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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夏日的傍晚，我从杭州坐轮船去苏州，走的是运河。
那是个阴天，没有斜阳温柔漫照，没有晚霞灿烂挥洒，也没有皎月冉冉东升。空气潮乎乎沉甸甸粘着人体，仿佛谁身上都穿了一层抹布，
我好不容易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抹布堆”，找到自己的铺位，却发现同舱四张床已经被两个大男人占了一半。从他们挠动着的脚丫子上飘出的味道，哦，一下子就把我熏成了一只醉虾。幸好，我对面的上铺还空着，我还有希望遇着一个带着茉莉花香或栀子花香的女伴。
盼望着，盼望着，就在轮船突突突唱响与河岸的离别之歌时，有个狐狸般灵巧的影子，从舱门外蓦地闪了进来。
个子不高，身形苗条的“她”，穿了一身红。那一身红，似一把女巫的扫帚，沙沙沙一阵急旋，沉闷的空气抹布，居然被“她”整块儿扫进了运河。风，在轮船上款款摇开了腰肢。而“她”也准确无误地飞上了“她”的铺位。我欣欣然睁大了眼睛，也欣欣然张大了嘴巴，正想和“她”打招呼哩，哎呀，不好啦，老母鸡变鸭了——“她”，变成了“他”，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当然是我刚才把他错看成女的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就拐过了弯。可我张开的嘴巴，一时间却怎么也收不拢，只好趁势冲那少年喊了声“嗨”!
少年朝我望了过来，嘴角先泌出一汪甜甜的笑意，但很快，他的脸就变红了。
他羞涩而勇敢地打量着我，样子慢慢变得好严肃：“嗨!你，你是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纳闷地指指自己，“样子像吗?”
“像!”少年把手放他耳朵下方，虚揪了一下，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小辫子。这辫子衬着我的娃娃脸还有黄昏的天光，让他把我的年龄减了一大半。
“你也是吗?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决定将错就错，所以这样问。这少年身上有一股艾叶、薄荷般清新的气息，跟他的红衣一样迷人。
“对!”少年点点头，模样突然又变严肃了，“我妈妈本来告诉我不能跟人随便说的。”
“是啊!我妈也这样说呢!嘘……”我们几乎同时望望下铺的两个大男人，又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船窗。
窗外，岸被船摇得跳开了迪斯科。埠头、房子、大树、小花，一切都在歪着身子抖动不休。
“哈哈哈……”少年回头望望我，终于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是。
我们的笑声在水面上奔跑着，追逐着，真像运河上的两只翠鸟，在自由嬉戏，快乐飞翔。
“年轻人就是开心!”下铺的人感叹。
少年听见这感叹，笑得更欢!我也突然觉得船舱里的气味不再难闻了。仿佛，在一瞬间，翠乌翅尖下的水面上漂满了茉莉与栀子!
