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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左脚痛，我的右脚就会痛起来。如果你被生活窒息，我的呼吸同样会停止；如果你对爱的表达出现了黑洞，我也没法在完美的抒情中飞翔；如果你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后，我的胸膛里也会被插上匕首。我们抱在一起，我们存在我们存在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存在了。”这是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的爱情，也是他们的爱情——
他与妻
家里空荡荡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瘫痪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还在那里就好。
照顾一个全身瘫痪情绪无常的病人，局外人看着都不禁夸为人妻的伟大——怎能那么有耐心，不厌其烦，不诉其苦，持之以恒?那是因为旁人体会不了她的感情，他们的感情。在她心里，这份坚持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也大可不必被人钦佩，因为那是源自她心底绵绵不绝的爱意，无论天地怎样改变，都不会减损的爱意。所以，成为渐冻人怎么了?瘫痪脾气暴躁怎么了?独自撑起生活重担艰辛无比又怎么了?就因为是他，因为有那样的感情在，所以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
1964年，常宗虎出生在陕西凤翔一个农民家庭，由于父亲早逝，母亲辛辛苦苦一人带大他及一兄一妹。听常宗虎的护理员转述妹妹的话，他小时候在路灯下看书，脚下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都不走。爱看书，这个习惯，或者说爱好，伴他一生。
常宗虎与妻的相识可算是缘分早定。1986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妻正在犹豫留在学校所在地北京，还是回到西安陪伴自己的父母。亲情使然，妻回到家乡。原本服从分配应该到陕西师范大学任教的妻，为了解决同学的困难，与其对换了分配单位。来到西北大学。就是这偶然中的偶然，让她结识了正在西北大学任历史系教师的常宗虎。
浪漫的感情未必有浪漫的开端，但都说最稳固的婚姻基石就是萍水相逢，没有比水平面上的两片浮萍更平等的关系了。正是有了平等的心，才有了认知彼此，产生感情，确定终身的情怀。
年轻端庄的瑞在西北大学图书馆专业任教学工作。直管他的领导既是热心肠又是常宗虎的熟友，自然，为潇洒的朋友和漂亮的下属这两个单身青年牵媒搭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但起初，瑞并不满意。
第一次相遇发生在图书馆楼下，瑞准备下班回家，看到楼下有两人在卖西瓜。一人主卖，一人帮忙。帮忙的人正是那位历史系教师常宗虎。“看上去显老。”这是后话了，瑞可不知道帮她挑西瓜的是相亲对象，然而常宗虎知道，在图书馆专业上班的可就这么一个可人儿。
没过几天，媒人就让这两人相识了。瑞抹不开领导介绍的情面，但已暗自打算告吹。她不是能将就感情的人，一直奉行着在一起就必须爱的纯粹的原则。只是她不知道，两片浮萍的爱正在悄悄上演。
“我家是农村的，你能不能接受?”有多少人能把这句话当作相亲的开场白呢?常宗虎朴实、真诚毫不掩盖的率真攫获了瑞的心，“我看重的是感情，不是这些。”这时瑞才仔细端详他，高大匀称的身材，方口阔鼻，浓眉炯目。瑞告诉我，虽然还是觉得常宗虎看上去老，但身上有种气息，深深吸引她，一直一直。
1年后，二人结为伉俪。在他们的儿子一岁半那年，常宗虎孤身赴京攻读博士学位。每逢假日，无论寒暑，不是瑞上京就是常宗虎回家团聚。他们从没错过一个假日团聚。一切很顺利，常宗虎拿到学位的同时，也得到一份在北京民政部的工作，并分到一套住房。一放假。瑞马上奔到他身边，并在朋友的介绍下进入《文摘报》担任编辑工作至今。说起来，这两个人真是能将就，儿子留在老家，他们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摊开常宗虎读博住宿的铺盖卷打起地铺。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到家倒头就睡。尽管如此，他们觉得非常快乐。因为他们在一起。
在彻底把家搬过来后，他们开始了像每个家庭一样的普通生活。如果说有什么不普通，就是瑞对常宗虎的理解了。一次，瑞与儿子要求一家人同游家旁边的红领巾公园。并不是什么难达成的愿望，可逛了半天，常宗虎不干了，说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干，自己的事儿全耽误了，得回家!起初，瑞与儿子都没当真，可一转身，这当丈夫、当父亲的大男人果真不见了。
我问瑞，当时生气吗?她淡淡地笑、淡淡地摇头：“他每天夜里两点准起，看书，归整资料。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和休息。”
