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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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面馆门口围着的那一圈人,是追着儿子的菜刀跑过去的,他们的脸上显得有些复杂,惊愕、害怕,甚至还有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兴奋。
  
  王可儿头一次发现儿子居然长着一张菜刀脸,他的目光跟他手里的菜刀一样闪着青光,却和他苍白瘦长的手臂一点也不相称。那时候,她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在她发愣的一刹那,儿子的菜刀已经斜着朝冯亮亮砍了过去,空气里发出飕飕的声响。
  当时冯亮亮如果不用手去遮挡,可能砍断的就是颈动脉。只觉眼前血光一闪,王可儿听到啪的一声钝响。一个手掌像树上熟透的椰子掉落下来。冯亮亮已经坐到了地上,在哇哇大叫声中,用好手捂着断腕,红色的液体突突从指缝里蹿出来。
  王可儿躬身去捡地上的手掌,可是儿子的脚更快。她看到儿子一脚飞起,断掌像足球一样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之后,才跌落在大街中央。王可儿朝大路上扑了过去,像鹞鹰扑向院子里的小鸡……
  在王可儿看来,冯亮亮的两只大手,是无可挑剔的,两个巴掌宽厚又丰满;张开来足足有半个蒲扇那么大,五根指头灵巧而修长,并不亚于五根白玉做的柱子。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王可儿站在冯亮亮的面馆门口盯着冯亮亮不转眼。当然,冯亮亮身高也应该有一米八吧,宽肩、长颈、高鼻,眼睛又圆又大,浓眉毛里还藏着一颗乌龙痣。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帅哥。不过,对这些,王可儿都不怎么上心,只是粗略地一瞥而过。王可儿想,冯亮亮的面馆要比附近几家早餐店的生意好,除了他拉的面劲道,还有就是他的嘴巴很懂得讨巧。论年纪王可儿要比冯亮亮大好几岁,可是冯亮亮总是喊她妹子。王可儿受用是受用,但都不是她天天跑去冯亮亮的店里吃面的主要原因。最吸引她的,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迷上了冯亮亮的两只大手。
  王可儿曾经对和她一起租房的小瓦说:“你看,冯亮亮那双手哇,太抓人心了。简直就是菩萨的手,如来佛的手,肉肉的,暖暖的,看起来舒服极了。”
  小瓦笑嘻嘻地说:“肯定是让你舒服过了。”
  尽管被小瓦猜中了,王可儿却矢口否认。
  那一个夏夜,王可儿在文化广场跳广场舞时,不小心扭断了一只鞋跟,把脚也崴了。跳完舞后,她只好拎起鞋,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往出租屋里去。走到半路上,一辆摩托车风一样从她身边冲了过去。她没看清是谁,但是看到了抓着车把的两只庞大的手。王可儿尖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摩托车竟猛地刹住,又倏忽一调头,停在她面前。果真是冯亮亮。冯亮亮摩托车后面绑了一个小木箱。为了给王可儿腾出位置坐,他卸下箱子,让王可儿搂着。王可儿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冯亮亮告诉她,是刚从店里批发的雪糕冰棒。
  王可儿就笑了,她知道冯亮亮是买给他那个瘦麻杆老婆小丁的。王可儿每天早上去冯亮亮的店里,都能看见小丁嘴里衔着一根冰棒。她能一直用嘴叼着冰棒,空出两只手来炒面和煎蛋。嘴里的冰棒嗍得丝溜丝溜叫,手里的锅铲搅得咣当咣当响。有时候,即便闲下来不做事,小丁还是怕热。她再不靠吃冰棒解热,而是跷起腿,坐在椅子上嗲声嗲气地喊老公。冯亮亮就丢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地跑过去,用两个沾满面粉的大手,一个给她扇风,另一个为她捶背。冯亮亮的手一停下来,她就大声喊:“热啊!酸啊!”冯亮亮的两只手又开足马力运转起来。不知为什么,王可儿每次看到那场景,心里就没由来地泛起一股酸菜坛子的味道。
  坐在摩托车上的王可儿忽然想捉弄一下冯亮亮,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棒,剥去纸皮,不往嘴里塞,而是放在手心捂着。硬邦邦的冰棍很快变得酥软,融化的甜水窝在手掌,湿冰冰又黏糊糊。王可儿抿着嘴将手臂抬高,手掌指尖向下,滴入冯亮亮的脖子。
