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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早晨6点多,刘畅被一个梦搅醒。她梦见两个姐姐来武汉看她,她们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却没戴口罩,她很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跑过来,哪有房间让你们隔离!”
隐隐的天光从窗帘透进卧室,身旁的吴伟蹙着眉,还在睡。她小心地下床,掀起窗帘一角。天灰蒙蒙的,小区内空无一人,对面的别墅区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自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到现在(2月13日)已经22天了,五岁半的女儿和70岁的母亲从那时起就足不出户,她和老公也只出过一次小区。
马路上空荡荡的,两侧的行道树静静地立着,有的树叶掉光了,有的没有。一辆电动车像一道白光划过街道,骑车人穿着白色的防护服。
她重新回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一些思绪飘来又飞去。
17年前非典期间,她和同学去北京看一个机床展,街上的人都戴着口罩,他们没戴。之后不久,学校封校了,正赶上毕业设计,除了在教室与图纸奋斗,她和同学在校园四处晃悠。那似乎是一段很开心的时间。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今天她刚好满40岁。
另一间卧室里,盈盈的姥姥已经醒了。她平躺在床上,用搓热的双手按摩脸部,然后又把双手叠在一起揉肚子,顺时针300下,逆时针300下,接着她做了36个仰卧起坐,最后她会抬起双腿朝天蹬120下。这套她做了几十年的动作是老伴儿生前教她的,他当过体育老师。
做完操的姥姥没有起床,等着身上的细汗落下。盈盈也醒了,她突然一个翻身跨到姥姥身上,两手扯着姥姥的耳朵,大声喊道:“八戒,你个呆子,好吃懒做,光吃不做!” “悟空,你说得对!”姥姥应道。连日来,盈盈一直沉浸在《西游记》故事里,每天早晨一起床,她都会让姥姥扮演不同的角色,她自己的角色永远不变——孙悟空。
刘畅听到隔壁的动静,从卧室出来带上门,走进洗漱间。
听到流水声的盈盈跳下床,冲出卧室。刘畅正站在水池边刷牙,盈盈一把抱住她的腿,随即又跑开了。姥姥拎着盈盈的外套和鞋在客厅和门廊跟着她兜来转去。
刘畅的左臂一阵痒,荨麻疹又犯了,她想抓,忍住了。她把毛巾搭好,去客厅把窗户打开,湿冷的风和虚弱的阳光扑面而来。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有雨夹雪。
上午9点,姥姥打开厨房的冰箱,取出两枚鸡蛋、一个西红柿,又在一颗大白菜上掰下两片帮叶。冰箱里摆放着两段莲藕、一根胡萝卜、一个菜花、一袋青椒,还有把油菜,鸡蛋也还有不少。这些蔬菜是刘畅在群里团购的,三天前由物业人员放在家门口。
“前抖肩,后抖肩,左边,右边,双腿抖……”客厅里响起快节拍的电子乐。刘畅正跟随着手机,跳一款瘦身操。她需要激活身体,长期坐在电脑前,让她的身体看上去滞重而倦怠。盈盈跟着一起跳,胸前的小猪佩奇图案上下起伏。
姥姥在锅里下了一绺荞麦挂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她从来不会忘记女儿的生日。她很少给在异地的孩子打电话,但她们生日那天,她一定会打,叮嘱她们吃碗长寿面。
盈盈刚喝了牛奶,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不时跑向落地窗。刘畅吃着面,目光追随着她。
她把盈盈看作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奇迹。她的日记从记录胎动开始,写到现在已有二十多万字了。 “妈妈,我的眼睛像钻石一样闪亮。” “爸爸,以后我不生小孩儿了,因为有了小朋友就不能一个人出去玩儿了。” “姥姥,虽然你给我缝了两颗爱心,但我还是要惹你生气。”盈盈说过的一些话被刘畅记在日记里。
刘畅从没有打骂惩罚过女儿,即使顽皮异常的盈盈砸坏电视、敲裂厨房的玻璃门、打碎超市的鸡蛋——她不得不道歉赔偿,她也只是跟盈盈讲道理。
