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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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我的朋友们曾经是一些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和动辄热泪盈眶的浪荡之徒。他们大多居住在北方广袤的土地上,像凡人一样地工作、生活,像他们以前所深恶痛绝的那样“过日子”。多年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男婚女嫁,然后也都分别有了自产自销的肥嘟嘟的小玩物,然后纷纷在微信朋友圈里展示一些抓耳搔腮装腔作势的所谓全家福,一副副心宽体胖志满意得的嘴脸。
  他们偶而的哭哭闹闹和无伤大雅的出格行为,无非是在表示着一种对往事的怀想和追悼,一种学生时代放浪岁月的有节制的延续,一种对已经日渐稀薄的友谊的悲伤无奈的招魂。
  也有少数的几个和我一样,至今过着苦辛而自以为是的漫游岁月。我常常想象着那些命运多舛的家伙,想象着他们青青黄黄的面孔,想象他们怎样地在北方的平原上东奔西跑,脸上蒙着旷野的风尘,嘴里念叼着古怪的调子。
  唯一与他们不同的是,我居住在他们日思夜想中的南方。在他们莫名其妙的想象中,南方要么是一个个坐落在古老运河边上的藏污纳垢的村镇,就像大多数江南作家所竭力描绘的那样,要么是电视剧里的那种老板经理满地爬的花花世界。不管哪种,对他们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听说在他们中间曾经一度流行着一句口号式的宣言: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好几次我被通知去所在城市的车站里迎接远方来客,但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中途变卦。这个事实可以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加以分析。
  朋友安居有些与众不同。他同样无比热爱着南方,但从未想过要亲身前往。他所热衷的方式是在书信中与我大肆谈论。在他的臆想之中,南方是个阳光爽朗、河流明净的地带,其中树林、碧绿的田畴、遍地金黄的葵花和洁净的乡村拱桥构成了这个国度的要义。
  我猜测我的朋友安居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他所酷爱的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的影响,他对南方的一厢情愿的描述几乎可以原样搬抄用来形容梵高在法国南部的阿尔小镇所创作的画作。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配合他那不切实际的想象,至少他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把南方说成一个热闹非凡的小商品市场。在我,这一点就已经足够。
  于是我就跟他说起了一个叫陈清水的人。

城市


  我所在的城市在历史上以每年秋季飘香的柑橘和曾经昙花一现的南宗孔庙闻名于世。在更大程度上它又是作為一条南来北往的通道而存在。它的名字无疑深刻地表明了这一点。典籍上称它“四省重镇”、“山水妙绝天下”,也许是部分道出了这个城市的本质。
  在我所能查阅到的地方志上,更多的是风尘朴朴的旅客们所留下的印痕。那些已经在史书上占据了大大小小词条的迁客骚人,那些喜好四处漂泊的花天酒地之徒,在舟楫车马的短暂停伫中,兴手挥就一些流连山水凭吊遗迹感慨民风的溢美或诽谤之词。这些文字现在正白纸黑字地摆在我的面前,在强辞夺理地充当着本地历史的代言人的角色。作为一个无比热爱故土的人,我不希望我的家乡成为他人的演出剧场,更何况,用安居的话来说,那些舞文弄墨的家伙呤诗作赋“就像解手一样驾轻就熟”。以此来表征本地的文化无疑是件令人悲伤的事。
  城市正在日益变得千篇一律。对城市黑森林的诅咒和对村庄里青青庄稼的莫名其妙的赞美已经成为了一种陈词滥调。在这个浙西的小城里,我们能轻易地发现工业化时代的种种迹象,推倒平房,拓展街道,树立起红红绿绿的广告牌。整个城市每天都显得热闹非凡。人们兴致勃勃地致力于把这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小城改造成一个风景点旁的大酒店,或者一个空间逼仄人口增殖的大都市的简略版本。这种喜剧性的群众集体狂欢无疑是无可厚非的,同时也是与我无关的。
  在这个城市的东面,有座叫府山的小丘,紧随其下是一条以民俗和民间工艺著称的老街,市图书馆和著名的南宗孔庙就位居在这条老街上。早些年里,这里还有一些唱婺剧和越剧折子戏的台面,逢年过节会搞个集市、堂会什么的,近年来这些都已经销声匿迹了,单剩下一些旧书铺、书画装裱店、古玩商店等门可罗雀的铺子。在我初来此地的几年里,这里成了我每日的徜徉之所。比起几步开外的市中心,比起那些林立着商场、名牌专卖店和音乐咖啡屋的街区,这里显得有些无言的寂寞,一如人到晚年。
  2000年之后的十几年里,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造工程如期来临。我亲眼目睹了那些有着雕花栏杆和阁楼的旧房子在摧枯拉朽的力量下纷纷倒地,很快地,一批有着鲜明主题的仿古建筑群正在拔地而起。在市政规划中,以南宗孔庙为主线的新民俗街已经呼之欲出了。
  在尘土和喧哗中,有时我会想起以前所认识的一位开画铺的老人。一年前他离开了这条老街,回到阔别已久的乡下。半年前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店铺在第一批规划中被拆迁,那里树立起新府山公园的大门。我曾去看过那些仅存的断壁残垣。已经过去的将不留一点痕迹。欢欣与悲伤,热闹和孤独,城市向来如此。

