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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井下上来,牛山儿失魂落魄的犹似掉了魂。他觉得窑衣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好似冰冻的铁板,彻骨的寒。出这样的大汗是累的吗?不是,是吓的。今儿在井下他“见着鬼了”,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俗话说,人不能干亏心事,若干了亏心事,心就飞了,魂就散了,再也捡不回来。今儿他干了亏心事,心魂已在万里长空遨游,再也寻不到归处。
  今儿班上,派了两茬活儿,一茬在南八槽刨毛洞,一茬在南七槽刨毛洞。南八槽别名叫“难爬槽”,地质条件极差,不光顶板破碎,常漏鸡屎矸子,且有淋水打头,下雨似的劈脸浇。南七槽顺风顺水,大傻瓜也能干出漂亮活儿来。师傅班长常海说:“南八槽是要命的活儿,谁跟我去?”师傅有个怪毛病,关键时刻常用设问的句子,一来考验徒弟们的真诚,二来显摆自己的威风。他希望大家应声如云,也希望大家噤若寒蝉,因为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他都可以借题发挥,来一场树立个人威望的整风。
  南八槽是个百里闻名的“断命槽”,人人畏之如虎。徒弟们你张我望似掉了魂儿。师傅平日干活是把好手,但对徒弟要求甚严。稍有差错就批得帽儿也戴不住,大伙儿都服他敬他但又怕他。干活都希望离他远远的,让他鞭长莫及。这种心态师傅知道,但不點破。派活儿时故意试探大家,看谁对他忠心不二。
  大家愣怔的当儿,牛山儿站了出来,朝师傅跟前迈了一步说:“我去吧,正想跟师傅练练招呢!”好似冰山解了冻,大伙儿顿时都乐了。一个个开始撂话儿,都用炮火轰他:“山儿,有眼,这会儿表现自己,比喊声爷都强!”“可不是。别看山儿平时闷声不响的,那是装老实诈人!”“啥叫鬼精?这就叫鬼精!”“我们班要多有几个山儿就好了,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有人说,这么苦的活儿你个翘爪子鸡能干得了?有人说,师傅干活快,他跟在后面偷偷懒可以捡点儿便宜。这时刘根柱走过来了,抓住牛山儿的衣领推了推说:你小子比泥鳅还滑,师傅是个护窝的鸟,指望师傅保护你是吧?牛山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脸儿先自红了。师傅看看牛山儿说:“到时候别哭鼻子啊!”牛山儿仍然没说话。
  师傅常海掂起手镐说:今儿就山儿一个人有种,大伙儿全成了草鸡,丢不丢咱八班的脸?走,干活去!于是大伙儿都散开来,各自奔向干活的地点。
  来到南八槽后,师傅带着牛山儿转了一圈儿,指指点点的熟悉环境。之后告诉他说:这毛洞是南北向的,我从南向北刨,你从北向南刨,在半腰里贯通会师。牛山儿点点头说:师傅,我明白了。师傅又说:这南八槽是全矿条件最差的地方,俗称老虎口。大顶特碎,随时有掉渣旋顶的可能,干活时可要多长个心眼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危险的时候,跑。活儿可以不干,人不能撂在这儿……牛山儿又点点头说: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师傅说:“送给你的尖嘴哨带来没?”山儿摸摸口袋一脸惆怅:“忘了。”师傅拍拍他的肩膀说:“记住,以后一定要随身带着,危险时刻有用场。”师傅顺手拿过一根拐杖说:这是我住疗养院时发给我的报警器,危险时刻你就向我报警,千万记住。牛山儿再次点点头说:好的,我把报警器放在身边。师傅说,半班的时候通报一声,报个平安。山儿打个立正说:“是。”
  师傅临走之前,又将牛山儿工作的地点仔细检查了一遍,既敲了帮,又问了顶,觉得一切都安全可靠时,这才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刚走几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了回来,郑重其事地说:你身后就是大巷,遇到突发的险情来不及报警时,你就尽快从大巷里跑走……牛山儿赶紧打住他的话头说:那不成逃兵了?师傅翻了他一眼:啥逃兵?活命。保存有生力量!“那师傅你呢?把你撂在这儿?”师傅坦然地笑笑说:“关键时刻不要管我,跑出一个是一个,咱不能爷儿俩都撂在这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牛山儿望着师傅的背影好感动,泪水在眼眶里直打旋儿。他觉得那背影像根金属支柱,具有顶天立地的千钧力量。刚才那话好热人,浑身暖乎乎的。
  二
  开始干活了,牛山儿干得很猛,干活时他是不惜身子的,今儿师傅对他那么看重,他要干个绝活儿让师傅看看。半班的时候他已推进了三分之二的进程,再推进三分之一他就大功告成了,他似乎已看到了师傅的笑脸和同伴们翘起的拇指。
  牛山儿是属鼠的,胆子小,这一班虽然干得凶猛,但也是提心吊胆心惊肉颤,心里七上八下的老扑腾,好像掉渣已经开始,大顶已经在打旋,灾难像魔鬼似的向他袭来,渐渐形成了一种越逼越紧的包围之势,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是啥使他那么紧张呢?因为以前在南八槽里埋死过人。山儿有些迷信,相信“鬼缠人”一说。
  俗话说,怕啥有啥。偏偏在他高度紧张惶惶不安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事儿出在大巷里。先是传来一两声掉渣声,接着又传来了嘎巴嘎巴的尖叫,似老鼠在啃东西,越啃越响,越啃越凶。他忍不住用矿灯来回照了照,大巷里寂静无声,老鼠的啃嚼声没有了,显得无比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收回矿灯又刨毛洞。这一次他刨的更起劲了,他要争分夺秒地抢时间,争取尽快完工,将灾难和魔鬼抛在后面,让它对人不构成威胁。一镐两镐三镐……镐镐下去都显露出了明显的进尺。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又前进了一大步。会师,会师,我要尽快和师傅会师。
  手推车抓过来了,他要清理淤煤扩充战果。在手推车经过大巷里那架尖叫的棚子跟前时,他用矿灯近距离地照了照。这一照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架棚子斜了,向一边歪去,已经撑持不了多久了。他赶忙将手推车推过去,将淤煤放进倒煤眼里后,又急忙折了回来,路过那架斜棚时,他警告地喊了一声:“逞凶吧,你等着瞧!”他准备班后和师傅一道儿来打加强柱子。据他的推测,时间还来得及。
  清理完淤煤他又刨起了毛洞,这一次刨得更加凶猛更加用力更加舍身了。因为他知道师傅肯定比他刨得快,离两方对接贯通的距离已经不远了。他似乎看到了师傅举镐的身影,也似乎听到了师傅的镐击声,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会师要会得光彩一点儿,别当拉蛋子儿。
  “嘎巴!”身后传来了棚子的断裂声,接着又传来了大顶的掉渣声,继而传来了碎矸石拉稀似的出溜声。他感到不妙,赶忙用矿灯照去,糟,大顶晃动了,像驴推磨似的在打旋儿。只见那架歪斜的棚子身子转了一下轰然倒地,上面支撑的大顶塌山似的冒落下来,轰的一声,山摇地动,腾起一股呛人的浓浓的灰尘,向四面扑去。瞬间,整条大巷和毛洞浓尘弥漫,混沌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牛山儿的眼睛被迷了,好似变成了瞎子。他扶着棚腿一步一步向塌方摸去,又用毛巾蘸了污水沟的污水将眼睛洗了洗,这才依稀看到塌方处的情景,不由妈的一声惊叫起来。
  塌方處掉下来一块擎天巨石,像门扇似的将大巷严严实实地堵死了,这意味着他和师傅已经断了退路,命悬一线,面临的是死亡的命运……他不由得蹲下哭了,捧着头哭得非常伤心。从下井的第一天起他就担心被死神抢走,现在他的担心到来了,比他预期的似乎早了一步,他后悔不该走下井这步险棋。旧社会窑户们有句歌谣:“穷犯私盐罪犯抄,四路无门把炭掏。”早知如此,捡破烂捡煤渣也不该下井呀……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世上哪有后悔药呀!
