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羊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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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点一刻,阴云的裂缝中透射出来的夕阳,把前方的高山顶染上一抹通红,他赶到江箐口时,空气中已笼罩起灰蓝色的暮霭;八点三刻,月亮和他一起来到大圆坟;九点,他已经在小瓦房碰到了路边的那两棵长大了好多的松树;九点一刻。估计就能到金洞岔口了。那么,九点半,差不多是该联系了。这条路他很熟悉,说确切点。应该是很久以前——曾经很熟悉。那是在儿时,偶尔锻炼身体,在这一带跑过的一段时间。在夜间去寻找这种久远的感觉并不常见,相信会是非常特殊的感受。现在,晚风还吹拂着白天炙烤过的干硬结壳的——涂上一层黑斑的贫瘠的黄土丘——带来的那一股股热气,正好给他取暖。现在天已经黑了,月亮则在晦暗的云层里躲躲闪闪地穿行,天暗下来时,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但慢慢地,眼睛也能够适应黑暗,还能大体摸索出路的模样来,因为这条路毕竟在中间模模糊糊,像一条发白的带子,伸进黑暗中。
  到黄羊岩的路程还要走半个多小时,对于马丘而言,当然不成问题。他是上班族,但时间宽裕,喜欢户外运动,即使徒步4000米以上的雪山,都是迈着长长的步伐。让队友望而兴叹。所以他不太担心体力问题。不过今天有点仓促,只是拎了瓶水,又赶夜路,虽然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记得有一次凌晨两点了,他突发奇想,临时打主意从宝台山回来,对朋友劝诫的回答是:“想体验一下那种寂静、紧张的‘难得’的感觉。”确实,在夜间的公路上独行,思维非常专注。可以想很多事,前方,灯光凿出了一个绝对的净空——一个压缩的世界。宁静而感觉清晰,封闭的头盔里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耳鼓的震动。灯光之外。则是未知的黑暗,他想象着道路两旁有很多看不见的手,随时都想伸过来抓他但又无法抓住他,这种庆幸感也很有意思。他不时地看着仪表盘。50公里,小时,绝对安全,在弯曲很大的乡间公路稍稍快了一点,这是博尔特也追不上的速度了。唯一的担心只有前方,千万不要有什么骇人的情况啊——什么白衣服长头发的。或者红衣服长头发的,在前面等着。好在车灯又远又亮,前面约200米的直道都是净空,有宽裕的时间处置突发状况。所以,夜行也可以说是愉快而紧张的体验,兴奋点在哪里呢?也许生活就是为了逃脱吧。
  今天的情况虽然类似,却要困难一些。当然,也可以说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到达金洞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隐在云层里的微光还让人能感觉得到世界有形的躯体在渐渐后退。他在路口一个石头上坐下,平静地喝了一口带来的水,那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那些暗中对他窥探的一切,对这种情况一定会加以重视的。不过他也有些烦躁。电话,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出来。他费力地张望箐口对面更深更远的黑暗。想直接一下子捕获它,但是太难了。接下来将会更困难。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跨过那条有着崎岖的石块的箐沟,全凭记忆在摸索。从前是从对面跨过这儿去爬侧面的另一座山,从另外的路回去,现在则需要反向记忆了。他曾在箐沟那儿找过水喝,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白天可以来看看。长时间用脚朝前踢,他慢慢适应了黑暗,能隐隐约约看到那条毛毛小路在斜坡上扭曲的斑痕,他探着过去,想用身体去一点点吞噬这扭曲的东西。却被一块突出的石头撞了一个趔趄,脚趾甲剧痛,估计是出血了。看来是眼花产生了幻象。只能放弃自信,乖乖地拿出手机来一照:天啊,走偏了那么多!再走几步就到悬崖边去了。老天照应!那是一个叠坎,溪水直流而下的瀑布啊,不过现在只是一条干沟了。据此判断,上面是喝不到水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呀?不敢相信,这是绝对的荒谬。不过这样正好,他又开始有点得意,这种奇特的兴奋感没办法让他不满意。