图书馆


  我对安居所提到的陈清水与老街上的市图书馆有关。
  图书馆是一座清静的城堡。沿着老街往东走,在距离孔庙门口的那几株高大银杏百米远处,那里依山建着一座有着狭小场院的楼房。我在那里度过了不少时日。
  “比起你的那些奇伟的冒险旅程,我的小小的搜寻和经历是不足为道的。”在几年来陆陆续续寄给安居的邮件中,我以这样一种客观和自谦的姿态对安居说道。
  “我将抄好的借阅单递给管理员时,心里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摆脱那种讨厌的预感了。书库的入口处深幽如同洞穴,从帘子被揭起的瞬间看来,那里面倒像是个安全的处所。我现在正站在外面,怀着一种无所适从的心思想象着那个巨大的石室,里面累叠着年代陈旧的各类书籍,周遭是一股中世纪的亲切久远的味道。那个面容阴郁的中年男子像影子般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手里拿着我期待中的发黄的线装书。他的脸上仿佛渲染了太多故纸堆里的阒寂之气,在室外阳光下的绿色植被的映照之中,尤其显得阴晴不定。我的心重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喘了口气,递过我的证件,接过那本册子,走到里面房间南窗下的那个角落。我坐下来,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如我所料,借阅卡上写着最后一位读者的姓名:陈木。   “阅览室里分外静穆。现在已是午后,深秋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褐色的长条桌上。房间里读者了了,仅有的三、四人也都埋首在各自的书卷中,仿佛是些被遗忘了的古代器物,只有悉索的书页翻动声才略微表征他们是活物,才单薄地显示了时间的缓慢流逝。我开始回想,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和那个叫陈木的陌生人相逢在同一本书的借阅卡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再次端详着手中的这张已经发黄发脆的纸片,发现再上一个读者的姓名已是写在遥远的1965年的后面,也就是说,从1965年至今的三十多年时间里,只有一个叫陈木的人和我才来阅读这本薄薄的册子。而即便是那位陈木也是在1990年里翻阅此书的。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手中的这本册子刊于清同治年间,是个叫陈清水的南宋人的诗集。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两年前的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我在孔庙前的旧书摊上买了本关于南宋时期的文钞。在一些早已声名炫赫的名家之中,我发现了一个衢籍的作者。我不敢说自己怎样地被他那篇短短的小文所吸引,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那位捷克的詹·斯卡塞尔是怎么说的?‘在那后面某个地方’,它触动了我。
  “那位作者就是陈清水。”