  看到冯亮亮乌龟似的将头一伸一缩,她笑得像马蹄踏在冰凌上一样脆响。事后,王可儿觉得不可理喻,自己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那一夜,竟然像个偷偷怀春的小姑娘。当王可儿冷不丁地把整根冰棍塞进冯亮亮脖子里后,冯亮亮打了个激灵,身体的反弹,导致两手差一点脱把,摩托车直挺挺地撞上了一棵树。两人一前一后飞了出去,幸好落在河边的沙坝上。两人跌落在一块,冯亮亮的一只大手恰好碰到了王可儿的胸脯。虽然隔着衣服,但是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还是让王可儿身子像触了电。王可儿像在云雾里飘,醉醺醺的,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些年来王可儿的身体一直处于干渴的状态。虽然身边没有男人,王可儿也从来没有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那一夜,她像一条冬眠的小水蛇忽然苏醒过来,感到了饥渴,躺在出租屋空荡荡的床上辗转反侧,有一种期待发生什么的亢奋,又有一种不敢越雷池的惆怅,直到天放亮的时候才昏昏睡去。等她再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儿子早已去了学校。
  2
  王可儿到县里来租房子,完全是为了儿子。在儿子读初中之前,王可儿一直和丈夫李长山在外面打工。准确说,是儿子出生后的第五个月,她就把儿子的奶水断了,去了南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的奶子胀痛得要命,害得她好几次躲在火车卫生间里偷偷挤掉。那时候,她去南方是为了李长山。李长山在工地上和一个四川人打架,被人用啤酒瓶磕破了头,躺在医院里,好几天人事不知。至于打架的原因,现在想起来,王可儿心里还像针刺一般,据说是为了工地上一个煮饭的四川妹子,李长山长期和她眉来眼去,偶尔还对她动手动脚。女人的那个四川老公来到工地,很讨好地对李长山说,要请李长山他们几个湖北人吃饭,为的是感谢大家对他老婆的照顾。李长山蒙在鼓里,满口答应下来,就帶着手下几个泥工兄弟去了。
  大家高高兴兴,称兄道弟,一杯一杯喝干了白酒又喝啤酒。那个四川人在给李长山倒酒的时候,冷不丁地把酒瓶狠狠地砸向了李长山的光头。得到李长山被打破头住院的消息,王可儿一刻也没有多想,把儿子丢给了公婆,急匆匆赶了过去。她没有想到这一走,就开始了她在外打工的生涯。
  往后的十几年,每年除了过年的时候,回去陪儿子十天半月,其他时间王可儿都是在外面跟着李长山像打游击一样,从一个工地转移到另一个工地。李长山也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可是,日子并没有多少好转,李长山一年四季是三角债缠身,建筑商欠他的,他欠工人的。还有一点是李长山爱赌博,麻将、斗地主、炸鸡他都爱,技术却菜得要命,工人们没有烟抽了,就哄着李长山玩牌。每一次不把李长山的口袋掏空绝不罢手。王可儿与他吵过几次,闹过几回,基本起不到什么效果,还给李长山头上戴了一顶怕老婆的大帽子。这让李长山很恼火,对她越来越冷淡。   王可儿自己在工地上煮饭还做小工,几乎没有从李长山那里拿过工资。她也想过不再跟着李长山,可是这个男人身边如果没有她,说不定还会惹出别的乱子,比如发生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王可儿从小父母离婚,让她受尽了无父无母的苦痛,所以为了儿子不走她的老路,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离婚的。她只有这么守着李长山,哪怕想儿子想得要发疯,她也不能放李长山这只团鱼去喝水。尽管她拿他没办法,但是有她和没她,李长山还是不一样的。在她面前,李长山早已习惯了一手遮天。本事不大,脾气不小。他自己喜欢在外面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却不允许她和男人说话。
  有一回,一个小老乡背着半桶乳胶漆从楼上滑下来,乳胶漆淋了他一身。恰好她在他身边,扶他起来,帮他擦身子,并洗净了他脱下来的脏衣服。李长山把她臭骂了一顿,说她下贱,骂她不要脸。她辩解了几句,却换来他一巴掌。后来,那个小老乡在李长山最需要人手的情况下,来了个釜底抽薪,不但自己跑去了别的工地,还带走了几个得力人手,急得李长山像跳蚤一样到处去找人,却没有人愿意来。最后,还是王可儿出面,把出走的那几个人又给请了回来。许多工人都当着李长山的面说,要不是看在嫂子的面子,没有人愿意跟着他混。李长山对王可儿的态度好了一些,但是这并没有让王可儿打消离开李长山的念头。那一巴掌,把王可儿打醒了,与其在工地耗着,陪着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不如铁心回去陪儿子。