灯熄了，轮船一点点往夜心驶去。本以为会下雨的天气，结果苍穹下居然宿满了星星。
朦胧的星光，把少年的脸映照得更清俊了。
朦胧的星光，也把我的脸修改得更年轻了。
少年完全向我敞开了心扉，跟我讲了好多好多他生活里的故事：讲他怎么和小伙伴去人家的菱塘里偷菱角，讲他班上有位女孩唱歌唱得多么好听，讲他的班主任如何如何爱唠叨，结果连她亲生儿子都闹转学了，讲他的……
我也跟他讲了好多好多我少女时代的故事：讲我怎么和班里的“女王”打仗，讲我如何去偷老师办公室门前的桂花，讲我第一次收到男生纸条时是多么开心和害怕，讲我……
总之，随着水路的延伸，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深了。
终于，我熬不过倦，首先闭了嘴合了
眼。
就让运河水陪着这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少年说话吧，汩汩，汩汩，汩汩。这其实是一首最好的催眠曲。我真的要睡着了。这时，“扑”的一声，有东西落在我枕边，把我从梦的门槛前拉了回来。
“送你的!”少年急促说完这三个字，马上用毯子裹了头，还故意发出呼呼的鼾声，表示他睡着了。
我笑着把纸包打开，凑到窗前的船灯和星光下去看，竟然是一把闪闪发亮的小珍珠。白净净的，匀称称的，躺在我手心，仿佛是一把有生命的蚕宝宝。它们热乎乎爬过我心间，拂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哦，谢谢，谢谢。可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要啊!”我把纸包包好，心颤颤地扔还少年。
可少年又把纸包丢了回来：“哎呀，不是什么宝贝啦!只不过是我从废河蚌里挖出的小小珠，不值钱，我是带给表弟玩的，现在分一半给你……”
少年一定是不习惯别人送礼，更不是习惯遭别人拒绝，所以他在说这些话时，始终用毯子捂着脸。
望着少年在星光下的那团黑色剪影，我感到纸包里的蚕宝宝骤然长大了，并且结茧吐丝了，把少年的可爱形象，永远织进了我的生命……
我把那包小珍珠紧紧握在手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少年的床已空了。
哦，原来苏州码头快到了，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到船头去，准备迎接他的胜利了——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的“第一次”马上就要成功了，他激动的心情一定比运河的波涛还汹涌。
不久，船靠上了苏州码头。船还没彻底停稳，少年就被一群冲上甲板的亲戚围住了。“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了不起啊，呵呵!”“你真勇敢，嘿嘿！”“能干，真能干!”围着少年的，还有一大堆来自亲人的夸奖。
这夸奖，是红衣少年成长路上的一片绿叶吧，把少年满脸通红的自豪，衬托得像珍珠一样晶莹、圣洁……
我摸着袋子里的小纸包，摸着那把珍贵无比的小珍珠，悄悄从少年身旁走过，没有与他道别，下了船，融入茫茫人海。
一踏上苏州的街道，我马上就恢复了“大人”的身份。不过因为那位少年在运河上赠送给我的不染一尘的友情，我觉得我的人生真的好像经历了一个第一次——第一次拥有这样美好的旅程。
(责编 高凯)
那是个阴天，没有斜阳温柔漫照，没有晚霞灿烂挥洒，也没有皎月冉冉东升。空气潮乎乎沉甸甸粘着人体，仿佛谁身上都穿了一层抹布，
我好不容易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抹布堆”，找到自己的铺位，却发现同舱四张床已经被两个大男人占了一半。从他们挠动着的脚丫子上飘出的味道，哦，一下子就把我熏成了一只醉虾。幸好，我对面的上铺还空着，我还有希望遇着一个带着茉莉花香或栀子花香的女伴。
盼望着，盼望着，就在轮船突突突唱响与河岸的离别之歌时，有个狐狸般灵巧的影子，从舱门外蓦地闪了进来。
个子不高，身形苗条的“她”，穿了一身红。那一身红，似一把女巫的扫帚，沙沙沙一阵急旋，沉闷的空气抹布，居然被“她”整块儿扫进了运河。风，在轮船上款款摇开了腰肢。而“她”也准确无误地飞上了“她”的铺位。我欣欣然睁大了眼睛，也欣欣然张大了嘴巴，正想和“她”打招呼哩，哎呀，不好啦，老母鸡变鸭了——“她”，变成了“他”，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当然是我刚才把他错看成女的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就拐过了弯。可我张开的嘴巴，一时间却怎么也收不拢，只好趁势冲那少年喊了声“嗨”!
少年朝我望了过来，嘴角先泌出一汪甜甜的笑意，但很快，他的脸就变红了。
他羞涩而勇敢地打量着我，样子慢慢变得好严肃：“嗨!你，你是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纳闷地指指自己，“样子像吗?”
