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性之“我执”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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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主体性的我执导致对所有他者的抽象否定和无端攻击,这突出体现在《三体》揭露的黑暗森林法则之中。因此,对主体性我执的批判,就可以理解为这部科幻小说“宇宙寓言”的最大寓意。小说主要人物在与黑暗森林的对抗中,罗辑的力量源自其扩展论的自我观念,程心则由于将规范与存在划界的思维,导致其对执剑人责任的放弃,章北海作为“轮回”的三体人,代表着人类物种“大我”面对死亡的崇高尊严,同时又是个体悲剧的制造者,而云天明则展示了其超越作为主体性表现之一的浪漫之爱的过程。
  关键词:小说《三体》;“黑暗森林”;主体性;我执;自我;存在;规范
  中图分类号:I24.5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8.02.0023
  国内对《三体》的接受有一个重要误区,即对黑暗森林或宇宙社会学持一种欣赏——至少是认可的态度,这一误读除了作者刘慈欣本人于作品之外的言论[1]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之外(本人认同将作者与作品相区分的观点),就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者(一如刘慈欣在《〈东方红〉与煤油灯——〈三体〉英文版后记》中所说),是我们刚刚经历(比如“文革”),甚至正在经历的最真实的经验。这种经验使我们误以为人性本来如此,而殊不知这恰恰是我们面对现代性挑战最大的局限所在。现代极权主义就是从为此经验事实的辩护开始,将其逻辑坐大的结果,主体主义是其理论表征[2], “文革”是其典型代表。不过,作者对黑暗森林所谓两个“公理”的说法,也是这一误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云天明和程心:对浪漫之爱的反思
  在云天明看来,程心是一个完美的女神,程心无心地对他的关心,令他终生难忘。但是程心对云天明的关心,跟她对其他人的关心,没有多大差别。这是一种很不对等的感情。后来,程心被云天明的绝望所打动,——其实是后悔,后悔她同意云天明的决定,决定将他的大脑空运给三体人,她竟然不知道他的绝望完全来自于她。星星和大脑,让程心感动了,被感动得痛哭流涕,但她对云天明的感情,不是喜欢,只是感激。当她以即便最平常的方式对云天明予以回报时,因为她的回应对于对方来说无异于神的恩典,所以这种爱情是一种神和人的关系。处在这种关系当中,当然是幸福的,幸福得令人眩晕。
  就像浪漫之爱曾经宣称的,“我爱你,与你何干?”浪漫艺术亦曾宣言,“为艺术而艺术”,其基础为自我的感受性。因此,为爱而爱,为艺术而艺术,归根结底,都是只有“我”,艺术是主体性的艺术,爱是我的爱[3]。因为具体的一个人还是有达到的可能性,与这个人结合可以上升到与神结合的高度,自然会幸福得让人眩晕;但当作为这种爱情观念基礎的自我-主体性,被普遍化为基本的生活方式和政治态度时,那么对方就消失了,神就消失了,“上帝死了”,剩下的就只是一个“我”,一切都是我的创造,我的意志,“你们谁也没有权利干涉我”(鲁迅《伤逝》)①。当全人类都被“我”的爱人排除在世界之外,实际上是被唯我的意志排除在了世界之外。在这种唯我的世界里,“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实在是风光无限,但在现实中却是无数的“我”之间不可和解的冲突。
  打破云天明唯我爱情的,是命运。程心最终和关一帆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生活在一起,不是结果,而是被先行给予的命运——绝望。绝望意味着放弃自我,破除我执,敞开新的可能,就像云天明在绝望中曾经说过的:“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4]70我[决定]成为什么样的我,取决于你和我之间会形成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改变我们彼此。这或许是云天明童话所蕴含的最重要“信息”。
  云天明放下执着之后,他对程心的馈赠就变成了朋友之爱、亲情之爱,就像深水王子对露珠公主的爱。他知道陪伴在公主身边的是卫队长长帆。讲故事的云天明有意无意暗示了关一帆和程心的结局。
  如果说云天明是在程心之前——在1890万年再加6个世纪之前——绝望的话,程心则是在这之后——她终于放弃了。
  “程心伏在关一帆的肩上痛哭起来,在她的记忆中,这种痛哭只在云天明的大脑与身体分离时有过一次,那是……18903729年再加六个世纪之前的事,而那六个世纪在这漫长的地质纪年中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但这次,她痛哭并非只为云天明,这是一种放弃,她终于看清了,使自己这粒沙尘四处飘飞的,是怎样的天风;把自己这片小叶送向远方的,是怎样的大河。她彻底放弃了,让风透过躯体,让阳光穿过灵魂。” [4]491这种放弃比她对执剑人责任的放弃更为彻底,正是这种放弃让她融入天风和大河,“让风透过躯体,让阳光穿过灵魂”,宇宙不再是自我主体性的构造,而是由无数尘埃组成的大化流行的命运。
  二、黑暗森林:“消灭你,与你有何相干?”