  这些年来,老家的公婆对儿子百依百顺,把儿子宠得不成样子,一点点要求得不到满足就破口大骂。特别是儿子进入初中后,在家里对他爷爷奶奶,从来没说过一句好话,凶狗一样吼叫,他在学校却是一只闷头鸡,似乎很少主动与老师、同学搭话,像个从外星球来的人,除了喜欢呆在电脑前玩一种端着机枪扫射敌人的游戏,对身边的事情几乎不感兴趣。
  老师多次打电话告诉她,说儿子像一个刺猬,把自己包藏得很深,却动不动就扎人,逮住哪个咬哪个,没有几个孩子愿意与他同桌。老师希望她回来,好好陪陪他,开导开导他,和学校一起帮助儿子走出叛逆期。她回来过几次,和儿子交谈过,儿子基本不怎么搭理她,一天到晚垮拉着脸,眼皮也是耷拉着,眼睛里冒出的都是寒冰戾气。她巴心巴肺地讨好他,小心翼翼地侍候他,就是焐不热他。她再猜不透儿子心里想什么,一句话要连续问好几遍,才换来儿子用鼻子哼哼作为回答。
  3
  王可儿没有想到这一回来陪读,转眼就是四五年,儿子除了身子长高了,喉结突出了,声音砂粗了,性子却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冷冰冰,阴森森的。还有一点,王可儿也没有想到,自从跟着考进县城高中的儿子进城后,她自己却不知不觉改变了很多。用小瓦的话说,王可儿是上街的棒槌不到三年就成了精。
  王可儿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小瓦是儿子开学的那天。她送儿子去学校报到,那个死小子,自始至终当甩手掌柜,反戴着太阳帽,弓着瘦削的脊背,尾大不掉地走进教室,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再也不起来。只留王可儿一个人肩背书包,手拿饭碗,东跑西颠,上窜下跳,累得气喘吁吁,流了一身汗。等她把缴费、领书、办理走读证等琐事忙完,还要赶紧回到出租屋做饭。中午的时候,儿子吃完饭去了学校,王可儿脱光身子站在卫生间,打算冲个凉后睡个午觉。卫生间的门忽然被砰砰地捶响,一个很清脆的女聲问她好了没有。王可儿洗到一半的时候,门再一次被擂响,对方急急地说她憋不住了。王可儿只好把她放进来。女人完事后,却不起身,蹲在那儿饶有兴致地欣赏王可儿的裸体。虽然都是女人,但被一个陌生人盯着,还是有些别扭,甚至有些忿怒。不过,当她从女人的眼里读出了一种羡慕和惊叹,她的别扭和忿怒马上变成了沾沾自喜。王可儿很矜持地摆弄了一个姿势,把胸朝前挺了挺,屁股向后翘了翘。
  王可儿往上身套一件破了好几个洞的大汗衫时,蹲坑的女人眼神又变成了同情和惋惜。王可儿很快弄清楚了这个女人叫小瓦,也是陪读的家长,和她租了同一家房子,王可儿在楼下,小瓦在楼上。后来,小瓦带王可儿来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好几件不同颜色的高档胸罩,让王可儿试。王可儿一一试过,但是没有一个能罩得下她的大胸。小瓦叹息一声,“哎,人家都说我胸大,跟你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王可儿被小瓦说得脸上一阵发红。这让小瓦越发觉得王可儿和那些陪读的女人不一样,于是和小瓦聊开了。小瓦说话挺大胆,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问。
  王可儿知道了小瓦十七岁那年被三个男人轮流玷污过。因为名声不好,小瓦干脆破罐子破摔,跟了一个小混混,被他骗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她做了一个四十多岁丧偶公务员的填房。生下女儿后,关闭了自己经营了好几年的打印店,开始一心一意做家庭主妇。女儿十岁那年,男人和他单位的女出纳忽然失踪,卷走了几百万公款,八年多了,还是音讯全无。这些惨兮兮的经历从小瓦嘴里吐出来时,不带一丝一毫的伤感和无奈。小瓦时而添油加醋,时而插科打诨,好几次让王可儿笑出了声。小瓦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问了王可儿一些让她不好启齿的事。王可儿支支吾吾,半遮半掩,讲了一些,隐藏了一些。
  王可儿没有想到小瓦在认识她两年之后,忽然跑到芦花庵做了尼姑。小瓦把女儿送进了大学,与那个长期来找她的光头男人分了手,来向王可儿辞行,她拉着王可儿的手说:“姐姐,你不会怪我这两年把你带坏了吧。”