  哗哗哗,塌方处继续传来拉稀似的掉渣声。凭经验他知道塌方处还没有全部堵死。他用矿灯向塌方处仔细照去,发现靠右手的棚帮底脚处尚有一条夹缝,掉渣就是从这儿出溜下来的。一股一股,不紧不慢的正在将夹缝封死。眼下夹缝已被封住了三分之二,再封住三分之一,他和师傅就会因缺氧窒息而死。他知道死神离他仅有咫尺,只好双手拼命的去扒掉渣,希图将夹缝的小口撕开撕大。
  他双手扒出了鲜血,指甲盖也扒掉了两个,他终于成功了,扒出了仅能钻出一个人的洞,很麻溜地爬了出来。
  大巷这边平静如初,浓烈的灰尘渐渐退去。牛山儿不由轻轻地吐了口气,他已完全脱险了,可是师傅呢?师傅被他无情地丢在了危险区,他既没有报警也没有施救,像条丧家犬似的悄悄地潜逃,还是个人吗?他急急地回来寻找洞口,他要将洞口扒开,打上支撑,钻回去营救师傅,要不然他的良心就要背上十字架,永远的负罪。
  但情况万分危急,死神故意跟他作对,已不给他回旋的余地。
  洞口还在掉渣。原来扒开的地方又被新掉的渣埋上了,他伸出双手拼命的去扒,但无济于事,他扒出一升上面漏下一斗,渐渐地他的手被埋住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无力地抽出手,猛击起自己的头,之后将头拱在掉渣上,撕心裂肺地说:“师傅,我对不起你,在危险时刻你曾舍生忘死地救过我,可是我现在却没能救你……”
  身后又传来了断棚的嘎巴声,新的塌方又要开始了,这是更远方的一架棚子,如果冒落下来,他将再一次被封死在里面,刚才的一切苦斗和奋争等于白扯,他的心狂跳不已,流血不止……哎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师傅的命咋这么苦?
  一阵轻风吹来,似乎传来了师傅刚毅的声音:“快跑吧!危险时刻不要管我,跑出一个是一个,咱不能爷儿俩都撂在这儿……”是的,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要尽量保存有生力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于是他面对轻风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喃喃地说道:“师傅,我山儿是孬种,我这辈子欠了你的。不过,请你安息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我会好好的赡养师娘及弟弟妹妹他们的……”说完爬起就跑,比惊魂的兔子还快。他跑出三十多米后,新的塌方又开始了,听声音看气浪,比第一次塌方更强烈更凶猛,他不由回头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魔鬼,我日你姥姥!”
  三
  牛山儿坐在井口附近的一个高坡上,他要守着师傅的亡灵给他送行。
  这会儿他不能去交灯,也不能去洗澡,他怕见到队里的人。倘若对方问:你师傅呢?他将如何回答?同时他也不敢回家。倘若妻子问:你脸色咋那么难看?他将如何回答?难道说我今儿遇到鬼了!笑话,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采煤工人还迷信?还怕鬼?爬在那儿逗小孩子玩儿吧!
  这个高坡儿离大绞车房不远,离井口车场工人们上下井的长廊也近。井口车场的调车情况和工人们的上下班情况可以一览无余。这会儿还没到交窑的时候,井口车场显得有些轻闲。大巷垮了,通风换气的风路被堵住了,师傅在氧气越来越少的毛洞里干活,显然憋得难受。他依稀看到师傅在脱衣服,看到他在抓胸口揪头发……胸口被抓烂了,露出了血红的肋骨,肋骨下面就是两叶一张一缩一扇一动的肺……肺断了气就像无源之水,渐渐枯竭了,停在那儿再不能启动,于是师傅腿一伸闭了眼,那一米八的个子就像捆干柴躺在地上直挺挺的有些怕人……
  夜空里繁星点点,电焊弧光在长空里闪烁,修理厂的气锤声在砰砰砰的敲打……这一切都似乎都在向一个丧失良知的灵魂在拷问:牛山儿,你师傅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就因为你这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当了逃兵,他才遇难了。牛山儿你是什么矿工?你是地地道道的狗熊,地地道道的孬种!你去死吧!牛山儿头皮炸了,用头拱住一根水泥柱子,死命的拱,好像全是柱子惹的祸。
  其实在那个关键时刻,你只要用报警器报一下警,师傅也许就可以脱险了。你这个软皮蛋,你这个自私鬼,连那几秒钟也不肯给师傅,你还算个人吗,牛山儿哭得更凶了,死的心都有。其实他心里憋屈得很,死神步步紧逼把他的神经都要绷断了,那一刻鬼迷心窍,他除了知道跑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亮出来了,像个明亮的大银盘。在浮云中游进游出;也像位大姑娘,害羞似的躲躲闪闪半遮面。小时候山儿最喜欢月亮了,他常在月亮下和小伙伴们“点点豆豆”和“指星望月”,谁输了谁就要向“月姥爷”弯腰磕头。山儿最喜欢磕头了,所以他极力寻找输掉的机会。在他的潜意识里“月姥爷”就是神,向他磕的头越多就是积的德越多。这一生他向“月姥爷”磕了多少头呢?他没有数过,但他知道,他比同龄人磕的头肯定多得多。这个月姥爷是知道的,也会回报他的,所以他双手合十,面对月姥爷苦苦哀求:月姥爷,救救我吧,我不是逃兵,我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我是有良知的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次真的是鬼迷心窍……月姥爷,你主持公道。还我清白吧!
