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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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套三居室租给她们三人,准确来说是四人,赵依依、齐志忠夫妇,米诺和冯娟娟各占据一间卧室,厨房、客厅和卫生间共用。赵依依在共用厨房里忙碌得不亦乐乎,客厅的茶几上,已摆上了几个菜。这有点难得。一般来说,赵依依对一日三餐没太多讲究,不是不讲究,是没时间和条件讲究。她拿什么讲究?除过每月必需的开支,一日三餐能有得吃、能按时吃已经很不错了。日常的生活,她都是恨不能一分钱当成一块钱来花,在北京哪样不是钱打头阵,哪一笔开支不得精打细算?她每天过得像打仗一样,只要瞅着哪样事情能额外挣上一笔,哪怕几十块钱,她也争着抢着做,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她的身上完全没有了小城生活的痕迹,那时她悠闲自在,不用为生活东奔西走。她不想回去再继续那种平静枯燥得让人发疯的日子,她的人生注定是不平静、不平淡的。
  米诺是北京本地人,还在上研究生,学校离家太远,与同宿舍的学姐不和,便出来租房,基本上置身于厨房之外。她经常在外面吃,很少自己做饭。冯娟娟老家在南方农村,父母去世早,她被叔父养大,家境一般,她经常自己做饭,但吃得简单,平时煮个挂面,热个馒头。
  赵依依在厨房丁零当啷了好长时间,硬是不让冯娟娟入厨房一步,说是今天晚上她请客,不叫冯娟娟和米诺自己做饭,也不许她们叫外卖。为什么请客?冯娟娟和米诺几乎同时问。赵依依高声笑道:“不为什么,只想要你们尝尝赵姐的手艺,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生花妙手。”
  自从搬到这套出租房里,赵依依吃饭几乎没招呼过她俩,都是做完饭即和丈夫齐志忠在客厅埋头苦吃,连假装客气一下的意思都少有。反而是齊志忠,逢了冯娟娟和米诺谁端了饭碗出来,把自己多余的菜盛些放到他跟前,会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要她俩品尝。每当这时,赵依依也不闲着,挥舞着筷子道:“哎呀,瞧你们大哥,他可真不嫌砢碜,就这粗陋的饭菜,我都不好意思让你们尝,他倒热情地推广,也不怕你们笑话。”这话一出,甭说两人本来就无意品尝,想礼貌性地回应一下,也觉得不合适了。只能笑笑,端了饭碗进自己的屋。自赵依依夫妇占用客厅吃饭以后,她俩都是各自回屋吃饭,虽说客厅是公用,但实质上已属赵依依夫妇专用,她俩似乎就是“借过”。冯娟娟和米诺也能体谅赵依依两口子的难处,她们到底还是单身,除了厨房和卫生间,一间卧房已经足够她们安顿好自己了,所以两个人有时候聊起来都互相这样安慰。天大地大,人就那么点体积,能占多少地方?一间小屋,能随了自己的心意,也不见得有多局促,罢了。
  事事都计较的赵依依请她俩吃饭,能不是一件大事!
  又端出两个菜之后,赵依依开始招呼大家入座,齐志忠从屋里拿出两瓶红葡萄酒来。连酒都有了,看来是有重大事情。茶几上的菜倒也不是多精致,不过经了赵依依的手,这些普通的菜就有了活力,红是红,绿是绿,品相不一般。冯娟娟想起以前齐志忠做的菜,乌黑黑的一团。
  齐志忠给大家把酒倒上,赵依依举杯,这才把谜底揭开:今天是她和齐志忠的结婚纪念日,也是齐志忠的农历生日。今年这两个日子凑到一块儿,趁着冯娟娟和米诺都在,小小地庆祝一下。
  “八年了,已过了七年之痒!”赵依依感叹道,“可是,岁月是把杀猪刀,瞧瞧,这把刀把我们都剐成什么样了。”
  也确实,才三十五岁的赵依依怎么看都像四十挂零的模样,穿衣没穿出她精明能干的气质来,白净的脸上,细细的眉眼,柔润却略有塌陷的鼻梁,厚薄匀称的双唇,一看就是天生的美人底子。但不施粉黛的她,却让一层细密的皱纹诋毁了她天然的美,她表情丰富的时候,落到旁人眼里的,就像眼瞅着一条行将枯竭的溪流,流水没了,剩下的只是附着在泥土中那薄薄的水分,叫人看着有些不忍。再看齐志忠,仍是一重春色,花是花,柳是柳。岁月是把杀猪刀,但这把杀猪刀却厚此薄彼,若非齐志忠一身的颓废气息,他简直可以被称为花容月貌,或者玉树临风。
  赵依依的一番感叹让齐志忠有些心酸。他看着当年那个抛弃安逸生活,执意与他携手,如今被艰辛的日子磨损得不再光鲜靓丽甚至已显出沧桑的妻子,端起酒杯说:“依依,是我没用,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敬你!”
  借着一杯酒,齐志忠道出的一句心声让刚才还兴致盎然的赵依依一下子红了眼眶。她抛家弃业,从满城是非的小县城来到北京,从舒适的悠闲自然到枉然的疲命奔波,其中的艰辛与苦楚哪里是一句“辛苦”能道得尽的。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向齐志忠说过一句后悔的话,尽可能像一把伞把齐志忠遮盖严实。是她的执意,才使他们的小城悠闲生活变成如今的居无定所,生活得如此尴尬。他们从恋爱到婚姻,赵依依都是强势的一方,齐志忠变成了尾随者,尾随她的想法,她的意识,也尾随她的生活。赵依依不曾松懈,也不敢松懈。她知道,自己一旦松懈,齐志忠会先于她而垮塌。这个让她拼尽全力的男人,她不但爱他的风度年华,爱他的心思浅显,甚至也爱他的毫无斗志。
  赵依依的情绪变化只在瞬间。冯娟娟和米诺无从知晓这对夫妻的过往,她们的眼里只有赵依依的精明和齐志忠的温和。八年啊,米诺想,八年的时光凋败了赵依依,却盛开了齐志忠。可是,凋败的却在努力盛放,而盛开的却在颔首萎缩。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活,造就了这样的男女?
  没经历过婚姻,对二人世界还处于幻想阶段的米诺和冯娟娟,出于礼貌端起酒杯,敬这对在她们眼里有些另类的夫妻。
  几个普普通通的菜在赵依依的妙手之下不仅看上去生动,还有味道。米诺原只想坐下来意思一下便罢,反正是晚餐,没想筷子一伸出去,倒使她有欲罢不能的感觉。南方人的精巧细致就像他们的外表一样,能把丫鬟的简单粗陋整成小姐的优雅精致。喝过酒吃过菜,气氛就没那么冷清了,葡萄酒暖胃也暖心。但所谓没那么冷清,也只是相对而言,终究是几个各自为政的人坐在一起,平时也没过多的交集,就算是有,也不过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引起的小龃龉,想一下子走近彼此总是有些困难的。如冯娟娟与米诺,虽然一见如故,交情甚好,却也是茫茫人海中的相碰相撞,然后相视一笑,浅浅地言上一句“你好”而已。   一瓶红酒经不住四个人喝。赵依依犯了酒瘾似的,半杯酒每次都是一口咽下,爽直得让米诺和冯娟娟有些吃惊。冯娟娟不胜酒力,才小半杯下肚,脸颊已经一片绯红。冯娟娟是那种一眼看去不见得能入眼的女孩,气质不惊人,相貌也不惊艳,却得了江南温婉水质的滋养,肤色细腻白皙,加上她的安静,一副邻家女孩乖巧、讨喜的模样。
  赵依依看着冯娟娟脸上的红晕,由衷地说:“娟娟妹妹真是个美人胚子呢,不显山露水,耐看!”
