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可愿同往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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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前,一个道姑打扮的中年妇人在路上截住了我,说是化缘。我随手掏了些零钱给她,看她一直盯着我手中的可颂坊面包,又索性将面包给了她。
  “你最近有劫。将这道符烧成灰,和水吞下。若能挡住凶熬之气。求啥得啥。”她神秘地说着,但最后那个“啥”字太煞风景,害我差点笑喷。
  一个星期前,部门聚会中,相识了五年的男友只用五分钟就爱上了我的顶头上司。
  而今天上午,我在莫名替上司背了黑锅惨遭辞退后,也知道了男友对自己的背叛。
  我把玩着手上那道符,明明在笑,视线却已经模糊。竟然真被那个道姑不幸言中了。
  “如果我乞求换个世界重新开始……如果我乞求能未卜先知……如果我乞求不再去爱……”我望着被燃起的符灰纷扬落入清澈的杯水中,失神地喃喃自语着。
  举杯饮尽那杯乌色的茶,毫不迟疑。因为不是被保安“请”出办公室时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纸箱才发现了这道符,指不定我现在已经吞下了别的什么。
  那杯混着符灰的水,简直就是穿肠毒药,入喉而下的同时,已炙烧起我的五脏六腑、麻木僵硬了我的四肢。痛不欲生间,我胡乱想着,背到了极点的自己,又怎么可能挡得住那什么该死的凶煞。头部忽然一阵欲裂的巨痛,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像瓷器般裂开,摆脱这些生不如死的痛……
  
  一、
  好冷。
  懵懂间,我只觉得身处冰库一般。
  “休想偷懒!快给我起来!”
  伴着厉声冷喝,我腰间猛地一阵生痛。
  “啊。”我听到自己口中逸出的呻吟。
  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我还会冷、会痛、会叫。我没死。
  “还不起来!”背上又结实地挨了一下。
  我强撑起沉重的双眼。眼前,是白皑皑的一片。一双黑布靴出现在我面前,映着地上皑皑白雪,分明得有些刺眼。
  我攀着靴子向上望去,黑色的长裤、黑色的衣摆、黑色的腰束,接着,是一张白面无须的脸孔。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昏暗的浊目中正毫不掩饰地写着厌恶、鄙夷及幸灾乐祸……
  “我……”未等我开口,已被那老者当胸一踹,顿时一阵气血翻腾。
  “大胆的贱婢。谁人不好得罪,竟然得罪了魏姬!给我好生跪着吧!”尖细的嗓音渐渐远离。
  我咽下喉头的腥甜,唇角忍不住扬出苦涩的笑来。怎么会有这样好笑的事情。难道我真是不受上天眷顾吗?在二十一世纪,饱受了精神上的摧残后,好不容易换了个世界,竟然成了任人呼喝打骂的奴婢!
  好冷。天上开始飘起白茫茫的雪片,那样晶莹而剔透,是被工业污染过的天空中从不曾飘起过的。
  来来往往,偶有步履匆忙的男男女女经过,或是与我一般粗布衣裳、盘着简单发髻的少女,或是着与方才那老者式样无二的灰色衣裳的少年。竹骨油布伞下,一双双青涩的眼中都流露着怜悯与畏惧。
  我垂眸,用逐渐僵硬的双臂抱紧自己。这样单薄的自己、这样单薄的衣衫、这样大的雪……求生的意念却没来由的强大了起来,汇聚成心底洪亮的声音――我要活下去。
  厚靴踏雪的声音渐渐靠近耳边,一片阴影挡住了那打在肌肤上顿时化作冰凉的雪花。
  我仰头,正对上一张温润秀气的笑脸。竹骨伞下,那双眸,比雪更剔透。
  “这伞你拿着。”他微笑,将伞递入我手中,同时,展开腕上搭着的紫色披风为我裹上。
  “你不怕我连累了你?”我直视着他那双净澈的眸,问出心底的疑惑。他这身灰色衣裳,与方才过往的少年并无两样,为何他眼中没有惧,却盛满了盈盈的笑?
  他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怔了怔,笑意更深,“这是公子仁善,赵高不过奉命行事。”
  赵高?我见到他眸中的自己因惊诧过度而双眼瞪圆。这名字,让我如何能不错愕。数千年的历史长河,姓赵之人不计其数,名高之人更是多于过江之鲫,可拼在一起却成了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那个将秦始皇父子玩弄于股掌的赵高。
  “现在……是秦朝?”我仍无法将眼前这明媚少年与那大奸大恶之徒连系在一起。
  “不会是冻烧了吧?”他温和倾下身,温暖的掌柔柔贴上我的额,随即,露出释然的笑来,“幸好没事。”
  “现在,到底是不是秦朝?是不是秦始皇的秦朝?”我一把抓住他抚着我额的腕,急切地问着。
  他温和的眸中疑惑一闪而逝,“这是秦国。是秦王赢政的秦国。”
  我望着他。愣愣的,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我现在,竟然正与赵高对视着。而我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腕。
  
  二、
  我立在赵高身后,忍不住抬眸去打量那个坐在青铜几案旁,悠悠摆弄着刀笔的人。他有着极秀美的面容,那是与赵高全然不同的隐隐间透着卓越尊贵之气的美。加上几案旁那个铜炉中袅袅有热气升腾,更衬得他华美无比。
  “赵高,人带来了?”沉默的人,忽然放下手中的刀笔,缓缓抬起眸。那双深褐的眸正对上我好奇打量他的眼。
  他微微怔了怔,微冷的唇边有抹似有似无的笑在勾勒,“你是怎么得罪魏姬了?”