  月姥爷高高的俯视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当他再一次苦苦哀求时,月姥爷已悄没声儿地钻进云彩里去了。他明白了,月姥爷的回避就是不好回答的回答,暗示他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一瞬间他失望至极,痛苦至极,双手抓住头撕扯自己的头发,好像这件羞于张口的奇耻大辱全是头发惹的祸。
  井口开始交窑了,一队队工人黑头黑脑地从井下上来,一队队工人轻装快马地从井上下去了,循环往复,来回交错。牛山儿仔细望着升井的人,没有队里的工人,也没有师傅,他的心里不由纠结起来,好像绾了个疙瘩,越结越紧,越结越大。   其实他心里矛盾得很,他希望见到队里的工人,从侧面打探一下事故的发展情况。但是他又害怕见到队里的工人,如何面对他们的眼睛和回答他们的提问呢?他在心里面盘算着应对的话语:就说师傅事前要我撤退的……这是事实真相,可这会儿谁信呢?再说,这不是给师傅抹黑吗?都啥时候了还想这孬点子、馊主意?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师傅是煤海里的硬汉子、顶梁柱,千万不能这么做!那么怎么说呢?就实打实的兜底儿?我山儿是脓包是软蛋是怕死鬼……
  大罐又升上来了,从大罐里走出了一群又一群矿工。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矿灯矿帽是一样的,脸色也是一样的,全是墨黑,只有眼珠和牙齿是白色的,出了大罐以后,他们就顺着井口长廊急忙去交灯或洗澡,一个个步履匆匆,因为他们已经饥肠辘辘,要抓紧吃饭。
  王矿长从井口过来了,那高大的身影十分好认。边走便跟身边的人说着什么。是不是正在说着山儿呢?山儿有些心虚。
  山儿认识王矿长,是因为山儿的爸爸。
  三年前,采煤八队出事了,山儿爸是八队的代理队长,在抢险中牺牲了。那是个早班,开始煤出的十分正常。谁知半班后险情出现了,先是柱子啪啪响,接着顶板就一直掉渣儿,像拉稀似的没完没了。山儿爸一见情况不妙,马上派人打加强柱子。可惜的是,加强柱子还没打好,大顶冒落了,只见柱子打了一下旋儿,便被大顶吞没了,随之被吞没的还有三位工友。山儿爸急坏了,身先士卒,赶紧组织抢救,然而不幸的是,冲在最前面的山儿爸的头被巨石压住了,血流满地。
  山儿妈闻讯后,一下子哭倒在地。
  平日里这老两口儿亲密无间,虽然是没有文化的大老粗,但日子过的十分精细,山儿妈上街买菜,总是带着个小秤,秤来秤去的,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山儿爸一下班就上山砍柴割草,有时去河里逮鱼摸虾,所以小日子过得比蜜还甜。这会儿山儿爸走了,山儿妈咋活呢?只好让山儿进矿顶岗了。
  为了造成轰动效果,也为了让山儿脱离苦海,山儿妈想了一个绝招,披麻戴孝去找王矿长,邻居说不妥,王矿长肯定不见你,晦气。山儿妈不听劝阻,第二天一早就进矿了。
  那天王矿长正在召开科区长会议,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忽然门口骚动起来,有人报告说山儿妈披麻戴孝的来了,我们要把她赶出去……王矿长立马制止说:“让她进来,没事的。”山儿妈拉着山儿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矿长面前放聲大哭:“我的老头子,你走了让我咋活?”王矿长一把拉起她说:“老嫂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山儿妈擦了擦眼泪说:“我想让山儿进矿上班……”王矿长爽快地点了点头说:“可以的,矿上正在安排……”山儿妈抢过话头说:“他年小力弱,能不能不下井留在地面上……”王矿长想也不想地说:“那怎么可以!子顶父岗那是铁定了的。”山儿妈忙不迭的解释:“他爸是救人牺牲的,是英雄,报上登的呼呼的,总该给个关照,给留个种吧!”王矿长笑笑说:“是的是的,应该给个关照,我们不但大力宣传他的英雄事迹,还准备给他颁奖,但顶岗不能照顾。古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矿上是有规定的,谁也不能乱了套!”这时有位科长走了过来,插话说:“王矿长说的是实话,那年他小孩舅在三队出了事,小孩舅妈来了上百趟王矿长都没改口,小孩舅妈骂他六亲不认,还四处告他,但终归在还是没辙……”山儿妈听到这儿死心了,这个王矿长心硬着呢,白眼狼!
  临走的时候,王矿长十分抱歉地解释说:“山儿人小力弱,分派到队里还要做工作呢,如今办事难呀!”
  果然被矿长说中,山儿报到那天,好几个采煤队长都不愿要他,理由千奇百怪。王矿长火了,桌子一拍大叫:“谁不要我撤了谁的职,老许,你过来领去!”老许没有办法,只好拉走了山儿。
  来到队里,召开了班长会议,许队长问哪个班缺人?班长们都不言声,许队长火了,桌子一拍大叫:“平日里你们不是鬼哭狼嚎的号叫缺人吗?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有个胆大的班长发话了:“我们缺人是缺干活的人手,不是带孩子玩儿的……”有人哄笑,是那么个理。采煤队不是幼儿园……这时常海过来了,仔细看了看,冷不防的踢了一下他的腿弯子。山儿没有防备差点儿摔倒,晃了几晃才稳住了脚。常海说:“队长,到我们班吧,我们班少人。”许队长高兴地说:“还是常海爽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常海说:“莫急,我还有个条件,给我领个保险绳儿……”许队长将脸一麻达:“嘛用?”常海实打实地说:“走到危险的地方我得将他拴在腰里。”众人大笑,许队长大笑,常海也大笑。
  常海将山儿带到班里,班里人一片哗然,认为山儿不是采煤的料,有人甚至要欺辱他。常海发狠了:“你们都给我听着,这是咱矿工的后代,都要善待他,谁要敢欺辱他,我跟他没完!”