  见米诺和齐志忠也都看了过来,冯娟娟脸更红了:“赵姐真会说笑,我哪里好看,就是一乡巴妹。比不得米诺,皇城根的姑娘,漂亮又大气,惹人得很呢!”
  “您少来,我最多也就占了个大气——身高体胖。哪如您的小家碧玉范儿,温婉可人。”米诺也跟着夸起来。
  “你俩都是美人儿。”果然是日子好心里甜,赵依依的话也像糖心巧克力,“娟娟妹妹,我再多问一句,你没男朋友吧?要没有,赵姐给你介绍一个?”
  话题转得快了些,冯娟娟没防备,几个人就那么几句话,内容却从这个山头一下子跃到了另外一个山头,而且还叫她端坐在山顶上。赵依依真是霸气啊,她总是毫不费力地掌控着各种局面。可她的这种猛然转折让冯娟娟心里有些不快,这个话题对她比较敏感,二十六岁的女孩没有男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二十六岁没有过男朋友,说来总是件令人心酸的事,何况还是她这种漂在北京,内心很渴望有个家的女孩。
  没人说话,屋里安静得如同旷野。茶几上的菜自然没剩下多少,都凉了,颜色不再那么诱人。葡萄酒比白酒易下肚,瓶子里只剩了一薄底儿。
  良久,赵依依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冯娟娟家里的一些遭遇,便发出一声感叹:“我以为我的生活够狼狈够艰难的,想不到娟娟妹妹年纪轻轻,却是跋过山涉过水的人,我真是自愧不如,来,妹妹,姐姐敬你一杯!”端起杯子,发现是空的,便拍一下齐志忠的肩说:“老公,想什么呢。你这酒保一点都不合格,我都没酒了……剩下的那点儿给我,我要敬娟娟!”
  齐志忠将剩底儿的酒倒进赵依依的杯子里。
  “妹妹,都过去了,生活正一点点变好。你不但在北京读完大学,还在北京有工作,赚的钱也不少。你看你现在,多好,咱们这三家,就你住的屋子最大气了,一个人还拥有一个阳台。瞧瞧我和你齐大哥,比你们大近一轮的年纪,却只混得个一日三餐饱……”本想安慰一下冯娟娟,却不料倒把自己说伤感了,赵依依忘了敬酒,杯子一提,酒兀自入肚。
  齐志忠和米诺赶紧端起杯子,和冯娟娟碰了碰。
  赵依依觉出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地笑笑。米诺趁机说:“赵姐果然豪爽!您刚才不还说要给娟娟介绍男朋友,说说看呗,我们帮着参考下。”
  赵依依迟疑了一下,说:“是这样,我的同事有个熟人,据说条件还不错,家在北京,有房有车,就是年纪大些……”
  “年纪大些是多大啊?”米诺问。她对冯娟娟一直怀有怜惜之感,这个女孩脸上永远漾荡的是那份安静,目光安静,神情安静,甚至连她略显单薄的身子都呈现出一种静美来。她和冯娟娟走得比较近,就因为这个。她未曾听过冯娟娟一丁半点的曾经,冯娟娟就像一枚蚕茧,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是细想想,谁又不是一枚蚕茧呢?都把自己裹缠在茧壳里,只要不打开,那茧壳或许狭小,但对自己是安全的!自己不是也一样不肯轻易向人打开心扉?她其实也希望冯娟娟有個男朋友,她太柔弱了,需要个能倚靠的肩膀。
  赵依依还在支吾着要给冯娟娟介绍的那男朋友年龄:“大概……好像,是……三十五?不对,是四十岁左右……”
  没有人说话,重归于平静。
  “我吧,觉得年龄是大了些,可咱考虑的是给娟娟找个能安顿下来的地儿。我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反正我想得比较现实。”赵依依从大家的反应里明白自己的不合时宜,但她还是给自己找底气。
  “赵姐,您是够现实的,我看您不是介绍男朋友,是给娟娟介绍爹吧。齐大哥看上去可是还年轻得很呢,这要有房有车得有多高的眼光。”米诺的劲儿又上来了,貌似打趣,却把赵依依说得脸色一变,齐志忠低下了头。
  冯娟娟也有些愕然地望着赵依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在赵依依的眼里究竟有多寒碜多可怜?赵依依或许连这个男人是什么情况都没弄清楚,就坦而然之地要介绍给自己,她才虚岁二十六啊,离四十岁左右还有一大段距离。米诺虽然是戏谑,却说得她忍不住一笑。“是啊赵姐,真谢谢您这么关心我。我不拘是不是北京人,家需要房子,但房子并不等于就是家。这么多年也都漂习惯了,有个志同道合的人,两个人一块儿漂也未尝不好。您看您和齐大哥,妇唱夫随的,不也挺温馨的嘛!”
  “嗨,娟娟你这想法早该变了,早变了说不定你现在都不用和我们挤在这么小的屋里了。什么叫漂习惯了?这都没办法被逼的,谁习惯居无定所?谁习惯在这样的城市没有属于自己的地盘、亲情和爱情?在这里,家不是房子,但房子就是家!北漂族的辛酸苦楚咱还用说吗,都说农民工苦,你说咱们跟农民工有多大区别?咱俩可比不了米诺妹妹,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说你一北京人哪里懂得我们这些漂一族的艰难,我们就想有个安稳的家,有个能安身的地方。你看你,家里好好的不住,学校有宿舍不住,非要跑出来租房住,自己瞎闹腾,钱多得闲不住嘛。”
  米诺笑了:“赵姐英明,我就是瞎闹腾。人不折腾鬼不闹,生活多没意思。再说,我要不折腾,不住进这屋里来,也就尝不到您这顿饭菜的香了,您说对不对?”
  一直不言语的齐志忠这时忽然来了一句:“你说米诺闹腾,咱们不是一样闹腾吗,好端端地在老家,日子过得也宽裕,没这么辛苦劳顿。偏要辞职出来,连个后路都没留,现在想回去也没法回了……回不去,回不去喽!”
  齐志忠摇着头,语音越来越低。
  赵依依平静地看着齐志忠,说:“志忠啊,咱不说丧气话,行吗?你要真想回去,那就回,回到那个憋闷的小城里,你去看别人的眼光,你去让人家看你的笑话,你去踏那些流言蜚语。不管怎样,我是绝不离开北京,我就漂在北京。无论多苦多难,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支箭既然已经射出了,就不能回头!”   现在好了,齐志忠一颗将死的心又开始复燃。他本来就是一颗珍珠,做了太久的砂石,被湮没于沙海之中,终于盼到发光的机会了。这比赵依依自己是一块翡翠而且还绿成了一片汪洋价值连城更叫她高兴!齐志忠有盼头,她的生活就有盼头。
  赵依依的强与硬是多方位的,如同一块花岗石,落到冯娟娟和米诺眼里,就像被贴了硬与冷的标签。此时,她的标签没了,花岗石也不是一点温度没有,只是外表的冷覆盖了她内里的炽热,外界的风侵雨蚀使她只能表现出冷的抵御。
  “怪不得这几天没见着齐大哥,赵姐还这么开心,这是要夫荣妻贵了呀。”米诺开着玩笑。
  赵依依“扑哧”笑了,不好意思地一抹眼睛说:“啥夫荣妻贵,只是开了个头好不!只要你们齐大哥能有个好发展,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看上去这么刀枪不入的一个女人,却为齐志忠展现出一种质地澄澈的柔软。这就是爱了。米诺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的柔软又在哪儿?米诺的萧索赵依依看进眼里,她没太多顾忌,当了冯娟娟的面脱口道:“米诺妹妹,还在为怀孕的事纠结啊?”