  “我……”我正寻思着该如何应付,却发现那几案旁的人,褐眸闪了闪,慌忙改口,“奴婢……奴婢……”
  “禀公子,阿竹她可能是受了风寒,一时冻糊涂了。”赵高作着揖,缓声为我开脱。原来,我叫阿竹。
  “我看也是。”虽然是应着赵高的话,褐眸却始终未曾离开我。似打量似探究。
  那帖符,真的起了作用。它带我来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我对今后的数千年都了如指掌。而且……我知道眼前这男子,对我存有好感。若我能善加利用,就算千古一帝秦始皇又算得了什么。还有神秘的秦始皇陵墓、被火烧毁的阿房宫,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将亲自找到答案。利用自己未来人的身份狠狠捞上一笔,然后全身而退,找一处桃花源悠然隐居。
  既然心意已定,我又怎么可能耗在一个坏脾气的妃子身旁,而眼睁睁放过眼前这个让我更有机会接近秦始皇的皇子呢。他是皇子,我笃信。
  我抬眸,用点了万分诚挚的眼对上那双褐眸,“公子,阿竹人笨手拙,求公子让阿竹在您身旁伺候吧。”
  他睨了面色微滞的赵高,褐眸移回我身上,唇边已溢出嘲弄的笑来,“我要个笨婢有甚用处?”
  “自然有。我有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在心中笃定自己一定可以说服他。
  “那又如何?”他不惊不动,幽幽地反问。
  “自然是可助公子驱凶避祸,尽享荣尊。”
  我话一出口,那公子已绷不住笑出声来,“呵。我贵为皇子,难道还不够荣尊吗?”
  我直直对上那双深褐的眸,斩钉截铁道,“不够。”
  他脸上的笑瞬间凝结、霜冻。
  “阿竹,你在胡说些什么。”一旁的赵高柔和的声音中添了几分责备,但整个人却已然跨步挡在了我面前,将我与一切可能的伤害隔断。
  “赵高。去安排打点一下。这阿竹,由今日起,便是我将闾府内的婢女了。”深褐的眸中,意味深长的笑穿冰而出。
  我亦跟着露出笑来。我从来都知道,没有一个皇子,能够抗拒龙位的诱惑。
  他是将闾?那个在胡亥登基后便会自刎的苦命皇子?真可惜,我无意变更历史,他的凶与祸,只能由他自己去受了。
  
  三、
  倚着竹窗,任由月光将自己染成银色。我伸手静静去描绘着月的轮廓。秦时的月,又大又亮,明晃晃的清冷,那么耀眼。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对空描月的习惯还在。”伴着叹息的柔和声调很快就在黑暗的屋内溢开。
  我如触电般收回举在空中的指,惊转身,正对上幽暗中,那双清冽的眸。
  “赵公公。有事吗?”这人,日后将权倾朝野。我得罪不起,却也不愿有太多瓜葛。
  他向前迈了一步,借着月色,我看到他手中的棉被。
  “屋子面北,给你加床被。”染了月色的眸,静静扫过我,幽幽停在不知名的角落。
  “有劳了。”我自他手中接过棉被,“赵公公也早些回去吧。”
  我直接地下了逐客令。只因为不喜欢他注视我时,那种混着痛惜与无奈的眼神。
  他没有动,许久,才喃喃道,“阿竹。你真的要抛下村旁小溪和山谷月明吗?”