  哎,多么好的班长,多么好的师傅,可偏偏被我撂在毛洞里了,我还是人吗?
  矿长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山儿突发奇想,当初是他同意自己进矿的,也就是救命恩人吧!如今出了塌天大祸,应该向他如实报告,是打是骂是杀是剐是蹲号子,由矿上决定……于是他喊了一声王矿长,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矿长走得很快,山儿紧赶慢赶也追不上,正焦急时王矿长转弯了,他要去灯房交灯,山儿在窗口追上了他:“王矿长,我是山儿,我有罪……”那人回过身来,将矿帽取下,十分风趣十分自得的做了个鬼脸:“想不到今儿我也光彩了一回,可惜啊,我没有那个福分!”
  山儿仔细一看,原来认错人了,脸红红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匆离去。
  山儿兴致索然的走回原处,又继续自己的厮守,他在守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痛定思痛,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痛更加痛彻肺腑。俗话说,将心比心,平日师傅对你咋样?你心里没有数吗?
  不能比了,越比越觉得良心负罪。平日在班上,师傅最疼爱牛山儿了。遇上重活苦活,师傅总关照说:大伙儿关照着牛山儿,他身子弱力气小……别让他累坏了身子……刘根柱不服气,你总心疼山儿,你偏心眼!山儿是你什么人?师傅不气也不恼,和风细雨地说:我是偏心眼,因为牛山儿年龄最小,是老疙瘩。哪有长辈不疼老疙瘩的呢?刘根柱不吱声了,被堵得嗓眼儿疼。   其实师傅心里另有一本账:以山儿年小为由只是借口,因为牛山儿实诚,憨厚,讲良心,讲义气,干活舍得身子,从不耍奸躲滑。所以师傅认为,到啥时也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其实这才是师傅喜欢牛山儿的根本原因,外人不知道,理解为偏心眼,师傅也不解释,背着被人不理解的十字架踽踽独行。
  四
  去年早春的时候,他们在北九槽刨毛洞,那一班牛山儿干的挺凶,累得腰酸背疼走路十分艰难。上井的路上他落了后,路过一个虚煤掩口的小眼儿的时候,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幸好当时没人放煤,要不然他小命就玩完了。
  他待在眼内恐怖极了,脚下是眼内的落煤,头顶是黑暗的虚空,四周是一片窒息人的霉气,还有滴答滴答的淋水落在他的脸上和腿上,越发增添了死亡的气息……他闭着眼睛等待着,不是等待营救而是等待死亡。因为凭经验可以推算出,师傅已经到了井口升了井,甚至已经洗了澡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会儿饥肠辘辘,哪还会想到他牛山儿呢?既使想到了也顾不及找他了。
  他在煤眼里哭了,哭自己孤单无靠,也哭自己没能跟上大伙的步伐……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口中念叨:荷英,别等我了,快嫁人吧,我要死了,我回不去了!
  唉,人哪,一步错就步步错。想不到少抬了几下脚脖子就落到了这可怕的地步!他娘的,难道真该老子今日完??来吧,阎王,快点儿来个痛快的!
  好像阎王故意戏弄他,偏偏不让他尽快死去。煤眼里的黑暗实在瘆人,将他的神经都吓麻木了。
  不知什么时候,远方传来了喊声,一声一声的声音很弱,但他还是听到了。求生的欲望突然使他耳聪目明起来。“山儿,我的山儿,你在哪里?”喊声带着哭腔和嘶哑越来越近了,他隐隐约约听出是师傅。显然师傅哭了,而且哭的很凶,要不然声音咋会那么哑呢?他在眼内声嘶力竭地回应道:“师傅,我在这儿呢……快来救我……”
  傻瓜,你在眼内的喊声有多大?能传出多远?一瞬间他想到了上安全课时学到的求救知识,于是举起手镐拼命地敲打钢轨。用钢轨做的横梁,敲击声比喊声响亮许多。山儿,今儿你能怪师傅吗?师傅每天下班都是最后走的,要你等他一会儿,你不听,跟大伙儿一道溜了,溜就溜吧,干嘛又掉了队?
  一根绳子垂下来,师傅攀着绳子像猴儿似的飞快地出溜下来,见了山儿,一把抱住他又拍又打又叫又罵:“我的山儿,你想把师傅吓死是不是?你好坏啊,山儿,师傅算白疼你了,山儿……”山儿大哭:“师傅,我对不起你!”俩人越抱越紧,越哭越凶。山儿说:“师傅,怪我逞强,你打我一顿吧。”师傅打了他一拳骂道:“傻孩子,恨起来扒了你的皮也不解恨,只是眼下师傅的心已提到嗓子口了,哪还有这心情?”师傅是个老矿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用左手臂挽住山儿,右手抓住绳子,两脚轮流蹬住盘缝,一点儿一点儿挪了上来。终于将山儿拖抱出眼口。
  山儿遇救,事后他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那天,他们乘罐很顺利,刚到井底车场就起钩了。师傅说:“你们先上吧,听说山儿掉队了没来,我等着山儿。”刘根柱拦住他说:“这小子鬼精得很,不知到哪儿玩去了,等他干什么,你不是上井后去喝大头猿的喜酒吗,咱一块儿去,少一个不成席。”说着连拉带拖将他推进罐里。上井交了灯后又将他拖到澡堂。洗完澡后又来拖师傅,可是这一次他拖不动了,师傅说:“根柱,你去吧,我不去了……”根柱说:“又为啥?”师傅说:“到了这会儿山儿还没上来,八成出事儿了,龙肉我也吃不下去……”根柱说:“你咋知道他没上来?”师傅指指长廊上的黑板说:“每逢他早走一步,我就让他在黑板上留个弯儿,今儿没留。”根柱挤鼻子弄眼的挖苦他说:“瞧,你小心包儿,山儿又不是孩子,要你背着抱着?说不定这会儿早回家抱着老婆睡觉去了……”大伙儿也劝:“根柱说的有道理,山儿是个机灵人,不会出事儿的,咱就放心喝喜酒去吧。”师傅扒住门框挣脱说:“大伙儿都别劝了,这会儿我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再劝我我就要憋死了……”说完使劲挣脱出来,窑衣也没换就冲向了井口。大伙儿一见师傅这么拼命的疯劲儿,全把喝喜酒的事忘了,跟着他往井口跑……口中呐呐着:“又犯了哪道筋,看他能玩儿出啥猴来?”