  话一出口,惊了一旁暗自沉思的冯娟娟。她猛然抬起头看着米诺,一脸来不及掩饰的讶异表情:“米诺……你——怀孕了?”
  米诺点点头,垂下眼睑,不看冯娟娟。
  冯娟娟意识到自己的神态有些过度了。可是她还是没法相信,米诺跟她坦言过她的爱情经历,那个叫胡斌的男孩早投到别的女人怀里,米诺不可能会怀上他的孩子,那么这人是她的新男朋友?她从来没提过有新男友啊!
  怀孕是件私密的事,看米诺的模样,是不想提这事,冯娟娟也就不再问。赵依依却又大咧起来,一副真心为米诺欢喜的模样,“嗨”了一声,笑道:“米诺妹妹本事大着呢,把他的导师搞定了!”
  冯娟娟一点没觉着这是件喜事儿,赵依依的喜气倒让她觉着像是一种幸灾乐祸。难怪米诺这些日子经常一脸的愁云惨淡,也不怎么与她谈天说地,她还以为是自己心情不好,对很多人与事有排斥心理造成的,现在才明白了,米诺这是遇上大事了,冯娟娟心下顿感沉重起来。看赵依依的样子,想必早都知道此事。
  米诺没防备自己的眼泪这会儿忽地涌出来,像要应某种景似的,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开了闸的河水挡也挡不住,她素性不挡了,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淌着,打湿胸襟。冯娟娟终于明白,米诺和她瞬间的想法是一样的,怀孕对她是煎熬,是无措,是不知所以,并非赵依依那般淡然超脱。冯娟娟的心里疼痛起来,她初见她时的阳光、不羁、爽朗,甚至神情中时不时飘忽过的不屑,都欢欢喜喜地吸引过她,让她这个对于萍水相逢总心怀一份戒备的人放下了戒备。这就是缘分。冯娟娟没犹豫,往米诺身边靠了一步,抱住了哭得梨花带雨般的泪人儿。
  这一抱,米诺越发不能自持,半个身子趴在冯娟娟身上,也不管眼泪是不是把娟娟的肩头打湿。寻来找去,不就是这种可以让她依靠的感觉吗?一度她以为拥有胡斌的感情,这世界于她,美好而温情,然而他却在一路相伴的行程中折身退却,背离了她的情感;导师呢,纯粹就是被她敷衍的人生过客,但就是这个过客,留下的却是她最大的精神负重,别说倚靠,连承担的气力都软弱不堪。
  冯娟娟虽然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却叫米诺空旷的心有了充实感。这阵子无处诉说的米诺像被人扔弃在暗夜里的某个岔路口,毫无方向的她只能面对四面八方张皇着,心悸着,在空荡的夜里颤抖。赵依依实在是隔岸观火型,她用她的见识挑起了米诺内心的不甘,也放大了自己的无能(米诺多么不愿意承认这个词啊),却又袖手作壁上观。自己在她眼里或许就是个笑话,是她生活的一种佐料吧,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将事情告诉她了?以为她是过来人,见多识广,可以帮她拿个主意,结果是正经主意没有,倒把她的火给烧起来了,烧到现在,自己都不知该如何熄了。米诺内心的委屈越来越大,在她的想象里,赵依依简直像夏日正午时光扯着嗓子叫得撕心裂肺的知了,喊着“知了知了”,却终不知知了什么。
  冯娟娟轻轻抚着米诺的背,像母亲安抚受了极大的委屈的孩子。赵依依这下显得有些尴尬,她想笑笑,以缓解刚才表现出欢喜的不当,但此时没人注意她。她不知所措地嚷嚷道:“哎呀妹妹们,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咱们要学会把不好的事变成好事。你要老沉浸在坏情绪里,真的就什么都是坏的,这样可不得把你累死啊!”
  赵依依像个智人似的,让你无可辩解。米诺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她的自如,她擦着眼泪,扯扯嘴角,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来。
  三
  导师确实在等米诺的决定。赵依依的猜测与分析是正确的,但没有赵依依想象的那般镇静与狡猾,他等不了米诺的主动缴械。这场耐力的比拼,没见烟火他就想投诚,行动就是替米诺争取到一个高额奖学金,并且还与学校相关人员沟通交流过,准备申请本专业明年的公派留学名额给米诺。当导师将这个消息用微信告知米诺,让她赶紧做功课时,米诺惊呆了,公派留学,高额奖学金,是她这种普通學生梦寐以求的。以她这么偏冷的专业,又是如此的本土,公派留学几乎不可能,可见要争取到这样的名额有多么不易。
  愣怔过后,米诺的心像雨露滋润过的花骨朵,阳光下忽地一下就绽放了,又有了妖媚的劲头。数月的郁闷如同暴热的地表上温吞的水滴,瞬间被蒸发。米诺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不经意地抚了下肚子,跟她往日并没有明显的分别,里面的那颗小小的胚胎,只是刚刚发芽吧。
  几天后,米诺跟赵依依说要请客,赵依依瞪大了眼,认真地打量着她。“怎么了赵姐?”米诺莫明其妙,她搓了把脸。她的体型本来就偏胖,脸又总是先于身体而圆,有时明明是瘦了,脸上却不显,依旧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赵依依曾经非常感慨地说过她的生活真是滋润!词用得很妙,叫“滋润”,夸了米诺,也夸了自己。米诺只能笑笑,明明就是胖,跟“滋润”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打量够了,赵依依才说:“妹子哟,有什么好事啊,怎么无端端地要请客?”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瞟过米诺的肚子,“你不是……要搬走吧?”
  米诺笑道:“什么呀!您和齐大哥请我们吃饭,这次我回请你们,咋就要撵我走,我这个邻居就这么不受您待见?”   赵依依舒了一口气:“嗨,倒把我惊了一下。请客干吗要去外面啊,贵了吧唧,还不如你说个标准,我来替你操持……”
  米诺打断她,说:“赵姐您可真是操心的命,咱去外面吃,啥事不费,吃完走人,多舒爽!”
  “你这丫头,赵姐这不是想替你省着点嘛!”
  “姐,放心吧,不差钱!有人给咱出!”
  赵依依又瞪圆了眼睛:“你导师?”
  米诺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肚子,说:“嗯,摊牌了。”
  “怎么个说法?”
