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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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与诗的不期然而然
  小说在何处发生?
  可别再为小说下定义了,我想说的只是:在什么情境之下,小说吸引我们的那种神采,忽然之间就出现了呢?
  小说在何处发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只有一句话:不期然而然。小说在不期然而然处发生。
  比方说:我们当然不会以为《琵琶行》是小说,当然也就不会以为这首长诗运用了小说之笔而构成;然而,是这样的吗?我们就从这里说起。
  就在写作《一叶秋》的那年夏天,我大量阅读历代笔记小说材料。目的倒不是为了《一叶秋》的写作,而是要寻找和古典诗歌可以相互发明印证的掌故。其中自然也包括每一代身为后世读者的老古人对于前贤作品的垦掘所归纳出来的吉光片羽,往往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其中有一则记载,带给我极大的、读小说甚至写小说的兴味。
  南宋初年的洪迈(1123—1202)是《容斋随笔》的作者,《四库提要》称道这一部随笔:“南宋说部当以此为首。”洪迈另外还著有文言小说《夷坚志》四百二十卷,为宋代志怪小说之大成,而《随笔》中有关诗歌的内容,后人曾辑为《容斋诗话》。
  《容斋诗话·卷三》有如下两则记载,我们先看稍晚的一则: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之法網,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他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耳。
  洪迈的疑虑看似拘絷于风教,论者或疑其不免泥于宋人之迂阔。然而他的立论是有道理的。即使从一个已经作嫁的倡女的角度言之,于丈夫出门经商的时候,调拨宫商,登舟售艺,果若不为生计,难道是为了挑情?设使转轴拨弦的目的自为风月而已,则江州司马又如何能以天涯沦落之语相劝而自宽呢?幸而,洪迈还有另外一则笔记。
  《容斋诗话·卷三》的另一则早先写作的笔记是这样的: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又在《琵琶》之前。
  这一段话并非无的放矢。试想:一个被贬官未几而名望极高的诗人与茶商之妻夜会以肴酌灯乐,纵饮倾谈,难道丝毫没有顾忌吗?然而提出此问之后,洪迈忽然掉开一笔,另从支线展开情节—这正是写小说“离题”(digression)的手段—你会像追问故事里的主人翁“原来去了哪儿呢?”一般地追问:那《夜闻歌者》又复如何?
  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陈鸿《长恨传》序云:“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然鄂州所见,亦一女子独处,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
  较诸《琵琶行》,《夜闻歌者》这首小诗显得十分单薄、轻盈;且一旦有了《琵琶行》这样一首声势磅礴、气格崔巍之作,《夜闻歌者》反而显得简陋而多余了,在这里,容我们先检视一下《琵琶行》诗前原序对于此作的“本事”说明: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依照洪迈的推断:《夜闻歌者》本事发生在前,以白居易“深于诗、多于情”且有感即发的书写习惯来看,此诗应该早在《琵琶行》的本事发生之前就写了。令人不解的是,老天独厚此诗人,在短小、轻盈的《夜闻歌者》之后,多么凑巧地又让白居易在湓浦口遇见另一个琵琶女?
  两相比照之下,洪迈对于白居易人品的怀疑(以至多余的捍卫)反而有了合理的解释—关于这一点,稍后再论。让我们先检视一下诗人两度惊艳的现场。
  元和十年,白居易左迁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天,他却以贬官待罪之身,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夜会商贾之妇,登舟张宴,谐曲谈心,共伤沦落之情。这会不会是深于诗而多于情的人过度浪漫地引申出来的呢?我们甚至可以合理地假设:白居易最初在鄂州的确遇见了一位“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的姑娘,而双方的交际也仅止于“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这个谜一样的遭遇不容易再得,也不应该于再得之时发展成进一步的接触和窥探。试想:设若白居易早在鄂州的时候已经撞见那样一个身世如谜的神秘女子,因之而怀抱着始终未能一究其人生涯情实的遗憾。那么,假设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在湓浦口,他又偏偏如此凑巧地遇见了第二个女子(姑且不论其间几率若何),带着对于前一个少女的好奇,移舟邀见第二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倡女,这哪里是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呢?分明就是“俯拾真多沦落人”了。
  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释反而是:白居易在鄂州有过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并且写了一首仄韵五古的小诗,之后诗人始终怀抱着无边的好奇、想象、猜测和遗憾,对于那转瞬而逝的无言际遇,他逐渐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补充,也逐渐筑成了不断扩充的回忆。
  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对于鄂州少女的一个摹想、一个发明、一个补充。《琵琶行》这作品则是一部长达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个字的七言古诗,它所叙述的琵琶女的身世、经历、情感以及她与江州司马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情愫,通通都出于虚构;这首诗,根本是一部歌行体的小说。
  除了白居易和他的《琵琶行》,我们还有贺铸,还有贺铸的《青玉案》;在另一个维度的衡量之下,这一阕词未尝不可以带来小说情节一般的想象: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关于贺铸这一阕极知名的词作,先让我们看一眼一般常见的、望文生义的“赏析”是怎么说的,老实说,我认为这些赏析距离谵妄(delirium)—就是胡说八道—不多远:
  “这一阕《青玉案》是他的代表作,从这阕短词,可以管窥贺铸的人生与他的文采的一角。因为他的诗人气质与他的贵族生活环境的格格不入,他的官场生活又阻隔他的交游,因此他的生活是隐郁岑寂的。这阕词的上半阕,六个句子描绘的正是这种没有生活压迫的寂寞。开头描绘他家的人迹罕至,用的是曹植《洛神赋》的典故,凌波仙子比喻宓妃,诗人神往的美文中的美人,虽不能到诗人所居住的‘横塘路’,但在诗人的想象与盼望中,隐约曾经目送伊人离去。诗人坦然面对他的孤寂,所以他自问:与谁共度华年、一起聆赏音乐?答案是:月照小桥、满庭花开、红色豪门锦窗。这岑寂的富贵之家,无人造访,只有‘春’为伴侣,以‘春知处’三字描写,美极而传神。
  “下阕句句抒情,首先承接上阕末句的春天时分,更点出时间在日暮之时。‘蘅皋’二字仍然取自《洛神赋》,形容的是暮气四合时传来的香气。第二句交代的是诗人此时,百无聊赖,题诗填词以为排遣,而写出来的却是句句断肠。既已说出‘断肠’二字,心中的孤寂与忧愁,已经是排山倒海而来。诗人思索如何形容这许多愁?这末三句千古绝唱就在这种心情下,激荡了诗人的才华,造就了美句绝词。先比喻如‘江上弥漫不散的烟霭’,再扩大为满城满街纷飞的花絮,最后一个形容句是五月梅子成熟时的‘绵绵不绝的梅雨’。江上烟雾或有散尽之时,满城花絮可是铺天盖地了,而至于梅雨,人人都理解个中滋味,那更是绵绵不绝,不知何时停止了。”
  以上所引,坊间网上殆不鲜见,完全是凭借浮光掠影的生造印象所堆砌出来的空话了。
  不过,如果我们进入贺铸原词所使用的典故去摸索,就会得到一个有着充分情感的故事—这个故事,被原作者和他所调遣前往、周旋于迷情词句之间的前人名作,以一种“欲说还休”“穿插藏闪”的小说笔法,既埋藏起来,也指点出来。