  “我不懂那是什么。如果阿竹之前与你存在着什么纠葛。拜托你全部忘记吧。”我的计划中,不包括和赵高的纠缠不清。我只想要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可以衣食无忧地躲在某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终老。
  “拜托?”他愣了愣,既而缓缓颔首,“你果然不是赵高所认识的那个阿竹了。”
  “喂。”我想唤住他。门开处,他灰色的衣角翻飞出一抹黯然。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四、
  立在将闾门前。我迟疑着,不敢伸手叩门。如果赵高在,该怎么办?真是没想到,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因为一个宦官而缩手缩脚。
  不。一定不能让他坏了我对自己在秦国人生的完美规划。
  就在我举手要敲门时,眼前的木门先吱呀一声被由内打开。
  深褐的眸中带着嘲弄的笑,“我还道是谁在门外杵着。”
  “阿竹是来给公子打扫房间的。”我说时,眼神已透过门缝向屋内探望起来。
  “找赵高?”将闾忽然将头凑近我,在我耳边小声问。
  “没。没有的事。我是看屋子里脏不脏。”我呵呵笑着,拉开与将闾的距离。发现他眼神中再次浮现狐疑揣度之色。
  糟糕。我竟然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才及笄的小宫女,实在不该表现得太过老练从容。由此回忆起来,将闾眼神的不解疑惑,应该都是因为我这个驻在十三、四岁少女体内的已经二十六岁的灵魂吧。
  我拿着鸡毛掸,心不在焉的左右掸着。每当看到闪闪发光的玛瑙、珍珠,双眼便也跟着闪烁一遭。此时的自己,算是体会到韦小宝初入宫时的感觉了。
  而将闾,则自顾自用刀笔在竹简上刻画着什么。时不时,还会以手支头,或叹息、或思忖。我不禁莞尔,联想到自己考大学前的那个初夏。
  “你笑什么?”将闾微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连翩。
  那双褐眸一舜不舜地注视着我,透着非得到答案的固执。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该扮得更少女一些,连忙改口,“阿竹……阿竹只是羡慕公子做得一手好文章。”
  他忍俊不禁,想来他所刻之物定是与“好文章”三字差之甚远。待他笑意淡了,忽然正容认真望向我,“以你的慧黠、讨喜,断无道理会得罪了魏姬。”
  我愣住。关于阿竹过往的事,我该怎么回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彻底拆穿。我咬牙,只有放手一搏了,“阿竹是故意得罪魏姬,好来伺候公子的。”
  “哦?”这回,换他愣住。
  “公子贵不可言,岂是一个魏姬能比。”
  将闾闻言,唇边笑意越发深了,倏地立起身来,大步行至我面前。
  我的下颌忽然被用力地钳住,被迫的,我只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褐眸。我在心中叫苦。我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意思,他又何必显得这样强势。
  “你是在妄想以身相许?”他一字一字,锐利的目光几乎直视到我心深处。
  “阿竹只求荣华富贵。”我早将那些对爱的幻想扔在了二十一世纪。在这一世,我只求很多很多的钱。
  他喉间逸出轻笑,“若非你自幼在宫中长大,我真要怀疑你是男子假冒的。只是……”他的手,自我下颌缓缓游走至我唇间,“我从前怎么就没注意到你?”
  这样的姿态太过亲密而暧昧,我的双颊如火烧般温度飙升,心,也开始不规律地狂跳起来。
  将闾露出满意的笑,松手指向几案上那卷摊开的竹简,“下月便是父王登基二十年。未卜先知的阿竹,你说我送一卷自拟的历代秦王历法集,可会讨得圣主欢心?”
  秦王政二十年?那岂不就是……
  “若非送不可。不如送秦王一件贴身软甲。”贸然送王软甲,绝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对秦始皇来说,这一年,他注定要遭遇一场劫难。
  “父王身边的武士,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似乎对我的建议心存疑虑。
  “既然能来,当然是在好手之上。”我道,脸上挂着洞悉未来的自信。
  心中暗忖着,不知自己是否有幸目睹荆轲的风采。还是不要吧。万一一个心软,救了荆轲,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将闾沉默不语,踱步至青铜几案前,静静将那卷历法集卷起。
  “何不教赵高学些法典?”我忽然开口。直到将闾目色不解地望着我,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赵高是公子心腹。若能插置在秦王身边。还怕圣心难测吗?”我垂下眸,一口气将话说完。
  将闾低沉的笑声在室内蔓延开来,“果不其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告诉自己,这明明是一个再完美没有的提议。既可以让赵高从此在将闾府内消失,又可以顺应历史所驱。
  可是,为什么心上就是无法抑制的层层泛起对赵高的愧疚呢?
  
  五、
  我微笑着立在将闾身后。
  杯影交错。将闾对面,一张满面春风的儒雅脸孔正对着我。精明的眸却含笑落在将闾身上,一动不动,“吾家三女一直景仰公子仁德,待公子何时得空,老臣携三女来府上拜访,不知可好?”
  “素闻李府三小姐才貌双全。能有幸得见,实是将闾之福。”
  将闾说时我正望向李斯,猛然发现将闾正透过李斯的眸,审视着我。
  “哈哈。小女能得公子垂青才是她的福分。”李斯一口将酒鼎中的佳酿饮尽。我连忙为他斟满。
  “王翦这一仗,圣上甚是忧心,臣亦是不思茶饭,心有惶恐。”李斯谈完私事,话题一转,已引出政事。
  如今将闾是秦王青睐有嘉的皇子。他在大前年的一件金丝软甲恰恰送到了赢政的心上。前年一件厚袄又正好赶在雪厚二尺五寸之时。去年请缨战魏,一招引汴河之水灌大梁城,使得魏国全军覆没。满朝文武,无人不想讨好巴结。而李斯此时所问的,正是赢政强征托病的王翦攻楚之事。当知形势已将王翦推上了不得不胜的尴尬境地。李斯来探将闾口风,自是为了拿捏揣度这王翦若是败了,该如何上奏。
  “楚人彪悍难驯,项燕这老匹夫又委实狡猾。将闾愚昩,妄猜圣意只是想让王将军去挫挫楚人锐气。真要灭楚,恐要来年。”
  我垂首。静静听聆听着将闾的鹦鹉学舌,拼命隐忍才不至于笑出声来。这个游戏我已越来越热衷。整个王朝,皇子权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我的静静掌握中。有点像是在年初便拿到了股市年终的业绩报表。接下来所要做的,便是坐等大把大把的金钱入袋。
  “呵呵。公子高见。”李斯笑着,举杯抿了口酒,“公子可知,如今赵高已成为圣上面前的红人。专伺刀笔吏之职?”