  另一方面就是,这种探索没有方向,已经出汗了。手机照射的范围太小,还反光,所以他宁愿在黑暗中摸索。现在,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就只有清醒,可是他却像被注入了麻醉,越是想努力地强打起精神,越是力不从心。
  重新回到正确的路上,越往上爬,越可以分辨出哪些才是道路来。终于上了那道坎子,听着踩在草上的窸窣声,证明记忆中的判断没错,找到出口了。越过了坎子,现在该是要顺着地边走了,记得那也是一条小道,是一直走的,不拐弯。那就轻松多了。可是他忽然想起这块平坦的路边应该才刚添了新坟。真倒霉!该是两个星期前吧——一桩震惊全县的家庭血案,死了三个人,就埋在黄羊岩这儿。来时怎么没有想到呢?现在倒是想到了。这条路又恰好经过他们的坟前,他想它们应该就在前面了,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真是考验啊!只是感觉到自己是走在一条昏暗的有点偏白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昏昏沉沉地飘起来。软绵绵的没有一点踩在地上的踏实感。最后,他连平衡感也失去了,简直像是在躺着走路。但他居然没有跌倒。前面吃过了亏,他已经对自己的视觉不再信任。按照过去的记忆,这是一条平坦的毛毛路,就是荒草比较多些,从脚上被绊得窸窣的声音倒是能够证实这种记忆中的情况,最糟的是有几段把路都覆盖了,会踢在草皮上。他能保证自己走直线,却无法保证正确的方向,路边确实是有坟,这不容置疑,应该不会凭空消失。不知自己会不会因此而直接撞到上面去?想想那些祭品,肯定还在:酒瓶、罐头、半截的香烟、发霉的糕饼,会不会被自己一脚踢翻,或者绊到一条红布呢?想想又觉得挺好笑,紧张的感觉也放轻松了一些。
  又摸了很久。都没有发生什么,不过,这种期待更痛苦。也许早就甩到后边去了。终于。他听见有狗的叫声,这声音能驱散鬼魂邪气,就快到达活人的世界了。又走几步,已能看到远远的集镇的灯光了——原来他刚刚是翻越了一道缓坡,但隔着一条很深的安全的界限。循着狗的叫声的方向摸过去,集镇射过来的光又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就这样处在一种懊丧的等待救援的境地。狗越发咬得凶了,声音在向他迅速迫近。正想掏电话,就看见有手电的亮光晃过来,他就朝亮光走过去。
  “是丘哥来了吗?”对方开腔了,一个有点鼻塞的女人声音,并把手电光在地上绕了两下,没有照他的脸。第一感让他很舒服。
  “是我。现在这里居然这么复杂,你也不出来接应,我真是没办法了。”他自我解嘲地抱怨,还无意义地干笑了几声。
  “那你要先打电话嘛,我就来接你了。”   “是我太胆大了,真狼狈。”
  对方轻轻地笑了,带着安慰的意思,走了过来。没有什么刻意的香水味道。他们就这样,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处在黑暗中,开始交谈。
  他会如约前来,尽管当时双方肯定是心照不宣的,可毕竟即使是现在,他们都还并不熟,在这种奇怪的场景下见面,多少会有些忐忑。但可能是这种场景,双方都不算陌生吧,所以就都理所当然地把这种平静体现在彼此的情绪和语言上。
  她和他是同一条街道上的,名叫茵。只是以前确实没有留意过。也只有真正接触了,他才转而开始注意她。那是前两天清明节,朋友邀约,在这个小镇子里吃饭倒是很随意,加之自己在男的那一桌还算有知名度,很快他就成了回答各种问题的主角。他们问了他很多关于领带的结法、西装选料、单开叉还是双开叉漂亮等关键问题,此外,他们又谈起了250cc以上排量四大品牌摩托的速度和声音的特点。他们喝的是白酒,都是自个儿喝,撞一下。非常随意。可是居然有女的主动来敬酒。农村里也开始跟风了。他不太喜欢这些俗气的客套,为什么要如此虚假呢?当然是为了交往。不过由于是女的,又不得不礼貌地回应一下。当时他也喝得差不多了。话也多起来。他和她相互询问了一下情况,他坦言他对她还是有印象的,那是读小学时……现在,大家都好像还是那个样子。老天照应,时光真好。相互奉承了一番后,女方感到很愉快,于是他们还相互留了电话,但她当时比较委婉,又显得老练,将他请到了僻静处说话。他也就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没想到她会很快就给他电话。他当时正在田间散步,他坐在田埂上跟她通话。他之前还有些惆怅,因为他在想着一些无法释怀的事。这次回家,长长的假期,他被幸运之神关照,但又有点遗憾,一些事暧昧不明,一些事才刚开始着手。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满意,却又感到际遇非凡。现在他就是要来消化一下这么多的特别感受。
  她的来电让他稍感意外,因为当时,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想法有点简单迟钝,随兴而已。谈话中他还是保留有那一种心态,但对方跟他说了一些她过去的感受,听起来很感动,但自己毕竟是成年人了。她说她小学时候就觉得他是这条街上最英俊的。她和他对面相遇,根本就不敢看他一眼。现在……她都有点佩服自己——挺勇敢的,竟然能够……
