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城中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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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
  他们,都是王。远离皇城的王。他们被皇座上的王,以亲的名义册封,送入一片有限的领地,在属于自己的王城里享受威权。这威权,边界清晰,一旦踏出,便不再是王,成为罪人。
  公元一三八五年,名柏的王一路西行,来到荆州。公元一四○四年,名植的王穿越中原,来到荆州。公元一六二七年,名常润的王受封南下,来到荆州。荆州城中一座孤绝的王宫,将他们的余生尽数接纳。
  湘王、辽王、惠王。他们与皇座上的王或为父子,或为兄弟,或为叔侄,血脉的亲,延伸出命定的特权,也围成一生无法突破的牢,尊贵、华美。
  唯一的皇城只容得下唯一的王,这是百世不变的定律。亲,是堂皇的名义,掩饰猜忌;封藩,是幽晦的手段,隔离忧惧。
  七百多年前,夺得天下一统、名元璋的男子,丢下戈戟,登上皇座,战鼓虽寂,却依然夜不能寐。让他思绪辗转的,不只外姓的觊觎,还有无处安放的二十六子。日渐成人的皇子,簇拥得皇城愈显狭小。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映衬得衰老日见迅疾。让子像星散的蒲公英花瓣,播洒到疆域的各个角落,愁肠百结的明皇元璋终于叹出一口长息。
  皇城骤然空寂。皇座上的他,把玩着手中光秃秃的花柄,感到安宁还是凄惶?
  当爱进入独尊的通道,王成为世间最残忍的父。他的血脉四处流淌,每一根支脉又繁衍出新的血脉,那是日益庞大的血管根系,向主干输送的,并非同质的养分。血管中,远比亲浓烈的,是猜忌和忧惧的毒。
  那是一股股熔浆在山体内部翻滚,膨胀。火山出口——王端坐的皇座。
  亲与亲相煎,不可免。
  [《明史·诸王传》载:(湘献王柏)“洪武十一年封,十八年就藩荆洲,性嗜学读书……尤善道家言,自号紫虚子。”(辽简王植)“洪武十一年封卫王,洪武二十五年(一三九三年)改封辽王,洪武二十六年(一三九四年)就藩广宁府,建文中改封荆州府。”明天启七年,被封为惠王的明神宗第六子朱常润到荆州就藩。]
  [冤]。
  公元一三九九年,荆州。火,在燃烧。
  柏亲手引燃,任它覆盖全身。来自王的责问,是不堪承受的负重,柏以血脉的敏感,洞悉了之中猜忌与忧惧的毒。嗜好书卷的柏,深知此时语言的无力,唯有将自己当作一柄柴薪,焚烧。
  那是柏慷慨激昂的辩词,以火的形态和热度,抵达皇座上王的耳膜。
  化作灰烬的柏,最终以一套衣冠的形态,葬进一座坟。坟头浑圆,离柏亲建的王宫只有千步之遥。宫柱上蟠曲的龙,宫顶上闪亮的铜瓦,一度晃花了千里之外、皇城深处王的眼睛。年轻的王,心头惊起阵阵涟漪,责问疾奔而至。柏点燃的烈火,遮蔽了瓦的亮度,囚禁了龙的恣肆,皇座上的王揉揉眼睛,暗暗吐出一口气来。
  柏未住一天的王宫,住进了泥塑的雷神、药王、玉皇和道家祖师,易名太晖观。从生到死,柏眺望着它,始终不曾企及,犹如那高处的皇座。
  将王宫改易道观,柏试图表达自己的忠诚。那是横亘在一个又一个王面前的难题。谁忠诚,谁背叛?每个王都在拷问自己的智慧,也猜疑自己的智慧;拷问自己的兄弟,也猜疑自己的兄弟。那是残忍的父,赐予他们的宿命。
  柏,未及目睹即将到来的残杀,四处弥漫的硝烟和皇城那丛更为耀眼的火。皇位上年轻的王,将经由迷离的火光,消失在历史的册页深处,成为一个谜。柏的兄长棣成为续任的王,以极其暴虐的方式,开启名为永乐的年号。
  延续父乖戾的残忍,新王棣将他的兄弟、子侄以亲的名义,送进一个又一个新的牢。而柏,提前获得永远的安乐。
  公元二○○一年,我与友人踏进柏的领地。空无一人的道观,空无一人的墓园,一道铁门将两者隔离。购买五元一张的门票,锁被打开,我们穿行其间,将柏的生与柏的死暂时连通一体。
  凄清的风,在发间、心头徐徐拂过,恍如多年前柏抚摩书卷的手指。
  [《明史》载:“建文初,有告柏反者,帝遣使即讯。柏惧,无以自明,阖宫焚死。”]
  [废]。
  公元一四○四年,植踏着柏留下的灰烬,步入荆州。
  他们属于同一父的血脉,一前一后降临人世。太多的兄长,已列位于前。时间意义的排序,注定了柏和植共同的命运——无缘皇座。他们成为被父放逐的子,远离皇城的王。
  王宫尚在。植走进去,物是人已非。灰烬刺鼻的气息,还在空气中萦绕,猜疑和忧惧的暗影还未撤离。枯坐王宫的植,唯有收敛锋芒,安卧一隅。一切,从简。
  与简单的生活相比对,植繁衍的血脉日渐庞大。十八子、七女,逐渐挤满小小的王宫、小小的荆州,挤满属于辽王植的小小的牢。也许,那是被父放逐的植,唯一可以把握的欢乐。
  伴着成群的子女,植的隐忍换不来永远的安乐。新王棣的猜疑跟随而至,王宫护卫尽数删除。年过六旬的植,在远离皇城的一座山中安眠。山,名八岭。那里,安息着二十多代楚王。时隔一千多年,语言迁变,属于明的植与属于春秋战国的他们,能否在冥冥之中互诉衷肠?