  依据龚明之(1091-1182)《中吴纪闻》所载:
  贺铸,字方回,本山阴人,徙姑苏之醋坊桥。方回尝游定力寺,访僧不遇,因题一绝云:“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犹疑挂树猿。蜡屐旧痕浑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王荆公极爱之,自此声价愈重。有小筑,在盘门之南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尝作《青玉案》词云:“……(略)后山谷有诗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其为前辈推重如此。”
  这是关于贺铸这一阕词最早也最质朴的背景介绍。从这一则记载来看,“横塘”不是一个泛称,而是贺铸别筑的一个居所。许多解析《青玉案》的评者先入为主且并无所据地以为作者是在路上看见了一名绝色女子,因而生比兴之意、寄托之思,追摹其枨触怅惘,却不能曲尽其事,这多是未能从文本之内看穿贺铸的小筑是否有实际的作用。
  可是《青玉案》的第一句就明白地说了:有一个女子,即使是像洛神一样美丽的仙子,也没有办法度越横塘。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作者只能“目送芳尘”。至于之所以用“锦瑟年华”描述这名女子,也不是无端形容一个青春正好的姑娘的虚词。这得先绕到李商隐的《锦瑟》诗去看。
  《锦瑟》是李商隐怅惘偷情、怀念他的小姨子的一首诗,泄露谜底的关键句是“望帝春心托杜鹃”。而望帝的故事是这样的:
  远古时代的蜀国,有一个叫杜宇的男子,从天而来,成为蜀王,号望帝。望帝教耕稼,循农时,抚民如子,受到完全的拥戴。彼时蜀国时有水患。望帝治水而无功。某岁,河中逆流漂来一具男尸,好事者一旦打捞上岸,尸体却复活了,自称是楚人,名叫鳖灵,因失足落水,漂流至此。望帝与鳖灵一见如故,十分投契,于是任命鳖灵为蜀相。
  鳖灵的确才干过人,他打通了巫山,治理洪水,疏水入长江,使水患彻底解除。望帝因此将王位禅让给鳖灵。受禅之后,鳖灵号开明帝,又称丛帝。而望帝死后,化成杜鹃。由于仍然挂念民生,每到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诸节候,即飞到田间鸣叫提醒:播種、插秧等耕稼之务。因此杜宇、杜鹃又名知耕鸟、知更鸟、催工鸟。
  但是,“杜鹃泣血”一语,则另有来历,应是根据这一段民族故事而敷衍出来的,与公共事务无关,恐怕才是李商隐欲语还休、寖成千载诗谜的底细:
  鳖灵治水期间,望帝和鳖灵之妻私通。鳖灵治水竣工而返,望帝深惭所为,隐居于深山,遂死于彼,魂魄化为杜鹃。另一个说法是:鳖灵治水无功,望帝仍以国柄授之,自隐于西山。鳖灵则借此占有望帝之妻,望帝虽痛心而无奈,唯悲泣而已,临死时,望帝嘱告西山杜鹃,托之以抗鸣。杜鹃遂飞入蜀,日夜哀啼,直至于泣血。
  另外,李商隐的《牡丹》诗如此:“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这里的朝云,典出宋玉《高唐赋》;实际上说的就是李商隐那爱才深切而自荐枕席的小姨子。
  李商隐另有五首《无题》诗—分别是“相见时难”“来是空言”“凤尾香罗”“重帷深下”以及“飒飒东风”等,早经历史小说家高阳解出,“足可证明此‘朝云’为‘崇让宅’中的妻妹。”(见《高阳说诗》之《〈锦瑟〉详解》)这个秘密不能说,因为妻妹已经别嫁名门,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所以李商隐宁可背负着谣传说他诗中透露的是“私通令狐绹姬妾”“儇薄无行”的恶名。
  但是身为诗人,出之以诗,势必有不可不说的内在动力。看来贺铸也是如此。“锦瑟华年谁与度”就是暗示着让人从“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句子发想。词中这个不能度越横塘的女子非但年华与李商隐“小姑居处本无郎”中的少女接近,恐怕其真正的身份也正是一个不能公开的侧室。
  所以,尽管居住的地方精致雅洁,“月桥花院(一本作‘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却“只有春知处”。唯有春能知其所处的意思必须反过来看:一方面是指“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之地有年如华,芳菲锦簇,恰是春意无边;另一方面,也同时透过“只有春知处”一语反说:“人竟不知处”—人们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   过片之后,第一个句子仍然回到上片“凌波”句的出处:《洛神赋》。两度汲语于《洛神赋》。旧说:曹植曾经求婚于甄逸女,不遂,为曹丕所得,后甄妃(名宓)受谗而死。曹植晚年作此赋实有感于甄妃,而竟题其名曰《感甄赋》,后因魏明帝为亲讳所改。之后李商隐“宓妃留枕魏王才”即用此故事。这一段奇情,已经为胡克家《文选考异》考定非史实,但是诗文家用事,原本不计源流,纵使积非胜是,其真切知情亦颇在牝牡骊黄之外者。
  《洛神赋》当然是受了宋玉《神女赋》的影响,熔钧神话,陶冶幻想,将男人与女神的恋爱,赋予了鲜明的意象和丰富的细节。在一阕词中,前后两度—上片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下片用“尔乃税驾乎蘅皋”—且皆在上下片的开篇处(也就是同一句位上)附会于同一部的作品,并不常见;如此非有独特的用意不可,而不能径以遣字修辞之必要性加以解释。这里的用意,显然是要让读者不只黏着于字句产生的意象,还要透过原典的情感体贴此词作者的处境。在这里,我们便可以把李商隐的忏情(周旋于一双姐妹)和曹植的伤感(隔别于自己的兄长)联络起来,揣想贺铸是否有相似的故事。
  “凌波”“蘅皋”还不是仅有的线索。另一个证据来自“彩笔”。前文曾引李商隐《牡丹》诗,尾联有“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之句。“彩笔”不是一个罕见的典故。《南史·江淹传》:“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诗人藏运故实,当然可以直取原典,但是通过曾经运用此典的作者所累积的诗句,一样能够敷蕴其意旨,厚叠其韵色,玩读之下,兴寄乃愈益遥深。所以,贺铸在“彩笔新题断肠句”这个句子上,非徒直用江郎才尽故事,甚至也转用了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我们的确可以怀疑,本来老杜也有“雕章五彩笔如椽,梅花满枝空断肠”这样的句子,难道说贺铸的“彩笔新题断肠句”也要通过老杜来印证寄托吗?当然不是。毕竟在《青玉案》的前文铺垫之中,贺铸唤起读者发幽兴之端者是李商隐。呼应于“锦瑟年华”,读者不但能看出贺铸借由李商隐印证了他无可奈何的情愫,也发现另一个枨触万端的痕迹—贺铸已经想要终结这样的感情或往来了;因为彩笔原典所意味的是“停笔”—他不会再写出“断肠句”,或是不能再写出“断肠句”了!
  换言之,这一阕新题的《青玉案》竟是绝笔。用现代人的大白话说,就是明白晓喻:“这是我所写给你的最后一首忏情之作了!”
  《青玉案》之所以千古流传,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此词下片收煞处的神来之笔,曾经为许多诗人、评家热烈讨论:“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举例来说:周紫芝《竹坡诗话》:“贺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
  此外,最著其称者则是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还有许多人着意于“梅子黄时雨”的来历。宋朝孙宗鉴所著的《东皋杂录》里有这么样的一段话:“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风信,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唐人诗有‘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意浓’,晏元献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句。”此时,已经出现了“梅子黄时雨”的句子。
  另有《潘子真诗话》。作者潘淳,新建(今属江西)人。少颖异,好学不倦,师事黄庭坚。《潘子真诗话》是这么说的:“世推方回所作‘梅子黄时雨’为绝唱,盖用寇莱公语也。寇诗云:‘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
  又见“杜鹃啼血”!
