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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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经周折,我跟镇长电话联系到真正的游牧事宜,他说下午酋长们要来镇上开会。
  午后,在石渠县尼嘎镇政府楼道上,镇长一见我,就说:“菊母远牧场离石渠县城几十公里, 是最近的,他们都不会汉话。”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康巴汉子,身材高大神情木然,披肩发乱糟糟的,穿着羽绒背心。我想对他微笑,也滞涩了。
  镇长说:“你跟他去吧。”
  给镇长道了谢,我向四郎酋长走去。
  村是现在的称谓,四郎是村长,也是游牧部落酋长。石渠海拔四千多米,有十八个游牧部落。
  他接过我的行李,带我走出去。在政府楼前,他把行李绑到摩托车后座上,腼腆地示意我坐上去,并骑上摩托。我扶住他的肩,背着笔记本和相机,费力地跨上去。
  在公路上行驶了一会儿,四郎将摩托往路边一处民房驶去。下车后,我跟他走了几步,看到人们在土坯屋旁修新房。四郎向我指指屋里,我背着包进去,行李由他提进去。
  定居屋内有电供,有电视、插座。大的一间有藏桌、坐垫,小屋堆着杂物。他的老婆给我倒酥油茶,小儿子害羞地看我。我喝酥油茶,四郎出去了。
  四郎骑坐在墙顶,木梁雕花涂漆,下面的人将木条递给四郎,四郎逐一放平在框架上。
  夕阳在康北定居村落洒下柔和的光芒,寒意阵阵。四郎在门口穿上灰色藏袍,他的老婆为他系上腰带。四郎戴上礼帽,为我捆好行李,骑到摩托上。我背上包,坐到他的身后。
  行驶了一会儿,戴了帽子的头也不堪风吹,我就把头缩在他的帽子后面。
  四郎问我:“你冷不冷?”
  在这里,这样的问候就是家。我说还好。原来他会汉话。我不由地舒了口气。又一会儿,我请他停车。我站在公路边,把羽绒衣裤穿在运动装外面。四郎坐在摩托上,欣赏地看我穿好衣服。我上车,四郎又驱动摩托,向天色渐暗的草原深处驶去。我紧贴他坐在后面,在帽子外面又罩上羽绒服帽子,戴上口罩,仍感寒意逼人。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帽子后面。
  四郎问:“你多大了?”
  我说:“四郎你猜。”
  猜了以后,四郎问:“你有没有老公?”
  我如实回答,四郎和我说话,使我不再害怕自己不懂藏话,但是我多说几句,四郎就不懂了。我们沉默地在公路上听着风声抵达牧场。
  暮色降临,摩托离开公路。土块叠起的草甸使轮子磕磕绊绊,草甸倾斜,下面是湍急的河流。山沟里几个帐篷看起来很近,其实很远。草甸上一堆牦牛白骨,使我不寒而栗。辽阔苍凉的草地上,只有摩托和我俩。草甸太过崎岖,一不小心,我们就可能滚下去丧命。
  只有把性命交付与上苍,交付与四郎酋长。我把头贴在他的帽子后面,闭上眼睛祈祷。
  我睁眼,夜晚的山峰如此接近,如此吓人。角峰刃脊显示季节性融冻区,近五千米海拔。月光下的草地、溪流、牦牛、帐篷,都蒙上了梦幻色彩。我坐不住了,请四郎停车休息片刻。
  四郎把车扔在一旁,和我坐在草地上。我拿出巧克力,四郎说谢谢。吃了,四郎骑上摩托,继续前行。一会儿,我又要求下车休息,太颠簸了,坐不住。坐在草地上,倾斜的草甸似乎要让我们倒伏大地。四郎说还远得很,我说再休息一会儿。
  “就在这里过夜如何?” 四郎说。他向我靠近,顷刻间我感到唇边有了湿润感。
  这一刻他是庄重的 ,这接近的空间线索是和身边的情景相融的。如此高洁的地方,如此清凉的月色、泛光的河流、吓人的山峰、苍凉的草地。
  我说:“太冷,受不了。”
  四郎把藏袍腰带解开,掀起半边衣服说:“我们可以用这个盖。”
  他牵起的藏袍恰好像个被窝,要是我睡在里面,在他怀里过夜,应该行。四郎的唇又在我的唇边温润了一下,噢,我的天。四郎,我才认识你半天。
  我取下帽子,放在草地上四郎的帽子旁边。他微笑着,轻轻把我的头发捋顺:“你的头发和我的一样乱了。”
  我把月光下的四郎看了又看,离天这么近,一生何求。可是我好累,不能再消耗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这样?”他比画了一下。
  我说:“不。”
  “跟我当小老婆吧!你今晚就跟我睡。”四郎脱口而出。
  我清楚地说:“不。”
  四郎圆睁双目,低沉地问:“为什么?”