  想不到果真被师傅猜对了,山儿捡了一条命。大伙儿全傻了。刘根柱抓住师傅的手,连连叩头赔罪:“师傅,从今往后我不再喊你师傅,我要喊你爷,我的亲爷!”众人呼啦跪地:“爷,我的好爷!”
  想到这儿山儿又哭了,哭自己没有良心,哭自己黑了心肝。
  井口还在交窑。下井的人一罐罐下去,升井的人一罐罐上来。山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升井的人,希望能看到班里的人,看到那个人经常奚落他的根柱。这会儿打他一顿才好呢,他本来就是一个欠打的痞子,打了他反而减少了他的痛苦。他希望有人打他,打得越重越好,只要师傅能回来。
  远方传来了一辆救护车的鸣叫声,他吓了一跳。这是救护队的车呢?还是医院的车呢?但不管是哪种车来,都说明矿井出事故了,师傅的事被发现了。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他的心里开始有些解脱的松动。他站起身来去寻找救护车辆,但鸣叫声没有了,好像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下井的人已经陆续下去了,升井的人依然在不断地升井。他没有发现班里的人,也没有发现那个猴精猴精的根柱。师傅到底怎么样了呢?难道正在被人抢救?或是已经埋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施救,命丧黄泉了?
  夜渐渐深了,井口已空无一人。把钩工们已开始向井下打材料和设备,山儿觉得最后的一线希望已破灭。只好怏怏地站起,百无聊赖地向家里走去。他已饥肠辘辘,他要吃了饭去报案,准备将牢底坐穿。
  山儿行走在马路上,心情烦躁,忐忑不安,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
  一辆救护车从身后过来了,箭似的向矿工医院飞去,卷起的飞尘撒了他满身满脸。他正要仔细看一看是不是开到井口的那一辆,车子已经没影了。他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也许师傅在车里吧,是死是活呢?但愿他还有口气挣得抢救时间活过命来……”他双手合十向南天祷告,希望菩萨开恩。   身后一群工人过来了,有的已洗了澡换了窑衣,有的澡没洗窑衣也没换,显然是急匆匆回家赶饭的。这时一位换了窑衣的工友问一位没换窑衣的工友:“六儿,你怎么现在才回?”六儿说:“做贡献去了……”“做啥贡献?”“你没听说吗?八队大巷垮了两棚,把里边刨毛洞的人堵死了,王矿长带我们在抢救呢!”“人扒出来了?”“不太清楚,八队队长许长柱带着人正在扒呢,脸上手上脖子上全是血,像个血马虎。见了我们拱拱手说,‘谢了诸位,请回吧,巷道已经打通了,收尾的事我们自己收拾’。王矿长仔细查看了一遍,情况属实,就让我们回了。”“这八队咋净出事?”“这你就不懂了,八队是个老先进,专啃硬骨头,南八槽地质条件是全矿最复杂的,何人敢碰?非他们莫属。”“都谁在刨毛洞?”“听说是常海那个班……”“啊啊,没事的没事的。常海是个老矿山,外号叫磨光了毛的老猴子,多次遇上危险,多次从虎口里爬出来,大难不死……”“不过这次难说了,大巷垮棚的时间太长,徒弟没有向他报警,拖延了抢救时间……”“徒弟是谁?咋这么孬种?”“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也许徒弟处境危险没来得及吧!”“狗屁,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滑头,关键时刻就缩脖子了!”“话也不能这样说,听说他这位徒弟是个老实人,不奸猾的,也许还有内里情况。”两个人说着从身边过去了。山儿一直低着头,用矿帽挡着脸,生怕被人认出。
  他想:世上还是好人多,刚才这位没换窑衣的老哥不是理解他原谅他了吗?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山儿内心无愧,天王老子来也可以对质。
  身后又有车子过来了,轰轰隆隆的好吓人,他刚挪到路边,一辆十轮载重卡车呼啸而过,要不是他闪得快,也许车帮就挂住他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起风了,身后传来了呼唤声。他以为与己无关,依然径直走自己的路。刚到十字路口,后襟被人抓住了:“山儿,你跑什么跑,掉魂了?”
  来人是机电工小梁,外号叫“黑抓”。他喜欢打扑克和打麻将,往往是赢家,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反义的外号。
  山儿结婚的时候黑抓是送了礼的,六十六元。前些天黑抓结婚的时候,山儿没敢露面。不是山儿心疼钱,是山儿妈住院了,一个子儿也抠不出来。黑抓说:“咱从小就一起抓泥玩儿土,像亲兄弟似的,怎么这会儿长大了反倒生分了?”山儿摇摇头:“没生分,跟小时候一样。”黑抓以为抓住了理,反唇相讥:“一样个啥,干嘛我结婚时你不去?”山儿的脸倏的红了,低头耷脑的说:“那天我有事……”黑抓抓住了他的手猛抖了抖說:“你骗我,我知道你家境困难,拿不出礼钱,可是我不在乎,只要到场喝杯喜酒就算人情有了,明白吗?这会儿亲兄热弟的,谁还看重钱?钱算个?!”
  黑抓向他口袋里伸了一把走了。山儿感觉他塞了什么东西,掏出一看是两包喜糖,不由心慌意乱:“我山儿这是怎么了,咋没有黑抓活得潇洒大气?唉,丢人呀!”