安居


  安居无疑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如果以他的智力水平来衡量他现在的生活,任何人都会得出一个大惑不解的结论。我猜测原因应该部分归结于他的那些冥思玄想和不时发作的抑郁症。作为一个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他如此不厌其烦地与千里之外的友人长篇累牍地谈论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宋文人,这种事即使在我眼里也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我和安居相识于西北的一座高等学府。在那里,安居一直是个风光活跃的人物。我们的交往很少。我的天性喜静不喜动,自然不会去招惹那些终日招摇过市的人物。有一次我决定独自出游。我的目的地是西部戈壁中的一座叫德令哈的小城,在一位我所喜爱的青年诗人的集子里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当时正是春天,恰逢那位诗人的忌日。我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愿意陪我去那些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地方。更何况那个人居然是安居。
  我们坐在西部高原的天幕下看分外明朗的星星,抽着烟说了一晚上的话。我们像两个真正的西部汉子一样地交谈。我们谈到了戈壁、荒原、雪山和湖泊,谈到了呛人的青稞酒和同样呛人的西省方言,谈到了姑娘和爱情,也谈到了那位远离尘世的青年诗人。这样的谈话合乎我的心性,也使我看到了另一个安居。也许是更为真实的安居。谁知道呢?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那次不伦不类的旅游而改变多少。回去之后,他依旧做他的安居,依旧兴高彩烈地上跳下窜,依旧心平气和地与姑娘们厮混,依旧左右逢源,依旧风光无限。我也同样回到以前的生活,仍旧恍恍惚惚,仍旧离群索居,仍旧日复一日地读着那些酷爱的古怪书籍。
  两年后,安居考上了社科院的研究生,开始了独自打拼的生活。他离异单身,没有小孩,一个人生活在首都的茫茫人海里。而我是一直单身,在我的今非昔比热闹非凡的故乡,每日穿行在街道上,从一本书走向另一本书。
  某年同学会时,我因故未成行,但在一个邮件中不经意地提到了陈清水,从而开始了我们延续至今的话题。
  “陈清水的南方才是真正的南方,陈清水的秘密就是南方的秘密所在。”安居经常这样卖弄般地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不来一趟呢?”有一次我忍不往发出了邀请,“既然你这么热爱南方和那个叫陈清水的人?”
  “距离是一种美丽,”我的研究员朋友在遥远的京城胡扯道,“谈论是进入事物的最好方式。莫非你长居此地就以为已经拥有了一切?来与不来毕竟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况且——”我的朋友用了句海明威式的废话来结束他的强辞夺理的解释,“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

图书馆


  “阳光以一种缓慢的姿态蜗行在长条桌上,时间仿佛凝滞了。我抬眼望望窗外。后面就是那座称为府山的小丘了。我想起自己在此地漂泊的这许多年,当下每日蛰居的一百平方米的小屋,那个朝北的小窗注定了房间里终年的阴冷潮湿。我想起南方的季候带来的种种阴郁的情致,每日里形影相吊的滋味。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生活在这座浙西的小城里,更不像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几个年头。这么多年来我每日穿行在熙闹喧哗的大街上,我在高高低低的楼群中穿梭仅仅是为了奔向一个堆满故纸的所在,是又一本纸质发黄的线装残卷。现在我正兀自坐在这座大楼的某个窗前,我强自抑制住一股旷古如秋的感受。这样想时,我觉得这些年里自己的一切都虛妄如云气。
  “在多年对陈清水的追寻之中,我惊异地发现他确是个罕见的怪才。他的诗词虽辞章峻峭、立意高郁,倒也不脱南渡后文坛的习气,惟他的写意山水却如慧星临空,笔墨枯而不涩,残山断水凛凛有金石之相,绝不类其时享有盛名的马远、夏王圭之辈,其抑郁孤愤之气,惟数朝后的同是亡民的八大山人与之相通。
  “无法细述此中的滋味了,但我确乎为一种冥冥中的感应所驱使,两年来苦苦追觅着那位数百年前的乡贤的足迹。我查遍衢州方志,始终未见有一二记载,只是在市图书馆的资料室里寻到几册清人辑录的集子。这时,我发现几年前曾经有人已先我这样做过,那个人就是我从未曾谋面的叫住陈木的人。”