  正像浪漫之爱所宣称的,“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黑暗森林法则是:“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5]397我爱你与你无关,虽然只是一个唯我的世界,但我尚且不会现实地攻击你。而当我不是去爱,而是以唯我的眼光去打量与其他主体之差异的时候,由于唯我的意志,只有我是确定可信的,他者都是可疑的,于是猜疑链必然出现,交流成为不可能,这时“差异就是敌人”,只是跟我不一样,不是我者,我皆灭之,这就是黑暗森林状态。同样,宇宙中一个文明体消灭另一个文明体,不是因为对之有什么仇恨,不是因为对方有多么坏,而只是因为“我”感到了威胁,莫须有的威胁。 [5]446-447
  这种无秩序的混乱状态其实就是霍布斯所描述的“每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之“自然状态”,当然它一点都不自然,只不过是主体性思维的产物。那么与这种状态作斗争,就是崇高和悲壮的。“与不变的恶劣条件展开不间断的斗争,是使一类人变得稳定和坚强的原因。”[6]这是三体文明成长起来的法则。同样,三体世界寻求其三个太阳运行规律的探索,就是他们反抗这种自然状态的悲壮努力。而当三体母星被毁灭时,他们也有理由从容和淡定,那是从两百多次生死轮回的劫难中考验过来的悲剧崇高感。   不过,这里作者有一个自相矛盾的设定:三体星系是物理设定,黑暗森林是宇宙文明的“共同”设定,其实是主体性(自我成为绝对尺度)的设定。三体人与三体星系的无规则作斗争,但是当他们经过技术爆炸,从三体星系来到外面的宇宙中时,他们却成了黑暗森林法则的遵从者。虽然这两种情况仍然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即皆为求生存而战斗。不同的是之前是寻求规则,之后却是遵从无规则的“规则”(黑暗森林),自己成了“无规则”的一部分。
  宇宙社会学即黑暗森林法则来自三个条件:其一是“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和文明不断增长与资源有限的矛盾;其二是猜疑链;其三是技术爆炸② [5]441-449作者将第一个条件表述为两个“公理”,第一个“公理”的不当之处是将生命与文明等同,其实有些文明比如古埃及、古印第安文明已经不存在了,但并不妨碍其文明性。第二个“公理”背后其实有一个主体主义的世界观(参看叶文洁和罗辑的对话) [5]5、197和作者[通过罗辑之口]对“宇宙很大,生命更大”的说明 [5]442。这三个条件的核心其实是第二个,没有猜疑链,——无限的猜疑,其他都不能成立。猜疑链的本质即对方不可到达——从他者不可知到“他者即地狱”,一个唯我的世界。宇宙广袤的距离加强了这种唯我性,在唯我的宇宙里,其他文明只不过是一个点,一个令我无休止地恐怖的点,一个鲁滨逊在沙滩上看到的陌生人的脚印[7],这样的点除了消灭它(抹掉它)之外,没有让人安心的办法。
  然而,它的威力就在无法根本抹掉它,因为到处都是敌人,只是未被发现而已。敌人持续存在,这导致生活的“恐惧化”:
  与自然恐惧带来的生活改善不同,这种对想象中的敌人的恐惧,逼迫人保卫的是活着本身。……想象筑起了一道道保卫生活的堡垒,但同时,想象也在每一个角落发现威胁这些堡垒的敌人。在这种持久的恐惧中,想象使安全与危险成为人活着共生的处境。危险和恐惧不再是生活的中断,而是一种生活。
  而一旦发现一只脚印后,八年的时间里,他几乎都在不安中度过[8]4。
  保卫活着本身,不再追求生活向上的努力,于是生存成了“文明的第一需要”,这是黑暗森林状态的鲁滨逊版本,只不过由于孤岛的狭小空间,使得安全与交流相对较为容易和可能,所以恐惧状态的终结,以及“国家”与“社会”的出现相对较为容易。但黑暗森林的结束则要困难得多。也因此,将黑暗森林表述为“宇宙社会学”是不准确的,它毋宁是“宇宙自然状态”。