常宗虎是个非常讲究体面和尊严的人。病之初，他不许妻告诉任何朋友。自己躲到陕西妹妹家养病，回京后干脆另租房住。后来还是被朋友找上门，常宗虎干脆躲进里屋拒不见客，还让妻硬说他不在家。瑞很为难，但她照做了。一段日子后，果然上门的朋友少了。常宗虎比之前更不安，为什么朋友不来了?忘记他了吗?撑着他的还是瑞：“朋友来看你，你躲着；发信息，你又没法回。人家肯定以为你不乐意联系，就算想着你，也不敢来。”瑞明白，常宗虎的出尔反尔，都是怕失去朋友。他怕朋友同事见到以往精明能干的他成了今日模样渐渐远离；而更怕他的淡出从此真的淡出了多年的朋友圈。
瑞表面不动声色，私下找了常宗虎的多个朋友：“你们多发信息给他，他高兴。”瑞形容着当时的情景，脸上泛出笑容，好像常宗虎还在的笑容。
第一次接受手术前，常宗虎主动要求一家人出游，唯一一次。他们到了龙潭湖，那日一行，几乎成了常宗虎情感上的转折，以往的他不是心里没有家，而是病倒后，他才有了表露真情的机会和时间。
晚上，电视节目成了背景，妻与儿天南地北的闲扯让宁静的客厅充满了浓浓的家的味道，常宗虎听着、笑着，笑着、听着，就那么入睡。瑞说：“他那会儿可黏人了。”说着这话的她，眼里熠动的分明是慈母的疼爱和娇妻的眷恋。爱他，就像爱孩子、爱兄长、爱父亲、爱朋友、爱恋人，这是琼瑶说的，但也是我感受到的。
从天津一中心医院过渡到北京鹤童养老院后，瑞隔天去看常宗虎。她说每到要去看他的日子，4点一到就坐不住了，好像要去赴他的约会，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一个念头只想快点见到他。
见到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自己的工作，儿子的学习，路边的风景，今日的新闻……“嫌我唠叨吗?”瑞望着一动不动的常宗虎，他的口型是“2、8、9”(手机键盘拼出“不嫌”)。
每次临走，瑞总像问孩子一样：“要带什么吗?好吃的?”“要书，要人。”没有音量的回答，却似乎掷地有声。
今年春节，瑞把常宗虎和他连带的一套救护设备，以及两个护理员通通按回家——团聚。长假7天，瑞与常宗虎约定，让他在家住6天，最后一天留给瑞休息。为什么这么说?不管是为了常宗虎，还是为了正在读高中的儿子，瑞都不能倒下，继续工作，是他们一家人的出路。常宗虎回家了，瑞不得闲地忙碌，给一大 家子人做饭、清洗衣物，随时准备打护理员的下手。只有眼睛能动的常宗虎，就一路用眼神追着妻，追着儿子，眼巴巴望着他们忙完手头活计后能坐在他身边。“我一忙完，就坐在他跟前，给他揉胳膊揉腿。”瑞说，长假的最后一天，没送常宗虎回养老院。“我多留了他一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在常宗虎生命的最后几天，瑞知道他多想回家，多想跟她和儿子在一起，但常宗虎的身体、瑞的工作、儿子的学业……各种现实残酷地横亘在一家人中间，不容得这份团聚了。她知道他体谅了，因为他甚至没有说，他想回家。
被冤枉了也没关系，被误解了也没关系，受了委屈也没关系，心里再苦都没关系，只要望见他无助的眼神，就原谅了——
他与她们
她们，花一样的年纪，从护理学校毕业后就干起了专业护理工作。她们大多照顾着不能自理的老人们。对于常宗虎这特殊的病例，她们毫无经验。
常宗虎，即为“脊髓侧素硬化症”患者，俗称“渐冻人”。2006年9月，在尝试过所有治疗方法而丝毫无法阻挡病情恶化后，他住进了曾属于他直管的下属单位天津鹤童养老院。2007年2月，为了妻探望方便，他又转入北京鹤童养老院。其间先后被送进天津一中心医院、北京复兴医院抢救多次。2008年4月，在复兴医院走完人生最后一步。
常宗虎去养老院时，除去眼睛灵活，嘴唇可以做出口型，头部能够轻轻晃动以外，其他行动能力一概丧失。由于他神志清醒，感觉灵敏，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得准确得像计算机编程，手、脚摆放的位置差一点也不行。他最大的障碍是与他人交流。在家时，他一个眼神家人就心领神会，或者用手机键盘交流——根据他的口型按手机键盘数字，通过拼音法拼出汉字。
护理员跟他达成几个约定，比如常用的护理，眨一下眼睛是放脚，眨两下眼睛是尿尿，眨三下眼睛是要戴眼镜或摘眼镜。就这样一点点克服了交流的障碍。
他身高1.8米，体重近140斤，整日从床上到轮椅抱上抱下。有时难免动作不到位。
比如上床，他躺在床上的第一时间应当是抬肩部，调整头部，让呼吸道通畅。因他自己一点不能动，任何一个动作想让他舒服都相当难，有时半个小时也摆放不好。
由于长期瘫痪，每次大小便都是难题。有时说尿马上就尿，不容你片刻迟疑。大便更是困难，长期不运动，难免便秘，每次都需护理员动手。
她们的护理不仅是日常简单的吃喝拉撒，还有专业技能。吸痰就是一门学问。在医院，护士拿个吸痰管在病人的嘴里到处乱戳。常常把口腔黏膜吸破，病人很痛苦。而这些护理员们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周围组织。
宝玉：他教会我用心做事
5月的一个傍晚，宝玉走进网吧，下意识地在百度搜索引擎上敲了“常宗虎”3个字，看到写他的文章，宝玉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滚落。