有关考证


  我的朋友安居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他的优势。在他陆陆续续邮寄来有关资料的复印件后,他声称已经网罗尽了京城里所有有关陈清水的资料,“再没有比这更详尽的了,”他如此大言不惭地宣布道,“事实证明我已经成为了研究那位南宋文人的绝顶高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没有人可以超越我的理论高度——除了你。”
  我当然不会理会这种安居式的自以为是和公然的党同伐异。我必须承认我的朋友已经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种可厌的学阀气,看来这些年里他在京城并没有虚度光阴。不过那些来自远方的简略资料的确也不无裨益,虽然摘抄典籍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我还是要在这里摘引一二。
  “陈清水,信安人。隐居府山。笃志好学,与钟子翁、张凌数人友善。志向高洁,不为荣辱所移。”(南宋淳熙《信安志》16卷,毛宪纂)   “(陈清水)酷嗜黄老之学,奉为蓍蔡。”(清康熙《衢州府志》40卷,知府杨延望等纂修)
  “晋人语,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是之谓也。”(清康熙《再续衢州府志》1卷,知府姜承基修,周召纂)
  “自号江湖废人。诗书画印样样精能,文才高迈。语多激愤。宋末不仕,隐于峥嵘。”(清《衢州备志》,西安张德容纂)
  ……
  “有件事颇为可疑,”在一封邮件中,安居用一种赫然的口气写道,“关于陈清水的史料少之又少,这个也不足为奇。但没有任何地方提到过陈清水的晚年,甚至连那些史书上惯用的暧昧含糊的春秋笔法都没有丝毫提及。你们衢州历史上也有不少名人,哪怕更早更缺乏信息的时代,至少会在某处有一两笔的交待。比如初唐四杰中的杨炯,至少还记载了你衢州当地的传说,说他为求雨跳水自尽,成为本地的城隍。而这几百年来,对陈清水这样的人物,史官与民间学者们均采取了公然的忽视,仿佛一个区域断代的名家就地突然消失,这无疑是个严重的缺陷。而且,这也将是解开整个南方之谜的手筋。”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我对他的夸大其辞很不以为然。
  “恰恰相反,”安居在随后的一封信中反驳道,“这或许正是全部问题的关键之所在。如果不是因为其人实在不为人所知的话,那必定在于这位我们寻觅已久的先辈之死确有可疑之处。”为此他特地引用了龙游籍方志学家余绍宋的有关文字作为证据。余绍宋是民国时期人,以书画双绝和方志学研究闻名于世。以下文字引自他于民国十年编纂并由中华书局出版的《龙游县志》。
  “……此时信安府已是天下斯文所归。南渡日久,有志之士虽一日不忘收复之事,亦不免略失其势。唯先生终日呼酒买醉,拍栏歌吟,为文士所侧目。时夫子家庙将行盛大祭祀,因闻先生盛名高义,特来相邀。先生沉默不语,半晌后念出一句词来: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人知是词家张孝祥之句。使者既复,众人皆怒。其后先生行为愈为乖张,日行酒肆茶楼之间,每饮辄醉,醉则骂,且高吟《离骚》。自号江湖废人。晚年未尝作片言只语,惟以金石篆鼎之法作画,终不为世人所知。先生既隐于城东府山,人不知其所归。或有云陆务观南下途中,曾与先生盘桓数日。此后则再无先生消息。”
  我忽然想到一件自以为极其重要的事,在一次通信中我小心翼翼地提到:
  “那位神秘的陈木,是否可能与我们所关心的陈清水有些什么渊源关系?为何他如此热心地探访陈清水的资料?或者他根本就是陈清水的后人?可惜他在图书馆借书卡上所留下的痕迹,已是在二十余年前了。”
  “这显然是荒谬之谈,”在随后的来信中,安居气势汹汹地否定道,“你们这些学术圈子之外的人常常会有些空穴来风的玄想,这对我们研究的严谨性是极其有害的。同理,”接着安居用了一种大大地有伤感情的笔调写道,“莫非你觉得自己姓孙,又身居江南,就自以为与那个三国时期的东南霸主有些什么了?”