  对于这些大胆的肺腑之言,也许他是从另一面去信以为真地理解它。但他也了解自己,她说的这些,也许是真的,但现在……他其实心里明白,抛开外表不说,其他一些情况,朋友的应酬之言,对他并没有多大鼓舞,因为,他也不是一个坐井观天的人,在外面,他也经历过各种挫折,其中有些挫折,对他的伤害,至今还耿耿于怀。
  最后她又说,希望他能够到她的基地——用她的说法。去闲一闲。非常抱歉的是远了一点,而且她是晚上才在,但她确实想再跟他谈谈,谈什么都好。她说她太喜欢听他讲话了,他的话值得付高昂的学费。
  她这么说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骗子,一个到处吹嘘的人,对此他深感惭愧:或者应该说,她才是骗子,说一些奉承的话却没有给人卑微的感觉。晚上,受邀到一个单身女人(出于谨慎,他还没有问过她是否单身)的住处去促膝长谈,而他应该是能想到怎么回事的,这就像一部戏剧开篇的暗示,似乎已定下了某种基调。那么,他会不会跟着剧情走下去呢?这还不好说,家乡的一切都让他激动,他就是想重温过去。她比自己小4岁,身材算是还过得去,也有个女人样,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想些什么。
  现在,两个人和一条狗,在手电的指引下,一切都很顺利了。下了两道埂子,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就直接到了她的庄房外面。她用手电扫了一圈,并一一给他作了介绍。正房就是右边这间简陋的瓦房。紧邻的那一长列低矮的土坯房就是猪圈,后面被山墙包围。面向他的唯一的出口。则是一个半人高的铁栅栏,走过去就是一股臭烘烘的猪屎味。手电光照在躺着的那些大白猪身上,它们就不情愿地哼哼,瞅瞅发红的眼睛。抽两下扭曲的尾巴。鸡则统一地伏在一层,拥挤成一大堆,好像都藏在厚厚的草丛中。最远的墙角上方有一个大蓄水池,能听得见水淌在里面的沉闷的咚咚声,下面和两侧,都是开阔的玉米地,背后则是长长的山坡,有一条荒凉的干沟经过猪圈的旁边。这间正房略显矮小,前面是一个既不光滑,也不平整的晒场,有三级水泥台阶,把他引进了正屋内。
  她看他还在东张西望,就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我请老胖家两口子,和我一起,共三个人,凭手盖的。里面的一砖一瓦,包括水泥、沙灰,都是人工运上来的,我自己也参与搬运。可是饮水的投资就大啦,两公里的水源地,从红土坡接下来,花了我十几万元啊!每天两顿还要喂猪喂鸡,忙得快不像人了。”
  他没想到她这么苦,只是她现在的样子,也并没有感觉怎么的不像人。她应该还是挺悠闲的,跟一伙同龄人喝茶散步打麻将,组团去旅游,他是知道的,但却不知道她背地里是如此生活,真是难以想象。不过,女人的话,就应该用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来对待。看他在微笑,她就进一步解释:
  “这个苦算什么呀?我从小就这样了,小学时候。星期六、星期天,砍柴,还去山上去摘橄榄、摘杨梅、胆沉果,到街上卖钱呢。”
  这里的人都挺能吃苦,他熟悉这一点。由于面向晚朝阳的关系,屋子里并没有什么霉味,但屋子里还是泥地,居中靠山墙有一张床,床头有张书桌,里面还有一间内室,但都摆着些杂七杂八的簸箕,晒着些干菌子,整个屋子就是一大股菌子味。她先点燃了两只蜡烛,然后再去摸索了一番,去找来一碗葵花籽,倒了杯茶。她只有两三个矮凳子,他们就在床边,靠着床沿坐下。
  “你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儿守着啊?”他问。
  “是啊!我打工回来有两年啦。毕竟我是嫁出去的,回来跟他们分家产也是吵得头破血流,只能在这玉米山地里盖个庄房了。后来,喂鸡、喂猪有了点起色,弟弟家也在旁边盖了一个庄房,连在一起,我们轮流一起看管。其实啊,我现在所在的这儿,说不定哪天还是会被人家抢回去的。”
  “别什么都是儿子的。你父亲也不关心你一下,帮你想想办法?”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用了很大力气,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也许没有想过。我是想死两次都没有死成的人了。我第二次喝敌敌畏,在医院里,那时候妈妈还在,已是泣不成声了。我父亲刚过来,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多喝一点,你要有志气的话,就走干脆一点。’现在,他也老了,跟他计较没意思,只能想好顾好自己的生活。可是回来后他一点都没给我留下,现在这儿,还是兄弟的,跟他借住。这些,全是我投资。还好在外面。还是苦了几文钱,才没有被他们彻底看扁。”
  “你之前在外面吗?几年了?”