  那时候,王可儿的儿子已经读满了高二,马上就要进入高三毕业班。在小瓦的带动下,王可儿学会了跳广场舞,学会了打麻将,还学会了唱黄梅戏,陪读的生活过得忙碌而充实。每天上午妇女们一般都呆在出租屋干活,打扫卫生、洗衣服、烧饭做菜。比如炖个汤,炒两个菜,就可以吃一天。下午和晚上就是她们自由活动的时间了。睡个午觉起来,相约打麻将的电话像南归的候鸟一样准时到达。王可儿住的这条街几乎都是陪读的,随便一薅,就能轻松凑齐两桌牌。
  王可儿猜不出这些妇女哪来的这么多钱,手里的坤包一打开,翻出来的几乎都是崭新的成捆成扎的红一百,封条都原封不动,而且她们出入都是小车接送。在牌桌上对输赢都不太在乎,丢过去一两百,还嘻嘻哈哈的。赢了钱的掐出一叠来请客,晚上要么去K歌,要么去捶背洗脚,要么去养生馆做保养。王可儿第一次随小瓦去做私处保养,吓得夹紧两腿,不敢脱裤子,被大家哄笑了好长时间。当然,她们在打牌、唱歌、泡脚、做护理的时候,嘴巴也从来不会闲着。王可儿从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嘴里,知道了县城包括身边女人们的很多八卦新闻。比如,某村的一个孤老头子半夜死在胭脂街一位小姐的床上;某个贪官被抓之后,暴露了几个情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私生子;某个上网成瘾的孩子,被人拐卖,孩子逃跑未成,打断了手脚,赶到大街上乞讨。等等。王可儿当然还知道了这些妇女里有几个在外面有情况。   小瓦就是其中一个。一般情况下,那个男人是中午溜到小瓦房间里的,与小瓦在楼上闹的动静很大,经常把王可儿闹醒。有好几次,王可儿当面埋怨小瓦,不顾及她的感受。
  小瓦还说:“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挺简单啊,就是以牙还牙,你也把动静闹大点,自然就听不到楼上的响动了。”
  王可儿说:“好,以后你们要做好事的时候,我就拿一跟竹棍捅天花板。”
  小瓦说:“你这不是浪费资源吗?面馆里的那个手霸,对你有意思,每次你进店,他都不敢抬头看你。管冯亮亮叫手霸,这可是一个新词儿,小瓦独创的,王可儿听来,虽然有些别扭,却又恰如其分。
  那一天,王可儿拍打着小瓦的手说:“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怪你呢?这两年,我过得挺开心的。”
  马上就要分开了,王可儿要小瓦回答她一个问题。王可儿曾经在小瓦的QQ空间相册里看到过三个长相各异的男人相片,但是三个男人有一个共同点,全部都是光头。一个是身上有纹身的光头小子,一个是戴着金丝眼镜的谢顶书生,还有一个是满脸横肉长得像鲁智深的中年男子。王可儿问小瓦那个有纹身的光头小子是不是那个骗了她的小混混。小瓦说是。王可儿又问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谢顶书生是不是卷款逃跑的公务员。小瓦点点头。至于那个鲁智深,王可儿见过他,知道是这两年与小瓦相处的屠夫佬。
  王可儿想要的答案,不仅仅是要知道相片与这三个男人的对应关系,而是为什么与小瓦交往的男人都是光头。这是巧合,还是小瓦故意挑选的?这个问题让王可儿很感兴趣,又很费脑筋。
  小瓦说:“这个世上的确有一种人,让你一看到就产生亲密感。比如,我一看到和尚就觉得亲切。很小的时候,经常随奶奶到寺庙里去烧香。”有一天,在寺庙里的大雄宝殿前,她忽然想拉尿。奶奶让她自己到庙外找个地方解决。解决完之后,她站在庙门口,望着曲折回环的殿堂,再也找不到奶奶。她一边哭一边跑,不小心被台阶绊倒了,人像皮球一样往下滚。一个和尚救了她,把她抱起来,替他擦干了眼泪,还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提子。她不但嘴里尝到了提子的甜味,闻到了和尚身上的檀香,还看到了和尚头上发出了一圈光。这两种味道和一圈光使小瓦记住了前半辈子,估计后半辈子还是忘不掉。
  4
  小瓦反过来问小瓦为何对大手的男人情有独钟。王可儿说跟小瓦见到和尚就欢喜一样,她看到大手男人就觉得很亲切,产生一种想靠近的冲动。王可儿也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她有个初中老师叫王大手,对她不错。其实,他对所有学生都不错。但是当时,王可儿就是觉得王大手老师对她最好。一到寒冬腊月,王可儿的手就会长冻疮,破裂皮,结了痂后开始红肿,又破皮,又结痂,如此反复,直到来年春夏之交。那年冬天的期末考试,王可儿两手肿得像发糕,笔动一下冻疮上的脓疱就淌黄水。正在监考的王大手老师,脱下自己的羊皮手套,递给王可儿,让她戴上。王可儿望着他,不好意思戴,怕手上的脓疱弄脏了手套。王大手也望着她,目光里尽是鼓励和温和。王可儿的手终于插进了尚有余温的手套。手套太大了,五个手指头不及手套的一半,前面空了一大截,后面也没入了整个手腕。王可儿做着题目,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王大手老师递过来一张纸巾。考完试就放了寒假,王可儿想把手套洗干净再还给老师。可是等过完年,开了学,王可儿抱着一对干干净净的手套去还时,意外得知王大手老师调进了县城。很多年后,这双手套都被王可儿当宝贝珍藏着,连出嫁时她都偷偷把它们压在了箱底。