安居


  有一点我从不曾提及的,我的朋友安居老兄经常被认为是我的同胞兄弟。事实上,我经常被人当作“安居的弟弟”来加以介绍。这一点曾让我在西北的四年岁月里痛苦无比。
  难道终日蜗居斗室的我会以一张相类似的面孔在人群中道貌岸然、上蹿下跳吗?
  我曾拉了安居照镜子,企图发现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但毫无结论。理由是当然的,安居是方脸,相貌堂堂,红光满面,而我是尖脸,面色惨淡,晦气重重,典型的缺乏光照的后果。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达成一种奇怪的一致,异口同声地强调我们的相同点的。
  安居也很委屈地说,你哪有我帅?说完兀自呵呵地笑,样子很恶劣了。
  可以聊作解释的是一个朋友的话,他认为人群是以类来划分的,譬如说红学家们长得都有几分相象,这跟他们的独特的爱好和选择有关,就像田鼠偏爱冬季的某一类干草堆。没听说有哪个胡子拉喳满脸横肉的家伙会喜欢曹雪芹。
  但这是全部理由吗?
  时隔多年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安居的面容了。几天前,一位大学旧友在电话里谈起他与安居在京城里的一次邂逅,“我还以为是你来了北京了呢。”
  “唔——你觉得我们真的像吗?”
  “当然。”几千里外,我能想像电话那端旧友脸上错愕的表情。
  “到底哪里像嘛?”
  “这个嘛——”旧友在那端思考了几秒钟,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是因为那种突然就会莫名其妙发呆的表情嘛。”旧友在几千里外嘎嘎地笑,聲音通过看不见的光波传过来,像风吹过悠长的峡谷。
  几年来的困扰一下子得到了解释,然而还是觉得不满足。我始终无法想象,一张像我一样的面孔在遥远京城的城市森林里狼奔豕突,正如安居无法想像他的脸庞在江南的天空下花开花落、日渐衰老。我们只是在几千里的空间距离之外,在我们广袤的国土中彼此独自生活着。唯一连接我们的是一种同烽火台一样古老而日益被人遗忘的联络方式——用汉字写下信函。近几年来,我们一直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而非电话或者其它方式,成年累月地谈论着单调的话题,谈论着南方和那个叫陈清水的南宋人。
  而关于陈清水,关于南方,我们究竟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南方


  “南方是个含辛茹苦的所在。南方是我的永远的故乡和伤心之地。在那分外清朗的天际下,在夏季的雨燕一千种不朽的翔姿中,我们苦苦寻觅的莫非就是那远如旷古的翌日传说?是那记忆深处水雾氤氲的歌谣?南方是浅蓝的烟雨迷朦着柳枝的清涧,是青石的小巷响起笃笃的跫音,是茶馆里无尽的二胡,是积雨的花瓣从枝头无言地坠落,是风雨凄迟之夜柴扉的轻响,是一整个雨季的相互依偎的默默的守望。南方是风和日丽的田园,是天空蓝得像祖父的青布裳,是如空气般自由的歌声和欢笑,是话语阳光般流淌。是开满栀子花的山坡,蜂房营营,溪涧啼啭,是回首中的相视一笑,是年少的轻狂,放浪于形骸之外的翔舞,是长春藤和菟丝子的花园,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暮春,是河流上浣纱的女子,是清明时节的绵绵细雨,是坟上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思念,是那兀自高飞的纸鸢,一线牵引着几世的忧伤。   “我每天都徜徉在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像一个陷入痴迷的孩子。我企图在我的纤弱的词句中描述心中的感想,在长满紫云英和油菜花的田野里,我成为了一名无望的爱人,一名喃喃自语的诗人。我说南方,南方,我的语调里溢满隔世的怔仲和彻骨的忧伤。南方,你的风雨的栅栏囚我于小小的庭院,那一夜的落花,那田野里盛开的美丽的欲望。南方呵南方,多少次我自溺于你温热的黄酒,多少次呵,那浑浊的泪水濡湿了我颓旧的青衫。
  “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你的笑,你的风中飘扬的长发,你的湿了的外衣,你那轻轻挥手的忧伤。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任草青了又黄,荣了又枯,任那小小的阁楼蕴藏着一整个季节的烟雨,每个夜里百合花般悄自绽放的秘密。我会站在这里想你,我在世界和时间之外想你,在这样的夜里,在无数个如磐的风雨的夜里,我会想你,我会想你到几个世纪,但什么也不会跟你说。我用我古代的笨拙的方式爱你。
  “南方呵南方,你这远离了人群狂欢的寂寞的处所,你这情义的天地,你这永远孤独的遗忘之所,你苦辛的家园。”

街上的脸


  在熙闹的南方的街市中,在无数张擦肩而过的无是无非的面孔之间,我坚信某天会与那个叫陈木的人不期而遇。这种信心源自一种古老神秘的契约。那个叫陈木的人会来向我昭示所有的秘密,这是他的前定。他或许就是某个我已经熟识的人,比如那个神情阴郁的图书馆管理员?这是完全可能的。正如某天你经过一条陌生的雨巷,会有一扇阁楼的木窗为你而开。突然地,完全毫无征兆地。
  在一封寄给安居的信中,我曾引用了这样一段不知名的诗句:“然而,当两人靠得过近的时候,就会象光和影子融合在一起。这瞬间有一张脸闪过,接着,又同样迅速地消失。”