  我正俯身为将闾斟酒,却因为那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而慌了神。
  将闾皱眉望着被酒迅速染湿的前襟,紧盯着我的褐眸中有某种情绪在压抑。
  “他能得父王重用,为社稷出力,也算没辜负我对他的期盼。”他面色如常,微沉的声音中藏着旁人不易察觉的不悦。
  酒过三巡。李斯公事、私事、朝中秘事皆已谈尽。望了望高挂的明月,边起身告辞。
  我连忙跪至屋门外为李斯放正履鞋。恭敬地一路引送。直至走入院内,才缓缓停下了步子。
  我转头,淡淡望向李斯。月色下,他面色润泽,是多年养尊处优,更是人逢喜事。
  李斯伸手入怀摸索,“阿竹姑娘。三女和将闾公子之事,还有劳你继续费心。”
  说时,一对闪着夺目光芒的明珠已被放入我掌间。
  “相爷客气了。阿竹拿了相爷的财物,自当为相爷尽心。”李斯贪权,所以对我这种能助他上爬的人,出手自然阔绰。
  “呵呵。姑娘爽快性子,不输男子。”
  李斯的赞扬不比他的珠宝。我虚应地笑着,冲着院门扬起手,“相爷慢走。阿竹不远送了。”
  “姑娘莫及。本相受人之托,还有一物要交予姑娘。”李斯说着,自袖中摸出一双丝绦女鞋来。
  见我并未伸手去接,李斯笑道,“姑娘接那对明珠时,可不曾这般扭捏。这可是刀笔吏千叮万嘱托本相转交的。”
  赵高?我心一窒。脑海中闪过那双清冽的眸。
  
  六、
  终于,盼来了秦王二十六年。
  赢政一统六国,放眼整片黄土地,处处都烙上了刺目的黑色。衣服、旗帜、符节,乃至整个咸阳宫都是让人窒息的黑压压的一片。
  整整六载年华,我都在疯狂敛财。其中大部分钱物已被我秘密转移至宫外购置的田宅内。我每日都在想,明日是不是就该抽身而退了。可心上,却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了一般,就是无法迈开离去的步子。我想,使我不愿离开的,或许是未建造的阿房宫;抑或是还没动工的始皇墓。可每当想到这些,脑海中,却总是会闪过那双温和的清冽的眸。
  “阿竹,你说父皇会更心仪哪条腰带?”将闾透过铜镜,望着我问。
  将闾对我的依恋已经到了每日梳头穿鞋都非我亲手伺候不可。他说你未卜先知,由你亲手挑出的衣衫、梳出的发髻必定也是父皇喜爱的。
  说这些话时,他深眸中流淌出的脉脉情意是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眼前这个将闾与我初见时那个略带傲气的皇子,已是判若两人。铜镜中人越发英姿伟岸,只是凝视我时,唇角再也扬不出嘲弄的笑。
  我自玉盘中随意取了一条镶了金丝的黑色腰带,静静为他束齐。
  “阿竹。”将闾忽然抱紧我,温润的气息尽数喷洒在我颈项,“你可知你已不是六年前那个小婢女了。”
  我含笑推开他,“是。奴婢是六年后的大宫女了。”
  他眸色黯然,声音中有着压抑的烦躁与气恼,“我去早朝了。”
  将闾的心事我懂。可是,我受不起。我所有爱的力量与勇气,早就随着那道符化作灰烬了。
  
  七、
  “你给我站住!”
  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无理高喝着。
  我迟疑,不知他话中的对象是否是我。脚上忽然一阵钻心的痛,一个不稳重心,整个人已跌坐在了地上。
  这时,我方才看清,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正狠狠揣着我的脚,秀美的脸上,一双眸中满是凶狠,“好个不识抬举的贱婢。没听到本皇子在叫你吗?”
  他说时,白嫩的小手已一把就抓上了我的发髻。巨痛之下,眼泪竟然就这样滚落了下来。
  老天!这个小魔王到底是谁。我自来到这个世界,还从未这般狼狈到落泪过。
  “你给我松手!”眼见那个小魔王笑得山花烂漫,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管他是皇子还是王子。我数到三他再不松手,定要叫他屁股开花。
  一……
  二……
  “胡亥公子。”温和的声音静静在午后的园子里在弥漫开来。所有的脾气和数字瞬间烟消云散。
  我知道,来人已在眼前,想躲恐是不能,所以索性大胆仰头迎上。
  阳光下,他即使一身黑衣,仍是不染纤尘的秀雅。六年的时光,并未在他眸中留下点滴的痕迹,仍是如山泉般的清冽明亮。
  “阿竹。”他轻唤。有些不太确定。
  我尴尬地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赵高,你来得正好。替我好好教训这个贱婢!”不知何时已立到赵高身旁的胡亥,插着腰指向我。
  “公子倒说说,她哪里做错了?”赵高耐心蹲下身,边替胡亥擦着汗,边温和地问。
  “她!”胡亥瞪了我一眼,“她不理我!”