  写下“梅子黄时雨”时,贺铸未必已经读到孙宗鉴所例举的“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意浓”。但是,当时寇准早已经是天下知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了。他的句子非但贺铸不可能不知,恐怕贺铸也理解:这寇莱公的句子一定也早已为天下士人所共知。这是另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默契。作者非但不忧虑被人指责抄袭,反而刻意借用、翻用、转用,宋人之积习如此(王安石就是此道最著名的高手)。
  请重读一次这两个句子:“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梅子黄时雨如雾”恰恰就是“杜鹃啼处血如花”的隐语;贺铸之所以在落句处套用寇准现成的句子,显然是再一次回到李商隐的忏情境遇,他已经下定决心结束一段关系,从此不会再踏上往来横塘的道途,这是不能直说,却也不能不说的秘密。
  诗人以轻描淡写,不着一言于情迹的收敛之语,但摹眼前即景,从“一川烟草”到“满城风絮”,却在最后一句上暗藏了现代小说结束一般惯用的“发现”,一个顿悟,epiphany!原来“贺梅子”的酸楚尽在于此:他的梅子里隐隐然饱含着一片追悔。我们甚至可以这樣说:贺铸经由李商隐而透露了自己的秘密情事。他在春天接近尾声的时节,抛弃了一个女子,他却只能向古老且美好的诗句里躲藏,让残忍的绝情掩映于前人的惆怅与清狂之间。
  小说的趣味也许并不完全包裹在长着小说外壳的文类之中。一首诗、一阕词,几番琢磨、几层推敲,若是能将那些散落在历史幽暗的回廊之中全无声息影响的细节作串珠收拾,身为读者的我们便能体会小说的种种发现、巧合、伏笔、呼应、结构……俱在对于一首诗或一阕词宛转曲折的探索之中。
  《一叶秋》包括了十二个互相无涉的短篇故事,但是却用另一个完整(但是切分成十一段)的故事串连起来,我不太知道会不会有读者注意这样的“组装”,我也不太能解释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叙事程序。不过,我猜想安排,很可能与我多年前的另一部小说有关:《没人写信给上校》。   这是一部看似以真实新闻事件为背景、题材而写的小说,由于本是涉及军队采购内幕,涉案诸方势力随时都在本来已经云山雾罩、难以厘清的案情侦办过程之中不断释放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剧情,其目的不言可喻:是要让案子陷入更深沉、更紊乱的迷障里失却面目。于是我便刻意采取一种以大量随文附注的方式,穿插叙事;换个方式追问:不时出现的注解究竟是更仔细地剖析了一宗谋杀及贪腐舞弊的案件?还是更琐碎而全面地干扰了讨还公义、追查真相的进展?这种从形式上给予小说内容的支援性诠释究竟有没有必要?有没有效果?以及构成审美条件与否?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过笃定的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有什么答案。
  然而,在写《一叶秋》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这样一个游戏:如果穿插于十二篇不相干的短篇故事之间的“榫头”其实是一篇首尾俱全(而只是切分成十一段)的小说,读者会意识到吗?会让一部小说集子更致密吗?会引发读者对故事与故事之间更丰富的联想吗?还有还有—
  读着这两套文本之际,读者会满溢着对古诗词的好奇,不时游心于单一字句或情节内在掌故、暗语、歧义、隐喻、象征……的疑惑与好奇吗?那么,十一段“榫头”会打断十二篇“正文”的阅读趣味吗?还是原本应该一气呵成的“榫头”已经被十二篇“正文”打断了呢?“内文互相干扰”这件事会不会广泛地浮现在《一叶秋》这本书的阅读经验之中呢?还是人们并不会像读一首古老生僻的诗歌那样,时时回味字里行间穿插藏闪的种种意象呢?于我而言,无论何者,这交织,就是诗。
  诗在何处发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也只有一句话:不期然而然。诗也在不期然而然处发生。请容我引用《一叶秋》书中的最后一则故事作为例证,那侏儒父亲鞭打儿子的情景,从来就给我一种诗意的撞击:
  我的母亲很少会跟人说一个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说什么带有教训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样。前后相隔四十多年,她们二位曾经不约而同地跟我说过一个连“段子”都谈不上的情节,而且内容一样没头没尾,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说:“剪子巷那徐矮子还没张板凳高,每回打儿子都得站在桌面上打;他那些儿子倒也没一个矮的,可挨起打来都情着,一步不肯退。”
  “情着”,在我家乡话里就是“受着”。我初听这情节的时候大约也没张板凳高,再听时我的儿子已经比桌面还高了。第二次说的人是我姑姑,居然连字句都与我母亲四十多年前所说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谁?他的儿子们又如何了?徐矮子为什么打儿子?打出什么结果了吗?……通通没有交代。
  可是,凭一叶而知秋,就是有这么点儿意思。
  虽说叶归叶、秋归秋,但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不正是所谓的“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吗?我们惯常说:诗与小说各归其类,之间分际如何又如何。实则它们的诸多本质,不也是可以融通如一、并无差别吗?
  一叶秋·之一
  我山东济南懋德堂老张家家传一部故事,题签上写着三个大字:“一叶秋”。取义于观微知著,洞明机先。开宗第一卷,就是从吴杏言身上说起的。吴杏言侥幸功名,浮沉富贵,就连持盈保泰的能为都没有。凉国夫人不及中寿而一病殒身,吴杏言则一意挥霍、不能振作,晚年愈发侘傺无聊。
  早年在石堡城跟着他同糊纸刀的常随叫汪十七,一世伴栖于贵胄之家,颇积攒。吴杏言的公侯爵禄及身而灭,汪十七却逐渐可以称得上是“发迹变泰”了。此人传家有一训:“乱则迁,治则殖,避官事。”九字,堪称是浮浪子弟出身的汪十七毕生智慧的结晶。汪十七的儿孙在五代大动乱时期间关千里,族迁至严州遂安县,来做江南人。但是动乱之中深刻提炼出来的祖训在承平世界中似乎不能长存。熟悉冯梦龙《喻世名言·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故事就知道:祖训和家业一样,传不过三数代。故事里的汪孚、汪革兄弟各擅生财,其货殖之艺、经济之术,决计不让汪十七老祖专美于前。可是“避官事”三字似乎极难。
  这故事里说汪革:在麻地坡制炭冶铁,擅一方之利,所用之人,各有职掌。数年之间,发个大家事起来。他“遣人到严州取了妻子,来麻地居住,起造厅屋千间,极其壮丽。又占了本处酤坊,每岁得利若干”。待到包租天荒湖为己业,“湖内渔户数百,皆服他使唤,每岁收他鱼租,其家益富”。这就已经是京剧《打渔杀家》里令人厌恶的恶势力了。所谓:“乡中有事,俱由他武断。出则配刀带剑,骑从如云,如贵官一般。四方穷民,归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将家财交结附近郡县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来往;若与他作对的,便访求他过失,轻则遣人讦讼,败其声名;重则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无处踪迹。以此人人惧怕,交欢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压乡邦,名闻郡国。”买卖人急公好义往往是不得已,但若喻之以妓女赠缠头却看得出是另有良图。汪革的良图不遂,落得以死赎家,不就是敗在“热衷官事”上吗?
  这就是《一叶秋》的根骨,套用我高祖母常说的一句话:“熟了人情生了官。”此处的生,不是生长的生,是煮饭夹生的生;整句七言的含意是一旦洞彻人情事理,一定会远离公共事务!每生出这个感叹,就是她开始说苏小小的时候了——
  苏小小
  明人俞弁有一部《山樵暇语》的笔记,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元居中作宿守,郡有官妓小苏,善歌舞,幼而聪慧,元守甚怜之。一日宴罢,令座客关彦长赠之诗。关善诙谐,即赋云:“昔日闻苏小,今朝见小苏。未知苏小貌,得似小苏无?”由是小苏之名大著。
  这一则笔记里的宿州郡守元居中实则是宿松县令的误记,小苏确有其人,关于她的身世和遭际,除了这一小则笔记之外,后人顶多还知道她嫁给了汪千一的七世孙汪学圃。汪学圃,字植之,是个不算很有名的诗人,汪革和汪孚打造起来的家业传到他手里,已经过了三个王朝,败得也差不多了,仅能维持着一份平常的生活。他之所以能获得小苏这美人儿的青睐,全仗着那几行诗。
  这里先把他和小苏搁下,说说关彦长诗里的“苏小”。
  再说就得打从清朝说起了。清乾隆年间,有个叫孙铨的,字鉴堂,号小迂,江苏昆山人。此公好风雅,在西湖盖了一座苏小小墓,墓前还建了一所亭子,孙铨特别题了一个匾,大书“慕才”二字。于是文人墨客经常聚集在此地酬唱歌咏,允为一时一地之盛事。   实则,苏小小不止一人,至少有俩。根据何薳《春渚纪闻》所言,南齐时代就有一个著名的娼妓,叫苏小小。她的墓在钱塘县廨舍后面,明代以前,县治在钱塘门边,距西泠桥不远,相传就是苏小小的墓址所在。
  另一个苏小小,就是宋朝人了。见郎仁宝《七修类稿》。说苏小小:“钱塘名倡也,容俊丽,工诗词。”
  苏小小的亲姊姊叫苏盼奴,同太学生赵不敏交往了二年,赵不敏床头金尽,苏盼奴掉过头来周济他,让他能够专心完成学业,之后果然在礼部会试的时候高中,授襄阳府司户。可是当时苏盼奴未能落籍,还是个妓女,不能跟着到襄阳去当她的太平夫人。
  赵不敏单身赴任三年,害痨病死在襄阳。弥留之际,吩咐他一个在督察院干小公务员的弟弟,将此生宦囊所积,分作两份,一份儿给了弟弟,一份儿就给了苏盼奴;赵不敏还跟这个叫赵不求的弟弟说:盼奴的妹妹叫小小,是可以结识甚至结亲的好对象。
  赵不求听了哥哥的话来到钱塘,正好遇见有族人担任郡丞的职务。郡丞,相当于知府的副手,此际知府出缺,由郡丞署理,行事大是方便。赵不求便托他叫了苏小小的局,想顺便把哥哥托付的积蓄也一并交给小小带回去。孰料苏小小来不了,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盼奴已经在一个月之前过世,害的也是痨病。而苏小小,也惹上麻烦,下了狱。
  实情不详,只知道是跟私匿官绢有关。赵家这个干郡丞的亲戚亲自将苏小小从狱中提了出来,同时调出案卷一看,发觉是个浙江於潜地方的商人,替外地的官吏运送一批为数约当百匹的官绢,道经钱塘,这商人应该是色急攻心,要不就是情深失智,一朝堕入烟花门巷,便不能自拔。而出门在外,东南西北之人,又没有多余的盘川可供挥霍,便想暂时拿官绢周转一下,以为缠头之资。想这百匹官绢,搬运起来多么招摇费事?一旦送进苏家,立刻招惹了衙门里里外外的眼线。
  再经查察,那商人只说官绢原本不是嫖妓之费,而是苏小小诱骗所失。两下所供不同,但是官绢发赃之地确乎是在苏小小的下处,于是苏小小就给押起来了。那商人当堂放出去,撒腿直奔河口,立馬雇了一条船,跑了。这一宗案卷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就叫“於潜官绢”。什么意思呢?这就表示案子所牵涉的,是苏小小跟这一百匹来路不明的官绢,已经和那商人无关了。
  “於潜官绢,且不说是你诱骗所得,但凡以私自藏匿论,也的是一条罪名。这—该怎么结案呢?”郡丞问的是自己,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可以看在族亲赵不求的分儿上开脱苏小小,但是,于律总得有个说法。
  小小当堂盈盈一拜,道:“这官绢和那商人,是亡姊盼奴的事,乞求大人赏一个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的。”
  郡丞一听这言语,懂了—诚若要周旋生者,便把罪过往死了的身上推去,岂不就结了?郡丞一方面由于亲族付托、不能回避之故,另一方面也着实喜欢苏小小应答婉顺,遂接着道:“你认识襄阳的司户官赵不敏吗?”