  米诺叹了口气:“还能怎样,无恩也无怨最好。”
  这顿饭气氛挺好,三人围着一个紫铜火锅,吃得满头大汗。“东来顺”连锁店保留着炭火涮肉的传统,羊肉据说是从河北坝上草原直接运来的,红里透白,肥而不腻,配“东来顺”自制的佐料,口感极好,她们一边吃一边听服务生介绍“东来顺”历史。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冯娟娟除了学校的食堂和单位的快餐,再就是自己做的饭菜,即使在外面吃,也简单,最多是麻辣烫,方便快捷,还有就是肯德基麦当劳,已算她的奢侈了。她没正儿八经吃过羊肉,她只是听人说,羊肉膻味大,想想那种“膻”,她就不爱吃。“不爱吃”只是她自己的臆想,或者说是自己给自己一个不吃羊肉的借口,因为羊肉也贵。吃着吃着,她忽然不知道这些年的自己“不爱吃”是委屈了自己还是委屈了羊肉。她从没进过“东来顺”,也是第一次听说“东来顺”以前为解决肥羊不腻口,从坝上草原把活羊一路赶到京城,好让羊多走些路掉膘而长肌肉。她觉得新鲜,问服务员现在的羊还是走路来的北京,一群羊,怎么进城呢?服务员大概见惯了这种疑问,不言语,只是微微笑着,忙而不乱地帮她们上来新菜,撤下空盘。赵依依这时候已喝了不少啤酒,听到冯娟娟的话,再看服务员职业的笑容,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
  来的时候说好不喝酒的。就三个人,冯娟娟一会儿还要去兼职的培训机构带班。大热的天涮锅,不喝酒总有些不对气氛,米诺就说喝点喝点,不然我请客这么冷冷清清。赵依依觉得三个女人围着一个火锅子东拉西扯些不咸不淡的话没劲,也说喝酒就喝酒。连米诺自己都要喝,她有什么理由不陪着!
  冯娟娟比她俩冷静,只喝了一杯啤酒就不肯再喝。喝酒误事,吃过饭她还要去带班,不能让那些孩子闻到她身上有酒味。既为师,则为表,她说,虽不是正经的老师,却是那些学生眼中的辅导员。赵依依一听,不乐意了,挥挥手,像赶苍蝇,表情嫌恶得不行:“啥叫为人师表?现在的老师有多少知道为人师表……”话已出口,赶紧刹住,偷瞄了眼米诺。
  米诺心里不舒服,端起酒杯不言不语,只顾往嘴里倒。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喝坏了身子可不好!”冯娟娟把米诺的情绪变化看在了眼里,再次欠起身强夺了她的酒杯劝道。
  米诺强忍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轻轻一笑:“留个好身子有什么用?反正都是糟践过的。”
  “糟践?”赵依依不屑地一笑,“放眼望去,谁不是糟践?被生活糟践,被命运糟践,还要被自己糟践。米诺妹妹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北京女孩哪里见识过什么是真的糟践……”
  冯娟娟一看坏了,赵依依把酒喝得跟水一样,已经红头赤脸。只见赵依依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竟然嬉笑起来。她与前夫离婚时,正与齐志忠爱得死去活来,双方家人从老的到小的,全都反对,甚至以断绝关系威胁,都没能阻止他们这场如火如荼的爱情剧。前夫起初死活不离,不是他多么爱她,对她感情有多深,而是为了拖住她,拿自己的时间来耗损她和齐志忠,他想要看看,赵依依和齐志忠的爱情到底能耗多久,他想要笑到最后,看她的求饶,然后再高傲地一脚把她踢开。但他真小看了她,她才不是那种轻易被打败的人,面对那么多的嘲笑、谩骂和打击,依然高高地昂着头。跟前夫打了多少场架赵依依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那时候浑身总是青紫,脸上也新伤叠着旧伤,她的笑却从没因此而暗淡。在那场婚姻战争中,她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蛮横,最后竟把前夫逼得完全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反过来避之不及,要求和她尽快离婚。女儿被前夫带走的时候,哭得几乎断气;不到两岁的孩子,却生生被父母之间那种非仇即敌的对峙情绪给惊吓住,伸着手一脸鼻涕眼泪地哭叫着妈妈。赵依依那会儿心也真硬,看着女儿被前夫拖拉着离开,竟连一句要留下女儿的话都没说。说了也没用,女儿那时也是前夫的筹码,他以为带走女儿就可以消耗掉她更多的心力,至少会让她心生不安,他想让遗憾像棵苗草一样,植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成长,慢慢汲取损耗她的快乐。她没让前夫得逞,痛快地将女儿交于他,也痛快地应承了前夫提出的给女儿的高额抚养费。
  当赵依依和前夫的婚姻终于完结时,她和齐志忠的姐弟恋在那个小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演绎出不同版本。无论哪种版本里,她都是妖孽的那一个,面目可憎可恨可恶。她一路荆棘而来,没有人看到她的累累伤痕,她也不屑把那些傷展示给他们看。无济于事,谁都认为她这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她昂着的头于是再不肯低下,就算齐志忠最后要选择退却她也不许,她努力地支撑着将他们的爱情之花用一种妖媚的姿态炫耀——他要让所有歧视他们的人都看到,她们的生活和爱情就是这么丰姿绰约,就是这么千娇百媚,想要嫉妒就嫉妒去吧!
  刻意的炫耀总是累人的,齐志忠没有她的坚硬,更缺少她越战越勇的斗志,他的郁郁寡欢落进旁人的眼里就成了她的狼狈,他们夫妻的笑柄——有爱情又怎样?齐志忠真的就像一棵经不住风雨的弱苗,在小城铺天盖地的各色目光中,一天一天萎靡,先是不停地跟身边的人发脾气,嫌与他配合得不好;再是他的镜头没那么敏感了,总是空洞洞的,看不到内涵,曾经的才气就像被阳光炙烤过的土地,呈现出龟裂的干渴。单位领导爱惜他,提出让齐志忠休假,调整好状态再来做主摄像。齐志忠的理解是领导意图要他下岗。赵依依瞒着齐志忠直奔他的单位,闯进领导办公室,质问为何要拿下齐志忠?连省台都有意留下的人,怎么在这个小小的县级电视台反而弃之如草芥?这是齐志忠太善良没有后台好欺负你们才敢这么做,换了有后台的,你们一准把人家供着吧……   领导一脸茫然地听她发泄完,瞅空隙挤进去几句话,把赵依依一下子说哑了。领导说:“只是让志忠休个假,调整一下,怎么就搞出这么大事来?谁让他下岗了?我们台就这几个摄像,动不动就让下岗,我们还要不要工作了?你让志忠自己来说!”
  看着领导脸上的愠怒,赵依依第一次傻眼了。她愣了许久,才小心地问了一句:“不是要志忠下岗?”
  “是志忠这么说的?”领导反问道。
  “我……”
  “你这个同志,志忠多优秀的摄像,你们风风雨雨走到一起不容易,做个好后盾是你的事,不能撺弄他,跳出来净帮倒忙,这于你们有什么好处?”显见这个领导是知道她和齐志忠的事,不知道攒了多少力气借了这个机会来说她一把。
  “志忠休完假还是摄像?”赵依依一咬牙,咽下领导的责备,她只想确定齐志忠的工作性质没变。
  “那要看志忠的状态调整得如何。各行各业都会有疲惫期,志忠正处在这个疲惫期,他要是正常度过,自然还是摄像,毕竟他是科班出身,还是我们台唯一的科班出身,不然——机会也不能总这么让人占着,想做摄像而且有天赋的人也不是没有……”
  话没说完,赵依依已转身离开。她自认不能忍受这样的敷衍,更何况心高气傲的齐志忠。她的眼里,齐志忠就是一株葳蕤生长的植物,要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和雨露,怎能遇了干旱又要他再受严冬呢。赵依依走出电视台大门的那一刻便下定了决心,要和齐志忠离开这个小城!