  我哭笑不得。这胡亥公子到底是姓赢还是姓赖?他哪只眼瞧见我不理他了。
  “公子,若想宫女陪你玩耍,要好好同她们讲。不可任性胡闹。”由胡亥不耐烦的表情来看,赵高这话显然已不是第一回说了。
  “我依你便是。刚才的事,千万虽告诉父皇。”胡亥直到赵高颔首允了,才蹦蹦跳跳着向园子深处跑去。
  “你没事吧?”赵高向我伸出手来,想借我一把力。
  我笑着摆了摆手,自己撑起了身。却不想脚上被揣的地方一阵抽痛,一个不稳,又再次失了重心。
  “啊。”惊呼间,我感觉到自己跌入了一具温暖的怀抱。淡淡的清草香顿时溢满唇鼻。
  “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是爱逞能。”温柔的声音像长了脚的蛇,游移入耳,直钻心底。我阻止不了自己双颊的发烫。
  “我帮你看看。伤了筋骨没。”他说着,将我搀至小径旁石砌的路墩处。
  在他欲掀开我裙摆的刹那,我猛地弹立了起来,“我没事。真的没事。”
  不顾赵高眼中的错愕与黯然。我忍痛飞奔着离开了那个有他的园子。一口气冲回自己的屋内。
  直到关上房门抵门而立之时,才听到自己怦然不止的心跳。
  我到底在干什么?不就是还穿着他当初托李斯转送的鞋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鞋子又软又跟脚,我不拿来穿难道摆在床头供起来嘛。
  我叹气。自己真的是在这宫中闷得太久了。竟然只是被一个宦官扶了一把,都止不住脸红心跳。是的。无论今日扶我的是不是赵高,我相信,我都会脸红心跳的。
  
  八、
  将闾静静躺在榻上,看我扫地掸尘。不声不语。乖巧地像个孩子。胸前,长长的布条紧紧裹住伤口,隐隐仍有血色透出。
  秦始皇三十一年兰池逢盗。伴作武士的将闾替始皇帝挡了那当胸一剑。
  我仍清楚记得,他回来那日,夕阳满天,但还是没法照红他那张苍白到没了血色的脸,明明已痛入心扉,他却那样欢快地笑着,“阿竹,扶苏这回又输我一程了。”
  我想起那个面目秀美、用脚踹我时目露凶光的孩子。心中隐隐生出对将闾的怜悯。他这样不顾一切地拿性命去博,最终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阿竹。”将闾忽然用手支起身来。
  我连忙将水递给他,示意他快躺下,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万幸是我先遇见你。”他褐眸闪亮地望着我。低沉的声音中满含情意。
  “伤口要裂开了。”我上前,正想扶他躺好,却忽然发现他身子僵了僵。
  “父皇?”将闾似梦呓般地唤着,眸中有着从未见过的巨大兴奋和激动在酝酿成形。
  秦始皇?我迫不及待地转身,自来到秦朝已整整十一年,虽然朝中达官显贵结识了不少。可是秦始皇和驻军在外的蒙恬却始终缘悭一面。
  这男人……我望着他,遥想起那个叫普京的俄罗斯总统。虽然面貌与身形都相去甚远,但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却是扑面而来,让人不敢侧目。
  “奴婢参见陛下。”我欠身,垂头含胸退到门旁。
  一道温和的目光如影相随,我未敢抬头相迎。始知原来面对他,竟然比面对秦始皇要困难。
  “父皇……”将闾欲翻身滚下床来,好向始皇帝行礼。赵高已先一步将他扶稳在床上,“陛下正是来探公子伤势的。公子这一跪,若要加重了伤势,岂不是更让陛下忧心。”
  “赵高所言极是。这君臣之礼,今日且免了。”赢政声音不响,却极具威慑力。
  这父子大秀亲情的场面实在是不适合我。我寻思着,还是回房去盘点一下最近的收益如何比较实在。
  “这宫女名叫什么……”那极具威慑力的低沉声音忽然转向我。
  我连忙止了步子,匆忙转身,只见赵高与将闾都因为赢政这一问而愣在了原地。
  “奴婢阿竹。”我恭身行礼。心,却开始狂跳起来。这么悲惨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吧。不可能只一面,就被秦始皇看上吧。
  “不错。”赢政颔首,“有如此聪慧机敏的人在身旁,难怪将闾越发长进了。”
  我长长松了口气。就知道自己这种庸脂俗粉,始皇帝是看不上眼的。他后宫那一大堆赵姬、郑姬、韩姬,哪一个不是貌赛林志玲的。更别提散落各处的行宫内,还藏满了娇美玉娘。
  “你收拾一下。明日,就去扶苏那里伺候吧。”秦始皇冷冷下了旨。
  留下呆若木鸡的我和将闾。阔步离去。
  
  九、
  “阿竹。父皇定是戏言。”将闾紧紧握着我的手,眼中有着心爱之物即将被夺的惊恐。
  我无声沉默。扶苏还是将闾,对我来说,其实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扶苏为人正直而磊落,这样的主子并不合适我这种以敛财为目的的下人。或许,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钱,已经多到建十个梦中的桃花源都绰绰有余。
  “我不会放你走。”将闾忽然一把将我拥入怀中,雨点般细碎的吻落在我脸颊、鬓角、颈项……身体逐渐被他点燃,我不挣扎,任凭他欲取欲求。
  只是欢爱过后,止不住落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样亲密而缠绵地相拥相抱,却仍没有半点爱意在心上萌芽?难道那道符真的烧去了我所有的情爱?