  苏小小说:“赵司户还没当上官的时候是认得的,他是姊姊盼奴的恩客,曾经受姊姊周济过两年。后来人家做了官,可姊姊却没有能为自赎出籍,以至于朝思暮想,终至于病,‘痨瘵相思一息间’了,大人!”
  郡丞叹了口气,说:“赵司户也谢世了,一样的痨瘵之疾,恐怕也还是相思所致罢?”
  苏小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而在郡丞看来,此女殊为清奇,试想:人给关在卑湿泥污的牢房里,岂有不亟欲脱身之理?如今听他谈起了赵司户,应该立刻攀援周纳,好让自己从速脱身的才是。未料这女子闻说赵司户也病死异乡,眉宇间尽是悲戚,似乎忘记了自己坎坷的遭遇。
  “不过,”郡丞接着道,“赵司户临终之前,曾经遣人携来一筐笼物事,还有他亲兄弟赵院判特为给你写的一封信。”
  苏小小当堂将信拆开,但见兰笺一纸,写着一首小诗:
  昔时名妓镇东吴,不恋黄金只好书。
  试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苏小小将诗读了几遍,始终默然。倒是郡丞有些着急,想了想,笑着说:“是不是就在这堂廨之上,回人一个消息呢?本官久闻苏氏姊妹才貌双绝,何不就和他一首?天下事至为明决,不过然否之间而已!”
  苏小小略一思索,取过纸笔,在转瞬之间完成了这样一首诗:
  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事无?
  此诗一出,郡丞大为惊讶、赞赏,登时起身离案,降级下堂,同苏小小说:“容我作个月老,你就跟这赵院判结成一门亲事罢!百匹官绢,也毋须将来将去的了,这个数,我还处分得,就当是本府致送的贺礼。你是难得一见之人,有难得一见之才,落籍从良也属难得一见之事,有这么一个好归宿,更是难得一见了!日后,当会留下一则佳话。”
  这是宋代的苏小小。元人张光弼有诗赞云: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
  一叶秋·之二
  然与不然,为与不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小小这则故事,全出于这位郡丞处决明快。至今赵不求留下了一首酬赠的诗,目为《春归偶题呈芹仙十四丈》,我们可以猜测,“芹仙”应该就是这位郡丞的号。其诗云:
  沉吟陌上花开否,踌躇云中路几千。
  未料平生一鞭及,马前端合谢姻缘。
  这首用语俏皮的小诗毫不费力地使唤了几个典故。“陌上花开”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所思念的王妃信上的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次句“路几千”则出自梁元帝《荡妇秋思赋》里的几句话:“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
  “马前”是个宋代就有的市井俗语,意思就是“赶紧”“快一点”,至今似不复通用。叫人当机立断、勿事迁延,即曰“马前”。“马前端合谢姻缘”有种一语双关的趣味。一方面接续着前文的“一鞭”,浮出一种走马观花的意象,一方面也是催促人赶紧谢媒。
  我高祖母立有家训一则,曰:“姻缘足以醒世,情分何如知人”,这话宜乎要让世间恋爱中的男女知晓:先不看男女大伦基于什么繁衍后代的目的,情爱的本质是要唤醒人“相知”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老古人留下了这么多“再世夫妻”“他生情定”的故事的原因。毕竟,终人之一生,要与相爱之人相知透彻的话,只有几十年相守、相处甚或相吵闹、相厮打的时间,大概不顶够用。   以今天一般人的生命长度来衡量,我高祖母中寿而已。她老人家过世之后不久,半个济南城的父老都争相传说:“西关剪子巷朝阳街张老太太真是豁达!”怎么个豁达法儿呢?
  那一天除夕,下午老太太坐在二进的明厅里,问了句:“都来了么?”意思是儿孙们都到齐了吗?底下人回道:“还有一多半儿没影儿呢!”
  “那就是忙着咧?”老太太说。
  有人催促:“叫人去唤来,让他们马前一点!”
  “别介!”老太太说着时,指了指自己坐的椅子:“我又不走。”
  说着就走了。
  可是往后每天一到了下午未牌、申牌之交,那明厅里的椅子便发出咿唔之声,老太太就座了,仿佛还是像平日一般,说她的故事。
  三娘子
  不知道“於潜”是个地名儿的人乍读“还有於潜绢事无”,一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白纸上印错了黑字—简直不可解的一个词儿。
  有这么一段话:“市集之上肩摩毂击,驴马鼎沸;街巷两侧万瓦鳞次,老幼喧呶。”二十四字,便鲜活地勾勒出这个所在的热闹人烟。有人说这个所在一定是出自於潜、昌化一带老百姓的想象,但是也有人认为这就是南宋两浙东路大城市共同的景观和氛围。两浙东路多锦丽之都,以临膏腴之地,繁华何止千年?其中名胜之最者首称明州,也就是庆元府,治所在鄞县,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另一个就是建德,严州府治所在,地当江行上下的要冲,不论兵燹如何剧烈,此地却始终繁荣热闹,逐渐不亚于临安了。三娘子的故事,跟这三个城市都有关系。
  绍兴年间(1130—1162),有个明州出身、名唤韦高的士子上临安应“帘试”,算是功名在握了,活该就要遇上点儿事。
  所谓的“帘试”,是宋代特有的一种考试。具备了任官资格的士子,称为“选人”。为了避免这些将来国家的准行政官僚雇用枪手代笔,除了同进士出身以及恩科晋身人员之外,“选人”必须親自赴吏部长贰厅前之面试,这就叫“帘试”。
  考完试的这一天,韦高闲步出东城崇新门,忽然拦过来一个奴婢,趋前道了个万福,说:“阁下莫非韦五官人字尚臣的便是了罢?”
  韦高不免吃了一惊,道:“正是啊!你这小丫鬟,怎么会知道我的表字呢?”
  那丫鬟是极守礼分的,低低垂着头脸,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家杨三娘子适才打荐桥门里乘车出城,从帘子里看见官人,想官人应该是入都来补选的,总要回明州,想托官人送一封家书,要见官人一面。便唤奴婢前来相请,望官人能移玉驾一往。”
  荐桥门就是崇新门的旧称,要几代以来长住临安的老杭城人才会这么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地名。韦高一听就知道:这丫鬟是他表妹婆家的使唤人。杨三娘子的父亲是韦高的舅舅,官居签判—也就是以资深京官的身份上充州、府等外地的判官—任所是在徽州(后来的安徽歙县)、明州等地,而他的三女儿却嫁到了临安。丈夫姓李,是老杭城的世家子,担任过县尉之职,即便是其间先后丁内忧、外忧,连连守制居家,过了好几年,功名上一时淡了,几乎看似仕途无着了,大家都还称他“李县尉”。
  韦高和他这一门舅家的亲戚原籍都是青州(今之山东省境内),由于宗室南迁,有些亲故戚友已经星散,再加以姻亲嫁娶,往来各异其地,彼此流落,久不相闻。一听说三娘子殷殷相询,韦高想起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这个表妹,自然倍觉亲切。未料这丫鬟接着就说:
  “主公李县尉过世已经三年了,杨家人原来并不知悉此事,所以娘子更是着急,希望能托官人之便,赶紧跟还在明州的哥哥通个音信。”
  韦高一听这遭际,不觉为之恻然,当下消了游兴,同那丫鬟说:“我这就随你去罢。”
  丫鬟又行了个福礼,径自在前带路,向着崇新门外行去。不多时似乎又绕向北郊,走了一程。举目所见,居然是连连绵绵的一大片宅邸。居中有一小院,看起来虽然还算整齐,可是庭园墙舍之间,处处可见莓苔壁立如翠屏,说不上来是古朴,还是幽森,总之是一层淡淡的庄严。
  韦高才进门,里边儿就迎出来一位年可二十六七的玉人,素衣缟裳白绫裹头,还是一身看来严密的重孝—不消说,这就是守了三年节丧的三娘子了。闲话不提,把韦高迎进堂屋之后,当然少不得一番哭诉,既是离别之苦,又是丧夫之痛,加之以骨肉离散之思。
  这一哭就直哭到了过午,其间三娘子不住地向韦高称说:她之所以能够全贞全节,始终独处自守,不至于因贫寒催迫而失志,都亏得东邻的桑大夫,以及西邻的王老娘这两位老人家。老人家也是流落到南方来的山东人,拊三娘如父母,粥之资,薪水之助,毕竟把三娘给撑扶过来了。
  “那我就该去向这两位老人家请安道谢的才是。”韦高说着,便要起身。
  “我让小奴走一趟,请二老过宅来一叙好了。”
  不多会儿,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媪子,分别打东西两边院落里过来了,两人口操北音,不是兖州就是单州,皆属山东之地,一听进韦高的耳朵里,便直要落下泪来。那老头儿捧着一坛酒,老媪子抱着一篮园蔬野菜和半袋子米,四口人围坐一堂,相互帮手刀尺着饭食,闲说些乡趣,饮两杯新醅淡酒,转瞬之间,竟好似家人的一般。除了时局破败,南北兵戎日日可闻,颇令人神伤之外,不免还是关心着踏踏实实的生计。倒是王老娘妇道人家先提起了一问:“五郎年貌正盛,应该也是娶过妻室的了,可有子嗣否?”