  当罗辑明白了黑暗森林法则之后,威慑纪元到来了。威慑的意思是利用黑暗森林来达成自我保存,它一方面承认外面更大的黑暗森林存在,一方面又利用它来与正面遭遇到的黑暗森林对抗,在本质上,威慑就是一种共在,它已经悖谬性地突破了黑暗森林“规则”。在笔者看来,罗辑接近于儒家,他关心的是如何保护自己的爱人(亲人),只是和正是因为庄颜和孩子是地球文明中的一员,他保护亲人的决心才能与三体人消灭地球的决心相抗衡。而维德似乎是法家,他消灭三体人的决心与三体人消灭地球的决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颇令人费解的一点是:他把是否研造光速飞船的权力交给了程心;把是否暴动的决定权也交给了程心,甘愿为她去死;最后竟然仍然私下里造了一艘飞船,用来让她逃生。当程心决定放弃光速飞船的研造,维德绝望地说:“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4]382但是维德似乎就是放弃了“一切”。以笔者愚见,维德与程心共享一个东西,那就是规范性绝对主体,但维德的放弃是规范性主体的自我否定,而程心是它的自我肯定,另外程心将存在划分出规范性之外,而维德将存在规范性主体化。
  三、程心与罗辑:规范与存在
  如果说,罗辑在想象中遭遇庄颜出于人性追求浪漫的本性,那么他动用面壁人所可调用的巨量资源去圆梦仍然出于本能。但这个停留在感觉本能之上的人似乎陷入了联合国设下的圈套。庄颜的到来和与罗辑的婚恋是非常普通的事件,所不同的一点是,在这件事中庄颜还身负了一种毫无把握的“责任”。那时候,不但人类世界的芸芸众生无法真切地体会绝望,庄颜这个“身陷其中”的女孩子,也同样地迷茫。而且与众生一样,对于她来说,无论迷茫还是绝望,似乎都还遥遥无期,看起来有点不真实。她接受去见罗辑,然后和他一起一头扎进深不可知的命运,就像她画的画。——那时候的罗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他基本还停留在“今日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惯性当中。但当庄颜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命运如此毫不吝惜地眷顾自己,这太神奇了。《聊斋志异》中的落魄书生做着同样的梦幻,所不同的是美丽的狐仙们更有超脱于世俗而生存的能力。然而,庄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柔弱的、会死的好女孩,她需要呵护。正是庄颜将现实的命运带给罗辑,让他从自我的逃避和锁闭中走出来,直面苍穹一样广大深厚的命运。也许真的有些苍白吧,然而罗辑发现了黑暗森林这个一点也不美妙的世界。想当年,庄颜带着孩子去遥不可测的未来,这样一个孤弱的女子,不知要经历怎样的无助和渺小感,如果罗辑失败了,那么自己和孩子直接迎来的就是无情的死亡,甚至在醒来之前肉身就可能被战火摧毁。不过,未来尚未清晰,不安也就多少可以缓解,不安也就更多带有忧伤的色彩。
  是庄颜带给罗辑对人类的责任,甚至有些荒唐的责任。
  决定威慑度高低的是对黑暗森林的接受程度,维德对之是完全接受的,所以他的威慑度是百分之一百。叶文洁接受这个法则吗?看起来是的。她经历过“文革”对人的伤害,她对人性,对人类已经绝望,她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对三体人暴露地球的坐标,正是因为[在她看来]我们的地球已经坏到了极致,“外面的世界”即使再坏,难道还能更坏吗?云天明因为爱情而绝望,叶文洁因为伤害而绝望,虽然都是理想破灭,但云天明转而面向“现实”,而叶文洁却是树立新的“理想”。“外面的世界”没有更坏,也没有更好,只不过跟她经厉过的“文革”一样坏:宇宙,不过是宇宙版的“文革”;宇宙社会学,不过是充分实现了的地球现代性③ [1]144。
  威慑的意思是以同归于尽的姿态而谋取生存,将生建立在死的基础上,换句话说,威慑是将自我建立在放弃自我的基礎上(维德不同,“百分之百”说明自我膨胀与自我憎恨其实是一个东西)。罗辑用保护爱人的决心和三体人对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与黑暗森林对抗,其自我为扩展论的我(extended ego),自我没有绝对边界,因此也就没有绝对实体,所以威慑之成立才有可能。而且不同人的自我存在交集,可以互相包含,因此罗辑可以和三体人周旋平衡。如果三体人不那么严格遵循黑暗森林,愿意给地球人一定的生存空间,就像地球人一度有过的愿意给三体人提供生存空间的“思潮”一样,地球人对三体人不会那么感到紧张。