  “放心。我会留住你的。一生一世。”将闾在梦中呢喃不止。
  我轻轻拉开他的臂弯。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散落在床下的那双丝绦鞋小心翼翼地提至不远处的小凳上,整齐地搁好。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爱的。我望着窗外夜色,至少除了金银珠宝之外,我很爱惜那双丝绦鞋。
  
  十、
  “父皇。阿竹已经是将闾的人。”
  将闾话一出口,轻亮的搧掌声已在空中响起。
  我看向满脸盛怒的赢政,故意的,忽略着他身后,那个始终目含哀痛望着我的人。
  “我指给扶苏的女人你敢抢。我以后留给扶苏的江山社稷,你是不是也敢要!”声音仍不重,却是字字千钧。
  将闾面色刹那灰白。秦始皇一句话,便将他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的美梦给打碎。江山终究是扶苏的、至尊的皇位终究是扶苏的、他将闾永远不可能抵达那个最高点。
  “父皇。手下留情。”夺门而入的谦和男子,我曾有过数面之缘。皇长子――扶苏。
  “将闾,你与扶苏乃是手足。切莫因为区区一宫女,而伤了手足情谊。”扶苏走至将闾面前,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只差声泪俱下。
  情势逆转直下。扶苏一句话,矛头忽然就全部指向了我。我成了那个破坏手足情谊的可怕女人。
  “扶苏此言甚是。”赢政冷冷扫了我一眼,“赵高,命人将此贱婢押下。明日午时,车裂之。”
  五马分尸?
  我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冰凉。怎么可能?这原本是一场由我编剧由我导演的戏,为何一眨眼,我却成了戏中的悲情人物?
  不会。我摇头。我时晓晴怎么可能丧命在秦朝?怎么可能被五马分尸这么惨?
  赵高挥手,招来侍卫。被那两个高大壮汉架走的时候,我扫到扶苏眼中的坦然、赢政眼中的怒意未消、我看不清被扶苏挡住的将闾,不过他始终保持着安静。然后,是赵高。他那双清澈的眸,那样深地注视着我,眼中的哀痛流泄而出,半点不曾掩藏。
  
  十一、
  我抬头,望着院中桃花正浓。一簇簇,肆意绽放着。
  “阿竹姑娘,茶点已在亭中摆好。去那边坐吧。”清秀的丫环恭敬相请。
  院中亭阁内,秀美少男少女往来不息。如蜂群中工蜂般忙碌。
  “徐福,不是让你尽数安置了。无家可归的,才留在庄内吗?”我望向身边须发花白的人,语气中有些微不满。不是养不起这么多仆役,只是不想在这荒山野岭禁锢了那么多少男少女的大好年华。
  “阿竹姑娘,你这样通透的人,怎么这点还看不穿。这些童男童女被强征了求药。如今回到村庄,难保不会有风声传入秦军耳中。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在庄内衣食无忧。”徐福说时,脸上露出贼笑。
  我明白了他笑中的含义。这些童男童女年龄相仿,在庄内说不定还能觅到良人托付终生。
  我和徐福的合作一直以来都相当愉快。他在二十八、二十九年的两次寻仙求药,几乎掏去了赢政的半个国库。
  我看了眼徐福,他似乎很享受现在这样隐居世外的日子。可是,三十七年注定还有场浩劫等着他。而我遵循了来到秦朝后一惯的原则,报喜不报忧。该他受的,我无权替他更改。而且……我看着徐福,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说不定会是日本的开国皇帝呢。
  呵。微笑着望向天空。日已移至午时的位置。幸好,一个月后的今天,我的手脚仍都还在。而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人。
  “阿竹。”身后幽幽传来熟悉的轻唤。
  赵高?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回首时,那双清澈的眸已静静望向我。
  “一切还好吧。那两个侍卫……”实在无法想像,他这样温润如水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偷天换日的事。那个曾经连伤了腿的雀鸟都要为它架上木棒的赵高,竟然为了救我,葬送一个无辜宫女的性命。
  “放心。那宫女的家人已经给了足够的银两。至于那两个侍卫……”他温和的眸中凶光一闪而逝,“他们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
