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彩色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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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乡随俗
  本来以为这场中西色彩之争在我“理解万岁”的让步下可以寿终正寝了,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在荷兰艰苦创业20年之后,我摇身一变,成为世界畅销书作家和诺尼诺国际文学奖的得主。这样一来,我做了十余年的梦终于可以圆了。凑够首付的银两,就鱼目混珠地住进海牙海滨的富人区。这时的我早已被荷兰给同化了,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觉得房子的风格越现代——最好是超现代——越好了。我入乡随俗到认为,房子最好是老旧得里面直闹鬼。要是购置房子时顺便也把里头的大鬼小鬼儿一起给买断,那才叫带劲。所以我挑选的“新”居有近百年的历史,除了外墙没倒,剩下的全需重新砌垒修补。
  我被同化的另一个症状是,一下雨,我的脸就耷拉下来。十几年前我才落地荷兰不久,便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个骂名:虚伪。一经打听才知道:我总是毫无缘由地笑容可掬,而这里的人,包括许多小孩,不能说整天愁眉苦脸的,也能说呈严肃状,脸的常态是耷拉着。所以他们认为,我动辄就微笑,一定是心怀鬼胎,通过让人放松警惕以达到我不可告人的目的。开始我不懂,他们为啥就乐呵不起来呢?但在此呆久了,我不但懂了,而且也跟他们一样,动辄就把脸给耷拉下来。
  荷兰一年到头只有夏天那两三个月干燥一点,剩下的日子不是乌云翻滚就是刮风下雨。所以太阳一旦皇恩浩荡跟百姓照个面,举国上下就像天上掉金元宝似的,脸也不耷拉了,笑容也出来了。即便是寒风刺骨的冬天,众人也搬着凳子坐到屋外,受太阳的洗礼。每年阳光相对充足的夏天一过,阴雨连绵的秋季一到,坐火车的旅客就得把路上的时间打富裕了,因为铁道被封、火车晚点的状况屡屡发生。据统计,抑郁病人跟缺少日照有因果关系,所以夏秋交替之际是抑郁病症恶化的高危期,不少抑郁患者在这个季节卧轨自杀。一发生此类事件,相关的铁路段就被关闭,赶火车的就别想正点到达。
  西方科学家致力研究,怎样才能减少阴雨对大众心理的影响。研究结果证明,光鲜的颜色能改善心情,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抑郁症的痛苦。于是各行各界闻之,如获至宝。过去一贯以白色为基调的医院,如今把室内粉刷装修得酷似迪斯尼乐园。不少公共场合,比如学校和接待公民办理各类手续的政府部门等,也如法炮制,好让人们看着高兴起来。商人也不甘落后,他们请艺术家画太阳、彩虹、盛开的花朵和婴儿的笑脸,将这些图案印在不同款式的雨伞上。从前一下雨,满街黑蘑菇般的雨伞鱼贯而行,如今五光十色的雨伞遍地开花。
  阳光颜色
  在荷兰呆久了,我的脸也由于刮风下雨耷拉惯了。所以我在海牙买了新居以后,也想遵照心理学的原理,选择较阳光的鹅黄色来刷门窗的外面。不过,改变房屋的外观需要向城市规划局申请许可。得到允许后,我便让装修公司实施了这个粉刷计划。谁知四邻八舍不干了。他们不找我摆事实讲道理,而打电话向我的室内和花园设计师告状。
  新居的设计师住在邻国的布鲁塞尔,一听说我没跟他商量就把房子的外观给糟蹋了,开着他的雪铁龙就从比利时快龙加鞭地赶来了。他一看到我的门窗,便摇头不止。本来我挺欣喜若狂的,在这乌云笼罩的苍穹之下,在这满目灰房褐墙的小区里,我用自己的门窗给街坊邻里带来点生活的色彩和阳光的气息呢,谁知一油漆刷子捅了只马蜂窝。
  我问设计师,房子亮色招着谁惹着谁了?连医院、学校和政府机关都把自己的房内粉刷装修得花里胡哨的,再说了,市规划局都同意我用黄色刷门窗,邻居们凭什么说三道四,义愤填膺?他解释道,医院、学校和政府机关是在室内涂上五颜六色,室外照样是以灰黑等中性颜色为主。另外,法律我确实没有触犯,但约定俗成的规矩常比法律更有威慑力。我问他,有关门窗颜色的非明文规定包括哪些条款?他回答道,别忘了这里是海牙的富人区,有百余年的历史。谁不尊重历史,谁就是害群之马。