  “五六年了,在外面结的婚,现在孩子由弟媳带着。我一个人守在这儿,老公还在浙江。”
  “那么他不担心你一个人在这儿吗?他怎么不和你在一起?”
  她只是笑笑,似乎是不屑于解释。总之,之前的一些言语也表明。这是一个独立自主。受过坎坷的女人,“丈夫”这个词,也许只是幌子,当然,这也许有让他消除顾虑的因素,能让他更心安理得地待在这儿。这时,他也开始谈到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这里对我来说还是挺有意义的。”他开始打开话匣子,其实更多的也是在倾泻自己的一些记忆和感情。“母校就在旁边了,那时候,我们经常到下面的这条荒沙河边背书。这是一个让人不想读书的学校,但课余的生活又是这么丰富,我们把要背的书都揉卷了,却还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然后他继续说,“我们爱逃学,就是去摘橄榄、挖地瓜、砍甘蔗。记得黄羊岩下边有一个峡谷。有一个水帘洞似的瀑布,我们就钻到那儿去洗澡,每个人都冷得蜷缩着光溜溜的身子跑出来。但经常,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这些地方非常适合一个人待着。记得我经常去背书的地方,黄昏时是一个人,但有时候,我就感觉到那里并非只有我一人。”
  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简直像在自言自语。她笑了,昏暗的烛光下。他不确定她是否带着异样的笑,或是变成了一个阴暗的陌生人。然后她也说这一带挺阴的,但没办法。有时候她从那儿上来也会害怕,沙河边小山丘那儿有许多荒琢,大都倾圮、破乱不堪、年代久远。听人说,一到黄昏下雨的时候,就有人常看见有年轻女子在路边人家的墙头上扯田七藤。
  “她长什么样子?”他很关切地问,她想不到他会提到这种问题。
  “瘦高个子,挺清秀的一个女孩,不然怎么会有人替她惋惜呢?据说她衣着朴素,青花的衣裳和布鞋,有时会出现在细雨过后的傍晚。”
  她所说的很让他惊讶,他不明白这次回来总是不断有人在掀开他的记忆,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上天有意安排。“这些故事一定是互有关联而且连贯的”他想。确实,他有且仅有过这么一次——差不多已时隔十六年了——见一个姑娘远远地在路边的围墙上扯喂猪的田七藤。他当时是在墓旁的一个小山岗上坐着背书。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云层中一缕柔弱的光线衬托着山野里幽深的灰蓝色,他禁不住对着远处看了几眼,这时,他们的目光肯定隔着很远的距离撞在了一起。那是一个什么时刻?然后她就——似乎是会意的——朝他这边走过来。会不会是心理作用呢——他为什么要待在这儿?他也读过那墓碑上凄凉的铭文。也许他早就想象过这个情节了,只是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向他逐渐靠近的模糊影子,直到最后了无踪影。至今,他再也没有遇见过她。当然,现在他也能说他对那些传说只是略有耳闻。
  她继续说:“她的坟就在山脚边的一个埂子上。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每年清明,她的坟头上就会有一束徒增伤感的鲜花。她自幼父母双亡。祖母过世后,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他们说她还差点结婚了。”
  于是他忍不住说:“据我所知,她那时已病入膏肓,那个婚姻简直就是一场闹剧,用民间的风俗来说就是‘冲喜’,只是希望用喜气来消灾。那个男的跟她根本一点也不配,是临时乱拉的,他也是怀着幻想答应的。但最后还是一场空。那男的还在村里,早就儿孙成群了。”
  “我没想到你对这边的情况这么熟悉,那我们就不说这些啦。说说吧,你有什么建议,我这儿应该怎么于,把这儿好好地打理好,创出一番事业?”