  五
  牛山儿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向西是师傅的家,向南是自己的家。此刻师傅的灵堂大约已经摆好了,走过去远远地磕个头算是告别,也算是赎罪,这笔账也算是勾销了。
  去年他跟荷英结婚的时候,荷英追时髦突然提出要个手链。这时他的储蓄已经用光,身无分文,正在犯难的时候师傅登门了。师傅说,山儿,还有什么不完备的地方吗?他当即说出了手链的事。师傅说,这好办。咱煤矿工人有的是钱,千万不能亏欠了人家姑娘!遂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千块钱递给了他。当时师傅没说这钱是借是送,这会儿师傅出事了,这钱咋办?不还吧用死人的钱亏欠了良心,永久的负罪。还吧,这钱是从师母那儿拿来的还是师傅的私房钱?若是师傅的私房钱就会露底,师母就会生气,就会让师傅落个骂名……唉,咋办呢?啊,有了,眼下师傅走了,这钱就作丧礼费吧。他不是给我两千吗?我给他三千。师母要问咋给那么多?我就说师傅对我恩重如山,表示一份孝心。
  师傅的家在矿西村十排房,一过水泥桥就看到了。奇怪,门口怎没设灵堂呢?难道师傅的事还没有被发现?不好,快走,倘若师母出来发现了我问师傅的情况,我有啥脸面回话?
  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让山儿悲痛不已,如今怎么面对师母呢?
  就在这时,师傅的家门前闪了一下。是巡夜的人手电筒照在了石桌上。师傅猴精猴精的,用水泥灌了个圆桌,又灌了四个小凳,吃饭的时候,家人就围在石桌旁亲亲热热的用餐。闲暇了就在石桌上下六周。师傅是个六周迷,用木板做了一个六周表,往石桌上一放就开战了。他开战不图别的,就图喝酒。参战的人全是老伙计,谁输了谁给一块钱。这钱不能私用,聚多了大伙儿在一块儿喝酒。儿子大喜子也喜欢下六周,也多次要求参战,但师傅不允许。这是老子辈的事情,小子辈走得远远的。山儿也想参战,师傅更是不允。摆摆手说:“你要手痒,帮我打炭泥去!”
  师傅每拿下一个城子,就会高喊一声:“乘上老龙!”“乘上五斜!”“乘上六猴!”那喊声很大很响,手舞足蹈,几乎忘了形。师傅高兴,大喜子高兴,山儿也高兴。只有输家寒着脸呵斥:“叫什么叫,走着瞧,有你好看的!”
  有一回师傅有步好棋,正是乘老龙的茬口,师傅似乎没看见,山儿忍不住冒叫了一声:“师傅,快乘老龙……”师傅好似没听见,十分恼怒,冷不防的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很响很脆也很有力量,打的他两眼直冒金星。对手很高兴很解气,高声赞扬道:“打得好!河边割青草,不要多嘴驴!”山儿捂着脸十分狼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泪往肚里咽,平日师傅对自己那么好,怎么就为这丁点儿的事打人呢?人说煤矿工人粗野,这话颇有道理,师傅终究是粗人,也脱不了这个窠。
  散场了,师傅收了六周,拉他到屋里喝茶,之后又扳过他的脸看了看亲了亲,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你知道我为啥打你吗?”山儿摇摇头。师傅拿过六周盘说:“上面立有军令状,观者不言。谁破坏了军令都绝不放过!上次老憨哥的儿子在这儿多嘴,被我打得嘴丫冒血,我们挖煤的人最讲实诚,立下的规矩老天爷来了也不能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山儿连连点头说:“师傅,我明白了。办事就要较真,对事不对人。”师傅说:“就冲这个,我也要请你喝酒。来,满上。”师傅有个好酒量,只一会儿就将山儿灌醉了。山儿回家不能走路,师傅用自行车推着他,一路晃晃倒倒的将他送了回去,荷英以为出事了,吓得白了脸。师傅将山儿放在床上说:“没事的,被我灌的,一会儿就能缓过来。”说着做了个抱歉的鬼脸走了,逗得荷英笑了。   其实山儿做梦也没想到,自打师傅收了山儿做徒弟以后,师傅家就闹翻天了。
  事儿是由山儿的婚事引起的。
  山儿筹备结婚的那会儿,操办的担子全落在师傅身上。师傅下了班就往他家跑,今儿买彩电,明天买冰箱,后儿大后儿又买洗衣机和缝纫机。山儿说:“师傅,荷英是个懂事的姑娘,她没说要。”师傅正儿八经地说:“她没说要,是念你家境贫寒,并不是不想要。人要脸树要皮,这会儿女孩子结婚最讲究的就是四大件——两转一响一疙瘩,咱千万不能亏待了人家。咱是人,办事要讲良心……”山儿想想也对,就听由师傅安排了。
  喝喜酒那天,队里的人都来了,一个个都带了红包,有三十的,有二十的,也有六十八十的,最多的是许队长,给了一百元。师傅的红包厚厚的,山儿打开一看,吓傻了,整整六百元。山儿退回五百说:“师傅,太多了,我受不起。”师傅寒着脸说:“受不起也要受,这是师傅的心意,你不给师傅脸了?”山儿千推万辞也推不掉,只好含着眼泪收下了,向师傅行了一个大礼。山儿妈听到这个消息,叮嘱山儿说:“你师傅是个大好人,一辈子都要记住他的好!”
  一年以后,大喜子结婚了,山儿去喝喜酒时,红包掏了几次都没有出手,太少了,怎么好意思呢?师傅看出来他的窘态,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邀他上桌喝酒,山儿上桌了,只好十分抱歉的掏出了红包:“师傅,我拿不出手……”师傅打开一看是六十六元,马上退回六十说:“你不能这样,六元已是最多的了。”山儿怎么都不肯要,师傅发火了:“你家是什么样,我家是什么样,能比吗?”师傅的大手就像一只铁爪子,三两下给他塞进口袋里了。摁住他的手说:“你要是再敢掏出来,明个我就不认你了。你跟别人拎镐去吧!”山儿见师傅顶了真,害了怕,只好乖乖的点点头,流下了两行清泪。
  这天常海在井下干得热乎,上井后又坐上了光荣席,吸烟喝茶吃瓜子,之后又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的送回了家。谁知一进家门寒脸了,新婚的儿子已搬了家,新房里的四大件已经不翼而飞,新房成空房了。他不由大吃一惊:“喜子呢?”老伴麻达着脸嘟囔他:“他不是你的儿,你的儿是山儿,他搬走了!”常海的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她说:“桂英,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这种事能搅和吗?”桂英满脸委屈,泪水涟涟的说:“我看不下去!”