  王可儿对小瓦说:“我和我男人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粗人,可是我看中了他那双软白的大手。我盯着那双手看了发呆,当介绍人问我人怎么样时,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说还可以。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结婚后头几年对我还马马虎虎,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来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说话做事像石磙,两头一样粗,我不求他会哄我,只要求他不对我发脾气就够了。他能吃苦,肯吃苦,工地上的脏活累活,都是他带头去做。但是家务活连根手指頭都不动,全指望我。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夫妻生活,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我喜欢他的大手,但是他的大手从来没有让我舒服过。”
  王可儿告诉小瓦,李长山的手掌上布满厚茧,又硬又糙,指甲壳灰白,里面全部是黑的污垢,而且因为抽烟食指和中指的腰上是一圈暗黄。刚认识的时候,李长山还不是泥瓦匠,在县城姐姐开的药店里帮忙。那时候他的手虽然比不上冯亮亮的手,但也是看相十足,令王可儿心驰神往。
  后来,李长山的姐夫和姐姐离了婚,将药店变卖,李长山也因此失业。李长山泥瓦匠只学三个月就出了师,带着王可儿天南海北到处跑,一把砌刀也混出了一点名堂,做了个小包工头。王可儿回来陪读的这两年,外面有很多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无非是说李长山不学好,为了手下的民工不流失,隔三差五带他们去洗脚城玩。虽然只是听说,但是无风不起浪,王可儿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
  这些年来,李长山回来得次数少得可怜,而且最多住一个晚上就匆匆离去。王可儿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她还图个清静。王可儿说自从和小瓦她们认识后,她好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忽然产生了想离婚的冲动。这在过去她从来不曾想过,更不敢去想……
  天色向晚,小瓦站起来要走,王可儿送她,二人站在楼道里相拥而泣。
  5
  自小瓦离开之后,王可儿不再和那些女人来往。没事干的时候,就站在楼上看冯亮亮揉面。看面团如何在冯亮亮的大手里,变魔术一样地被拉长又糅合,糅合又拉长。王可儿拿出手机,咔咔咔,给冯亮亮的大手拍了很多照片。半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斜靠在床头翻出来欣赏,脑子里尽是一些花开花放的念头,甚至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想成了冯亮亮手里的白面团。她被自己的这些想法吓了一跳,赶紧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打发无聊的漫漫长夜。这些书都是小瓦送给她的,比较杂,主要是文学类的,也有《知音》和一些养生美颜之类的杂志。王可儿知道小瓦过去是一个文学女青年,满脑子诗和远方,但是十七岁那次事件之后,她的所谓的文学梦想就戛然而止了。不过,她热爱看书的习惯一直没有丢掉。   一个月后,小瓦通过微信发来一张相片,一个清秀的尼姑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珠子,站在翠竹掩映的芦花庵前,目光平和,神情淡然。接着王可儿又收到她发过来的一句话:“你喜欢那个手霸?”
  王可儿回道:没啊。
  小瓦:你骗不了我的。随又发来一首诗。
  你不要把手放在水中
  它会像鱼一样游走
  你不要把水放进手中
  这会引来大海
  还有岸
  就让你的手随其自然
  在自己的空气中
  在手中
  没有开始
  没有结束
  王可儿:什么意思?