宝玉19岁，从护理学校毕业一年。她偶尔说话会脸红，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她是照护常宗虎时间最长的护理员。2006年9月18日，常宗虎住进鹤童，宝玉就成了专护小组的一员，直到他去世，从未离开。她见证了常宗虎与病魔抗争的顽强，与生活厮磨的乐观。
常宗虎是一个对己、对人做事标准要求很高的人，对护理也一样。有一次他曾告诉宝玉：“要用心做事。只要用心，没有做不好的事，如同追求你喜欢的人，没有追不到的。”虽然话有些绝对，但足可以看出他的自信。
照顾常宗虎真的不容易。他已经失去支撑的头软软的，在宝玉看来，放头就好像是在精心打磨一件工艺品，必须全神贯注，心细如丝。即使这样，有时一放就是十几遍、几十遍。
常宗虎是一个意志力、事业心超强的人，在他几乎丧失了各种肢体功能后，还坚持每天按时起床、读书、看新闻、写作、上网，关心民政工作、社会改革，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宝玉不理解，曾说过：“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管那么多?”常宗虎没有犹豫：“人活着，精神就不能倒。”宝玉还记得他们一起写常宗虎的《罹难记》，从早上7点写到中午11点，宝玉说：“我累了，不想写了，咱们歇会儿吧。”常宗虎拒绝：“不行，要写下去。”就这样，长达7000字的《罹难记》他们用了1个多月完成。
《新华文摘》是常宗虎每期必读的刊物，直到他去世当天下午5多还在读《新华文摘》，1个小时后就昏迷了。
“有一次我对他耍小脾气，告诉他我不想做专护了。他的表情、眼神立刻变了，不再看我一眼，自己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无神地瞪着天花板。瞬间，我知道自己错了。”于是，宝玉又想方设法逗他开心，不到半小时，常宗虎被她逗得喜笑颜开。如果这算情绪无常，那宝玉也是。前1分钟还为受了委屈哭得死去活来，后一分钟就被常宗虎逗得前仰后合。
其实，最让宝玉无法抗拒的是他的眼神。“每当那无助、痛苦，甚至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的心就缩到一起，辛酸、心痛。同情、无奈……那种感觉太复杂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是上帝派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我知道我无法离开他，也不能离开他。”宝玉记得一次说起西北家乡话，逗得俩人开怀大笑。常宗虎笑得那么纯真、像孩子一样，笑过了，他告诉宝玉：“我不能大笑，笑完后会憋气。”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宝玉曾问常宗虎，幸福是什么?他只说了两个字——“舒服”。 “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我每天都亲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现在他安静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让他幸福，也带给他太多痛苦的世界，也是一种解脱吧!”宝玉说。
李小梅：跟他比起来，我们什么都不是
不到30岁的李小梅在护理员队伍中算“老人儿”了，院方安排她负责常宗虎的护理工作，可第一天，她就不想干了。对于只有眼睛和嘴唇能动的常宗虎，李小梅起初一无所知，怎样与他交流达成他意愿只能从头摸索。第一天夜里，常宗虎睡得很踏实，李小梅说，在她护理的8个月时间里，那是常宗虎睡得最好的一觉，如果不是被尿急打断了睡眠。
李小梅坐在常宗虎的病床边彻夜不眠，当她终于辨认清楚病号的口型是“尿尿”时，病床上已经洇湿一片。“就这么点事，院长让我写检查，我差点打算不干了。”其实李小梅早有离开养老院的打算，让她没想到的是，居然为了这个让她受委屈的人，多留下8个月。
如果说李小梅初期的坚持工作是秉持着职业精神，那后来的半年多时间，绝对只因为放心不下。
“他坐在轮椅上用眼神从左撇到中间，我就知道他是要把左胳膊放到腿上。简单的提示他直接用口型，复杂的说数字，日子 长了，我们不看手机键盘也知道是什么字。”李小梅说常宗虎最需要的是身边人懂他。
情感交流是靠互动增进的。每当李小梅忙得过了饭点儿，常宗虎一定会用口型提醒：“吃饭。”冬天，她每次洗过澡热气腾腾赶进病房换班，常宗虎都望着她，口型是“886”(手机键盘的“脱”字)。虽然同屋的几个护理员总为此开玩笑说他不正经，但大家都明白，他怕护理员忽冷忽热的着凉啊。
常宗虎在天津一中心医院接受的一次抢救中，由于几次吸痰不成功，全身青紫眼看不行了，气切势在必行。是李小梅阻止了气切。别说她知道常宗虎坚决拒绝气切，就是她本意，也实在不想在他本就痛苦不堪的肢体上再切上一刀并要忍受后患无穷的折磨。她边喊着“我有把握”边从护士手中抢过吸痰管。李小梅说：“刚插进气管一点，吸痰管就被自动引下去，瞬间深黑色的黏痰哗啦哗啦地往出流。人脸色马上缓过来了。”深插吸痰的手法是李小梅在被紧急情况逼迫下摸索出来的，之后的一周，她几乎寸步不离。教会了常宗虎身边的每一个护理员。
可以说救了常宗虎半条命的是李小梅，可被感动的还是她。就在常宗虎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折腾、痰刚被吸出来的一刻，他望着李小梅口型说“谢谢”。“他累成那样儿还……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李小梅说这话的时候坚定无比。