  常海解释说:“我孬好也是矿标兵,讲究的是个面子,儿子新婚没过三天就分家,我这脸往哪儿搁?”桂英爱睬不睬的说:“这话你别问我,问儿子去……”
  儿子在外面租了间小平房,正在屋里刷墙装潢,常海进来了。常海抓住他的手说:“喜子,怎么了?”大喜子不说话,甩了手。常海再次抓住他的手发问:“有话说出来,别憋着!”大喜子仍不理他又甩掉了手。常海抱住他说:“我的个亲儿,爸哪儿做得不对你言语一声。想把爸憋死是不是?”大喜子火冒三丈地说:“你哪儿都做得对,差点儿没把儿子憋死了,自己还不知道吗?”常海笑笑:“嗬,那么严重,我咋没感觉出来呢?”大喜子苦着脸说:“等你感觉出来了,我已上南山坡啃巴根草了!”大喜子是个多愁善感的青年,一肚子委屈,这会儿眼泪都憋出来了,一面擦泪一面哭诉:“我问你,我是你亲生的吗?”常海不容置疑地说:“那还用问,假不了。”“不,山儿才是你亲生的,我能感受得出来。”常海再次笑了,解释说:“喜子,你误会了,山儿能与你相比吗?他的父亲因公殉职,没有了父爱,母亲双目失明又瘫痪在床,新婚的妻子又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口粮,家境有多困难你知道吗?”大喜子不说话,陷入了沉思。
  常海开导他说:“自古以来亲和友是不一样的,亲是自己的骨肉,可以怠慢一些,友是外人,骨头茬子不一样,就要近乎一些,明白吗?”大喜子仍然不说话,继续沉思。“说实在的,我对山儿好是真的,这是一个师傅对一个徒弟的爱,是人道主义。这是外。你呢,你是我儿,是骨肉,这是内。俗话说,对外要紧,对内要松。你的事全由你妈操办,我可以松一点儿,但关键时刻我也是尽心尽力的。那年你得了重病,高烧四十二度,我不是一天一趟背你进医院吊水吗,有一次山道上路滑,我摔了一个跟头,门牙都磕掉了,你不忍心让我再背,赖着不走,硬是我把你抱进了医院。你还记得吗?”大喜子两眼怔怔地望着前方,再次陷入了沉思。“还有一次,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你不行了。我吓得哭天喊地,跪在医生面前死命的磕头。我说,医生,你千万要救救我的孩子,割肝割肺割心割肉都行。还记得吗?这是什么,这就是疼,与爱是不一样的……”
  大喜子恍然大悟,终于缓过梦来,一下扑在常海怀里说:“爸,我错了,我误会你了!”常海轻拍着他说:“好了,别哭了,搬回家去吧,肉和骨是不能分开的……”大喜子连连点头。
  六
  山兒的家住在离南山最近的靠山村里,他的后窗户外面就是一道悬崖,刮风的时候悬崖上的树枝摇曳,婆娑蹁跹,常常将影儿投射到他的玻璃窗上,显露出万般的妩媚万般的生机。但下雨的时候就麻烦了,山洪会光顾到他的家门口,带来一片泥泞,一片汪洋。
  昨儿下了一场暴雨,房道里还充塞着潮湿的气息。天灰暗着,好像酝酿着另一场暴雨。山儿的家门口有盏路灯,但一棵大杨树将它遮住了大半,投射出的灯光花花落落的已显得十分无力。远远看去,门口一片黑暗,好像路灯的光是块调色板,把周围的亮色隐去了很多,反衬出一些更加阴暗的色彩。每次来到家门口山儿都有些心惊,因为小时候他听过一些“闹鬼”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他就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来到大杨树旁边时他站住了。依稀看到门上似乎扒着一个人,两脚分开,两臂伸开,四肢极力的向四角伸展着,好似一个模糊的变形的“大”字。他揉揉眼睛细看,还是个人样儿。啊,门贴儿!小时候他听过这种传说:一个人如果做了什么亏欠良心的事,或者谋财害命的杀了人,屈死的冤魂就会跑上门来讨债,就会变成门贴儿,以命抵命……啊,师傅,师傅向我讨债来了!他吓得尖叫了一声,躲在大杨树的后面大气儿也不敢出。
  “师傅,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害你的,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山儿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叩头向南天祈祷。“师傅,你的老婆孩儿由我抚养,你就放心地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山儿泪流满面,继续连连叩头。   门贴儿动了。好像是块幕布,一下子从门上揭了下来,三步两步来到了山儿的面前,一把揪了他的衣领大骂:“王八操的,师傅呢?”山儿打眼一看是根柱,心一下拎了起来,头皮儿发紧,脸上发烧。他不敢正面回答,只好躲闪着对方凶狠的目光。根柱来气了,愤怒地冲上一步,将抓紧的衣领推了推又骂:“王八羔子,师傅呢?”这一次他不敢装孬了,只好抖抖瑟瑟地回答:“师傅……被我撂在毛洞里了……”“你干嘛不救他?”“我贪生怕死,我不是人,我是孬种……”没等根柱动手,山儿举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一下打的很响很脆。根柱不解气,抓起他的手帮助他用力:“打打打,狠狠地打,你的确不是人!师傅平时对你那么好,危险时刻你竟然丢了他逃跑,这是人做的吗?死去吧,投胎重做,换一个矿工的胆来……”
  山儿的脸发热了,鼻子有些发烫。用手一摸,鼻血流了下来,一串一串的十分汹涌。他不去擦它,让它汹涌。他想,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该如此!