  我一听,合着我是害群之马了!不就是一抹颜色吗?崇尚自由民主博爱的荷兰也兴压抑个性自由,上纲上线呀?他安慰我道,只要我重新跟邻居一样,用厚厚的白色把黄色盖住,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我的拗劲上来了,就是不干,设计师也不言放弃,建议道,我若不喜欢白色,深蓝、墨绿也行,就是不能用黄色,太耀眼了。我心想,根据荷兰的宪法,我作为公民,只要不触犯法律,有权利坚持自己的生活态度:阳光明媚。设计师看说不动我,摇头不止地开着他的雪铁龙回布鲁塞尔去了。
  数年之后,我和讨厌黄色门窗的左邻右舍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我到其中的一家串门,酒过三巡,舌根松动,他们说漏嘴了。原来设计师事后还专程到他们家里代我赔礼道歉,并一厢情愿地向邻居们许诺,我将在半年之内把黄色改刷为白色。时过境迁,我非但不责怪设计师向别人许诺我做不到的事,而且还挺同情他的。因为在这里住着住着,我自己也变了。就像我慢慢地理解了荷兰人为啥反感靓丽的服饰妆容而钟情于黑色素色一样,我也开始偏爱中性不显眼的颜色,并决定下次粉刷门窗时,也要效仿邻居,选用白色。
  狂欢有据
  不服不行,大环境不饶人。纵使我有多么阳光的初衷,早晚会让这里的天气给染灰了,棱角也会被这里呼啸的海风给磨圆了。我也骤然理解马城为啥每年2月份大张旗鼓地庆祝狂欢节了。
  在这为时四天的节日里,一贯敬畏上帝、严守教义、循规蹈矩的天主教徒可以做在一年剩下的361天里打死也不能做的事。酗酒,见人就亲嘴,看谁顺眼就领回家巫山云雨,导致九个月后马城的婴儿出生率飙升。在节日之际,大家拉着公鸡嗓子引颈高歌,而且还往歌词里编入平时教会不让说但现在可以撒着欢儿说的心里话。众人像打了鸡血,群情亢奋,24小时连轴转也不觉得累,生怕在这短短四天期间享受不完在今年其余的日子里上帝和教会禁止他们享的乐子。
  不光在行动上,而且在服饰上,马城居民也一反常态。平时淡装素裹的马城人现在把自己的脸画得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啥色儿扎眼,就画啥色儿,比佟格格的妆容邪乎十倍不止。他们的衣服也犹如马戏团的小丑,啥逗哏,荒诞,吓人,邪乎,就穿啥。好一个牛鬼蛇神集体出洞的景象。鲜艳夺目的巨型布娃娃和各色彩球,从窗户大敞的高楼上伸下来,吊在半空中为大家助兴喝彩,把本来灰溜溜的建筑群装饰得光怪陆离,比被我刷成黄色的窗门耀眼20倍不止。
  回想起来,我在马城住过12年也没搞懂天主教徒为啥需要狂欢。但搬到海牙,摊上了粉刷新居的纠纷,这才促使我顿悟。原来大家借酒撒疯,趁狂欢节释放他们对无上权威和传统价值的反叛情绪,实现他们对无拘无束生活和彻底实现自我的梦想,其中包括他们内心对绚丽色彩和夸张造型的向往。他们知道,狂欢节过后,再也不能穿红戴绿了,所以他们在节日里随心所欲地使用颜色,直到是人就觉得如此配色俗不可耐,胡来恶搞, 一言以蔽之,疯了。
  正是因为撒着欢儿地使用各种颜色,给五颜六色在狂欢节之外以不堪的名声,致使人们在节日之外愈加谨小慎微,就怕自己的服饰与狂欢节沾亲带故。荷兰女人之间要想含沙射影,拆台阴损的话,就说谁家的太太或小姐打扮得像在过狂欢节。就这样,荷兰人平日对颜色的拘谨慎用和时值狂欢节的纵情滥用,帮助他们在心理上达到平衡。他们便能在一年剩下的361天里俯首帖耳,规规矩矩地接受黑白灰褐等素色和暗色,同时心中倒计时地盼望着明年狂欢节的到来。压抑与释放,阴与阳,便相互抵消,趋于调和。
  而我呢,理解了荷兰人之后,也不用在亮色与暗色之间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了。我干脆缴枪投降,心服口服地接受他们的色彩观,图个安生,过我的小日子得了。
  搬到海牙以后我发现,这里的居民多为新教徒,没有马城天主教徒庆祝狂欢节的习俗,但他们有自己的减压方式,比如开假面具舞会,各种主题晚会,过万圣节和圣尼克拉节等。届时他们照样把脸画得比京剧脸谱还有创意,服饰也鲜艳得邪乎;他们还敢做平时一想就脸红的事儿,有的写歪诗唱酸曲儿互相讽刺,挖苦,揭伤疤,有的互送令对方尴尬的礼物。当然只限于恶搞,并无歹毒之意。即使有的玩笑开得过火,也没人介意。很多人还每周五下班后集体到咖啡馆喝酒高歌,放浪形骸,原形毕露也没人把它当回事。不过,与天主教徒聚集的马城相比,在新教徒集聚的荷兰西部和北部,许多人酒喝得更凶、更猛。这也许跟他们不庆祝狂欢节有关——他们得把堤内的损失在堤外补回来。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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