  一代代辽王在荆州出生,在荆州死去。血脉中流淌的热望和野心,渐渐被无形的高墙消磨。曾经放眼天下的目光,收回,收回,落在身边的楼台、花草、琴弦、书卷、诗酒、淫乐之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漫长无聊的时光,纵容这样的生活。他们,渐渐长成攀附在明王朝躯体上的藤蔓,缠绕,吸食。
  一百多年后,名宪火节的男子继承辽王的名号。血脉中变异的因子,悄悄滋养他的骄纵与率性,祖辈植的简静已成遥远记忆。
  公元二○○七年,我清晰望见,宪火节肆意妄为间,怨正在名居正的男子心头凝聚。数年后,这股怨气将成为索命的绳,紧紧缚住宪火节的喉管,终结辽王的藩封。
  对此一无所知的宪火节,试图突围牢。他在牢内建造曲折的迷宫,他将男优牵进宫闱,他将脚迈出无形的高墙……罪,悄然等在前方。公元一五六七年,喊冤的白旗在荆州王宫竖起,那是宪火节不甘的叫嚷。十三大罪轰然加覆,辽王封号被断然褫夺。旗荡风中,谁解旗语?偏有人解:王欲反。
  世袭的藩王,转眼沦为一介平民。无形的高墙,化作有形。那是一个被放逐的王,并不意外的结局。
  公元二○○七年,七棵古银杏屹立在王宫旧址。年轮若是可以播放的唱片,细细去听,会否听到当年宪火节不甘的叫喊?
  [《明史·本纪第十九,穆宗条》记载:(隆庆元年)己亥,废辽王宪火节为庶人”。朱宪火节系朱植之后,第八代辽王。《荆州府志》载:“隆庆元年,御史陈省劾宪火节诸不法事,诏夺真人号及印。明年,巡按御史郜光先复劾其大罪十三,命刑部侍郎洪朝选往勘,具得其淫虐僭拟诸罪状。帝以宪火节宜诛,念宗亲免死,废为庶人,锢高墙。”]
  [降]。
  是否威权会迷惑、软化人的理智,皇座上的王做着共同的痴梦——长生不老。名元璋的王,将子四散放逐,为了他最珍贵的子——明王朝——长生不老。即便以血以泪浇灌,他愿意。
  没有永恒不灭的事物,如同没有人可以选择出生的时间。明,经历了诞生,也必将经历稚嫩、成熟、紧致、繁盛、松弛、衰老,然后,死亡。惠王润不幸,降生在明灰暗的尾声,目睹明惨淡的破碎。国破身安在?润注定一生颠沛流离。
  那是荆州接纳的最后一代明王。王宫像明衰老的身体,水分已尽,骨骼将摧,不复有柏有植有宪火节时段的奢华、雍容、宽阔。很快,牢将不牢,国将不国。润的身,无处安放;润的心,无所归依。
  公元一六四四年,名自成的男子率军攻破明皇城。喧嚣漫至煤山,撞上一山暗寂。以决绝的方式,名由检的最后一代明王手刃子女,乱发覆面,用一个绳结为自己的生命划上句号,空留一片山河,在无尽的羞愧中沉落。
  被放逐的王,踏上流亡的路途。相比平民,他们是尊贵的王;相比皇座上的王,他们没有玉玺,没有成群的护卫,没有撼动山河的威权。他们惟有逃,狼狈无助。
  明的藩王,转眼沦为清的臣子。润,也许累,也许怯,也许心先于身已经死去。跪伏在清王脚下,有没有屈辱的泪在润的眼眸里,漫漶成河?
  史书没有写明,润被处死的方式,是刀,是毒,还是一根结束了由检性命、为明划上句点的绳?
  公元一六四三年,名献忠的男子一声令下,荆州城垣尽数平毁。曾经属于柏属于植属于宪火节属于润的王宫,轰然倒地,再未立起。
  惟有七棵银杏,屹立至今,还在续写年轮。似无声,似有声。
  [《荆州府志》载:“崇祯十五年(公元一六四二年)十二月,李自成再破彝陵、荆门,(惠王)常润走湘潭……”后降清,同朱由崧、朱常淓等一道被处死。
  史载:明崇祯十六年(公元一六四三年),张献忠率领的农民军攻克荆州,平毁荆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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