“他太伟大了，简直就是活电脑!跟他比起来，我们什么都不是。”李小梅佩服常宗虎的毅力，四五天，甚至一个月，用手机数字才能拼写一篇文章。护理员把字句写在纸上，每一段完成，常宗虎都要亲自过目修改，用眼神提示不够，就用短信提示哪行哪句哪个标点需要修改。他在病床上十几万字的文章都是这么产生的。李小梅说，就是因为他太苦了，所以照顾他也没有怨言，离开了也总惦记他。
照顾常宗虎的第8个月，李小梅因为个人原因决定离开。她不敢望着常宗虎清澈无辜的眼睛亲口告诉他。离开的第二天，她发了一条信息：“主任，我很舍不得你们，但我没办法，好好养身体。”常宗虎静静望着手机，愣了足足5分钟，眼神一直不肯离开那条短信，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后来白冰告诉李小梅的。
“骑车上下班的路上，我总走神想起主任。他经常让护理员把笑话转发给我。”李小梅不能再照顾常宗虎，她显然非常失落。在常宗虎又一次住进北京复兴医院急救的日子，李小梅从天津赶来看他。
“他还是老样子，就是又多了几根管子。”常宗虎再看到李小梅特别高兴，可听她说要再照顾他一宿时，他努力晃悠脑袋，还用口型拼字让李小梅走，找地方休息。“你别为这操心了，以前那么多日子我都不嫌累。”李小梅在病房沙发上坐了一宿。
白冰：再也不见“常爸爸”
“主任非常坚强，如果不是难受到眼睛都睁不开，他都会笑。每天都笑。”白冰记得一次和艳艳搭班，艳艳不小心把手机掉进常宗虎泡脚的热水盆里，她匆忙捞出手机，转手扔进冷水盆。常宗虎几乎笑出了声。他总是让白冰把生活里开心的点滴记在手机里，时不时拿出来看。
白冰说常宗虎每天让她们早来一会儿，就为了多看一会儿书。护理员把书架放在坐在轮椅上的常宗虎两腿之间，有时刚把架子摆好，他就喘不上气需要吸痰，刚吸过痰摆上架子可能又要吸痰，就算反复折腾，也许一天看书的时间总共不到20分钟，中间被无数的护理、救治打断，他也要坚持。“主任特别喜欢看电视里播百岁老人，每次看到他都会笑，因为可羡慕了。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在意是不是错呢?在护理员里，常宗虎最喜欢能干历练的宝玉，只要宝玉在，他的眼神就追着她。付出了同等努力和真心的、年纪相仿的白冰该不该羡慕呢?耍一次小性，白冰主动退出了常宗虎的护理队伍。生他气，因为喜欢他，真能撒手不管吗?白冰忍不住给常宗虎发信息：“主任，我想你了，你想我吗?”常宗虎回复说：“痛苦的时候就想你。”
白冰想起200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常宗虎的脚怎么摆放都觉得不舒服，白冰在试了各种办法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后，开始把书架上的书搬下来垫在常宗虎脚掌和床尾栏杆的中间，希望支撑能让他舒服点。常宗虎终于感觉好点了，这时候白冰已经被无能的自己和怎么也不舒服的常宗虎气哭了。“对不起，委屈你了孩子。”见他哄着自己，白冰抹着眼泪嗔怪说：“你要是没病，肯定不理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常宗虎尽可能地晃头，虽然幅度很小很小。
3月21日，白冰不会记错日期。回来后，白冰对常宗虎说：“主任，我错了，我再也不走了。”常宗虎拼出一串数字告诉白冰：“你应该抱抱我。”他嘴角向上扬了扬，他在笑。可一个月后，4月21日那天，常宗虎走了，永远走了。
4月21日，白冰下夜班，但她没有立刻离开常宗虎的病房，因为他的氧饱和值比正常值低很多。常宗虎见氧饱和值上来了，说：“你走吧。”白冰刚走到宿舍，换班的护理员小马打来电话：“主任叫你回来。”白冰赶紧跑回去，见着常宗虎还跟他开玩笑：“那么喜欢宝玉怎么不叫她啊，怕影响她休息吧?”常宗虎摇头，一再摇头。白冰陪到午饭后，常宗虎让她走，说，“谢谢你。”白冰刚出病房门，常宗虎又叫她，又说了一遍“谢谢”。这是白冰最后一次看到醒着的常宗虎。
“看着他躺在病床上，不再呼吸，可失落了。心里巴望着他还能不能睁开眼呢?再见不着了，可怎么办啊!”白冰一边流泪一边和几个护理员一起给躺在冰冷病床上的常宗虎换衣服，接着就要把他送往太平间了。整理完毕，白冰静静地移到床头，弯下腰，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常爸爸，一路走好。”
就在去年的父亲节，白冰俏皮地跟常宗虎开着玩笑，也是这样轻轻地亲在额头，对他说：“常爸爸，节日快乐!”当时的常宗虎，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会儿觉得他的脸油乎乎热腾腾的，为什么现在湿漉漉冷冰冰的……”直起身的白冰久久地愣在床头。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常爸爸”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被留下来。白冰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惨痛，“离开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话虽这么说，白冰还得继续自己的生活，她留在养老院完成着惯常的工作。只是她每天上班，都会打开常宗虎住过的病房的灯，然后虚掩着门缝。病房的布置一直没变，唯独少了常宗虎。白冰把常宗虎的轮椅对窗摆放着，背对门口，其实以前他总是对着门口坐。忙碌奔走的白冰总会在路过病房时向里瞥一眼，门缝中透出的隐约光亮成了她的仅有的期待。(悉心照顾过得常宗虎的护理员还有董雪、罗雪娟等，不能逐个提及，这里一并感谢。)