画铺


  在两年来的通信中,我始终没有跟安居提起过下面这件事,完全毫无理由。
  那是家店面狭小的画铺。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突忽其来的暴雨,我是不会贸然走进那家画铺的。
  他从他的那些红红绿绿的纸堆里抬起头来,满腹狐疑地看着我。
  在东首墙壁的角落里,在灶王爷和关公像之间,我不经意地看到了一幅毫不起眼的条幅。我敢说至少那种凄厉清苦的笔触是我所稔熟的。我很注意地看了看那些平凡的山水,那铁色的漪纹和孤飞的秋雁,最后我找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东西,一个已经非常淡薄的“江湖废人”阴文落款。
  我感觉得到在我观看那幅画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我。我转过身去。他用他那浑浊的眼光看着我。
  “请问,这幅画卖吗?”
  “卖的。”
  “多少价?”
  他看了我一眼,“五千块,”他伸出他的精瘦的手指,神情夸张地摇晃着,仿佛害怕我吃惊似的,“五千块不贵吧。”
  “是不贵。”我说。我知道这不在我所能随意挥霍的财力范围。
  “客人懂画的么。”他指着那卷物什,“这是老东西啊。”
  “是个南宋人的画。”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心里想的是宝剑赠英雄、烈马馈壮士之类的老话。
  “客人真要的话,”他沉呤着,“三千五?”
  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画铺后面的小院里。一丛竹叶在微风中窸窸窣窣地作响。旁边的小煤炉上,一个铠亮的茶壶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不姓陈,也不认识什么叫陈木的。我是姓赵啦。我阿爸是当年王梦白的学生,王梦白你晓得的,是个大画家。那是民国的事了。我阿爸得了真传,那画好啊,当时多少人物都来登门求画。没有用,画画不能当饭吃。后来呢,文化大革命,惨。我阿爸,画了多少画,到头来剩下什么呢?没。这画是他临死前交给我,如何都要保住,是以前传下来的。七几年里,也想着就烧了吧,留着左右是个祸根,但也这样过来了,外面糊层毛主席像,那些人就不敢动了,好笑吧。我呢,后来开了这么个画铺,卖卖灶王爷,卖卖对联什么的。画画,不想,好歹是过日子么。客人想买,价真不贵,客人懂画,我也放心着。我已经是个老人了,叶落归根,要回乡下去了。这辈子,图啥呢,就这样吧,这样好着呢。客人真想买,不贵。我已经老了,什么画呀,店呀,该放的都得放啦。老了,还想啥呢,就这样吧。”
  我走到门口,他探出身来。他把画交给我,忽然狡黠地笑了笑,“客人拿好了。”他走到我身边,眼睛望着远处,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是幅赝品啊。”
  我一怔。