  “吾妻郑氏,过世已久,如今家中还有两个老婢子,勉可照拂衣食而已。”
  “何以不谋再醮呢?”桑大夫说。
  “说来惭愧—”韦高叹了口气,道:“铨试一直未曾合格,官无从任,家无从给,人无从足,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还敢谈再娶呢?”
  不料老媪子却在这时抢着说:“好极了!这才是天作之合呢!一个你—”说时她一指韦高,复一指三娘子,接着说:“一个你—两家鳏寡,可又是姑舅至亲,试想啊—三娘子势须适人,与其倩行媒妁、淹迟岁月,孰若就此成就一桩美满姻缘的便了?今日之会,殆非偶然,依老身看,不外就是天意昭然,让你们在崇新门一遇,可不就是应着要重起一座新门户呀!”   三杯下肚,韦高也乐得有个大美人佐觞伴食,甚至入夜之后,还能暖暖被窝。当王老娘说着时,他偷眼觑了觑三娘子,但见一张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蛋儿正泛着些许微微的笑容,像是忽然看见了一片好景致似的,眼神竟然落在不知如何迢递之处了。可他韦高毕竟是个读书人,转念一想就是礼教,随即应声道:“虽然是好合嘉礼,我毕竟还是读孔氏书的人,一身以为天下法,切切不可以私自娶嫁,便宜行事。”
  一听这话,三娘子不乐意了,道:“五哥说‘私自嫁娶’,却不免轻薄妹子了。想妹子嫁到临安来,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之间,何尝听说过父母兄长的音信?五哥人在明州,除了我那两位哥哥之外,是不是也没见过妹子的父母呢?二老若是仍然在徽州,不克南来,妹子的后半生难道就不寻个依靠了么?父母经年没有音信,妹子却朝夕不足以自活,就算妹子随便找个正主儿,归嫁以庇终身,难道你们孔门中人,也要把妹子看作淫奔了吗?”
  桑大夫这时也举杯抢白道:“乱世兒女,不可以拘礼以防嫌。婚配之事,乃是人伦大德;一旦泥于绳墨,反而有亏圣教了呢!”
  话说到这一步上,韦高也就不必再强为辩难了—因为他也不想错过这份姻缘。三娘子何等利落,当下叫丫鬟从后屋里取出几匹缣帛来,交付王老娘过一手,再由王老娘转交给韦高,算是韦高来下聘了。韦高下的聘,当场呈给桑大夫,也就算是三娘子的亲族,这,就完成了备礼纳采的手续—而当时天色晚了,城门已闭,韦高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同这位绮年玉貌的表妹“完遂嘉好”了。
  过了六七天,韦高出门打听帘试的消息。路上忽然看见有人扛着一对宪牌过街。但见宪牌上明明白白写着“杨签判宅”四个大字,韦高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若非巧遇,他还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舅家人说自己已经娶了再嫁的表妹作填房;惊的是:倘或舅舅的宅子就在临安城中,为什么三娘子会说,这五年来自己的父母竟是音信全无的呢?
  一面想着时,一面已经看见后边身着官服踅过来的,果然是自己的表哥。韦高赶忙上前打了招呼,同时低声问这表哥—叫杨迈的—是否能借一步说话。杨迈一看到许久不见的表弟,自然显得十分热络,韦高也觉得这般偶遇是天意,要拉着饮酒共话,杨迈的表情有些儿不自在,透着些不大愿意饮酒剧谈的落寞之情,可毕竟是表兄弟,久别重逢,总是要叙叙旧的。殊不料一入座,韦高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罪过罪过!某不告而娶,实在是罪过了!”
  “不告而娶?怎么就罪过了呢?”
  “某—娶了三娘。”韦高嗫着声猛作揖,“令妹三娘!令妹三娘!”
  杨迈愣了一愣,摇摇脑袋,仿佛是不相信听见了韦高的话似的,好半晌,才接了腔:“你如何娶得了三娘?”
  “此事也实实地迫于无奈。”韦高于是将李县尉病死、三娘子守节、桑大夫与王老娘左右扶持,而仍旧家贫不足以自给……这诸般情由叙过一通,再将自己六七日前出崇新门与三娘子巧遇的情由原原本本说了,但见那杨迈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仿佛一忽儿气血上涌、一忽儿神魂出壳,又发了半天傻,猛地“噫—”了一声。
  韦高抢忙问其缘故,杨迈才缓缓地说道:“你说的这些倘或不假,那,那,那你可是遇见鬼了。李县尉并未亡故,而是转赴他县任官,原意是携三妹同至任所,也免得夫妻两处分离之苦,殊不知尚未启程,三妹便得了暴疾,一命呜呼了。可你也知道的,新官上任,最怕舟车延误失途,李县尉急急忙忙赴任去了,至若三娘嘛—只得草草藁葬于崇新门外之野。有书信报家,我是特为从明州赶了来,要将三娘的灵榇迎回老家去的。此乃李县尉亲笔书信所述,怎么会有你说的这些事呢?”
  韦高仍犹疑两可之间,便道:“可否随我往崇新门外一访,三头对面,实情自见。究竟是我娶了鬼妻,或是你接了鬼信,两下里都可水落石出了。”
  兄弟俩都有些迫不及待,水酒尚未及入喉,已自慌慌张张向崇新门外野地奔去。韦高识得途径,顾不了让那一对宪牌导路,三步并两步跑在头里,说是载忧载奔,可一点儿都不为过。
  然而一旦来至在原先那一大片宅邸之前,便颓然跪倒于埃尘之中了—原来那一整起连绵不绝的宅院居室,通通没了影儿;所余者,不过是荒烟蔓草、荒冢古木而已。
  可韦高仍不死心,勉强撑身而起,循着记忆中的方位行了去,拨开一丛丛野苇枯藤,果然看见丛冢之间有一坯新坟,土色鲜亮,墓前立着一块墓表,上书“李县尉妻杨三娘子墓”九个大字。这一座新坟的东边、西边紧捱着两座古墓,墓前亦各有表,一个写着“兖州桑大夫之墓”,另一个则写着“单州王老娘之墓”。
  韦高、杨迈相对泣叹良久,别无长言。好容易韦高止住了泪,道:“俗谚说:‘一日共事,千日相思。’我同娘子虽只七日欢好,毕竟是夫妻一场,不能以人鬼阴阳之隔,便废其礼、夺其情。”于是另外营奠营斋,也替三娘子办了一场送葬的法事,自己亲着素服,为之哭祭。之后,还同杨迈一道护送灵柩返乡。
  舟行过严州—也就是日后李文忠大败杨完者的所在—之时,韦高还梦见三娘子站在建德渡头的岸上遥相呼唤。韦高在梦中招她上船,三娘子只是摇头不肯,远远地、幽幽地说:
  生平若无大恶,便得托生。妾感君恩义之勤,这一回入地府,总会恳祈阴官,来生再发落妾一回女身,好与君重结连理,以报君之德于万一。
  说到这儿,抬袖子擦了擦眼泪,顺手朝自己的脚下指了一指。韦高惊觉而醒,失梦于无何有之乡,只剩下一江碎月、满脸泪痕。
  这虽然是梦话,反复想过,并不以为竟能成真,只是话说得太亲切动人,不时回思起来,就觉得三娘子已经在身边了。韦高这一回入都铨选,得了高第,日后调定海县尉、衡阳县丞、容州普宁县令,一路扶摇,官运始终平顺亨通,十七八年下来,人已经将近半百了,本无再醮之念,总觉得自己后半生的风情绮思,就在严州渡上隔江听见的那几句话儿,和那不知意欲何为,但是容色显得坚定无比的一指。
  孰料无姻缘时姻缘难系,有姻缘时姻缘催人。到了普宁二年,韦高接获派令,又升为严州知府,调发建德。来到渡头之上,才发觉此地景观市况大异于前。原先一个不过数百户人家的港汊,已经是数千家蚁聚蚕集的市镇了。府衙旧治为了方便往来,也迁移到邻近江边的所在。   一日公余,韦高换了便服,四处踅走。时值黄昏,坊市的大门都准备封闭了。韦高一转念,想起当年舟行过建德时,自己是睡在船上、梦见渡头上的人儿;如今自己倒站在渡头之上,回望当年得梦又复失梦之处,只不过烟水苍茫西复东,连人在哪儿都有恍惚不知所处的刹那,何况一缕分别了十七八年的幽魂呢?转念才及于此,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叱:“客官!要饮酒么?坊门要关了,得马前些!”