也因此,如果威慑纪元一直持续下去,三体人和地球人很可能会发展成一个共同体,而这是对黑暗森林的讽刺。这说明,威慑是突破黑暗森林的一种有效方式,它既能保存自我,又不能消灭对方。时间将这种能力上的不能转化为条件上的不能,由于人的生存时间性与关系性纠缠在一起,威慑关系持续时间越久消灭对方越可能变成自己的损失,甚至就是自我毁灭:如果自己能力≦对方,那么挑起战争都是不划算的;如果大于对方,只要对方认赌服输,愿意继续生存,由于自我的扩展特性,对方就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就没有必要消灭对方,消灭反而是自己的损失。如果对方宁死不屈,那么肯定就会被消灭了,但是在威慑纪元中生存越久,这种可能性越小。因此,它既不自我膨胀,也不自我憎恨,那就必须严格尊重对方的存在,因为这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存,而且威慑不但来源于求生存和求生活的意志,也反过来激发并强化着后者。   当然,作者没有沿此路线设想,而是继续沿着“我执”的逻辑展开,并深化这个主题,最终走向“死神永生”。死神意味着我执的极端化,而这却是通过程心的放弃来完成的。程心唯一真正的放弃是对云天明感情的放弃,而之前及之后对执剑人责任与对小宇宙的放弃,都不是对自我的放弃,反而是对规范性主体的坚守。从小说中,我们知道,程心最大的特点是博爱。这种博爱是个体平等的、一视同仁的博爱。有个体就肯定是有我的,并非如佛陀那样的无我。这种我其实是一个规范性的主体,这就是为什么程心那么重视“责任”的缘故,她的自我回忆命名为“责任的阶梯”,以责任为主线[4]508-509。但是出于什么样的理念,程心将执剑人理解为责任而在关键时刻又坚决放弃了它呢?
  在抛弃引力波开关之前,程心所想象的,整个地球及其生命进化史,那些眼睛,“恐龙的眼睛,三叶虫和蚂蚁的眼睛,鸟和蝴蝶的眼睛,细菌的眼睛……”,人类一千亿双眼睛,正好等于银河系中恒星的数量[4]139,所有这些无关规范,而只关存在。在程心的观念里,这超出了责任的范围。这也是为什么在水滴攻击之前,程心将这个责任理解为下棋而三体人却不是,下棋属于规范,而威慑关乎存在。无疑,程心之前误解了执剑人的性质,甚至这之后也没有明白,但在关键时候她“明白”了,虽然很可能只是出于潜意识。
  最后这段时间像蛛丝般被无限拉长,但程心没有再犹豫,她坚持已经做出的决断。这个决断不是用思想做出的,而是深藏在她的基因中,这基因可以一直追溯到四十亿年前,决断在那时已经做出,在后来几十亿年的沧海桑田中被不断加强,不管对与错,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4]139-140。
  规范性主体预设了自我作为一个实体性主体,它不像扩展论的自我那样,不用预设有一个实体性主体,自我也可以因缘于存在而成其是,因此后者的规范性和存在性可以连结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罗辑能够胜任执剑人的责任而程心不能。刘慈欣说程心:“其实她的各种选择,放在正常的社会中都是道德的、仁慈的、善良的,但是在《三体》的极端环境下,就是极大的作恶了。”[1]看来,作者也是将存在本身理解为一种规范,但这种规范与“正常的社会”规范的矛盾性,似乎并没有被意识到。
  四、章北海:作为轮回的三体人
  三体文明是绝对的集体主义,这是中国“文革”梦寐以求而不能实现的“理想”,因为后者并非面向整体的毁灭而求物种的生存,而是其中个体的互相攻击。单就与毁灭对抗来讲,文明整体性的生存与个体性的生存并没有差别。在“思想”上,三体人被象喻为一个人,他们不需要符号和声音语言就能直接读懂每个人的想法,作者设定他们每个人心里脑子里想什么对别人直接显现,所谓“透明思维”,这是集体主义大我形象的绝佳象征④。面对死亡这个最大的他者,求生存者不管是物种整体还是个体,由于无法否认死亡的真实性并仅仅将之看作一个有待消灭的“点”,而是必须探索与之相适应的策略,这时由战兢、怵惕而生的敬畏,而非无端、虚无的不安等等这些非主体性的特征必然得到彰显。这是三体文明崇高尊严的来源。