  不知什么时候,根柱走了,猛的将一件东西狠狠地扔给了他。他以为是让他上吊用的绳子,捡起一看,原来是师傅送给他的报警器,不由心潮汹涌,羞愧难当,低下头去。“唉,师傅白疼我了,白送了我一件宝贝!”他将报警器抱在怀里,好像抱住了师傅。
  荷英已经睡着了,饭菜热在锅里,因为灶下还有小火,饭菜还有些温热。山儿肚空如洗,端出饭菜就吃,一口气吃了两大碗。他正要吃第三碗时荷英过来了,披着睡衣柔声细语地说:“还给你温着酒呢,咋不喝?”山儿没好气的说:“没心情!”手一挥将荷英手里的酒壶打掉了,酒壶在地上滚着,酒洒了一地。荷英大吃一惊,忙忙的赔不是说:“山儿,我哪儿做错了,你指出来,千万不要耍脸子……”山儿摆摆手说:“过去,不关你的事!”荷英转身走了。
  山儿坐在方桌前,拿过纸和笔开始写报告,他要把事故写清楚,报给矿上请求处分。
  山儿写着写着哭了,哭过之后又写,写过之后又哭。反反复复的情绪很反常。荷英意识到不对劲,马上跑过来拉住他说:“山儿,你今儿神经兮兮的,到底怎么了?”山儿摇摇头说:“没事,就是心里烦……”荷英开导他说:“因为什么烦,说给我听听!”山儿说:“别问了,这会儿死的心都有……”荷英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说:“怎么,你杀人了?”说着就来夺他写的东西。山儿赶忙护住说:“这是给矿领导看的,你不能看,怕吓着你!”荷英说:“你我是夫妻,不是发过誓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一定要看。”说着又夺。山儿招架不住了,松开手说:“别夺了,让我讲给你听吧!”他把事情从头叙述了一遍。荷英恨铁不成钢的打了他一下说:“山儿,不是我说你,你太贪生怕死了,师傅对你多好呀,你咋能丢了他呢?我们家要是没有他,早完了,还能有这个家吗?”
  一句话提醒了山儿,山儿一把揪住头发撕了起来。
  父亲在世的时候,父母的感情可好了。每天的生活母亲安排的很好,不光蔬菜备得充分,还摆上老酒和红烧肉。这两样东西父亲最喜欢了,吃着夸着老伴手艺好。闲暇的时候,父亲爱到公园遛弯儿,母亲不放心,总是陪着他,过马路时还拉着他的手,好像对待小孩儿。有时自己没空儿去,就让山儿陪着,理由是:你爸人高马大,行动不便,你要随时多护着点儿。
  父亲走了,母亲十分失落。这对双宿双飞的雁落孤了,她一时想不开,一天到晚除了哭就是寻死,谁也劝不住。师傅知道后吓坏了,赶忙召开了家庭会议商讨此事。师傅说:“牛哥是个好人,牛嫂是烈性女子,这会儿咱要不救,牛家肯定要出事,一家人就玩儿完了……”桂英问怎么救?师傅说:“我暂时受点儿罪,吃食堂,你赶紧到牛家去,住下来伺候她,你们不是老姊妹吗,你的话她听得进去……”桂英说:“有道理,不能眼见着一个家毁了!”
  第二天一早,桂英就来到了山儿妈跟前,跟她叙话,帮她烧饭,连洗脸洗脚也亲自动手,真好比是子女孝顺父母。山儿妈开始撵她:“你别这样,我眼瞎了,又瘫痪在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桂英开导她说:“世上瞎子瘫子多得是,总不能不要家不要孩子了。你若走了,山儿怎么办?媳妇怎么办?大家不说你太自私吗?”
  俗话说,石头也有翻身日,北风也有转南时,过了三个多月,山儿妈终于缓过梦来,由寻死转为好好活……
  山儿和荷英正在叙话。里屋里传来了咳嗽声,山儿妈说话了:“山儿,快过来!”
  山儿小心翼翼的走到妈的床前。
  “牲畜,跪下!”山儿妈口气很硬,山儿忙忙的跪下了。
  “把头伸过来!”山儿妈又发出了命令。山儿乖乖的伸出了头。
  山儿妈用手摸索着,当她摸到山儿的两只耳朵时,拼命的撕扯起来:“我叫你不长耳信!”
  山儿的耳朵被撕的很疼很疼,但他不敢喊不敢叫,他怕妈妈伤心。
  山儿妈撕完耳朵又打头,一面打一面骂:“人不能不讲天理良心,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
  山儿点点头:“是,是。”
  山儿妈又发话了:“从明天起,你把铺卷搬到师傅家,你就是桂英的儿,为她养老送终。”山儿点点头:“是。我两个妈都养着……”山儿妈啐了他一口:“呸,我不要你养活,你不配!”过分的气愤已使她背过气去。山儿和荷英赶忙给她捶背喝水使她缓过来。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敲门,山儿的心又一次拎了起来。他以为是门贴儿又讨债来了,再一次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谁?”山儿小心翼翼的来到门口。
  “山儿回来吗?我是你师傅……”
  “你骗我?”
  “我不骗你。听说山儿失踪了,我一下子掉了魂……”
  门一开,果然是师傅。山儿不知如何是好,師傅一把将他抱住了,又拍又打,又瞧又看:“山儿,没伤哪儿吧?”山儿摇摇头。师傅高兴地搂紧他说:“没伤着就好,我对得起老哥了!”说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山儿望着遍体鳞伤的师傅,十分心疼十分怜惜地说:“师傅,你是怎么出来的?”师傅赶忙摇摇头说:“这会儿哪有空说这个,我还要赶快回去呢!”山儿一把抓住他说:“师傅,你不说我不让你走……”师傅笑了:“其实,昨儿的事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的确是这样。师傅在井下拼搏了几十年,什么风风雨雨没经历过?什么老虎口没钻过?昨儿他在干活的时候觉得有些憋气,知道不好,于是急急切切地找山儿,生怕山儿闷死在毛洞里。当他发现山儿不在毛洞里,又发现大巷已被堵死时,他知道山儿已经出溜走了,一颗悬着的心猛的放了下来,不由轻松地吐了口气儿:“山儿,我的乖孩子,真听师傅的话,好孩子!”
  他开始营救自己。在山儿扒开的地方扒了个碗口大的小洞,他知道要是头可以钻出去身子就能钻出去。这个洞口已有他的头大,他钻了出去,捡回了生命。
  师傅再次要走,山儿将报告递给他说:“我请求处分!”师傅看也不看将报告撕了:“瞎扯淡,轮八回也轮不到你……”山儿苦兮兮的哀求:“可有人骂我是逃兵……”师傅义正词严地说道:“别听那一套。好孩子,你做得对,在煤海里干活,就如同在虎口里拔牙,要以最大的能量促生产,要以最小的牺牲抓安全。人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人,煤就可以从井下源源不断地流上来,再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要查也是我的责任。”
  山儿全身燃烧起来,他拉住师傅的手扑通跪了下来,火山爆发般地大喊:“师傅——”止不住泪流满面。
  周为松: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原《淮南日报》副刊编辑,《淮南矿工报》文艺科科长、主任编辑。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三本,长篇小说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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