  小瓦:你会明白的。
  王可儿看了很多遍,依然一脸茫然,越看越糊涂。后来,王可儿在小瓦送给她的那些书里,也看到过这首诗,是一个叫胡安·赫尔曼的外国诗人写的,题目叫《手》。王可儿虽然读不懂,但她很喜欢里面的文字。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拿出来读读,甚至还在旁边画了一个大手,还写了两个字:亮亮。写完之后,王可儿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哪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干的事,不但幼稚而且荒唐。她又拿起笔将那只手和字划掉了,不过隐约其间的字迹,看仔细点,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
  王可儿发现店里不见了小丁,只有冯亮亮一个人忙上忙下。后来从冯亮亮那里得知,小丁的父亲肝癌晚期,已经病倒在床,没人照顾。几个儿女就合伙凑钱给小丁,让她回去照顾老父亲。小丁仔细算了一下经济账,觉得照顾父亲的收入,远比店里请一个帮手付出的工资要高不少,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在冯亮亮的央求下,王可儿答应到冯亮亮的店里来帮忙。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冯亮亮一个月开她一千八。王可儿穿上工作服,把栗色的头发扎个马尾,忙起来的时候头发刷跳刷跳的,显得干练又有活力,待人一脸恭谦的笑;见来客人进店,马上迎上去问:请问想吃点什么?客人离开了,王可儿再忙也要打声招呼:好走啊!
  王可儿到店里干了不足十天,冯亮亮盘点了一下收入,高兴得不得了,十天赚的比他过去一个月还要多。已经有客人叫王可儿老板娘,王可儿开始还解释说她不是老板娘,是打工的。后来叫的人多了,她就再懒得理会,随他们说去。
  王可儿发现冯亮亮待她一点也不见外,客人吃完了喊结账,他让王可儿去张罗,一早上几百甚至上千元现金在王可儿手里进出,他倒是很放心。这一点让王可儿很感动,以前在工地做饭买菜,那个包工头精得要命,王可儿称一斤辣椒,他都要提起来掂量掂量。冯亮亮对她如此信任,她当然要对得起这份信任,连自己儿子在店里吃了什么,她都要付给冯亮亮,不少一分一厘。冯亮亮总是摆手说不收她娘俩的钱,可是王可儿执拗得很,非给不可。
  下雨的早晨店里客人不多,二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王可儿问冯亮亮三十好几了怎么还不要孩子。冯亮亮支支吾吾,敷衍说暂时还没考虑,等赚够了钱再说。王可儿就笑他傻,钱哪有赚足的时候,人心高节节高,到最后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能填得满。王可儿还劝他趁年轻生一个,小丁年纪也不小了,高龄生产会有很多麻烦的。后来,冯亮亮私下告诉她,不是他不想生,而是小丁生不了,有很难治的妇科病,他打算等赚够了钱去做试管婴儿。
  王可儿就叹了一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亮亮说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我还是表演魔术你看吧。那一年某个停电的春夜,冯亮亮点燃一支蜡烛,王可儿坐在冯亮亮对面,饶有兴趣地看冯亮亮表演手影。冯亮亮的两只大手,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在墙面上投射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飞禽走兽。冯亮亮变幻出一个图影,就让王可儿猜。
  “小狗!”
  “兔子!”
  “斑马!”
  “鸭子!”
  “水牛,哦,不对,是长颈鹿!”
  王可儿猜对了,冯亮亮两手一摆,又变出了另一個。如果王可儿猜错了,冯亮亮就像模像样地学那个动物的叫声和动态,来提示她,直到她猜对为止。街上的喧嚣渐渐隐去,不远处的县河里传来阵阵蛙鸣,两人在烛光摇曳的小店里,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简单的游戏,仿佛一下子找回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该变的动物变得差不多了,冯亮亮两手一翻,忽然变出了两张戏票,说想请王可儿看戏。那次在县剧院上演的是家喻户晓的传统黄梅戏《小辞店》,演到蔡鸣凤要与柳凤英分别时,柳凤英十里长亭来相送,一路走一路诉说离愁别恨,一路走一路千叮咛万嘱咐。王可儿泪水涟涟,冯亮亮掏出纸巾来给她擦泪。王可儿恍惚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仿佛看到了送她手套的老师王大手。一把抓住了冯亮亮的大手。戏没有看完,二人已经慌不择路地跑了回来,在冯亮亮的房里结合在一起。在冯亮亮大手的引诱下,王可儿一点点陷入迷宫雾阵,慢慢地云开雾散,她也渐渐放开了自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向草原深处,跃上群山之巅。等她从云端跌落,突然发现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王可儿不无担心地问冯亮亮,她会不会怀上,冯亮亮则兴奋不已地说:“要是怀上了,就是老天安排我们的后半生一起过。”已经冷静下来的王可儿铁着心说:“你想都别想!”