只有一次她痛斥过女儿。盈盈三岁时,有一次突然挣脱她的手,横穿马路,那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紧紧追过去,等抓住盈盈时,已到了马路对面。那条路平时车流密集,她缓过神来,后怕不已,眼泪掉了下来。
吴伟被外面叮叮咣咣的响声弄醒了。他坐在床头,浏览微信里的业主群和物业群,物业群的最新通告显示,小区新增确诊3例,疑似3例,其中一例疑似就在他们这栋,一例确诊在邻近的那栋。
二
吴伟在客厅里晃了晃后,又回到卧室。刘畅总觉得穿着厚厚的格子居家服的吴伟像是裹在蠶茧里。他们是校友,大学就恋爱了。上大学时,个子不高的吴伟最喜欢打篮球。很长时间里,刘畅对人提起吴伟时总是这么开头:“我们家帅哥……”
五年前,吴伟放弃了他的化工专业,转行保险业,现在他是一名保险咨询师。这段时间不能面见客户,影响了他的签单率。除了微信、电话联络客户外,他通过打游戏和看网剧打发时间,他接连看了《新世界》《庆余年》《扶摇》和《乱世三义》,以前他并不看网剧。几天前,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每天最高运动步数197步,最低50步,我都没有猪圈里的猪运动多……”封城前,他每天走上万步。 刘畅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开始工作,注意力转移时疹子才不那么痒。她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是一位机械设计高级工程师,绘制一些在外人看来复杂且枯燥的图纸。假期她也没闲着,除了考虑年后的工作,她还写了两篇实用新型专利的申请稿。单位原定2月14日上班,最新通知是在家上班,线上打卡。
客厅里,盈盈把玩具和书本扔得到处都是,此刻她正站在沙发靠背上,张着双臂,宣称那里是悬崖。“别蹦!”从卫生间出来的吴伟厉声道,他刚一说完就后悔了。盈盈“咚”的一声蹦到地上。吴伟知道当他说“不”的时候,对盈盈来说就意味着“要”。
上午11点,姥姥开始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她要包顿饺子。她把面团揉好,放在盆里醒着。然后拿出三个鸡蛋和一把油菜,又在那颗大白菜上扯下几片叶子,她喜欢皮薄馅大的饺子。近来饺子馅也让她处理得灵活多变,萝卜缨子、发蔫的菜苔、老干的芹菜,随时都可能被剁进馅里。
坐在电脑前的刘畅,靠在椅背上朝天花板抻了抻下巴。左臂痒得她心烦意乱,她吃了一片富马酸卢帕他定片,站起身在窗前透口气。窗外栾树的枝头还坠着去年秋天的几串儿褐色蒴果,用不了多久玉兰和海棠就会开花了,几只雀鹛清脆地叫着,泛青的草坪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阳光,但屋子里仍感到阴冷。
客厅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盈盈仿佛消失了,她的一双粉色拖鞋丢在西侧卧室的壁橱外。刘畅悄悄走过去,拉开柜门,盈盈蜷在昏暗的壁橱里,没人知道她在里面呆了多久。刘畅已经习惯了女儿的这种捉迷藏游戏。有一次,盈盈爬进洗澡桶里,用毛绒玩具把自己盖住,然后让爸爸把桶端进客厅,她要等快下班的妈妈来找她。
“吃饭”,姥姥大声喊道。已经下午1点了,吴伟拿着手机从卧室里出来,他把群里转发的其他小区的一条消息拿给刘畅看:
紧急通知和寻人
刚收到消息,光谷天地沃尔玛的一个营业员确诊感染新冠肺炎,所有这几天去过光谷沃尔玛的人员正在紧急排查。
而我们小区有两个业主今天上午去过光谷沃尔玛。请大家紧急寻找这两个人。
一、上午11點多从沃尔玛购物归来,在步行街和志愿者发生争执的年轻女性,志愿者未让其进入小区,后来听说从西门车行道翻栏杆进入。详见转发的视频和照片。
二、凭城市保供一线人员通行证出门,下班后曾在沃尔玛购物两大包回来的男士。
如果知道这两个人的消息,请所在的两个单元所有居民全部封闭隔离14天。大家有消息马上报抗疫指挥部。
刘畅看完摇摇头,叹了口气。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出门,现在出小区必须有物业或单位开具的证明。吴伟匆匆吃完一盘饺子,起身回了卧室。
盈盈只吃了两个饺子就跑了,姥姥把盘子里的饺子来回翻了翻,拿着筷子和一小碗饺子,找盈盈去了。
三
饭桌上只剩刘畅一个人。她把剩下的半盘饺子端进厨房,将空盘子放进水池,卷起袖子打算洗碗。母亲拿着盈盈的空碗走了过来,让她不要管。
厨房是母亲的“势力范围”。刘畅上班时,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9点,周六周日也常加班,一日三餐都在单位食堂吃,情况好的时候能在家里吃顿晚饭。