他与妻
家里空荡荡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瘫痪了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还在那里就好。
照顾一个全身瘫痪情绪无常的病人，局外人看着都不禁夸为人妻的伟大——怎能那么有耐心，不厌其烦，不诉其苦，持之以恒?那是因为旁人体会不了她的感情，他们的感情。在她心里，这份坚持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也大可不必被人钦佩，因为那是源自她心底绵绵不绝的爱意，无论天地怎样改变，都不会减损的爱意。所以，成为渐冻人怎么了?瘫痪脾气暴躁怎么了?独自撑起生活重担艰辛无比又怎么了?就因为是他，因为有那样的感情在，所以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
1964年，常宗虎出生在陕西凤翔一个农民家庭，由于父亲早逝，母亲辛辛苦苦一人带大他及一兄一妹。听常宗虎的护理员转述妹妹的话，他小时候在路灯下看书，脚下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都不走。爱看书，这个习惯，或者说爱好，伴他一生。
常宗虎与妻的相识可算是缘分早定。1986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妻正在犹豫留在学校所在地北京，还是回到西安陪伴自己的父母。亲情使然，妻回到家乡。原本服从分配应该到陕西师范大学任教的妻，为了解决同学的困难，与其对换了分配单位。来到西北大学。就是这偶然中的偶然，让她结识了正在西北大学任历史系教师的常宗虎。
浪漫的感情未必有浪漫的开端，但都说最稳固的婚姻基石就是萍水相逢，没有比水平面上的两片浮萍更平等的关系了。正是有了平等的心，才有了认知彼此，产生感情，确定终身的情怀。
年轻端庄的瑞在西北大学图书馆专业任教学工作。直管他的领导既是热心肠又是常宗虎的熟友，自然，为潇洒的朋友和漂亮的下属这两个单身青年牵媒搭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但起初，瑞并不满意。
第一次相遇发生在图书馆楼下，瑞准备下班回家，看到楼下有两人在卖西瓜。一人主卖，一人帮忙。帮忙的人正是那位历史系教师常宗虎。“看上去显老。”这是后话了，瑞可不知道帮她挑西瓜的是相亲对象，然而常宗虎知道，在图书馆专业上班的可就这么一个可人儿。
没过几天，媒人就让这两人相识了。瑞抹不开领导介绍的情面，但已暗自打算告吹。她不是能将就感情的人，一直奉行着在一起就必须爱的纯粹的原则。只是她不知道，两片浮萍的爱正在悄悄上演。
“我家是农村的，你能不能接受?”有多少人能把这句话当作相亲的开场白呢?常宗虎朴实、真诚毫不掩盖的率真攫获了瑞的心，“我看重的是感情，不是这些。”这时瑞才仔细端详他，高大匀称的身材，方口阔鼻，浓眉炯目。瑞告诉我，虽然还是觉得常宗虎看上去老，但身上有种气息，深深吸引她，一直一直。
1年后，二人结为伉俪。在他们的儿子一岁半那年，常宗虎孤身赴京攻读博士学位。每逢假日，无论寒暑，不是瑞上京就是常宗虎回家团聚。他们从没错过一个假日团聚。一切很顺利，常宗虎拿到学位的同时，也得到一份在北京民政部的工作，并分到一套住房。一放假。瑞马上奔到他身边，并在朋友的介绍下进入《文摘报》担任编辑工作至今。说起来，这两个人真是能将就，儿子留在老家，他们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摊开常宗虎读博住宿的铺盖卷打起地铺。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到家倒头就睡。尽管如此，他们觉得非常快乐。因为他们在一起。
在彻底把家搬过来后，他们开始了像每个家庭一样的普通生活。如果说有什么不普通，就是瑞对常宗虎的理解了。一次，瑞与儿子要求一家人同游家旁边的红领巾公园。并不是什么难达成的愿望，可逛了半天，常宗虎不干了，说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干，自己的事儿全耽误了，得回家!起初，瑞与儿子都没当真，可一转身，这当丈夫、当父亲的大男人果真不见了。
我问瑞，当时生气吗?她淡淡地笑、淡淡地摇头：“他每天夜里两点准起，看书，归整资料。这就是他最大的乐趣和休息。”
常宗虎是个非常讲究体面和尊严的人。病之初，他不许妻告诉任何朋友。自己躲到陕西妹妹家养病，回京后干脆另租房住。后来还是被朋友找上门，常宗虎干脆躲进里屋拒不见客，还让妻硬说他不在家。瑞很为难，但她照做了。一段日子后，果然上门的朋友少了。常宗虎比之前更不安，为什么朋友不来了?忘记他了吗?撑着他的还是瑞：“朋友来看你，你躲着；发信息，你又没法回。人家肯定以为你不乐意联系，就算想着你，也不敢来。”瑞明白，常宗虎的出尔反尔，都是怕失去朋友。他怕朋友同事见到以往精明能干的他成了今日模样渐渐远离；而更怕他的淡出从此真的淡出了多年的朋友圈。