  我感动又心酸,哭了起来,四郎双眉紧蹙地看我。我也不怕他马上取消我在他家考察游牧的资格。
  四郎起身:“又走吧。”
  四郎驱动摩托,又颠簸在倾斜的草甸上。我靠在四郎背上,头贴在他颈窝,抓住摩托钢梁。
  我問四郎:“你多大了?”
  四郎回答。我说:“你十多岁就生孩子了?”
  四郎呵呵地笑。
  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上读到,如今康区存在钻帐篷、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等多种婚姻形式,但“小老婆”这个词出现在生命中,我还是震惊。酋长的小老婆是难得的文化现象,不当可惜。
  最远的白帐篷就是四郎的家,沿河边草甸一路上行,还要经过别人家的几个帐篷。
  经过一个河对面的白帐篷,逐渐接近一个黑帐篷。月光下牦牛冲下草坡,其力量令我惊叹。摩托来到黑帐篷外面,出来一个戴礼帽的老人,脸部轮廓像古罗马人那样有型。我觉得像是在欧洲。他跟四郎寒暄两句,凑近四郎背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我,兴奋地喊:“你好!”
  四郎又开行几步,在黑帐篷前方把摩托停下,他说前面再不能开了,我们必须走路。他把摩托猛地扔在草地上。
  四郎提着我的箱子,我背着包,向前面的白帐篷走去。走几分钟我就得歇息,叫四郎停步休息。我们边走边歇,几分钟后,四郎把我的背包接过去。他背着包,两只手轮换提着箱子,倾斜地走在草甸上。
  前方不时有马嘶犬吠,牧场上的大狗是要面对的第一关,我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贴在四郎身旁走,警惕地看有没有乱跑的狗。犬吠声刺破耳膜,几只大狗从四郎家帐篷那边蹿过来。四郎触电般高呼谁的名字,又是一个人的名字,声音穿透月夜的草甸,如同巨石撞击。帐篷里钻出两个人,跑来接过四郎手中的行李。狗逼近,呜呜大叫,他们慌忙呵斥狗,并用身子紧张地拦住狗。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头皮发麻,赶忙把四郎的手抓住,我们紧挨着奔向帐篷。
  在帐篷里太阳能灯泡的光线沐浴下,我的惊魂方得平息。四郎让我在土灶那边的熊皮上坐下,这是帐篷里最好的座位。他们坐装了东西的口袋,围着灶火。
  奶茶、酥油饭,我们吃了晚饭。
  我打开礼物袋,把三袋苹果醋拿出来。他们每人一袋,喝得挺欣喜的样子。
  四郎喝完醋,把变形的手伸给我说:“提箱子都成这样了。”
  考虑到牧场伙食的单一,我买了一瓶香辣酱。我拿出来,放到他们摆酥油灯的箱子上。
  “明天他俩出去的时候,你就在帐篷里,不要出去走动。” 四郎对我说。
  我心里一惊,年轻人彼此看了一眼,四郎又给他俩叮嘱什么。
  四郎的儿媳草姆在草地上铺了两块油布,把帐篷壁堆着的被子翻出来,打开盖在油布上。四郎睡最里面的位置,我睡干牛粪堆旁的位置。草姆把帐篷门边的铺弄好,她和次长睡。
  四郎躺在地铺上,草姆把被子盖到他的身上,被边露出一双大脚。我去把被子拉下一点,把他的脚遮住了。四郎惊讶地看我,睁眼望向头顶。他很累了,我看着他合上眼,回到我的铺躺下。我穿着衣服睡觉,把棉被一盖了事。次长灭了太阳能灯,帐篷里黑暗一片。
  和陌生人在一个空间了,疲倦的我听着不时的犬吠马嘶风声,在心里祈祷平安,想着上天是爱我的。分析出马嘶声中不存在抢亲抢劫的威胁后,我渐渐入睡了。
  清晨醒来,帐篷里只有我一个人。新式帐篷的窗户左右六个,我半跪在地铺上,透过帐篷的窗户望向外面。草地上是牦牛群,草姆在挤奶。四郎和次长在说话。看到我在看他们,四郎眼含忧郁,对次长说了什么。次长看了我一眼,专注地听四郎说。四郎的长发鸟窝一样乱,支棱在头上,挺拔的身形罩在灰色藏袍里,双袖自由垂下。四郎凝视我一眼,转身走了。次长送他几步,他的身影消失在草甸远处。
  四郎再没来过牧场。大雪初降的时候,我完成了游牧业考察,念着他们的名字告别了石渠。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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