  他一回身,瞥见个小姑娘,容貌—且不暇说那姑娘的容貌了,但说一个笑罢—姑娘笑着,一只手翘着根兰花指,正指着自己立身之所在。
  一叶秋·之三
  我高祖母并没有真的离开。正因为她老人家随时还待在堂屋里—也随时有人听见或者看见,才传下来另外一条家训:“精诚不分昼夜,执念相将鬼神”。
  我老奶奶—也就是曾祖母—有个姊姊,我要是能当面见着,得称她一声“老奶奶”的。这老奶奶生具阴陽眼,打小就不惧怕灵异妖邪,与高祖母的魂魄最是相得。
  在老奶奶眼中,满街满市摩肩接踵的都是鬼神。这些—(我们不能轻易一见,姑且称之为“东西”吧)这些东西有的大、有的小,用今人明白的话语言之,即是整体上“构造比例”不同。据老奶奶的分析:是有所谓“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的。因为死得久了,其气逐渐委顿,较诸人类,更不能撑持形体,往往在一两年、三五年之间,就缩小到常人形体之半。再过几年,缩小到一尺长短,就很快地消失于无形了。这还算鬼之寿考,运气不佳者,即使是在通衢之上、车马之间,一旦被不明就里的冒失鬼横冲直撞一阵,往往登时碎裂、涣散,那就是彻底的“香消玉殒”了。
  不知道是为了安慰那许多思念至亲的家人们,还是我高祖母原本天赋异禀,根据老奶奶的描述,我高祖母总也不缩,一径就是那么个身形,非但家人视之如常,连院儿里百把年间日夕出没的“东西们”也即之如在。
  其中有一大仙,据说曾经是头老狐。老狐有慧根,肯苦行,焚修精洁,颇历岁月。那样的修炼是有些门道,外人不得甚解,能够偷眼觑看个一时片刻,已经相当难得。看过的人拼凑其说,大致上是初一、十五,晴月当空之夕,老狐头顶一髑髅,前肢掌爪捧住了那髑髅,对月而拜,口念经诀,入夜至晓不绝。有人听到的段子如此:“叶随风动,兽随声动,道者动静自随。”有人听到的段子如此:“万法无常,我即常法。”有人听到的段子如此:“脱去名枷利锁,开出清门高户,但莲龛子母之丹,不知何时可成?”还说这万一有那么一天,当老狐拜月之际,头顶上的髑髅不需捧按,也掉不下来,那就是修成了。
  老奶奶一生就记得这三小段儿,晚辈们问她老人家:“您要是记全了,不也能修一个千年万年的真身了吗?”
  老奶奶说:“修真身不如奉好茶,解人道路之渴,连这也要我叨念吗?”
  黄十五
  韦高娶过鬼妻,对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说,往往有一份独到的同情。他在衡阳县尉任内,公余之暇,曾经搜集过当地许多巫鬼传说,辑写搜录,寖成一册,题名为《荆南别识》,记载着许多跟鬼神妖怪有关的掌故—其书之所以为用,不只是记述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还提供了相当务实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说:缢死之鬼寻找替身时必须携带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隐身;乃至于各家各户供养零丁神祇之时,如何权衡,取其门当户对,以免人神冲犯、两不相安等等。可以将这本书视为老百姓如何与身边的鬼神平安相处的实用手册。
  此书写成数十年后,韦高自己过世,成了个鬼。有心人发觉此书,竟然雕版刊刻、流传过。此书卷四上有这么一则黄十五郎的故事。原作无标题,刊刻者径题以《劳虫》,不过是取其故事发端的两个字,没什么意思,今改其题为《黄十五郎》,庶几近乎故事本义,韦高应该不至于怪我。
  话说“劳虫”,就是中医称“瘵疾”的一种结核病,又叫“传尸劳”。在宋代,这种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传染病视之,多半将病因归之于操劳过度、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苏小小还有“痨瘵相思一息间”的诗句。治劳虫这种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师找来的神明有效验;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斗不过虫,巫不居功,也不担责,纯粹过一手,所以两千年来这行业没有消失过。
  韦高《荆南别识·卷四》提到“劳虫”的时候,还特别强调:“鄂州孔氏能治传尸之病,远近尊之,以张天师嫡传礼敬之,俗亦有称‘孔劳虫’者。”这一段话同稍早于韦高的洪迈所写的《夷坚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为《孔劳虫》的记载差不多:“孔思文,长沙人,居鄂州,少时曾遇张天师授法,并能治传尸病,故人呼为‘孔劳虫’。”
  不管哪一家的记叙,说到黄十五郎,都会先提到孔劳虫;而总在孔劳虫尚未登场之前,先说到刘五。
  刘五,荆南乡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举家四口住在一个叫作大槐树的山沟里,风雾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虫蛇鼠蚁却时时往来于庭除。之所以离群索居,还是为了生计。由于是单帮客生意,不论丝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头上周转。旁处渡头上下什货,都要由当地码头丁口盘剥一层,唯独大槐树附近一个野渡,常有船只停靠歇息,却无进出货物的管制和规银。为了节省商帆往来渡头的开支,刘五才拣了这么个荒僻之处为家,一开门儿走不了几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识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时赔一副笑脸,一样买水程,再分润些微薄的好处,一年可以省下两把银子。由于经常出外贸易,东西南北走闯生涯,往往十天半个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够回家将息,不几日,又得出门,往来江湖之上,一年连本带利挣不上二三十两银,是以刘五也厌烦了这生涯的劳苦。
  这一天,刘五的老婆顿氏和俩孩子在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刘五,顿氏支起窗户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儿亮堂堂,既没猪也没羊,登时害了怕,关了窗子不出声,却听见外头那人又说:“那么就等刘五回来之后,告诉他一声,我走了。”
  这人无形无体,却像是与刘五极亲、极熟似的。待刘五回得家来,顿氏慌慌忙忙将前情说过,接着便劝说:“此间地理荒僻,还是搬家算了!”   话才出口,门外忽地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搬家不是个主意,那样五郎往来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听这话,顿氏吓得一声惊叫,止不住嘤嘤啼泣起来。刘五毕竟是经年在外奔走之人,见多识广,还不至于失措,勉强扯嗓子吼了声:“呔!是什么鬼怪?成天价来我这儿祟闹,却不知敲错了门板!刘五岂是担惊受怕之辈?你这妖怪还是快快滚了!免得五爷震怒,使起威风来,你不好消受!”
  “你别称五爷了,我才是五爷呢!”门外那人笑着说,“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过就是一炷香、一对烛、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辍,我能叫你一辈子永保富贵,也不必长年价东买西卖、冲州撞府的。万一不测风云,汩没于波涛间,丢下妻儿不能顾看,岂不白来一世为人?供养不供养,全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扯着嗓门儿说话呢?”
  刘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着四个字:“唯利是图”。一向在江湖间行走之时,就听人说起五通神的故事,说法大同小异,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着岩石树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这些个树石精怪,在荒野之乡,几乎村村有之,两浙、江东之地称为五通,江西、闽中称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还有些所在声称此怪仅有一条腿,本名叫“独脚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选》张衡《东京赋》的时候就曾经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间作怪害。”说的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无论何地何名,他们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几乎从来不露形迹,往往要求人给予很简单的供养,却提供极丰腆的报偿。一般供养的不过是寻常酒饭,有时甚至连泉水生粮也可以为祀;但是报酬却往往是铸金镪银、珠玉珍宝。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时而躁、时而郁、忽而怒、忽而欢,阴晴一霎而变,供养者一旦伺候得不当,往往得罪,所以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刘五仔细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说辞,回思自己的处境,不觉动了念,同浑家商议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鸡鸣五鼓,即议即行,夫妻二人领着两孩子到河边儿挑了许多稠泥,和上压山老土,烧制成土砖土瓦,砌了个五尺来高的小祠,祠中供龛、烛台、礼桌一应俱全,水酒饭食才随着香烛摆上,立时便有高车骏马,呼啸而来,带马的夫役一路朗声喧嚷:“郎君奉谒!郎君奉谒!”