杜撰的故事


  二○一八年的暮春,我決定放弃对陈清水的追寻。我觉得累了。在这几年对那个南宋人的漫无边际的寻觅中,我的心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耗去。生活对于我就像一场被双层玻璃隔离的哑剧,一个在我之外的什么事物。
  那天夜里,我收拾起这几年里安居所寄送的资料,约莫有十来封,厚厚的一叠摞在写字台上,看上去像是什么古代器物的遗蜕。我把它们一一打开,从头到尾重新阅读一遍,然后在水池里用打火机把它们点燃,烧成灰烬,用水冲走。
  现在,它们已经留不下一点痕迹。
  在寄给安居的最后一封信里,我杜撰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已经无力再写下些什么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陈清水归隐的府山了。我一步步地拾阶而上。脚下沉积的落叶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气息。我走得亦加空幻,仿佛是人间的漂泊真有归途。我忽然感到疲倦已极,一种沏骨的孤寂和厌怠穿透了我。脚下的道路仿佛一个亲切的许诺。在我模糊的意识中,我知道这条小径的尽头会有个含辛茹苦的归宿。我的脚步在空旷的山林里回荡,仿佛是一种充满暗示的东西。我走得有些如痴如醉,直到一间红砖小屋出现在面前。
  “那小屋孤自伫立于崖下,像是个不经意的遗弃。我看见一个神色萧索的中年男子向我走来。他走过来,说:‘你好,我是陈木。’
  “我是陈木。我已等待了很久,你终于来了。我不知道你是谁,这一点并不重要。我知道你是我那苦命先祖的追随者。命运让我们在此相会。十年前我留下那些借阅卡,是为了向某个人说出一个谜底。我足足等了十年。现在你来了,现在我可以向你揭示那个谜底了。   “我一直在寻找先祖亡故的情形。这个工作由于资料的匮乏而一度濒临绝境,但我终于从流传外地的陈氏家谱中找到了一星线索。我发现先祖的死与那年绍兴诗家陆务观的拜访有关。
  “当年,就是在这个地点,先祖与陆务观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天,他们彼此孤寂的岁月开始有了新的起点。那起点就是终点。他们一见如故,国仇家恨和旷世寂寞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然而他们知道,会有怎样一个结局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在歌吟酬唱之际是以坦荡的微笑来迎接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的。在第三天的黄昏,先祖陈清水结跏趺座而去。此后经年,陆务观以诗名重于天下。但无人知道他心中的悲伤。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命运。而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是再不会有第二个的了。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在山。喑哑的野唱从四周沉默地升起。我站在那里,看着中年男子微笑着。那是此刻洋溢在我脸上的微笑。我看着中年男子缓缓坐下去。热泪涌上了我的眼眶。我默默地站在那里,任夕阳如洗,燃烧着整个世界。”