  “这里太热了,你也有水源了,还是要种一些树才行,树多了好遮荫,人在这儿就舒服了,对其他植被也有好处。猪鸡还是放养比较好。”
  “是啊,这儿晚上躺下就直冒汗,经常半夜跑去水池那边冲凉。我已经种上了小叶榕和香樟树了,四周还有柑橘,远处太阳最晒的地方还有一棵老缅树,那种树长得很快。我还下去找过乡长,一个女的,请她支持,协调把这儿的路开通,把电架好,那女乡长则说要等他们研究,还说可以帮我联系扶持贷款。但是,我这儿也不想要什么贷款,关键是路和电,你也看见了,太不方便啦,等电通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娱乐娱乐。”
  “嗯,那个女乡长我认识,还是我的同学。你可以跟她认识认识啊!如果电通了,我就把我最喜欢的一套音响送给你。”
  “怎么,你也喜欢音乐?喜欢听什么类型?”
  他不以为然地说:“听听,就随便听听,都是电音类、时尚类,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我还有很多很棒的音乐资源,硬盘上都有2T了。”
  “嗯,好的,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把电架通。我也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听音乐。在这种环境里听一些很静的音乐,感觉一定很棒。”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时间在慢慢消失,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内心还是分神了。不过,外面的天空中在间接地扯着雪白的闪电,黑暗在慢慢地压下来,感觉是要下雨的。要么早走,要么耗着,他这样考虑。跟自己的预见有些一致的是,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她不知不觉,也许无意,总之,两个人靠近了。有时候说话,特别是当他的声音很低的时候。她就把头凑过来。头发就擦在他的脸上。也许这就是她们这些人在外面养成的习惯吧,只是,他还是抱着手,一副漠不关心的无爱的样子,这也是他最近才出现的一种消极态度。当然,这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自在。她很健谈,慢慢地,又谈到了她的丈夫。
  在她看来,她丈夫还算个能干的人,能挣钱,肯吃苦,不算严苛,或者说,从不会有什么脾气,给人一种不用对他在意的随和印象。当然,她自己也是苦了一番。丈夫的主要缺点,在她看来,似乎是在生意和她之间,把她忽视了。   “男人成家立业以后。一心扑在事业上。这种情况很普遍。”他很有把握地评论说。
  可是她却说,一开始她也理解这种做法,但后来渐渐地才发觉不全是这样。自己对他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的电话也不多,跟自己在一起……也是很不愉快,而且这种情况还在糟糕地持续。后来他们到了分房的地步,这倒是清静。丈夫的解释当然是习惯独处,怕热、需要玩游戏、看一些书等,但他们很快就习以为常了。她回到老家,他从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也不问孩子的事。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当时他们仅只是住在一起(没有办过结婚登记),本身就是临时拼凑的夫妻。
  从言谈中看,她确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当然,也不能说别人就幸运,他自己就从来没有利用这种不幸的习惯。不过,他隐隐感觉,她把自己的老公说成隐士式的人物的套路还算含蓄,至少能减轻他对她的介意。