  离开,成了她最大的愿望。她可以无视各色人复杂的眼神,在含义不明的笑容里高高地昂着她的头颅,但她绝不能让齐志忠在这种气氛中萎靡下去。她要的不只是众人眼里那个相貌俊美的男人,更要他耀眼的光辉。远离小城,让他们曾经神话一样的爱情和光环留驻在这个狭小的城市里。
  赌着这一口气,她毅然决然地辞了职,扯着不情不愿却又不忍拂了她意的齐志忠北上,成了如今苦苦挣扎在京城的一员。离开时心里暗暗发誓一辈子都不再回去,可是现在看看,憋着一口气又怎样,就算她再精打细算,日子还是过得局促。在这种局促中,说没有一点懊悔自己的冲动,那是骗自己,但腿已经迈出来,再往回收无论如何也不能了。
  四
  米诺的肚子等不得了,已能明显看出有了身孕。米诺不能和导师明言。身子越来越沉,再这样煎熬下去,不是个事儿。没与任何人商量,她自己去医院打了胎。没承想打完胎后身子虚弱不堪,连上厕所都困难。缺乏经验的米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给母亲打电话求助。母亲再气急败坏,还是来医院照料了女儿几天,借出院的机会,把米诺接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来出租屋搬走米诺的东西,正式退了房。
  齐志忠提前回来了。回到家,他倒头闷睡。好不容易等到齐志忠从沉睡中醒来,赵依依还未及问话,齐志忠却说道:“依依,咱们回老家去吧!”
  齐志忠语调平静,声音清朗,一点都没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模糊样子。不用看他那不知落在何处的迷蒙眼神,仅凭这清朗的声音,赵依依就知道,这想法并非一梦之后的烦躁或是冲动,他在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弯绕了多少水呢,这个时候如此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这句话,一定是下定了决心的。
  赵依依不知道齐志忠怎么了。不是被导演允诺以后由他来做正摄像吗?机会多难得,简直是从荆棘一步越到锦绣,怎么反倒想要回到小城去?那个狭小的小城,人也狭隘、固执,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而且他离开时是辞了职的,没有工作了……
  “为什么要回去,回去干什么?”赵依依显得很冷静,面对自己的男人,她第一次失去了愧疚之意,或者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需要袒护的女人。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在北京待了。这地方水太深,我怕最后会淹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齐志忠这次没有躲闪赵依依。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不回去。我就待在北京,哪里都不去,哪怕穷死在这里,也好过闷死在那个地方。”赵依依了解齐志忠,他只是思乡,真要回去,不再是电视台的摄像,他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一样不会有归属感。荣归故里才是人生,华服出门,布衣归家,谁会拿正眼瞧你?不搭台戏来嘲笑一番已经是宽容了。
  齐志忠沉默了。赵依依的态度他能想到,她对小城的憎恨与厌恶深入骨髓,并不能轻易剔得出来。北京是一件粉饰的华服,她用这件华服向小城示威,也用以自我宽慰。人在北京,就像是端坐山顶,看山顶下面的人都弱小如蚁,忘了自己其实并不比那些人高大,反而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高大。齐志忠默默叹了口气,憎恨与厌恶,说白了又何尝不是赵依依的一件外衣呢,用以抵挡小城对她的侵扰。小城对她不是没有一点诱惑,只是她不可能狼狈地逃离又灰头土脸地回去,假若他们现在一夜暴富,那急于回小城的,一准是她赵依依。
  “我累了!”齐志忠终于长长地叹出这口气。他和赵依依,已许久没有了诉说和聆听。夫妻之间,并非没有关心与爱,只是这种关心与爱似乎变成了与他们彼此互不相关的东西,如同身上的挂件,挂着未觉累赘多余,摘下也没有空落之感。
  “累了?这不是刚睡起来吗!”赵依依有些不满齐志忠一起来就说要回小城,这一个多月赚的薪酬提都不提,难不成心里有其他事?这么一想,赵依依心里抖了一下,影视圈里有潜规则一说她是知道的,不过齐志忠只是副摄像,纯打工者,这份工作今天有明天无的,按说没资格去潜什么人吧!
  齐志忠比她小好几岁。这些年,齐志忠在她身边,她的心是满的,除了钱,她觉得他们再不需要额外的东西来衬托。很多年前,她看过的一段话,大意是一对生活久了的夫妇,就像两片叶子,不管你把他们拿到哪里,隔了多远的距离,还是一看就知道是一棵树上的。她觉得她和齐志忠就是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每一根脉络,每一丝纹理都那般相像。可是再相像的叶子在时间的淘洗之下,是否也慢慢会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呢?当年他能有勇气跟她这个有夫之妇在一起,难保他现在不会跟别的女人再闹一出。齐志忠还年轻,连冯娟娟都隐含地说过,齐大哥是才俊呢。
  心思一动,就静不下来。女人天生比男人敏感,齐志忠一个多月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睡觉,睡觉起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回小城,无视赵依依满心满肺的期待,更不要说怜惜她的辛劳和委屈了。再能干的女人,在自家男人面前也愿意是只依人的小鸟,趙依依喜欢护着齐志忠,那是因为齐志忠懂得体恤和安抚她,没了这份主动的体恤和安抚,心便火烧了一般腾起一股烈焰。她狠狠地盯着齐志忠,想从这张依然英气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看我的眼神这么凶!”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了,累得慌,这一个多月你到底怎样透支的身体?”
  似是被击中,齐志忠的脸阴沉下来。
  “怕是把你赚的钱都透支完了吧?”赵依依几乎咬着牙说,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一瞬间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浪涛滚滚,汹涌而来。
  齐志忠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中,根本没在意赵依依临近崩溃的状态。
  五
  齐志忠参与拍摄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起初说是外拍一个月,因为跟一个主要演员的档期有冲突,外拍时间就延长了。外拍回来,在北京拍摄的戏不多,加上演员、场地、道具都准备得充分,很快就拍完了,拿到酬金,也到了齐志忠跟剧组说再见的时候。但导演不肯,非要拉着他一起去怀柔的一个山庄里放松放松。怀柔的青山绿水让齐志忠一下子有了感触,他对家乡小城的怀念越发强烈起来。住了几天,导演要先回去一趟,说是因为后期的剪辑制作有些地方他还需要再补充一下意见,两三天就回来,叫齐志忠再住几日,说反正费用都提前交过了。齐志忠想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再去找其他剧组不见得有机会,何况导演说了,以后由他来做他的专职摄像,这比东奔西走打杂强,也就安下心来,继续在山庄里住着,每天爬爬山,游游水,倒乐得个逍遥。就这么又过了几日,见导演还没回来,齐志忠才有些心慌,联系导演。导演说后期制作出了点麻烦,看来他是回不了山庄,陪不成齐志忠了,让他在这涤荡心灵的地方再好好放松放松。齐志忠说他是来陪导演放松的,既然导演来不了,他也不住了,还是回家去吧,离家都一个多月了。导演在电话里大笑道,说你这么恋家,果然是好男人,不想住就不住吧,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结账,你把我住的那几天账一块结了吧,下次再见面我还给你。齐志忠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记得导演走时说过费用是提前交过的,怎么临到这时又让他去结账呢?导演已经挂了电话,他也不好意思再打电话去问,也许导演忙晕了,忘了提前交过的费用呢?谁知到服务台一问,根本就没有提前预付,只有两百块钱的押金。服务员把账单调出来,齐志忠吓了一跳:两万八千八!他前后只住了一个礼拜,加上导演的三天,也就十天时间,怎么要这么多钱,简直是抢啊!齐志忠这会儿顾不上形象与风度了,直接跟服务员叫嚷起来。
  服务员一点都不惊讶,把账单明细给齐志忠看,齐志忠一看蔫了,导演的三天太充实了,山庄里能有的服务他几乎都享用过。他这才意识到上了导演的套,什么来放松一下,根本就是找人买单,所谓的正摄像、专职摄像,都只是幌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跟他这种四处飘荡的摄像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都是看投资人的脸色,都是看菜下筷,有什么吃什么。唯一比他强的是做导演骗人的概率更大,身份的分量更足,也更容易唬住人。他一准不是第一个上导演套子的人,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齐志忠不想做这个冤大头,他没那种一掷千金的派头,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金可掷。导演选中他来做这种冤大头简直可笑至极,一身的寒酸难道还不够让人避而远之吗?
