弱,如一张白纸等待被刻画。一副沧海桑田经历过世事变迁,如同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正等待被阅读被阐释。他们并排站着,像橱窗里的展览品,空气里再次飘荡着铅笔摩擦纸张的声音,细腻柔软,轻抚过每个人的耳朵,画室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作者简介
  单丹丹,女,1986年生,山东威海人,北大中文系硕士。现为北京开心麻花娱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签约编剧。话剧作品《ROAR!ROAR!》获大学生戏剧节最佳剧目创意奖、北京大学剧星比赛亚军等奖项。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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