瑞表面不动声色，私下找了常宗虎的多个朋友：“你们多发信息给他，他高兴。”瑞形容着当时的情景，脸上泛出笑容，好像常宗虎还在的笑容。
第一次接受手术前，常宗虎主动要求一家人出游，唯一一次。他们到了龙潭湖，那日一行，几乎成了常宗虎情感上的转折，以往的他不是心里没有家，而是病倒后，他才有了表露真情的机会和时间。
晚上，电视节目成了背景，妻与儿天南地北的闲扯让宁静的客厅充满了浓浓的家的味道，常宗虎听着、笑着，笑着、听着，就那么入睡。瑞说：“他那会儿可黏人了。”说着这话的她，眼里熠动的分明是慈母的疼爱和娇妻的眷恋。爱他，就像爱孩子、爱兄长、爱父亲、爱朋友、爱恋人，这是琼瑶说的，但也是我感受到的。
从天津一中心医院过渡到北京鹤童养老院后，瑞隔天去看常宗虎。她说每到要去看他的日子，4点一到就坐不住了，好像要去赴他的约会，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一个念头只想快点见到他。
见到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自己的工作，儿子的学习，路边的风景，今日的新闻……“嫌我唠叨吗?”瑞望着一动不动的常宗虎，他的口型是“2、8、9”(手机键盘拼出“不嫌”)。
每次临走，瑞总像问孩子一样：“要带什么吗?好吃的?”“要书，要人。”没有音量的回答，却似乎掷地有声。
今年春节，瑞把常宗虎和他连带的一套救护设备，以及两个护理员通通按回家——团聚。长假7天，瑞与常宗虎约定，让他在家住6天，最后一天留给瑞休息。为什么这么说?不管是为了常宗虎，还是为了正在读高中的儿子，瑞都不能倒下，继续工作，是他们一家人的出路。常宗虎回家了，瑞不得闲地忙碌，给一大 家子人做饭、清洗衣物，随时准备打护理员的下手。只有眼睛能动的常宗虎，就一路用眼神追着妻，追着儿子，眼巴巴望着他们忙完手头活计后能坐在他身边。“我一忙完，就坐在他跟前，给他揉胳膊揉腿。”瑞说，长假的最后一天，没送常宗虎回养老院。“我多留了他一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在常宗虎生命的最后几天，瑞知道他多想回家，多想跟她和儿子在一起，但常宗虎的身体、瑞的工作、儿子的学业……各种现实残酷地横亘在一家人中间，不容得这份团聚了。她知道他体谅了，因为他甚至没有说，他想回家。
被冤枉了也没关系，被误解了也没关系，受了委屈也没关系，心里再苦都没关系，只要望见他无助的眼神，就原谅了——
他与她们
她们，花一样的年纪，从护理学校毕业后就干起了专业护理工作。她们大多照顾着不能自理的老人们。对于常宗虎这特殊的病例，她们毫无经验。
常宗虎，即为“脊髓侧素硬化症”患者，俗称“渐冻人”。2006年9月，在尝试过所有治疗方法而丝毫无法阻挡病情恶化后，他住进了曾属于他直管的下属单位天津鹤童养老院。2007年2月，为了妻探望方便，他又转入北京鹤童养老院。其间先后被送进天津一中心医院、北京复兴医院抢救多次。2008年4月，在复兴医院走完人生最后一步。
常宗虎去养老院时，除去眼睛灵活，嘴唇可以做出口型，头部能够轻轻晃动以外，其他行动能力一概丧失。由于他神志清醒，感觉灵敏，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得准确得像计算机编程，手、脚摆放的位置差一点也不行。他最大的障碍是与他人交流。在家时，他一个眼神家人就心领神会，或者用手机键盘交流——根据他的口型按手机键盘数字，通过拼音法拼出汉字。
护理员跟他达成几个约定，比如常用的护理，眨一下眼睛是放脚，眨两下眼睛是尿尿，眨三下眼睛是要戴眼镜或摘眼镜。就这样一点点克服了交流的障碍。
他身高1.8米，体重近140斤，整日从床上到轮椅抱上抱下。有时难免动作不到位。
比如上床，他躺在床上的第一时间应当是抬肩部，调整头部，让呼吸道通畅。因他自己一点不能动，任何一个动作想让他舒服都相当难，有时半个小时也摆放不好。
由于长期瘫痪，每次大小便都是难题。有时说尿马上就尿，不容你片刻迟疑。大便更是困难，长期不运动，难免便秘，每次都需护理员动手。
她们的护理不仅是日常简单的吃喝拉撒，还有专业技能。吸痰就是一门学问。在医院，护士拿个吸痰管在病人的嘴里到处乱戳。常常把口腔黏膜吸破，病人很痛苦。而这些护理员们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碰周围组织。
宝玉：他教会我用心做事
5月的一个傍晚，宝玉走进网吧，下意识地在百度搜索引擎上敲了“常宗虎”3个字，看到写他的文章，宝玉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滚落。
宝玉19岁，从护理学校毕业一年。她偶尔说话会脸红，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她是照护常宗虎时间最长的护理员。2006年9月18日，常宗虎住进鹤童，宝玉就成了专护小组的一员，直到他去世，从未离开。她见证了常宗虎与病魔抗争的顽强，与生活厮磨的乐观。
常宗虎是一个对己、对人做事标准要求很高的人，对护理也一样。有一次他曾告诉宝玉：“要用心做事。只要用心，没有做不好的事，如同追求你喜欢的人，没有追不到的。”虽然话有些绝对，但足可以看出他的自信。