  但由物种的存在推不出大我的存在,自然生物物种的存在是以每一个个体求自我的生存所导致的结果,而集体主义的大我则是被构造出来的,其本质是规范性的。但这种规范性现在却以存在(生存)为目的,且这种大我被赋予超越自然的存在性,这就显得自相矛盾而不合法了。传统儒家所谓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自我为了其他人的存在而放弃自己的存在,并非有什么“仁义”本身可以脱离于山河大地而独立自存,最多在比喻的意义上,其可以与“日月争辉,与天地同寿”。
  当三体文明发现地球文明,并误以为毁灭他者就是对自我的成就时,毁灭和攻击就成了三体文明的形象,这时它变成了黑暗森林的制造者和强化者,这就是那个1379号三体监听员所批评的异化[9]。在第二部——《黑暗森林》的结尾,威慑纪元刚刚到来之时,那个两个半世纪前曾向地球发出警告“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的和平主义者[10]1379号三体监听员与罗辑和庄颜探讨爱的可能性时,他说他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未來,他感到幸福[5]469-470。这种幸福在三体社会原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三体文明整体求生存的崇高光环,被规范为绝对的集体主义,这时无数三体人个体孤独悲凉的命运就凸显了出来。
  在地球文明中,最能代表人类共同体大我形象的是章北海。饶有意味的是,章北海身上既体现了大我形象的孤独崇高,又显示了大我一定是个体悲剧制造者的罪责主体;然而前者之所以能够实现,却源自其对个体苦难的关注。其崇高表现为其洞察事实的理性态度和由此树立的逃亡主义坚定信念[5]353,及其在黑暗战役中所展现的坦然平和精神,他说“都一样”[5]420。章北海对人类共同体的责任,正好与三体文明整体性求生存的崇高尊严互映生辉。但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这个大我集体主义英雄形象,也正是个体悲剧的根源。章北海了无痕迹地暗杀了阻碍人类恒星际飞船道路的航天界三个关键人物,同时陪葬的还有两个无辜人员。[5]230-231“为了得到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飞船,我杀了三个人。”[5]355假如让程心来面对章北海的选择,她肯定是放弃;而假如让章北海来面对维德最后的选择,他恐怕是要不守诺言的⑤。章北海忽略了两个无辜者。能够忽略这两个,那么更多一些在逻辑上也是可能的。个体苦难不在于多少,性质是一样的。而这种个体苦难原本是章北海清明理性的来源。
  对苦难的关注、正视,似乎作者没有充分展开,然而普通人对苦难的感受,往往是最直接、最普遍的,不管他们多么卑微,那些苦难是真实的。当作者将笔触伸向社会底层那些普通人时,一种无可求助、无可安慰的凄凉氛围,像蝼蚁一样易于被毁灭的无力感受,像冰雪、水汽一般笼罩、弥漫了过来。第一部中“文革”造成的灾难,“我们是虫子”的绝望,和大史以蝗虫为象征的反抗,所有这些,底层出身的章北海不会生疏。
  章北海在对亚洲舰队司令陈述自己的逃亡理由时,说在朝鲜战场上中美双方的技术差距让我们刻骨铭心,“你们所知道的荣耀是从历史记载中看到的,我们的创伤是父辈和祖辈的鲜血凝成的,比起你们,我们更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5]354技术差距、战争造成的血淋淋的创伤,使得自我必须正视这个可怕的陌异的他者,由于生死攸关,绝不能抽象否定,由此,无端武断地把差异看作敌人的主体性便无从生长。   因此,大我的生存其实是物种的生存,而物种的生存以肯定个体的求生存为前提。而这又要去承认存在先于无论自我还是大我,以一种无我的姿态去求得自我的生存,这样它才具有崇高性。而当大我或自我变成主体性的唯我独尊,对他者采取抽象否定和无端吞噬的姿态,它就变成了最残酷与黑暗的幽灵。“魔戒”(墓地)说:“把海弄干的鱼在海干前上了陆地,从一片黑暗森林奔向另一片黑暗森林。” [4]204-205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漫不经心的“歌者”漫不经心地将“二向箔”掷向“弹星者”,他唱道:
  ……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