  预料之中,导演的电话再也打不通。齐志忠最后的离场有点儿悲凉——他在剧组结算的钱一分不剩给了人家,最后还欠两千八百块钱,只得将身份证押在服务台,背着包,几乎是在服务人员鄙视的眼神中跌撞逃离。一路辗转返回北京城,路边,未着秋意却已经开始疏落的银杏黄叶,正值盛绿却被染上一缕一缕红色的灌木,在齐志忠眼里都是空洞的,内心的悲愤正似狂风骤雨,将这人间天成的景致刮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齐志忠不知道怎样回到家的。他心里从没把这个背阴的蜗居称为“家”。齐志忠的文艺范儿与赵依依的现实主义在对“家”的理解上是不一样的。赵依依只要能让她容身的地方,只要有齐志忠在身邊,哪里都可以称之为家。而在齐志忠的心目中,家不仅仅是个窝,而且是一份支撑,是寂寞中的一个微笑,是寒夜里一盏为自己亮起来的灯,是雪花飘荡的旷野里升起的炉火,是彼此读懂又铭记的一个故事。他们现在住的地方,除了容身的功能,还有什么?
  当赵依依得知齐志忠不但失去从剧组拿回来的工钱,还欠了山庄近三千块钱的时候,几近暴怒。我在家辛苦劳作,想尽各种办法来省钱,你倒好,跟着别人去什么山庄度假,你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学人家有钱人的做派?放松下心情——简直是狗屁!有钱你才有心情,没钱什么都是奢谈枉论。人家导演都离开了,你怎么就不离开?早些离开也不至于一直消费下去呀,是乐不思蜀吧!什么山清水秀,这北京的山水有哪一处比得过老家的山水,分明是给自己找借口!谁知道那些特殊消费是导演的还是你自己的,有几个人能傻到被人坑了还乐颠颠地在坑里不肯出来……赵依依停不下来,脑子已经乱了,整个人像气球一样飘忽着,着不了地。十天就两万八千八百块哪,你齐志忠一年能挣几个两万八千八?随随便便就给消费没了。我在家早出晚归,受尽委屈一个人扛着,就想多攒点钱为我们的将来,我哪样不是事事想着你,你怎么就不能为我想一想?我一个女人家,不是铁打钢铸,我就不想放松不想玩儿吗?我还想什么都不干,撒开手脚只逛街买东西,躺在美容院让人给松筋舒骨往脸上抹各种护肤品,想开宝马戴劳力士呢!
  赵依依彻底无视了齐志忠,脑子里只剩下一团糨糊,乱糟糟地散发冲天的酸味。
  齐志忠说不出话来。他的绝望不比赵依依少,这个缺情少意的城市,榨取人血肉精气的钢筋水泥丛林,他觉得自己像个囚徒一样被禁锢着,没有自由,也失去了力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残存下来的只有微弱的生命。
  赵依依再怎么发怒,却不能不让齐志忠赎出他的身份证来。没身份证,在这座城市里就什么都别想干了。生过气后,赵依依陪齐志忠去了一趟怀柔,虽说她没出面,却轻而易举打听出了这个所谓的山庄导演是有股份的,说白了就是他与朋友合伙,从不同剧组带过来像齐志忠这样的冤大头。这种哑巴亏吃了也只能吃了,或许后面真的还要在他导演的片子里再接着挣钱呢,赵依依没话可说了。话又说回来,导演设的套,齐志忠若不上,在赵依依那里又说不定会变成一种不开窍呢。算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挨过刀才更有闯荡江湖的资历。   挨刀攒经历只是她赵依依的一厢情愿,等着她和齐志忠的,还有更加残酷的事情。
  六
  几场细雨之后,天气寒了,薄薄的衣衫抵不住秋寒。街头的银杏叶营养不良似的枯黄成一片,图片里磅礴的金黄总像是现实中的一个梦,看似触手可及,却渴求而不得。较之夏季,秋天要温和许多,阳光没那么炽热,风没那么黏稠,连雨都下得细腻绵长了。只是秋季注定不是个多情的季节,也许是要收获的东西太多,要摧毁的东西也太多。
  赵依依要疯了。
  齐志忠参与拍摄的电视连续剧政审过不了关,反复修改不下十次,最后还是被有关部门毙掉了。投资两千五百多万元,制片方老板无路可走,选择了最能逃避的捷径——跳楼自杀。不过没死成,脊椎骨断成几截,瘫痪了,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成,只剩躺在床上等死。
  就是说,齐志忠这个副摄像,每集五千元共计十五万元的劳务费,除了刚签订合同给的两千块订金,还有拍摄完成时结算的两万六千块钱外,剩下的十二万两千块钱彻底泡汤了。十二万多块啊。这比挖心割肉还让人痛!齐志忠与一帮演职人员疯了似的跑医院,想多少要点钱回来,老板亏是亏自己的,不能让这一帮子帮他干活的人都亏啊。一窝蜂跑进医院,看到的要么是浑身插满管子的老板昏迷不醒,要么醒来睁着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面前的人头攒动压根儿无动于衷——不是不想动,是无力动了。他们只得默默地退出病房。
  跟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甚至连生命都已经不屑的人再叫嚷有什么用?齐志忠越发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快要步老板的后尘了。心思这般重,活着这般累,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倒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
  赵依依是预想中的生气。如果说齐志忠在山庄莫名的消费能让她找到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那现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一个大男人几乎让她一个女人承担全部生活费用,这叫什么世道!她顾不及自己对齐志忠才华的肯定,再有才华,你憋着忍着没有施展的余地,又有什么用?她一直一厢情愿地撑着他,可你倒是能被撑起来呀!什么时候都像落水狗一样蔫头耷脑,好像被亏欠了多少似的,就算是被亏欠,也是你亏欠了我赵依依。
  一直以齐志忠为傲的赵依依,终于发现她的傲其实不堪一击。她挥着手里的协议,要齐志忠到法院起诉,既然当初签下合同,不能因为人家一跳楼,合同就变成一张废纸,他们的钱就变成一阵风。
  齐志忠说:“有什么用?官司打赢了,钱还是没有。”
  赵依依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他有投资的能力,就会有预估风险的能力,起诉了,多少能要回一点钱。他有家人,我们这点钱他家里不能一点拿不出来,再说他还有公司,有房子。”
  齐志忠从赵依依手里拿过协议书,慢慢蹲下来,把协议书放到膝盖上,将褶皱的地方抚平,意兴阑珊地说:“没用的!躺在医院,半条命都没了,剩下的半条命已经是他家人的累赘。他老婆听说还不到四十岁,头发一夜全白了,坐在病床前跟个木偶似的。没钱了。就这样了,能要回什么?!”