  我垂眸,掩下心底翻覆的内疚与疼痛。赵高为了我,枉送了三条人命。
  “阿竹,对不起。未能为你带来将闾。”他幽幽道,神情中有着未雕饰的歉意。
  “将闾要的是荣华富贵。不是这荒野山隅。”我与将闾。除了一场你情我愿的互相利用,其余什么也不剩。掐指算算。这几日,他该正在忙碌着与李斯三女的大婚。
  “他负了你。”赵高说时,听得出细细的咬牙声。
  他向来温和的眸中,恨意每每都因我而生。
  
  十二、
  天!眼前这真的是阿房宫吗?苏轼笔下琼楼玉宇,也不过如此吧。水银成河,华宇金壁镶满了五彩珍宝。这种眩目的奢华,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第二回了。
  “好大胆的姐姐,竟敢私闯皇家禁地?”嬉皮的笑声,打断了我内心的感慨。
  我回首,一少年玉树而立,一身黑袍上游走的金线隐隐生辉,衬得他华美轩昂。由那双煞气太重的眼,我已猜到来人是谁。腿上早已全愈的伤处竟然隐隐泛起了神经般的痛。
  “姐姐好面熟。”他又笑,同时大步逼近。
  “公子认错人了吧。”我不断后退着。混世小魔王即使长成了翩翩身姿,心性却仍是叫人退避三舍。
  “姐姐怎么看到我如此害怕?”他又向前跨步,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得意。
  我正玩味那眸中的得意由何而来,背脊已抵上冰凉的金壁。脑中的弦猛然绷紧。
  而胡亥,却显然没有停步的意思。
  “这般姿色,只是黔首,太可惜了。”他轻佻地笑,手已毫无顾忌地抚上我面颊。
  他在调戏我?
  我瞪大眼,看到他眸中错愕的自己。
  嘶。伴着衣裳被撕裂的声音,我只觉左肩一阵彻骨的凉。
  “胡亥!你疯了!”我醒过神来,惊惶地想躲,却被胡亥隔在墙与他之间,根本无处可逃。
  “果然记得我。”他勾唇。双手扣住我挣扎的腕,整个人俯身上前。我口鼻间顿时溢满了他香袋中的麝兰味。
  “不……”我想反抗,却已被他吻上。
  极度惶恐间猛然醒悟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神。时晓晴不是,阿竹亦不是。我只是个单薄的弱女子。面对强势霸道的侵略,根本无力自卫。
  “呯”
  伴着钝击声,胡亥一声闷吭。整个人像被抽了骨般,倚着我瘫倒在地。
  他身后,赵高手持染血粗棍,眼中满是忿恨。
  所有的惊惶、不安、恐惧,全在赵高望向我的那一刹那融化。
  “赵高。”我扑入他怀中。如世上所有受了委屈的胆小女子般放肆地哭泣。
  “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他温和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自责。
  明明是我任性缠着他带我见一眼阿房宫。他却将这突发的一切都拦到了自己身上。
  “走吧。回桃花源去。”他扔下木棍,牵起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回首,那个昏倒在地的人后脑勺有鲜红在溢出。胡亥不可以死。他死了,这世上就没了秦二世。如此一来,扶苏便不会死,那刘邦、项羽便没了楚汉争霸的机会……
  拂开赵高的手,我望着胡亥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快些找人来医治他!”
  赵高默然。
  “赵高。他是皇子。”
  “他必须死。否则……”
  赵高的意思我岂能不懂。胡亥醒来后,必定会将伤他之罪加诸我身,四处张榜缉拿。到时,秦国之大将无我容身之处。
  “赵高,你必须救他。”我坚持。我至少还有桃花源。赵高若这样丢下胡亥同我一起离开。不说历史将被逆。被逆前,伤了胡亥的赵高必无宁日。
  他叹息,“我只是想护你周全。可赢家这些人,为何就是不罢不休呢?”
  他语气中,包含着深深的怨。对赢氏,更是对他自己。
  那之后,桃花源的桃花一开一落,整整三回。
  树下,那秀雅身影却再也未曾出现过。
  望着纷落的花瓣,我痴痴想着,赵高,他还在恨吗?他恨的人中,是否也包括我?
  
  十三、
  我早知道,秦始皇三十七年,徐福会回到琅邪。可却没料到,他是为我回的琅邪。
  在这二年多来,我日日都在亭内眺望山下那山谷下可有人影,从晨曦满天立到晚霞染西。
  徐福摇头叹道,“再立下去。便要与那亭旁假山般,化作石堆了。”
  于是,我便不顾一切地哀求他。求他陪我来琅邪一遭。只因为,我想见那个人。我想知道,他可还好?他的恨意可已抚平?