  刘五听得明白,知道这是叫自己去参拜五通神的了,连忙回身迎迓,但见打从河岸边儿迤逦而来的那条小径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轮大马车,车上下来个黄衫乌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丽,丰神俊赏,仿佛已是十二分的熟络,一发拉着刘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谁知俩人一步凑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广大了数十倍不止,堂深室广,一应小龛小台小陈设之物全都改换了模样尺幅,端的是一栋精雅华丽的屋宇。里头对坐着两个神仙人物,擎杯举箸之间,尽是琼浆玉馔。刘五怳了神、发了愣,听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岁要痴长你百数十纪,你还得喊我一声十五哥!”
  “莫说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爷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刘五道。
  这个十五爷还有个凡间的姓—黄。黄十五确乎与传闻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隐身,还日日现形于刘家与隔邻的小祠之间。有时早上来,有时晌午来;过午不至,到傍晚时分也一定会來踅一趟,跟顿氏打过招呼,径自同刘五喝喝酒、走走棋,陪两孩子笑闹玩耍,一点儿也不像个神怪妖鬼,倒有几分像是个甚为投缘的家人。
  自从黄十五吃上刘家这份供养之后,刘五也不出门行商了,日日洒扫庭除,务使内外整洁,扫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开了缸盖,谷米自然满溢;开了箱盖,绫罗自然充盈;开了橱门柜门,里头的黄白之物就滚将出来,钱帛多到不知其数的地步。可是宅边一无近邻、二无集市,纵有金银,一不能夸耀,二不能开销,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贵,权且将金银随手堆置,继而埋藏起来,准备将来找一日铸成个“没奈何”—什么叫“没奈何”呢?古来的财主就是有这份心眼儿:将积累所得的银子铸成一座像假山一样大小的一整块儿,让想打他财产主意的人没法子搬动。
  刘五乍富惊心,当然不能习惯。要知道:这乍富的穷汉最怕回头过苦日子,所以日夜想着如何能够再多趁些银子,其贪得无厌,更甚于往昔穷困之时。由于是无时无刻不想趁银子,就算同这神主公黄十五走着棋,也往往想着多搏些便宜。这一天摆开了楚河汉界,刘五忽然想到个主意:要再多赚点快钱,索性就同黄十五赌几把。于是一言为定,每局以千两纹银为值。
  刘五善弈,先上来几天,一日无论摆上十几局,他总是赢家,每天进账,真个多出万把两银之谱。然而日胜日负,久之,黄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长进,不过一二十日之间,输赢成了拉锯,这也还算有些兴味。到了后来,刘五非但讨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黄十五杀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情势如此逆转,刘五一方面还心存侥幸,总以为黄十五不过是靠运气赢了棋;一方面仗着自己还是个放供养的主子,就算输下去,真拿不出银两来,大不了赖债就是。便是执此一念,可害苦了刘五—那黄十五也是个固执顽拗之人,虽说神鬼之道不该同俗骨凡胎的世人们一般见识,但是这一天逮住刘五回棋,忍不住忿声斥骂起来。
  在刘五说,这些日子以来输得老得掘银子,已经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黄十五怒骂,忍不住恶狠狠地说:“我埋在床下这许多银镪,不也是你报答我才给我的么?如今下几局臭棋,就急慌慌赢将回去,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无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无回’么?”
  黄十五点点头,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够,那就朝大处玩一把!”说时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当下别无异状。等到第二天一早,顿氏先起身,嘶声惊呼,刘五勉强睁着惺忪睡眼,四处一打量,发现自己睡的床已经陷在一个丈许深的大坑儿里,近一年来家中所累积的金银珠宝全没了踪迹。非但如此,扭头还瞥见一锭一锭的银子不疾不徐打从空中掠顶而过,有的撞破窗纸飞出去,在山林之间消失了踪迹;有的则直愣愣撞在墙壁上,碎成一摊烂泥、一团堁土。
  刘五知道:这是黄十五一怒而决绝,那些过眼的家财是再也回不来的了。刘五既懊恼,又愤怒,想起年来尽心使力,早晚香烛、牲果、酒饭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为了一手棋落了个万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这时,便想起那孔劳虫来。   当初走南闯北之际,但听人说长沙有个孔劳虫,经张天师亲传法术,降妖伏魔,无所不能,还兼治传尸病,是以远近驰名。据说此君替人排难解纷,是一口允诺了张天师的。原来道术诸法,自东汉张道陵以来,便是张家门独传,到了南宋张时修的时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张时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拱宸)的孙子、二十八代天师张敦复(延之)的儿子,不料中间岔出去传了张景端和张继先两代,绕回头再传张时修的时候,他已经无意于总揽教务,然而毕竟是术德兼修,受到教众教长们的爱戴,百般推辞不成,终于继承大统。
  但是在当上天师之前,张时修曾经有过一段外出游学的经历,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汉),结识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贵盛之家,很欣赏张时修的才学气质,知道他是远游之人,加意照顾。张时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报,于是悄悄地传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诛杀妖孽、驾风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隐身移物等法。
  这些本事从无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还是得尽义务—张时修临别之际让他立下了重誓,无论生计如何艰难,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如果闻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须驱驰而至,替人排解。这是没有名目、地位和权力的张天师,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过就是个膏粱子弟,一生吃住无虞,正愁没有正经事可做,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当然欢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生意败了,还备受昔时生意浪里一些对头的中伤怨谤。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谤而吃官司不说,就算赔上万贯家财,也救不了一条在狱中挨打受病的残躯,出得囚笼,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术,为大伯涤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还是算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尽孝子之礼,庐墓三年而大彻大悟:道术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让持道术者不必为己;要使人有术而不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论是驱鬼降魔、除疠治病,总求与人为善。他能够御风而行,不论数十百里,斯须立至,却犹嫌不能实时为人兴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个法子,自凡人有用得着处,便写个字条,上书“请孔劳虫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转至艨艟樯橹,往来于长江上下游之间,千里云帆,随时可济。传到江夏之时,往往已经是一大篓子的字条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寻访,尽力相帮,而且一径不收受饭食水酒之外的酬劳。
  刘五将请托的纸条交给野渡上船家不过五日,孔思文便来了。一身青袍,身背长剑,一到黄十五郎那小祠门前,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门洒去—说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盖得严严密密、扎扎实实,且登时缩小了几十倍,最后不过是寸许长宽的一个小陶坯了。孔思文顺手将之搁进袖筒里,说:“这样,那孽畜就听不见你我说话了。”
  刘五看孔思文露了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这劳虫的本事不在黄十五之下,遂将前情一一详说了。孔思文闻言,紧皱着双眉,道:“倘或是号称‘五通’者,怎么会日日前来,且未尝隐没其身呢?依我看:来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运之法的禽精兽怪之属。”
  接著,孔思文要刘五带着妻小将窗纸糊得完好如初,紧闭门户,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为砖薄土松,听得外间有什么祟动响闹,也万万不可贪奇观看,否则真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孔思文自己大踏步迈出门外,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复掐指算算,来回八方再走了几趟。
  当刘五一家子将窗纸糊妥,人已经躲藏起来之时,这孔思文从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来,朝空一抛,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儿蓄积而来、带着酒气的醴泉之水—说时迟、那时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复旧观,里头还显着更宽绰了些;桌上供奉,其丰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开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诚、礼敬的神情:“说是间壁刘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阁下所为呢?”
  “就是我!”空中当下也传来了回应,同时香烟缭绕之处,缓缓浮显出来一个黄衫乌帽的男子来:“我也知道刘五搬请救兵,前来化解,你就是他找来的道士罢?你有什么能为?不过是书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还怕你那么一点儿朱砂么?”
  孔思文闻听这话,颈一缩,眼一转,四下张顾了半晌,才道:“实不敢相瞒,我乃长沙孔思文,尝夤缘巧遇,拜在当今张天师门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强有些道术。而今应刘五之请前来,原本也当是寻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听刘五说起阁下的一番能为,心头大是惶恐,情知阁下绝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来请益,无论如何,还望正神赐教才是。”
  听孔思文这么说,那黄十五也缓过气儿来,语言平和了许多:“有什么要讨教的,你但说无妨。”
  “正神来请供养,即刻现本身,此事殊为可怪,请问其故?”
  “隐身之术乃是五通小神的惯技,我岂屑为之?”
  “如果不屑隐身,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来请供养呢?”孔思文接着问。
  “如今在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请得一家一户的供养,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说你是玉皇大帝,这些个升斗小民还未必然肯赏你一炷香呢!为什么?就是五通‘亲民而奇验’,我借他个名头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体性受人供养。但凡为百姓造福,不也一样承受香火么?”