  王可儿听见一身灰浆的李长山站在高楼上骂了一句:婊子!王可儿打了一个寒战,赶紧收拾好身体和衣服,贼一样低眉落眼地逃回了出租屋。
  冯亮亮在电脑前忘我地玩植物大战僵尸,王可儿就问冯亮亮能不能教她玩。冯亮亮上到了二楼,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人没进来,声音进来了,王妹,在吗?王可儿刚洗完澡,头上裹着毛巾,穿着睡衣走出来,脸上炸开了一朵花。进来,快进来。二人坐在电脑前,冯亮亮手把手教王可儿玩游戏。冯亮亮的大手包着王可儿的小手,王可儿的小手里握着发光的鼠标。冯亮亮在认真地讲解游戏规则,王可儿哪有心思听,身体酥软无力,心尖儿在打颤。冯亮亮的大手离开了王可儿的小手,一拐弯,猛地探进了王可儿的睡衣里。二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门忽然被撞开,李长山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李长山变成了一只猫,尖叫着,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王可儿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发现是个梦。窗台上果真站着一只叫春的猫。
  王可儿抓着床单,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把头低低地埋向两腿之间,如果不是身子在瑟瑟发抖,简直就是一具毫无生命气息的泥雕。
  一转眼儿子马上就要毕业了。王可儿知道儿子的成绩不好,应届高考肯定考不上本科,最多也就是高职高专。但是,她没有想到,在高考前夕一桩好事降临到儿子头上。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事情。”儿子居然笑着向她跑过来。王可儿愣了一下。这些年来,她是头一次听见儿子叫妈,头一次脸上有了笑容,而且头一次见过他奔跑。外面有人曾经乱嚼过舌根,说她儿子得了面瘫,又患了软骨病,让王可儿带他去医院瞧瞧。王可儿受了他们的蛊惑,也曾有过动摇,但是她不敢提出来,再说儿子也不可能配合,去看医生的事也就拖了下来。王可儿赶紧喜洋洋地忙活起来,做了几样儿子喜欢吃的菜,还专门买了一瓶红酒。母子俩一边喝着红酒一边聊起来。
  儿子告诉她,空军航空大学到学校招飞行员,他去试了一下,居然通过了初选。学校总共有几十个同学参加了测试,只有两个人通过,而且他的成绩是第一。两个月后进行复试,复试通过后,再进行考察,考察通过后,就可办理入学手续,正式成为一名空军航空大学的学生,可以同时取得学籍和军籍。王可儿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要死不活,中不溜秋的,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老师找过她好几回,说儿子不求上进,对学习无所谓,让她务必要盯紧点。她苦笑一下,倒反过来向老师倒了一肚子苦水,反过来恳求老师对儿子多花点心思。她的话把老师惹毛了,就说了一句气话:“你儿子就是千年的泥鳅长不了鳞。我不打算再管了。他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看他的造化了。”
  王可儿眼圈就红了,抖抖索索地从包里掏出一条烟,趁老师不注意,放在桌子上,用一堆试卷盖好,退了出来。王可儿不怪老师,她只怪自己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其实,老师对儿子还算不错的。有一次,在课堂上老师发现她儿子的课本比别人的厚很多,觉得奇怪,拿起来检查,差一点把鼻子气歪。她儿子用偷天换日的办法,撕下语文课本的封面,粘贴到一本叫《盗墓笔记》的小说上,然后明目张胆地把书打开竖起来读,嘴巴像模像样地动,眼睛却是在看小说。老师强压住怒火,只是冷笑一声,拿起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儿子却暴跳起来,抢过书一阵猛撕,撕成碎片,一把扔到老师的脸上,然后扬长而去。要换作一般的老师,早就不管儿子了。但是这个老师事后还找儿子谈心。王可儿听说,老师还夸儿子有点小聪明也有血性,语重心长地告诫他,要把血性和聪明用到正事上才能有出息。
  儿子的老师正好打来了电话。首先对她表示祝贺,接着说了一大堆表扬儿子的话,最后希望她近期把伙食搞好点,要确保学校建校几十年以来的第一个空军飞行员顺利入学。王可儿除了连连点头,就是千恩万谢。
  儿子居然还当着她的面背诵了一句诗:比陆地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飞行员的情怀和理想!王可儿夸儿子是个大才子。儿子说诗不是他写的,是赵雅芝写的。王可儿有些惊讶,赵雅芝?就是演白蛇娘子的那个赵雅芝?儿子说,你懂个屁,我说的是赵小雅,我的一个女同学,因为和赵雅芝名字相近,长得也挺像,我们就直接叫她赵雅芝。她还是班上的学霸,以前对我不理不睬,自从听说我马上成为空飞了,天天黏着我,还写了这个诗给我。王可儿说,就是嘛,妈早对你说过,只要你优秀了,大家就都会对你好。儿子又说,你懂个屁,她对我的好,那不是一般的好。