  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这是灵态的飞行
  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
  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4]387,393
  是怎样的自我憎恨和自我膨胀才肯将自己二维改造,以便用“二向箔”去攻击世界?当时间与存在在自我手里凝固,于是我们和星星便都成了幽灵。
  注释:
  ①田丰认为《伤逝》中的主体性是无世界、无历史的观念化的单子主体性,即虚无主义。见田丰的《〈伤逝〉——虚空的自由》一文,载《理论月刊》2013年第2期。
  ②原书表述为两个公理,即条件⑴,与两个要素,即条件⑵、⑶。可参看霍布斯“自然状态”的三个原因:(1)竞争,(2)猜疑,(3)荣誉(即渴望别人的承认,不安全感)。
  ③中山大学哲学系张曦老师在其校2016年度核心通识课“《三体》中的政治与道德哲学”中,揭示出叶文洁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见微信公众号“议见”2016年10月11日推送文章《叶文洁与杀虫剂隐喻》)说明她对三体文明的投靠其实是一种新的理想主义。在笔者看来,这仍然是一种主体主义,其实质与造成其理想破灭的“文革”并无差别。因此,叶文洁与云天明不同,她的绝望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变化。屈菲说:“在刘慈欣的意义上,‘文革’的去秩序化与混沌恰恰是整个宇宙的隐喻——当然我们很难说清,后者在多大程度上又是现代社会乃至整个历史长河的隐喻。”本文的回答是,在现代性即主体性的意义上,二者互为隐喻。这也是屈先生所说的社会历史的互文。(笔者按:屈先生的《从黑暗森林到生活世界》是较早对黑暗森林作批判解读的文章之一)
  ④三体人被象喻为一个人,因此他们没有撒谎的概念,这是人类“面壁计划”出台的原因,“面壁计划”其实是用一个封闭孤独的“我”来对抗另一个绝缘孤独的“我”,孰胜孰输完全取决于誰的技术力量(自我意志)更强大,这是主体性逻辑的体现。
  ⑤与章北海不同,雷迪亚兹等人的“大我”没有关注到个体,他们的“大我”是纯粹主体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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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团体标准包括联盟标准和协会标准两种基本形态,团体标准专利政策是标准化组织解决标准涉及专利问题的自我规制措施。美国司法部商业审查函规则构建了团体标准专利政策反垄断法事前评估机制。“UHF RFID商业审查函”主要评估了联盟标准的内部关系,包括必要专利的条件、必要专利的更新规则和独立管理人机制。“IEEE商业审查函”主要评估了协会标准的外部关系,包括禁令的适用、合理许可费的确定、所有合标许可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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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人的生命力精神维度凝聚着人的伦理动因。由生命伦理到生死伦理,人生在生死伦理追寻中不断激励富有生命正能量的生命力,实现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及不朽价值。人的生死互相渗透的生死伦理追寻对于解读生命力的人文价值及智慧性地面对由个体到民族的死亡伦理问题,在当代中国,实在具有战略意义。  关键词:生命力精神;生死伦理;个体到民族;战略智慧  中图分类号:B821;B018  文献标识码:A DOI: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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