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残酷的竞争也不只有你死我活一种结果,总会有参与者被引向或被逼入全新的领域
　　
　　20年前,纽约世界金融中心办过一个恐龙展览。当时展出的不是一般博物馆常见的化石标本和复原像,而是电脑操纵的机器恐龙。这些史前怪兽的机械复制品,来自南加州的一家科技公司;它们进食,打斗,嘶吼,更离谱的是身上斑斓的色块,结果整个展区成了好莱坞的科幻片厂。在多数古脊椎动物学家眼里,这是离经叛道。他们认为,现存动物当中,与恐龙亲缘关系最近的是鳄鱼,而鳄鱼不是黑色的就是深綠色的。
　　
　　那次展览的学术顾问,是古生物学领域的明星罗伯特·巴克。离经叛道本就是他的招牌。针对同行们的质疑,他争辩说,就解剖和新陈代谢水平而言,鸟类才是恐龙的近亲;既然鸟在交配期间用鲜艳的毛色吸引异性,恐龙同样可以。他认为,世界各大博物馆的恐龙展览是在误导公众。他还穷追不舍地抖落出纽约自然史博物馆的丑闻:他们在重龙骨架上,错误地装上了室龙的头骨。
　　
　　争执的焦点,是古生物学界一个至今悬而未决的问题,即恐龙究竟属于恒温还是冷血动物;争论的缘起,是上世纪60年代巴克参与发起的一场名为“恐龙复兴”的科学革命,当时他还在哈佛大学读研究生。我们熟悉的小说《侏罗纪公园》及其电影改编版,就是这场运动影响的产物。其主要论点是,恐龙并非生存竞争中的淘汰者,而且它们并未真正灭绝;现代鸟类便由兽足类恐龙衍化而来。早在19世纪,《天演论》的作者赫胥黎就注意到,餐桌上的火鸡骨骼与巨齿龙非常类似。
　　
　　1986年,巴克在《恐龙异说》一书中,全面阐述了“恐龙复兴”的主要思想。这部科普读物的问世,使他成为颇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但也令他在同行中饱受“不务正业”的诟病。在这一点上,写过很多描述古代中国的畅销书的史景迁,与他有着相似的际遇。很多人认为,他们的工作是对公众趣味的曲意逢迎,然而换个角度看,他们未尝不是服务于一个专业之上的更高的文明秩序。
　　
　　《恐龙异说》一书对于恐龙的生理结构和行为方式,提出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论断。通过分析腿部关节,巴克指出,恐龙的躯干依靠腿的力量支撑离地,完全不同于鳄鱼和多数蜥蜴那样匍匐行走,这就需要大量进食,以维持相应的代谢水平。他的分析时有惊人之笔。比如,他发现,侏罗纪蜥脚类恐龙的牙齿无一例外地细小无比,这意味着这类大型食草动物不能充分咀嚼粗硬的纤维质食物;可能的补救办法,一是像偶蹄哺乳动物那样反刍,再就是像某些鸟类一样,依靠胃石帮助研磨食物。在发现蜥脚龙化石的地点,他的确找到了磨成圆形的石头,位置就在恐龙的腹部。
　　
　　在很长时间里,恐龙被描绘成物种进化史上的不适应者。最好的例证就是体格巨大的蜥脚类恐龙,如梁龙、腕足龙等。它们迟缓而呆滞,只好生活在湖沼中,靠水的浮力支撑四肢无力承受的笨重躯体。巴克认为,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发现这类恐龙的岩层中,就应该包含鱼和贝类的化石。然而没有。他研究了重龙的足迹化石,发现它们只能形成于旱地,非常类似现代大象的脚印。这还不是它和大象共享的惟一特征。它的鼻腔位置接近头顶,很多专家把这归结为在水中生活,就像鲸类那样,在半潜姿态下呼吸。巴克则认为,这一解剖特征接近大象,并推论说重龙应该长有类似的长鼻。读到这里,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觉得牵强,但仍无法拒斥作者神话般的想象力。那就是我们称之为天才的东西。
　　
　　《恐龙异说》讲的是一部生存竞争的历史,作者的行文具有与之相配的史诗般的力量。书中不惜笔墨描述了食草龙和食肉龙,以及食草龙和植物之间从不间断的“军备竞赛”,很多有趣的细节在此无法一一细表。再残酷的竞争,也不只有你死我活一种结果,总会有参与者被引向或被逼入全新的领域。有些物种后来潜入海洋,有些则选择了天空,恐龙中的一部分最后进化成鸟类。
　　
　　其实早在19世纪,巴伐利亚的索伦霍芬采石场就已采到始祖鸟的化石。1975年,古生物学家霍纳发现,慈母龙具有近似鸟类孵育后代的行为特征。还有科学家发现,伤齿龙科的寐龙具有鸟类那样把头埋入腋下的睡姿。近年常有雏形羽毛的兽足类恐龙在中国辽西地区被发现,使得整幅图画渐渐完整起来。当年巴克的异端邪说,多数已经作为常识被我们接受。
　　
　　四年多前,美国人在落基山区发现一具6800万年前的霸王龙化石,股骨中竟然有类似血管的软组织存在。科学家还在它的骨组织中提取到原胶蛋白,他们说其结构非常接近鸵鸟和鸡。■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