  闲聊间,屋顶像是被石子“嘡”地敲了一下。接着,不远处的房顶不同位置也零零星星地被敲响了,但是间歇性的,偶尔又静下来。那声音似乎是来自一个平面,随机地响,像平底锅上溅起了热油。雨来了。后来雨点子就改变了频率,那是一种沉重而携着速度与空气摩擦过的哧哧声,还带来了一股生泥土的呛味,既有力又有节奏,接着变快,愈加短促,像密集的子弹,最后他们就处在喧嚣中,两个人像跟着整个房子旋转。有雨点子从门外的黑暗中潲进来,带着外面的寒气,他想她应该会关门。要是他不想到他还得回家的话,这雨倒是很特别,让人兴奋的,对她肯定也很好,但是她却不懂得静静地享受,也许是劳碌命吧,晃来晃去的,不时站起来看外面。也许她是想着猪鸡是否关好了。这时。他听到了外面有狗叫声,嘈杂声渐渐逼来。
  “我弟弟来了,”她说,“来看他的猪鸡了。”
  “那我怎么办?如果被他看到——”
  “没事的,你只管待着。”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接着他就看到有亮光斜射到屋门里了,也看到了她的脸的侧面,他注意到她的鼻子尖而小,眼睛很灵活,一闪一闪的,在门口,她变高了,还有女性特有的曲线,比例也很理想,可惜这些特质在阳光下却没有表现出来。
  果然是有人来了,狗的狂吼也慢慢变成了哼哼。这团光在密集的雨帘中一直晃来晃去,然后就直接射进来。好在他有准备,只让这些光照到空无所有的墙壁。这个人实在是粗鲁无理,还是姐姐的家呢,简直就是宪兵队长,他不喜欢这种人,当然,这种人也肯定不喜欢他。
  “之前我就听见狗叫,好像你这儿有人来了,是谁啊?”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几乎还是孩子般稚嫩。
  “是丘哥来了。你也进来坐坐嘛。”
  门外的人并没有吱声,但关了电筒,一股紧张的气氛透进来,持续了好久。她弟弟没有进来,却没表示不会进来,这使得他沉不住气,真想出去一记耳光把这个人煽倒。后来弟弟和姐姐在交头接耳地说话,没让他听见,只是弟弟的声音挺急促,她则是一贯的缓慢柔和。说了一阵,弟弟放开了声音,说要去看看有没有雨水浸进猪圈,有没有浸坏围墙。需不需要新挖排水沟。然后是一片光朝猪圈那儿晃着过去了。他还在角落里贴着墙壁,像个被搜捕的逃犯。等待别人消失的感受就是,时间过得太慢,像是有人故意把指针拽住往后拖。她弟弟过去那一边转了一会儿后,没有再拖延,都没有停下。只是脚步匆匆对他的姐姐说要小心有一只母猪好像不吃食两天了,再观察一下,不行就明天找兽医打针。她弟弟一走,他马上就去上厕所了。雨水始终鼓着振奋的节奏,没有变小的意思。两个人又坐在一块儿,这次简直就是挤在一起,心照不宣,都觉得有点冷吧,尽管都没有说什么。他在潮而冷的黑暗中,能模糊地看到一点轮廓,像是在微笑的对方,雨水淋湿后有一股热烘烘的身体的气味。现在如果去碰她,应该也合乎常情吧。可是他没有那种欲念,他很冷静,无爱的心只向往独尊的光荣。而且他也不想搅进别人的生活,不过他对女性也不能说就绝对理解,就是神也不懂得夏娃啊。他实际上是把这个场景想象成他过去的另一个场景,在一个木已成舟的现实条件下,他想要寻回点什么,那时,他到处尴尬,到处碰壁,颜面尽失。也许他选择错了,别人要让他承受代价。现在,还有什么能安慰他?什么是让他把伤害、孤独、失望、背叛的伤痕抚平的那剂良药?散心吧!大自然如此之美,可是,他那曾被填充如今重又恢复的巨大的空虚,是美妙的景物所不能安慰的,但他觉得肯定会有,最美的向往就能冲淡那短暂的欲念。他又有话没话地问她是怎么跟她的丈夫认识的,她说是通过她的弟弟,这就把他吓了一跳,说:“那这样不是很不妥嘛。刚才他也看见了。”可是她不为所动,连连说没事,这让他觉得这位丈夫对她而言还真是一位好人,或者说是一个你不会介意在他面前和别人亲热的什么,比如宠物,或者是没有知觉的人。只是,他现在也越来越怀疑,他到这里来有何意义呢?他又不能给人家什么帮助。他确实也在等待,一种希望被注入生命的等待,但也是绝望而失去信心的等待。所有迹象都表明,这是一种偷偷摸摸的私会。他加入教会两年,每星期天都坚持听道,一直在为家人祈祷。他觉得主还是厚爱他的。很明显。这两年他也心想事成,达成了一些愿望。消除了一些忧患,对主也是感激涕零,越发想要小心侍奉。他知道他有过一些冒险,但最后都还算幸运,这也是仰赖了主的赦免,但他不可能一直胡混下去;同时,一些事又让他痛苦,他总是处在矛盾之中。