并非结尾


  我现在在南方,在一幢陈旧公寓的五楼的某个窗前。在我的身后,墙上挂着一幅画,得自于一位姓赵的老人,据他所说,这幅画应该是幅赝品。那个开画铺的老人,一年前离开了这个城市,回到阔别已久的乡下,半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这的确并非真品,但出自王梦白的手笔。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这画就请你替我保存吧。”在一封盖著陌生邮戳的信中,已经不在人世的赵姓老人这样说道。
  我的桌上摆着最新一期的《文史研究》,上面有篇署名安居的论文《南方的孤独或孤独的南方——南宋文人陈清水死因探密》。在论文的结论部分,我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最后一封信中的杜撰被当成了信史来引用,这多少引起了我的惊诧。在整篇论文中,有句话显得格外突兀而不合逻辑。经过层层分析(虚构?)了陈清水的死因之后,作者安居来了句莫名其妙的感叹:“比孤独更可怕的,是你某一天独行于闹市,蓦然回首中,发现了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心目中的南方的全部秘密所在。”
  安居是我的朋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延续着一个关于南宋衢籍文人陈清水的话题,这个话题正如其它话题一样,最终并没有任何结论。我的朋友安居现在正在熙熙攘攘的京城里上跳下窜,如鱼得水,而我现在正身处南方。南方,我的许多朋友经常以他们特有的激情把它想象成一个热闹非凡的花花世界,而安居则喜欢以自己的方式把它命名为“孤独的南方”。对此,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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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崇拜解放军,崇拜老师,还崇拜王宏伟。  王宏伟和我们一样,也是乡下孩子,在农村上学;王宏伟又和我们不一样,他穿得体面、干净,像课本上画的少先队员——白白胖胖的脸,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蓝裤子,脚上穿回力球鞋,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  王宏伟从来不和我们玩,他总是躲在家里,据说是看书、写字、做作业。当时王宏伟的奶奶还在世,老太太常年穿着黑色对襟布衫,梳着坟包一样的发髻,耷拉着一张长脸,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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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高琦先生的诗歌,是一种纯正的知识分子写作,艺术态度谨严、虔敬,语言精密、准确。近几年来,特别是在他参与管理地下综合管廊工程之后,其关注的焦点,由对人类自然生态与政治生态的关注,更多地转向了对异次元空间与外星文明的关注、转向了对生命奥秘和宇宙奥秘的哲学思考与探寻。诗人对人类生死的玄奥、幽冥世界的诡异、UFO的真幻、外星生物的有无等,产生了孩童般浓烈的好奇心与探究兴趣,以及古希腊哲人般深刻的玄思,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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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现在是凉季末,26摄氏度的天气,犹如舟山初夏,戴米喜欢。她做过功课的,曼谷的气候,单位的公事,奖学金申请的截止日,雅思考题新旧更替时间,甚至,还有她身体的月事,综合了这些,三个月前,她在泰国雅思官网报了名,在一个旅行网站订了机票,打算到曼谷最后一搏。三个月后,也就是今天,她如期出现在曼谷。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下了飞机,她脱下薄羽绒衫,单穿了连衣裙,快步走在人群前,她要抢先一步,去做落地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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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潭峡谷大酒店”,顶多算是小饭馆,垒石为墙,苫草做顶,就地取材的石桌石椅,生意偏就很好。一个月后久贵他们扩大业务范围,来城里买船。久贵和明鱼来找我,问我在天下行旅游公司有没有熟人。我正好有,是弟弟的同学,弟弟一直在外做事,我和他那同学也有联系。  古城区的一段长不足三里的河流,几年前旅游还看不出发展势头时,便被天下行旅游公司花大价钱买断,从此城里的渔夫不能行至那段河上捕鱼。河段未承包前,也有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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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汉明一  二〇一三年六月三十日,浙江省第八届作代会在杭州之江饭店召开。晚上九点四十分,老友东君到杭,叫了我,又招来吴玄、雷默、唐诗云、马叙、赵柏田、夏烈、但及、马小予等,说一道去吃夜宵。我电话叫上阿航,随东君走进之江饭店南侧一家小酒店。大家都是彼此熟悉的写作朋友,也难得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菜还没有端上来,性急一点的,大呼小叫就喝上了。一众人开开心心,不知喝掉了多少啤酒。约十点半,唐诗云接到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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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冬天不断南移,在长三角  富庶的纬度,肆虐被温情感动:  还未落尽黄金叶的枝条上,  又努出了新芽,女婴的美颜  藏在其中,对于父亲而言,  这是一片等待富养的未来江山。  哦,北人南相的倾城之貌,  桨声灯影里,  她将不施粉黛,  刚烈脾性的形成只需一场雪的照耀。  翘首以盼。  莘庄中央公园。一只足球钻出  一树腊梅花的惊讶——  内部一列过山车在滚动,  一群被牵引的小朋友忽左忽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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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博尔赫斯《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01  1596年5月10日,威廉·巴伦支在殖民商人们的资助下,从阿姆斯特丹出发,绕过新地岛,在前往瓦加奇岛途中,层出不穷的浮冰将他最后的两艘船只撞毁。巴伦支和水手们在新地岛上搭棚屋,宰杀北极熊和海象充饥,并且掘洞过冬。极夜漫漫无尽,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就是一根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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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当它本可进取时,却故作谦卑  对不起,审判员同志。  我一紧张就想啃手指甲,您看看我的十根手指头已经光秃秃的,我忍不住,心里有瘾,我要是能忍住,也不至于身陷囹圄,隔着一道铁窗和您说话了。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我就开始想象,蓝色像军装颜色的蓝,天上飘着白色的云,机关大楼门口的月季也应该开了,十一点四十刚过,大家便从大楼涌出来,说笑着走回各自的家。我这时候应该在浅水湾小学门口等待澳洲龙虾般活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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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弥留之际,会把自己在尘世间走过的路重温一遍。零  人都去哪儿了?  我像是被用过后扔在草地上的安全套,孤独、疲倦而又空虚,浑身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谁?谁在那儿?谁在说话?  “冯先生,放些魂在身上吧。”壹  住过医院的人都知道,在这里,新的一天比其他地方都来得早。凌晨六点不到,或许更早些,住院大楼走廊上所有顶灯就相继啪啪地跳亮,所有病房的顶灯也相继啪啪地跳亮,惨白的灯光一本正经得很,活像赴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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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在《诗歌与现代性》中说:“何谓长诗?长就是扩展的意思。字典上说扩展就是使一个事物增加面积,从而占有更多的空间。就其原有的本意来说,扩展就是一种扩张的概念。因此一篇扩展开来的诗就是一首长诗。由于语言中的词是一个接一个,先后按行排列的,一首长诗有许多行,它的阅读也是长时间的。空间就是时间。”张远伦的长诗《花点灯》46小节,大约五百多行,确实符合帕斯对长诗的定义。长诗是一个诗人综合实力的体现。长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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