刘畅仰靠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她的背有些驼了,以前她的腰总是拔得很直。四年前,父亲去世,母亲从一个北方小镇第一次来到武汉,帮她照管一岁多的盈盈。母亲此前从未出过远门,她没想到自己年近70会来到离家这么远的南方。母亲总是念叨过去的生活,直到最近半年,她才说得少了。
刘畅从手机上点开曾奇峰的一套音频课程——《深入潜意识,解密你不知道的人生》,该听第十八课了——恐惧:我们到底恐惧什么?她不记得最初是怎么对心理学感兴趣的——也许是人到中年的疲惫和无力感。
在厨房收拾完的母亲,搬着小凳坐了过来,她双肘支在腿上,一只耳朵侧向手机,样子就像专心听讲的小学生。
盈盈跑了过来,从身后环抱着姥姥,用力晃动她的身体,哼唧着要姥姥陪她玩儿。姥姥不为所动。
“去找长颈鹿!”刘畅提醒盈盈。
盈盈像是想起什么,松开姥姥,奔向爸爸的卧室。
吴伟卧室的门开了,盈盈牵着爸爸的手走出来,她头上多了顶黄色的圣诞帽,帽子几乎罩住了她整张脸。仿佛变戏法般,吴伟身子一蹲一起间,盈盈就骑在了他的脖子上。41岁的吴伟没有发福,身形依然矫健。盈盈咯咯的笑声在吴伟忽左忽右的晃动中,变换着音调。这是父女俩玩得最为默契的游戏。
一场互动热身后,盈盈拖着爸爸想出门玩儿。
“你想染上病毒吗?”吴伟呵斥道。
“想——”盈盈尖声叫道。
吴伟甩开盈盈,回卧室去了。盈盈忿忿地冲向大门,对着门手拍脚踢。
“再踢,门会疼的。你看外面的病毒多可怕!”刘畅走过去,拿着手机给她看上面的新型冠状病毒图。盈盈一把夺过手机,端详良久,“这是绿太阳!”
跟着妈妈回到客厅的盈盈怒气未消,低着头甩着胳膊踱来踱去,从客厅一端到另一端,像一团火球晃得人眼花。“我是一只豹子,今天吃了猪、兔子,还有鸡!”她突然大声宣布。刘畅注意到,过年后,盈盈经常把头“咔”地往旁边一歪,嗷嗷大喊,像只愤怒的困兽。盈盈是一个出门就不着家的孩子,她喜欢打滑梯、攀岩、玩沙子、在草地上疯跑,大人强行带她回家之前,必须允诺她下次出门的时间。
姥姥拿来剪子和折纸,刘畅折了一只鹤,姥姥剪了一个穿着长袍跳舞的小人儿。盈盈暂时忘记了出门的事。
药的副作用起效了,刘畅感到一阵困意,眼皮越来越沉,她想回屋睡一会儿。 姥姥带着盈盈也回卧室了。
房门各自关上,客厅再次归于静寂。
四
傍晚,吴伟从卧室出来,拿着手机在客厅晃了两圈,抻了抻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吴伟透过门镜往外看,戴着口罩的物业人员把门口的垃圾袋拎走了。为了节省口罩,他们总是把垃圾袋堆在门口,两三天下楼扔一次。有时物业人员会上来收走。
吴伟打算做顿晚饭。他买了很多厨具,自打丈母娘来了之后,他就很少下厨了。
盈盈拿着画板跑进厨房,她刚画了一幅画,绿色的天空下,一只蓝兔子在追赶一根长着翅膀的胡萝卜。她好像忘了下午和爸爸发生的不愉快。
姥姥把开着的窗户都关上,看见门廊里的绿萝和吊兰有点发蔫,她用淘米水浇了浇。
没多久,晚饭就好了,一摞儿青椒鸡蛋薄饼、一盘白菜炒胡萝卜、一锅二米粥被端上餐桌。
晚上8点半,盈盈把一堆彩色画笔摊到床上,她用紫色涂了左手拇指的指甲,又用黄色涂了食指。姥姥想起上衣的一颗扣子松了,从柜子里找出针线,好一会儿,她才把针纫上。她坐在床头,把松动的扣子剪下来,打算重新钉下。她的手機响了,是北京的二女儿打来的。
“放心吧,我心态好得很,天塌了地接着,着急就是添乱。” 声音洪亮的母亲最后又将声调拔高了两度,好像有意让隔壁的小女儿和女婿也听到。
“姥姥你看,你的被子毛茸茸的。”刚放下电话,床尾的盈盈就欢快地跟她说。
“娘天爷啊!”姥姥喊道。姥姥的被子被剪开了,露出白花花的棉花。原来盈盈想学姥姥的样子缝被子,一针扎进去,针却不见了。她用剪刀剪开被子找那根针。
“分分钟我就想削你!”赶到“事故现场”的吴伟说,盈盈每次闯完祸,他差不多总是这样说,当然他从来没有真的削过她。
晚上10点多,刘畅写完日记,准备上床休息。隔壁隐约传来火火兔讲故事的声音。
刘畅和吴伟睡眠都不好,她躺下很长时间都会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她不确定今晚自己多久才能入眠。
她的微信签名一个月前改成了“拥抱不确定性”,她已然接受了“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个事实。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