  十一月的那日午后,浩浩荡荡一群人到了琅邪。我一眼便看到了赢政身后的他。一袭黑袍与我初到秦朝那日,那老宦官身上的一模一样。只是,那样的黑色,仍然挡不住他一身的温润和熙。他的眼神仍清澈,只是偶尔的,会有我所陌生的冰凉划过。
  我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去见他。谁想却始终躲在高处,远远眺望着他。迟迟不敢迈开奔向他的步子。
  我是个无意闯入这个时空的灵魂。而他的人生早就有着注定的轨迹。我不敢面对他,怕自己一个冲动,就任性地破坏了他的那条单行轨。
  徐福哀声叹气。不仅要忙着圆那两次失败的谎。找药的重任又再次落到他肩上。造船、蓄粮、寻童男女……这一切,他已是熟手,事无巨细,皆是一清二楚。
  “这回,还是调头回桃花源吗?”我望着船,其实不问也知道徐福的答案。
  “还是径直向东吧。”徐福放目望向浩瀚东际,“学鬼神之术大半辈子,这可能是命数中最后一次遇仙时机了。”
  “阿竹姑娘呢?”他反问我。
  我笑着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从今以后,是否就这样窝在自己建的庄园内,孤单一生呢?
  徐福出行前那一晚,我独自来到船旁。船内的工将与童男童女已安置。只待明日破晓,便起锚远行。轻抚船身,我心中升起莫名惆然。
  “是你这歹毒的贱妇!”一声冷喝惊得我收回抚船之手。
  不远处,胡亥正目射怒火地向我大步冲来。
  我未及深想,调头便攀上了木梯,飞快地向船内爬去。
  “来人!来人!本公子要搜船!”夜风吹来胡亥气急败坏的呼喊。
  赵高,就这样宿命般地又立在了我面前。
  “阿竹。”
  被他那样一声唤。我所有的理智全线崩溃。我想和这个男人生生世世。我不要他成为史上的罪人。我是二十一世纪的自由灵魂,我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凭什么要受历史的桎梏!
  “赵高,同我一起走吧。不要去管什么赢氏的恨、不要去管什么秦朝的强了。”我握起他的手,他掌心这样温暖,温度直熨上我微凉的心。
  “阿竹。”他静静抽回手,“我不能。”
  “为何?”我忽然有些了解,“是放不下荣华富贵吧?”
  他怔了怔。深深注视我许久,才似乎决定了什么般,点了下头,“我放不下。”
  我知道自己不争气。明明想装作不在乎的笑,却还是流下泪来。抽噎就这样一声一声,止也止不住。
  “阿竹,不要任性了。回桃花源去。觅个良人,好好过活吧。”他转身,那熟悉的清草香仍在,人,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个赵高。
  我呆立在原地。任凭眼泪一滴一滴滑落。我知道,就算我没来过秦朝,徐福也要出航、秦始皇也快死了、胡亥也会称帝。可是,若我没来,那个目光清澈、温和善良的赵高,真的会成为今日的赵高吗?
  
  十四、
  船缓缓驶出海岸。
  徐福立在甲板上,我蹲坐着,眼泪仍未止住。
  “唉。这爱恨情痴,就是再聪明的人也看不透。”徐福对着海面叹息。
  “你不会懂。”
  “阿竹姑娘,赵大人心里有你。”徐福望着我,那笑竟然透着认真。
  “他被荣华富贵迷昏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唆使胡亥篡位、否则他为什么要指鹿为马、否则……想到子婴,我的心痛直窜到胃里,索性扶着桅杆,唏呖哗拉吐了个够。
  “赵大人原本让我在你觅到良人后,才给你看的……”徐福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卷锦帛来。
  我打开锦帛,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尴尬地递还给了徐福,“都写着什么?”
  原本在秦国待了这么多年我该是能看懂这些古文的。可是我将心思全部都花在了敛财上,所以……
  在被徐福奚落一番后,我终于清楚听到了赵高的心声――因为以为我喜欢的是将闾,所以心甘情愿地成全着我和他。在朝中竭尽所能地帮将闾前后打点着。不惜一切阻扰着将闾与李斯女儿的大婚典礼。即使在我逃亡至桃花源后,仍是想方设法希翼能劝服将闾去桃花源与我共度余生。
  信末,他竟感谢我能视他如兄长般信赖着。完全歪曲我对他的一片情意。
  “赵高。你真是笨蛋!”我捶着手边的桅杆,心中却知道,他只是在逃避。
  “兄乃身残之人,不能给任何女子全然关爱……”
  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不要他为了我去报复整个秦朝,我更不要他因为心结将我远远推开。
  “待我们返程回秦时,你与他明说便是。”徐福缓缓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自觉将心声说出了口。
  是。我将那卷锦帛紧紧握在手中。等到返回了秦国,我一定要……
  忽然船巨烈颠簸起来。天地瞬间变色,海浪如巨人之掌般,连接不断朝我们涌来。
  “坏了!船进水了!”船工放声大叫。
  我听到周围充斥着海浪声、惊叫声、撞击声。
  是了。我竟然忘了。这艘船根本回不了秦国了。
  我支起身来,迎面朝着那袭来的海浪张开双臂。
  眼前,闪现出一张温润秀气的笑脸……原来在初见那刻,被烧成灰烬的爱就已开始萌芽。
  我的口鼻迅速被咸腥的海水溢满。双眼渐渐模糊、耳旁除了水声便再无其他。脑海中往事纷乱后退,直直定格在了那一瞬间――漫天飘扬的白雪间,竹骨伞下,有一双眸,比雪更剔透。让我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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