  6
  王可儿觉得很憋闷,胃里有东西朝外涌。她捂着嘴巴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但是是干呕,吐不出什么东西。王可儿偷偷溜进了一家私人诊所,当医生很确切地恭喜她的时候,她反而显得异常冷静。王可儿不再去冯亮亮的店里帮忙了,开始躲着冯亮亮,把自己关在出租屋不下楼。冯亮亮一天电话不断,狂轰滥炸,王可儿干脆把手机里的电池卸下。
  儿子空飞复试那天,王可儿特地起个大早,带他到冯亮亮店里去过早。送走了儿子,王可儿正式和冯亮亮摊牌,斩钉截铁地告诉冯亮亮,她要和他一刀两断,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说这话时,她是背对着冯亮亮的,一说完立即拔腿过街往回走,故意不留机会给冯亮亮说话。王可儿坐在床上一边抹泪一边把二人在微信和QQ上那些打情骂俏的肉麻话一一删除。手机里还储存了不少冯亮亮的相片,她也照样全部删掉,不过,还是留下了一张冯亮亮的大手特写。王可儿和儿子已经约好,复试一通过,儿子就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她。她则立即起身,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做人流,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可是,等了一上午,还没有等到儿子的电话。中午的时候,楼下忽然传来吵闹声,听起来很熟悉,像是儿子的声音。她探出头朝下望,发现儿子站在冯亮亮面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地架在冯亮亮的脖子上。
  王可儿费尽了口舌才让儿子把菜刀移开,她站在两人中间询问缘由。边上已经集聚了一批围观的人群。儿子说:“你为什么要在面里放毒品?害得老子空飞泡了汤。”
  王可儿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不理睬她,把脸对着人群,继续说:“今天上午体检,我的尿是阳性的,医生说我吸过毒。全校都怀疑我是吸毒者。招生的人当场就把我控制起来。学校要开除我,还说要送我去戒毒所。”
  王可儿差不多要发疯,口里不停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不是真的,我儿子是不够听话,但是绝对不会吸毒。
  有人就问他,这件事怎么又和亮亮面馆扯上了关系呢?他说在他反复解释下,学校相信他没有吸过毒,就问他吃过什么东西没有。他说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喝水,就是在亮亮面馆里吃过一碗牛肉面。招生办的人说肯定是牛肉面有问题。不少黑心店家为了招徕生意,在面里加入了罂粟壳,顾客就会越吃越上瘾。
  王可儿问冯亮亮有没有在面里加罂粟壳。
  冯亮亮不做声。
  有人举着手机说他已经报了警,结果马上就会水落石出。
  王可儿走近冯亮亮,面对面,低声对冯亮亮说:“你要对我还有一点点感情,就说实话。”
  冯亮亮说他这么做是为了留住她,只要她儿子没有考上大学,就会再复读一年。王可儿就还要陪读一年,他就可以和王可儿多待一年。
  儿子举着菜刀再一次冲上来,王可儿拦在冯亮亮面前。儿子大声吼道,滚开!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扔在了王可儿脸上。看出是冯亮亮给她的写有《手》之詩的纸,她愣了一下,上前去捡,又被儿子踢飞到了马路中间。
  王可儿追上去时,她儿子举着菜刀对着冯亮亮抬起的手腕砍了过去。血花溅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惊雷一般响起。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将王可儿撞翻在地。
  冯亮亮顾不得疼痛,慢慢撑起身,走到王可儿身边,用剩下的那只沾满了鲜血的大手轻抚着王可儿额前的散乱头发。
  “我不怪他,我活该。你太傻了……”
  王可儿艰难地摇了摇头,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嘴角泛起一丝凄楚的笑意。
  选自《东坡文艺》2016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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