  “唉!你们这些通道术的,虽说知道如何弄法,却一些儿事理不晓。”黄十五叹道,“我当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诸天册封为云梦泽令。自受册封之后,浪迹于仙界数百年,所结识的正神何止以万计?看他们个个儿蓬首垢面,羁旅倒悬。我辈何为尔,栖皇犹未平—难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风饮露,吸吐日精月华,裹着一副长生不老的皮囊,镇天价无所事事,落得个不朽的清闲吗?
  “再则,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间,若是不得供养,则形同鬼魅、质近魍魉,万一运势不佳,撞上那些个地府里来拘拿孤魂野鬼的逻卒,把我收进枉死城中,着阎罗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几层地狱,吃那般滚油利刃的苦头,岂不冤哉?既然吃供养是图它一个牢靠,敢问:吃这一家一户的供养,与吃那百姓万民的供养,孰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万民的供养,自然是管着百姓万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许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拣这荒江野渡之地,托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过是一点儿香火。刘五爱银子,我就给他银子,倘若他刘五是个有福分、受得起银子的人,就该将这些银镪珠玉的捧出去花销,买得一家衣食温饱不说,还能够丰席厚履、肥马轻车,赚一辈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说—必然还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宽襟大袖地将财帛布施出去,流通于关市,播利于江湖,岂不更是绝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银子却无福消受,成天到晚念兹在兹,不外是聚敛而已,居然还想铸它一大锭山也似的‘没奈何’,你这张天师的徒弟倒是评评理:天下之银尽入他刘五的床下,该当么?”
  吃黄十五这一顿抢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这刘五看来不过是个贪财忘义之徒,如果仗着自己这一身道术,下手惩治了黄十五,毕竟于天道有亏;然而话说回来,纵任小神逞意气,白赖了凡间百姓一年多的供养,这也未尽持平。
  当下一转念,孔思文道:“我受刘五嘱托,不能不替他挣一个理。这一年多来,他日日在这小祠里为阁下烧香点烛、献花供果的,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更不说败了一整年的生意,将来如何拾掇?万一拾掇不起来,旧业难以重修,岂不要怨你耽误?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届时批下惩治来,岂不犹有过于今日呢?”
  黄十五闻言,不吭气儿了,但见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台阶儿下。孔思文见状而笑,拱手一揖,道:“我听刘五的浑家顿氏说,你初来之时,曾经动用过隐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烧燎,便得现形示貌,不是很费事吗?我听阁下谈吐,是一个不羁之人,倘或连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烦了,怎能耐得日日守着刘五这伧俗可鄙的汉子,陪他走棋、闲话、埋银子呢?此中有绝大可疑之处,还请一言示教。”
  这几句话似乎搔着了痒处,黄十五一听之下,神情更为落寞,似有不胜欷歔之感,摇了摇头,落了两三滴清泪,道:“自我受封为云梦泽令以来,一向吃受那些个正神的奚落,都说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毙,不过是个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烧化了多少冥镪楮锭,才挣得个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着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没留意,扯坏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隐身法便时而行得、时而行不得,不灵了。”
  “我从张天师受法术,倒是能修补阁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应我,宽谅刘五的过犯,弥补他这一年来荒废的生计,我便为你张罗张罗;日后你寻得了门当户对的供养,也就不须为了一点香油,如此抛头露面的了。要知道:就算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对面,也要闹成夜叉国的呀!”
  黄十五听孔思文这么说,益发感佩,一面从黄衫底衬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张被仙班正神撕毁了一角的告身文书,一面道:“久闻天师道中人刚正持身,体贴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纷扰有过于官府者,未料一个教外别传的劳虫,都能明察秋毫,犹过于八府巡案,黄十五佩服佩服!”
  刘五一家饿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开门,先是让垂挂在门梁上的一个包袱打了头,解下来一看,是三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再四下里观望一阵,小祠仍杳然无寻,倒是原先通往渡头的羊肠小道豁然一片开朗,成了一览无碍的平芜之地。刘五打掌举目可见,远远地,有商贩扬着小帆将船儿驶过来了,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心思动得快,赶忙呼妻唤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开、通天大道一路铺遍了—快烧一大缸水,泡他几斤茶叶,咱们就做这家门口的生意罢!”
  一叶秋·之四
  明明很小的一桩事,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偏就越能够从中滋味出一些大道理。老奶奶的确没成仙,正叨念着一番大道理的时候,人就老了—咱们家讲到了死,不许用死字,得说“老”—至于那故事,则是跟关外的一种鸟儿有关。
  那鸟叫“王三哥”,专爱捡人参的种子吃。这种鸟平时单飞,东一只,西一只,就算有它千儿八百只的,一旦飞进了数以万亩计的老山林,也浑似涓滴入海,看不出它是群性很深的鸟儿。在觅食的过程之中,如果有那么一只,发现了参树种子,就会在树冠上盘旋匝绕,发出一种尖细的鸣声,呼朋引伴—这给采参人带来不少方便,只要有人发现了“王三哥”流连的踪迹,就知道这附近有结种的参树,也就吆喝着前去开挖了。
  不过,参树到六月里开花,两个月短暂的花期很快就过去,此后参树结子,才是“王三哥”密集活动的时间。换言之,“王三哥”能够替采参人引路的时间不太長,最多就是八月到九月之间那几十天。九月封山之后,整顿窝棚,一步踏上回家的路,就不再理会“王三哥”的叫唤了。因为若经不起诱惑,又回头去采参,是极可能为老山林里倏忽而至的寒冬困住的。老山一带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一旦给困在林子里,恐怕就得待一个冬天,即使可以打打猎、采采野果,茹毛饮血地活下去,但是重山之中,寂寞难耐,恐怕极不是滋味。于是,在离开老山的路上,人们彼此相诫不去理会“王三哥”的呼唤,“王三哥”甚至因此而变成了他们世世代代、声声口口传唱的《下山谣》的主角:
  王三哥,正叫唤,好汉提刀上老山。
  八月初一参花落,白花红子喜连天。
  王三哥,贼叫唤,老汉崖前翻下山。
  九月初一裹伤药,青皮白骨向晚天。
  王三哥,且叫唤,穷汉空手出深山。
  十月初一抬望眼,乌云黄雪一片天。
  王三哥,莫叫唤,汉子扭头不看山。
  正月初一勒腰带,金翅银翎冲上天。
  唱到结束时,沿山路蜿蜒而下的众家把子们还会齐声吼喊着:“变作了王—三—来—叫—唤!”
  这是一首悲壮而豪迈的民歌,题点人的大道理就是“不要回头”。老奶奶唱到最后一句上就没回头,她就那么“老”了。
  郭老媪
  野渡头终于汇成为港市,其间往往要经过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胜数。有些段子会往来流窜,原本发生在甲地的事,由于要在乙地讲述,情节便会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里的人物鲜活惹趣,舍不得让外地人独享,索性给安一个本乡的户籍。这一类张冠李戴的情况,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媪》这个故事,原先出自《夷坚志·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后曾经被说书人施耐庵转化到《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但是在程檇亭的《荆湖纪闻》之中,故事就叫《郭铁枪》了,作者还把这故事的发生之处移置于“江夏东百三十里刘五渡”,正是黄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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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吴宓、缪凤林是“学衡派”中谈论人性较多的学者。他们主张人性二元论,认为人性有善有恶,可善可恶。他们的人性论有重要的西学背景,但主要是对中国传统伦理尤其是儒家伦理的复归,表现出“学衡派”作为文化民族主义派别的一些基本特征。  关键词:“学衡派”;人性;善恶  作者简介:杨辉,女,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黑龙江工程学院讲师,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中国
地与断奶  家或者梦  一切的动物在游戏之后  找不到家园  便把若干年后的尸体沉入海底  鸟儿折翅  不再痛苦  呼唤着一次次嬗变  这月儿圆圆  山浪宁静  故乡  你在梦中睡了么  不要醒来  醒来便是多年后的今天  依旧青山  依旧流水  只有找梦的人  断奶之后  不再流泪  不再欢笑  雨或者水  停止了几十年的歌唱之后  鸟,变得沉默  忙着建构自己的家园  天空  不再喧闹  唯有
我庆幸自己曾经一意孤行地走出这小巷,看见城市之外别有城市,而蓝天无限……  这应该是深秋里最后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我独步在小巷里。  这是我成长的地方,小时候玩耍的小巷,水泥墙壁上斑斑駁驳,仿佛若有强风一吹,一整面瓷砖就会像干掉的面膜一样掉落;五颜六色的广告板被拿来废物利用,补填违建小厨房外年久失修的破洞。  巷道狭窄依旧,不容错车,小巷之内以缝缝补补的方式度过几十年岁月。小巷之外的世界则剧烈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