照顾常宗虎真的不容易。他已经失去支撑的头软软的，在宝玉看来，放头就好像是在精心打磨一件工艺品，必须全神贯注，心细如丝。即使这样，有时一放就是十几遍、几十遍。
常宗虎是一个意志力、事业心超强的人，在他几乎丧失了各种肢体功能后，还坚持每天按时起床、读书、看新闻、写作、上网，关心民政工作、社会改革，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宝玉不理解，曾说过：“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管那么多?”常宗虎没有犹豫：“人活着，精神就不能倒。”宝玉还记得他们一起写常宗虎的《罹难记》，从早上7点写到中午11点，宝玉说：“我累了，不想写了，咱们歇会儿吧。”常宗虎拒绝：“不行，要写下去。”就这样，长达7000字的《罹难记》他们用了1个多月完成。
《新华文摘》是常宗虎每期必读的刊物，直到他去世当天下午5多还在读《新华文摘》，1个小时后就昏迷了。
“有一次我对他耍小脾气，告诉他我不想做专护了。他的表情、眼神立刻变了，不再看我一眼，自己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无神地瞪着天花板。瞬间，我知道自己错了。”于是，宝玉又想方设法逗他开心，不到半小时，常宗虎被她逗得喜笑颜开。如果这算情绪无常，那宝玉也是。前1分钟还为受了委屈哭得死去活来，后一分钟就被常宗虎逗得前仰后合。
其实，最让宝玉无法抗拒的是他的眼神。“每当那无助、痛苦，甚至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时，我的心就缩到一起，辛酸、心痛。同情、无奈……那种感觉太复杂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是上帝派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我知道我无法离开他，也不能离开他。”宝玉记得一次说起西北家乡话，逗得俩人开怀大笑。常宗虎笑得那么纯真、像孩子一样，笑过了，他告诉宝玉：“我不能大笑，笑完后会憋气。”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宝玉曾问常宗虎，幸福是什么?他只说了两个字——“舒服”。 “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我每天都亲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挣扎。现在他安静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个让他幸福，也带给他太多痛苦的世界，也是一种解脱吧!”宝玉说。
李小梅：跟他比起来，我们什么都不是
不到30岁的李小梅在护理员队伍中算“老人儿”了，院方安排她负责常宗虎的护理工作，可第一天，她就不想干了。对于只有眼睛和嘴唇能动的常宗虎，李小梅起初一无所知，怎样与他交流达成他意愿只能从头摸索。第一天夜里，常宗虎睡得很踏实，李小梅说，在她护理的8个月时间里，那是常宗虎睡得最好的一觉，如果不是被尿急打断了睡眠。
李小梅坐在常宗虎的病床边彻夜不眠，当她终于辨认清楚病号的口型是“尿尿”时，病床上已经洇湿一片。“就这么点事，院长让我写检查，我差点打算不干了。”其实李小梅早有离开养老院的打算，让她没想到的是，居然为了这个让她受委屈的人，多留下8个月。
如果说李小梅初期的坚持工作是秉持着职业精神，那后来的半年多时间，绝对只因为放心不下。
“他坐在轮椅上用眼神从左撇到中间，我就知道他是要把左胳膊放到腿上。简单的提示他直接用口型，复杂的说数字，日子 长了，我们不看手机键盘也知道是什么字。”李小梅说常宗虎最需要的是身边人懂他。
情感交流是靠互动增进的。每当李小梅忙得过了饭点儿，常宗虎一定会用口型提醒：“吃饭。”冬天，她每次洗过澡热气腾腾赶进病房换班，常宗虎都望着她，口型是“886”(手机键盘的“脱”字)。虽然同屋的几个护理员总为此开玩笑说他不正经，但大家都明白，他怕护理员忽冷忽热的着凉啊。
常宗虎在天津一中心医院接受的一次抢救中，由于几次吸痰不成功，全身青紫眼看不行了，气切势在必行。是李小梅阻止了气切。别说她知道常宗虎坚决拒绝气切，就是她本意，也实在不想在他本就痛苦不堪的肢体上再切上一刀并要忍受后患无穷的折磨。她边喊着“我有把握”边从护士手中抢过吸痰管。李小梅说：“刚插进气管一点，吸痰管就被自动引下去，瞬间深黑色的黏痰哗啦哗啦地往出流。人脸色马上缓过来了。”深插吸痰的手法是李小梅在被紧急情况逼迫下摸索出来的，之后的一周，她几乎寸步不离。教会了常宗虎身边的每一个护理员。
可以说救了常宗虎半条命的是李小梅，可被感动的还是她。就在常宗虎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折腾、痰刚被吸出来的一刻，他望着李小梅口型说“谢谢”。“他累成那样儿还……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李小梅说这话的时候坚定无比。
“他太伟大了，简直就是活电脑!跟他比起来，我们什么都不是。”李小梅佩服常宗虎的毅力，四五天，甚至一个月，用手机数字才能拼写一篇文章。护理员把字句写在纸上，每一段完成，常宗虎都要亲自过目修改，用眼神提示不够，就用短信提示哪行哪句哪个标点需要修改。他在病床上十几万字的文章都是这么产生的。李小梅说，就是因为他太苦了，所以照顾他也没有怨言，离开了也总惦记他。