  赵依依喊道:“他惨,那是他的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投资拍电视剧,不就是为赚钱?他自己倒霉,没眼光才弄成这样,要是他赚了钱,难不成会给你多发钱?十多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啊,咱们要怎么挣才能挣回来?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我这些年是怎么辛苦熬过来的,恨不能分身有术,一天干四五份工,挣下钱来为我们将来好好过日子……你尽替别人考虑,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
  齐志忠静静地望着赵依依,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无力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辛苦,是我没多大用,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他无法再说下去,哽咽得难以自持。闭上眼睛,荒凉感如狼烟四起,从四面八方彌漫而来,他被围困其中,左冲右突,却无法挣破。
  忽然间,齐志忠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慢慢挂在指头上,凝成大颗粒,又沉沉地滴落到地上。
  齐志忠怎能不知这十多万块钱不是小数目,这是他到北京以来签的金额最高的协议,拿到协议时多开心哪,缩在屋里商讨着这钱怎么个用法。以前赵依依的一贯做法是存入银行,但那次没说存银行的话,她趴在齐志忠的肩上柔声说,想要在北京买套房,小点没关系,只要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齐志忠心里酸涩,笑说咱们就找一找正好可以用这笔钱付个首付的房子。赵依依说楼盘她早都看好了,回龙观有一居室的二手房,这笔钱拿上后他们去付首付。可是现在,钱没了,在他们面前一直闪烁的星光彻底熄灭了。
  看着齐志忠痛不欲生的嚎哭,赵依依顿觉万念俱灰,她近乎绝望地嚷:“嚎什么嚎?嚎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
  话像刀子一样尖锐地扎进齐志忠的心里,他清晰地听见心被刀子刺中时血汩汩流淌的声音。一种更大的悲伤在体内迅疾开放然后将他淹没,他突然间不哭了,慢慢挪开湿透的双手,被泪水浸过的脸苍白惨淡。是的,哭没用,北京不相信眼泪,她赵依依更不相信。齐志忠不属于这个坚硬无比的城市,他的温和与柔软只会是这个城市的垃圾,被随意丢弃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兀自发臭或者腐烂。
  日子一旦有了起伏,就再也没法平静下来。要不回来的十万块钱成了导火索,自此以后,赵依依与齐志忠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她像个火药桶,只要见着一点火星,有时甚至不见火星也要爆炸。齐志忠没有赵依依的泼辣劲,更多时候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狗,在嗓子眼里呜呜几声之后,便蜷缩一旁。
  赵依依决定自己去要工钱。她来到医院,找到病房,进去后,看到病房里人不少,有医生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在忙乱中,看来是出事了。赵依依抓住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问情况,女人神情呆滞,木然地盯着她,指着那帮人说:“这屋里的人,全是来要账的!您呢?”
  赵依依心神不宁地说:“我也是来要账。我老公齐志忠是副摄像,我们家就指望他呢,现在好,一分钱拿不着,我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女人漠然道:“您还有西北风喝,我们家连西北风都喝不着了。”说完,眼圈一红,落下泪来。赵依依看着女人,没明白女人的意思,但她从屋里的忙乱中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好。   老板死了。跳楼没死成,把家底拖干净后,死了。白发女人是他的妻子。
  无论多么不如意,生活总得继续。要继续,就得赚钱。赵依依不能在失去梦想中的一大笔钱后,再叫齐志忠浪费时间闲待在家。齐志忠的工作没那么好寻,跟剧组拍摄的工作可遇而不可求,他手里那门黄金技术,没有机遇时还不如一个体力劳动者,辛苦是辛苦,但不至于落空。毫无经济来源的齐志忠这时成了赵依依心中的一根刺,看到他默然的身影,就莫名烦躁。她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与齐志忠生气上,好像不与齐志忠生场气,她的一天就不完满。屋子里每天回响着她吵嚷的声音,就连吃饭也不清闲,能把脾气超好的齐志忠逼得摔掉筷子。
  现在,齐志忠的好脾气在赵依依眼里,不是躲避,不是懦弱,更非涵养,而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稀松,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她宁愿自己的男人跳起来跟她大干一场,哪怕动手,那也是男人血性的一种表现。齐志忠日复一日地沉默,像墙一样,把赵依依的叫嚣与哭闹严严实实地隔离开。这可苦了好静的冯娟娟,身处一室,完全无视根本做不到。赵依依她人在哪儿,声音就到哪儿。以前她的话题漫无边际,米诺买的菜,冯娟娟口味的清淡,米饭和面条的营养,厨房的油烟,房东大妈的性子,还有米诺的怀孕,冯娟娟的交友,没有多少顾忌。如今所有的声音都针对齐志忠,她对齐志忠的声讨简直像一片汪洋,也把冯娟娟淹没其中。
  冯娟娟对齐志忠深感同情,不是因为赵依依的喋喋不休,而是齐志忠的隐忍不发。一个男人,无论性格怎样软糯,面对赵依依如此強势的指责和打压也无法忍受的,何况齐志忠还是个心高气傲、倜傥帅气的男人。她想,这样的男人一旦事业有成,怎么会受赵依依这种女人的气!他只是性子淡雅,英雄气短,而不是赵依依口中的无能和懦弱,否则,赵依依怎么能为了这么一个男人而割舍她的家庭。冯娟娟心里很奇怪,赵依依和齐志忠根本就是两种类型的人,他们当初怎么会走到一起,而且还轰轰烈烈?
  因为空闲的时间多,加之也不需要像刚搬进来时那般躲闪,齐志忠经常在厨房帮着择菜洗菜,也清理打扫客厅和卫生间,与冯娟娟照面机会多了起来。每次,他的招呼都是淡淡一笑,连个声音都不肯发出,仿佛他所有的感受和感觉都只在他那一笑之间。冯娟娟在赵依依的声讨中同样保持着默然不语的态度。夫妻间的事哪需要旁人说三道四?冯娟娟偶尔应承一下,说句“赵姐这么辛苦,齐大哥都在心里记着呢”,或是“齐大哥对你的好也是没得说”这样轻淡的话。更多的时候,冯娟娟缩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上上网,听听歌,只要赵依依的声音没锐利到揪心的地步,她就假装没听到,或者索性戴上耳机,也落个耳根清净。
  赵依依害怕齐志忠的隐忍,也恼怒这个男人一成不变的淡漠。她惶恐,又无人可以诉说,更不想让人看出她的惶恐。她没法和齐志忠沟通,只能在他面前发泄。齐志忠越是沉默不语,她越是穷追不舍,有点像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汤姆和杰瑞,赵依依自觉是汤姆,她的强悍在齐志忠的沉默里几乎无计可施。到最后,她几乎事事都埋怨齐志忠,好像齐志忠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错,他这个人就是为了错而存在。
  一天做饭时,明明是她往汤里放多了盐,喝一口太咸,吐到地上,责怪开了:“看看,都是你给闹的,我的脑子原来多好使,现在你老气我,把我都气糊涂了,越来越不对劲,烧个破菜汤咸得像打死了卖盐的。”
  齐志忠看一眼地上的汤渍,没理她,埋头吃饭,嚼饭时响声很大。
  赵依依哪肯罢休:“怎么,不服气?嫌我吐到地上了,我还不是你让给变成了这样子,说错了吗?你把嘴吧嗒那么响,猪吃食呀?”
  齐志忠停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干吗凶巴巴,难道你还吃了我不成?”
  齐志忠咬咬牙,欲说没说,接着吃饭。
  “嗬,你真当自己是人物了,风雨不侵。我上班辛苦,回来还要做饭,你吃现成的倒连个屁都不放。”
  齐志忠实在忍不住,把筷子拍在碗上:“有完没完?”
  “没完!”赵依依见齐志忠反抗了,怒火攻心,完全忽视了她想要从齐志忠身上看到的血性,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将筷子重重摔到地上,尖锐着吼道:“除非我看不到你,只要你在面前晃,我就完不了!”