“像!”少年把手放他耳朵下方，虚揪了一下，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小辫子。这辫子衬着我的娃娃脸还有黄昏的天光，让他把我的年龄减了一大半。
“你也是吗?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决定将错就错，所以这样问。这少年身上有一股艾叶、薄荷般清新的气息，跟他的红衣一样迷人。
“对!”少年点点头，模样突然又变严肃了，“我妈妈本来告诉我不能跟人随便说的。”
“是啊!我妈也这样说呢!嘘……”我们几乎同时望望下铺的两个大男人，又几乎同时把脸转向了船窗。
窗外，岸被船摇得跳开了迪斯科。埠头、房子、大树、小花，一切都在歪着身子抖动不休。
“哈哈哈……”少年回头望望我，终于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我也是。
我们的笑声在水面上奔跑着，追逐着，真像运河上的两只翠鸟，在自由嬉戏，快乐飞翔。
“年轻人就是开心!”下铺的人感叹。
少年听见这感叹，笑得更欢!我也突然觉得船舱里的气味不再难闻了。仿佛，在一瞬间，翠乌翅尖下的水面上漂满了茉莉与栀子!
灯熄了，轮船一点点往夜心驶去。本以为会下雨的天气，结果苍穹下居然宿满了星星。
朦胧的星光，把少年的脸映照得更清俊了。
朦胧的星光，也把我的脸修改得更年轻了。
少年完全向我敞开了心扉，跟我讲了好多好多他生活里的故事：讲他怎么和小伙伴去人家的菱塘里偷菱角，讲他班上有位女孩唱歌唱得多么好听，讲他的班主任如何如何爱唠叨，结果连她亲生儿子都闹转学了，讲他的……
我也跟他讲了好多好多我少女时代的故事：讲我怎么和班里的“女王”打仗，讲我如何去偷老师办公室门前的桂花，讲我第一次收到男生纸条时是多么开心和害怕，讲我……
总之，随着水路的延伸，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深了。
终于，我熬不过倦，首先闭了嘴合了
眼。
就让运河水陪着这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少年说话吧，汩汩，汩汩，汩汩。这其实是一首最好的催眠曲。我真的要睡着了。这时，“扑”的一声，有东西落在我枕边，把我从梦的门槛前拉了回来。
“送你的!”少年急促说完这三个字，马上用毯子裹了头，还故意发出呼呼的鼾声，表示他睡着了。
我笑着把纸包打开，凑到窗前的船灯和星光下去看，竟然是一把闪闪发亮的小珍珠。白净净的，匀称称的，躺在我手心，仿佛是一把有生命的蚕宝宝。它们热乎乎爬过我心间，拂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哦，谢谢，谢谢。可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要啊!”我把纸包包好，心颤颤地扔还少年。
可少年又把纸包丢了回来：“哎呀，不是什么宝贝啦!只不过是我从废河蚌里挖出的小小珠，不值钱，我是带给表弟玩的，现在分一半给你……”
少年一定是不习惯别人送礼，更不是习惯遭别人拒绝，所以他在说这些话时，始终用毯子捂着脸。
望着少年在星光下的那团黑色剪影，我感到纸包里的蚕宝宝骤然长大了，并且结茧吐丝了，把少年的可爱形象，永远织进了我的生命……
我把那包小珍珠紧紧握在手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少年的床已空了。
哦，原来苏州码头快到了，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到船头去，准备迎接他的胜利了——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的“第一次”马上就要成功了，他激动的心情一定比运河的波涛还汹涌。
不久，船靠上了苏州码头。船还没彻底停稳，少年就被一群冲上甲板的亲戚围住了。“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了不起啊，呵呵!”“你真勇敢，嘿嘿！”“能干，真能干!”围着少年的，还有一大堆来自亲人的夸奖。
这夸奖，是红衣少年成长路上的一片绿叶吧，把少年满脸通红的自豪，衬托得像珍珠一样晶莹、圣洁……
我摸着袋子里的小纸包，摸着那把珍贵无比的小珍珠，悄悄从少年身旁走过，没有与他道别，下了船，融入茫茫人海。
一踏上苏州的街道，我马上就恢复了“大人”的身份。不过因为那位少年在运河上赠送给我的不染一尘的友情，我觉得我的人生真的好像经历了一个第一次——第一次拥有这样美好的旅程。
(责编 高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