照顾常宗虎的第8个月，李小梅因为个人原因决定离开。她不敢望着常宗虎清澈无辜的眼睛亲口告诉他。离开的第二天，她发了一条信息：“主任，我很舍不得你们，但我没办法，好好养身体。”常宗虎静静望着手机，愣了足足5分钟，眼神一直不肯离开那条短信，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这是后来白冰告诉李小梅的。
“骑车上下班的路上，我总走神想起主任。他经常让护理员把笑话转发给我。”李小梅不能再照顾常宗虎，她显然非常失落。在常宗虎又一次住进北京复兴医院急救的日子，李小梅从天津赶来看他。
“他还是老样子，就是又多了几根管子。”常宗虎再看到李小梅特别高兴，可听她说要再照顾他一宿时，他努力晃悠脑袋，还用口型拼字让李小梅走，找地方休息。“你别为这操心了，以前那么多日子我都不嫌累。”李小梅在病房沙发上坐了一宿。
白冰：再也不见“常爸爸”
“主任非常坚强，如果不是难受到眼睛都睁不开，他都会笑。每天都笑。”白冰记得一次和艳艳搭班，艳艳不小心把手机掉进常宗虎泡脚的热水盆里，她匆忙捞出手机，转手扔进冷水盆。常宗虎几乎笑出了声。他总是让白冰把生活里开心的点滴记在手机里，时不时拿出来看。
白冰说常宗虎每天让她们早来一会儿，就为了多看一会儿书。护理员把书架放在坐在轮椅上的常宗虎两腿之间，有时刚把架子摆好，他就喘不上气需要吸痰，刚吸过痰摆上架子可能又要吸痰，就算反复折腾，也许一天看书的时间总共不到20分钟，中间被无数的护理、救治打断，他也要坚持。“主任特别喜欢看电视里播百岁老人，每次看到他都会笑，因为可羡慕了。我觉得世上最残忍的事就是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在意是不是错呢?在护理员里，常宗虎最喜欢能干历练的宝玉，只要宝玉在，他的眼神就追着她。付出了同等努力和真心的、年纪相仿的白冰该不该羡慕呢?耍一次小性，白冰主动退出了常宗虎的护理队伍。生他气，因为喜欢他，真能撒手不管吗?白冰忍不住给常宗虎发信息：“主任，我想你了，你想我吗?”常宗虎回复说：“痛苦的时候就想你。”
白冰想起200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常宗虎的脚怎么摆放都觉得不舒服，白冰在试了各种办法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后，开始把书架上的书搬下来垫在常宗虎脚掌和床尾栏杆的中间，希望支撑能让他舒服点。常宗虎终于感觉好点了，这时候白冰已经被无能的自己和怎么也不舒服的常宗虎气哭了。“对不起，委屈你了孩子。”见他哄着自己，白冰抹着眼泪嗔怪说：“你要是没病，肯定不理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常宗虎尽可能地晃头，虽然幅度很小很小。
3月21日，白冰不会记错日期。回来后，白冰对常宗虎说：“主任，我错了，我再也不走了。”常宗虎拼出一串数字告诉白冰：“你应该抱抱我。”他嘴角向上扬了扬，他在笑。可一个月后，4月21日那天，常宗虎走了，永远走了。
4月21日，白冰下夜班，但她没有立刻离开常宗虎的病房，因为他的氧饱和值比正常值低很多。常宗虎见氧饱和值上来了，说：“你走吧。”白冰刚走到宿舍，换班的护理员小马打来电话：“主任叫你回来。”白冰赶紧跑回去，见着常宗虎还跟他开玩笑：“那么喜欢宝玉怎么不叫她啊，怕影响她休息吧?”常宗虎摇头，一再摇头。白冰陪到午饭后，常宗虎让她走，说，“谢谢你。”白冰刚出病房门，常宗虎又叫她，又说了一遍“谢谢”。这是白冰最后一次看到醒着的常宗虎。
“看着他躺在病床上，不再呼吸，可失落了。心里巴望着他还能不能睁开眼呢?再见不着了，可怎么办啊!”白冰一边流泪一边和几个护理员一起给躺在冰冷病床上的常宗虎换衣服，接着就要把他送往太平间了。整理完毕，白冰静静地移到床头，弯下腰，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常爸爸，一路走好。”
就在去年的父亲节，白冰俏皮地跟常宗虎开着玩笑，也是这样轻轻地亲在额头，对他说：“常爸爸，节日快乐!”当时的常宗虎，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会儿觉得他的脸油乎乎热腾腾的，为什么现在湿漉漉冷冰冰的……”直起身的白冰久久地愣在床头。就是这样，再也没有“常爸爸”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被留下来。白冰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惨痛，“离开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去了。”话虽这么说，白冰还得继续自己的生活，她留在养老院完成着惯常的工作。只是她每天上班，都会打开常宗虎住过的病房的灯，然后虚掩着门缝。病房的布置一直没变，唯独少了常宗虎。白冰把常宗虎的轮椅对窗摆放着，背对门口，其实以前他总是对着门口坐。忙碌奔走的白冰总会在路过病房时向里瞥一眼，门缝中透出的隐约光亮成了她的仅有的期待。(悉心照顾过得常宗虎的护理员还有董雪、罗雪娟等，不能逐个提及，这里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