  “赵依依,你别逼我!”齐志忠盯着赵依依。
  赵依依冷笑道:“我逼你?齐志忠你说我逼你?你摸着良心说话,我逼你什么了?你被人骗是我逼的?拿不到工钱是我逼的?找不到工作是我逼的?我一个人养着这个家,跟你抱怨过吗,我这么辛苦还净是不是了?”
  客厅的动静大了,屋里的冯娟娟没法装了,耳朵里的耳机,手机里的音乐都没办法阻挡住赵依依破门而入的声音。她只好摘掉耳机,拉开门出来。有个外人在,他们夫妻总要收敛一些吧。
  不过,这次冯娟娟错了。话一开了闸,赵依依再也收不住,也不管齐志忠涨红的脸色已变成铁青,她由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每一个话题里都含尽她的委屈,好像她和齐志忠在一起后受的就是人间百般的苦,过的就是非人的生活。
  越说越伤心,后来竟泣不成声。
  冯娟娟得了空,把茶几上的饭碗收拾起来塞到齐志忠手里,让他拿进厨房。齐志忠看了一眼赵依依,还是没说话,端着碗筷进厨房去洗。冯娟娟安慰赵依依:“赵姐,您也别难过了,夫妻过日子,就是苦苦甜甜,甜甜苦苦,您也别光记着苦,我和米诺都看着呢,您和齐大哥的日子,和美着呢。您看,谁家过日子少得了磕磕绊绊?光溜溜的日子给您也看不上啊!”
  赵依依一抹眼泪:“妹妹,你就不知道,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竟为了他不管不顾,闹得个众叛亲离,连女儿后来都不肯叫我一声妈!我算是看透了,以后啊,就别想着我给他做饭洗衣服了,老娘不侍候他了,我受够了!”
  冯娟娟说:“看您又说气话了,夫妻那是谁侍候谁呀,不就拌拌嘴,相互体谅一下,大家都少说两句就过去了。您和齐大哥都这么能干的人,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赵依依对冯娟娟的劝说跟没听到一样,继续痛心疾首地说:“你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甭看他以前多风光,一离开那块土地,他就是一根枯草,活不了。”   “既然这样,赵姐那你俩为什么不回去呢?再枯的草,遇到属于他的土壤,不就活了嘛。”
  赵依依一听,脸色一下变了:“回去,有脸回去吗?当初,大家都以为是我勾引的他,连我家人都这么认为,我们俩年龄悬殊不小,可是年龄能说明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当初要不是他齐志忠缠我,要死要活,我才不顶着那么大压力离婚,嫁给他哩。你不知道,当时有多难,走出去能被别人的白眼砸死,口水淹死。我现在要是回去,那是讨饭的,不让那帮人笑掉大牙,把我当甘蔗给嚼成渣?我才不要回去!”
  冯娟娟赶紧说:“赵姐您快别生气了,气坏身子可是自个儿受罪。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就别跟自己较劲了,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可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妹子呀,你是没成家不知道,日子就是过给别人看的!你过得再开心,别人看着你寒碜,那就是可怜;要别人看着你好,再不好的日子也是说你好的。唉,想想我这真是自作自受,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庭,家里人对我都挺好,什么事都顺着我,生怕我受委屈,我是鬼迷了心窍,自个儿找罪受呢……算了,不提了。”
  “是呀,不提了。齐大哥人很不错,只是在北京压力太大,人的心态……”
  “人好有什么用?”赵依依打斷道,“一个大男人挣不来钱,不能让自己的老婆过好日子,算什么好男人?在北京压力大,谁不大?我也大,你娟娟难道就不大?有几个人像他那样压力一大就担不起来的?男人连点担当都没有还叫男人么?”
  赵依依这么一说,冯娟娟再也无语相劝了。
  齐志忠收拾完厨房,走过来,看着赵依依,平静地说:“依依,原来我没用到这种地步,竟然不知道你跟我从来就只有受苦,而没有过幸福。对不起!以前我都不能给你快乐,恐怕日后我依然给不了你。我不想让你再跟着我过这种苦日子了,咱们离婚吧!”
  齐志忠的话像是丁零作响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尖锐的光芒,这光芒一散发出来,赵依依的世界瞬间安静到坍塌。
  冯娟娟也被齐志忠的话震到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齐志忠。齐志忠脸上波平浪静,没有愤怒,没有忧伤,连那点总也消退不下去的茫然,也消失了。
  那一刻,冯娟娟坚定了搬家的决心。其实,米诺搬走不久,在赵依依两口越来越频繁的争吵声中,冯娟娟就有了搬走的想法,她喜欢安静。以前还有米诺,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尴尬。
  一旦下决心搬走,冯娟娟很快从网上找到了新的住处,只是房租稍贵了一些。顾不上了,她借口找到了离单位更近更便宜点的住处,在赵依依狐疑的目光中,逃也似的搬走了。
  七
  老家电视台的朋友给齐志忠打电话,请他回去合作录档节目。反正在北京待着也没合适的事情可干,和赵依依提出离婚后,他有意重新回到小城去,无论干些什么,比在北京漂着强。朋友的电话正合了齐志忠的意,他也想趁这机会让他和赵依依都冷静一下,提出离婚的时候虽也有过千头万绪,当时看着很平静,但毕竟是在特定的激愤情绪之中酝酿的,也许有了距离,把过去的生活和情感重新做一番梳理之后,会有新的认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临走前主动给赵依依招呼了一声,说有事要回小城,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肯说。
  赵依依这下理智多了,没有阻拦齐志忠,或是知道她再不能随心所欲去阻拦。一个男人,所有希望都失去的绝地反击,那是多少头牛也拉不回的。赵依依第一次觉得,齐志忠也有心硬如铁的时候。
  齐志忠一走,把赵依依的心彻底给走乱走凉了。无论她对齐志忠如何不满,那不过是一种无处可以宣泄的情绪爆发,对赚钱的渴望,不过是源于衣锦还乡的迫切,她无法理解齐志忠对小城的眷恋,亦如齐志忠不能理解她宁在北京卑微落魄地生活也不回小城的执着。
  齐志忠终于抛开所有的顾忌,单飞回属于他的小城。回到小城后,与朋友合作得顺风顺水,北漂的艰难经历让他倍加珍惜。他对工作的专注更甚于以往。他忘却了北京,忘却了他与独自漂在北京的赵依依正面临的状态。灵性被调动了起来,录制的节目画面在视觉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朋友很感动齐志忠的倾情投入,诚恳地邀请他留下来。齐志忠也绝了再回北京的念头,北京不管如何大气与繁华,终归不是他的疆域。
  元旦刚过,赵依依毫不犹豫地给齐志忠寄去一纸离婚申请。她不要他一点一滴的剥离,主动将这标签揭下来,哪怕揭时会生生扯下肉来。在寄申请之前,她给齐志忠打过电话,齐志忠并未动摇守在小城的心,他对夫妻情分的疏远只表现出若有若无的惋惜与不舍,这让赵依依心痛之后,彻底心死。
  当赵依依提出离婚时,齐志忠犹豫许久,在她的追逼下,才涩涩地说了一个“好”字。缘到头了,散就散吧。他们俩像看了一场谁都不喜欢的夜场电影,谁也没记住电影的剧情,随着电影的散场而散场,黑暗中,谁也无法看清谁的表情。真是无言以对的结局。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他们这些年的所有,都在赵依依手里的存折上,赵依依不提,齐志忠也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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