还好,这种时候,这种环境,这种情形,他以往还没有体验过这种经历。当然也并不是说小说电影中就没有这种情况,但至少对他还是特别的,他也想认真体会这种感觉,比如:雨点下落的重量感,在干燥的地上和泥泞的地上,肯定感觉会不一样,自己喜欢的是哪一种,这也将决定自己的心情。密集的雨点,会不会有毫无时间间隔地坠落?垂直方向。会不会根本就没有一个组成多个雨点的平面?空气中隐伏着各种味道,除了求爱、暧昧、疲惫、忧虑,是否有过去的味道?两个人在这里,新产生的又是一些什么?哪些不是糟糕的?黑暗中还存在着各种力量,也在暗自较劲和妥协,很难说到底谁占得了上风,最后又会是什么结果?这些生命中的真实,都值得去思索,也会消除掉他所感到的沉闷。他们可以一起讨论。当雨点慢慢小了,然后是无声地停了,打开屋门,屋檐上水珠落在水坑里的嗒嗒声,还有蟋蟀的吟唱,反而使外面显得细而恬静。空气中还吹来一股抽长了的野草的清新气息。最后月亮也出来了,明晃晃的一片银光浸到了屋里来,这个时候他却想到了自己的书房。   “我得走了!”他说着,人已经站起身。
  “哎,看你也是心不在焉。这样也不舒服。去吧,可不要把别人给急坏了。”
  “哪有……”
  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小路上全是稀烂的胶泥,一下子他的鞋底就粘得很厚。根本没法再走。可是他执意要走,她就只好回去找来一双雨鞋,但雨鞋太小,根本穿不进去,明显是她的,她却偏说是她弟弟的,可是她弟弟无论如何也不该只有这么大的脚嘛。最后,他只好踮着脚。一瘸一拐,拎着自己的皮鞋,由她扶着,穿过那片荒地。她当然可以贴得他紧一点。在月光下。她一定联想到什么了,微笑着低下了头,他则一路走得既艰难又沮丧。他们终于过了那片泥地。过了那片墓群,跨过了箐口,爬到了路口的那个石头旁的位置。当他弯腰换皮鞋时,她突然情不自禁地从侧面将他抱住,微冷的空气使她的体温很珍贵,她呼吸深沉,只有很薄的连衣裙和拖鞋。
  “你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好像从大树上新落下来的炸开的松子,很特殊。”她说。然后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脖颈四周迷乱地摩擦起来。以目前的状况,他并没有去破坏这种气氛,尽管思想很矛盾。在恬静的月光和舒适的空气的调和下,他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在那古老而熟悉的自然法则面前。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意识和知觉来支配自己的一些反应。不过他还是感到不自然,而且今天他毫无准备,不过这个美好的时刻,弥补了一些缺陷。他的情绪也温和下来。虽然还是会感到紧张。他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好。衣着马虎,紧张得又开始流汗,自己都觉得难受,可是她已经开始在旷野中四处搜寻他,然后找到了他的嘴角边,他有所触动,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了。
  这个时刻两个人的拥抱。所产生的美妙的感觉,他后来也不失时机地做了记录,虽然完全记录下来还有很大困难,他回去后写下的这些句子,现在看了仍然深受感动。
  “我感到我的心脏的收缩非常柔和。这一定才是机体内分泌有益于情感和智慧的最佳时刻,这有利于我调节最佳情绪,我确实很难有这种机会。当我的冰凉之感遇到了温热。我感到是月亮如女神般柔美地从云梯降下,温柔地贴住我,并把我裹住,我们都涂满了它的颜色。我们都睁大了感动的双眼,以至于后来每想到这一时刻,心里总会想哭……”
  可是月亮又躲起来了,一切复归平静。有好一阵子,她才开始说话。“哎,你可不像他,他太差了,我就不想和他亲热。现在这样,也只是想象过的感觉。原谅我,我是不是太激动了?”然后自我掩饰地笑出声来。他含含糊糊地支吾了一下,她却又扳住了他的肩膀,好让他面向自己,好像他现在已经是她的私有财产了。他略感愠怒。他看到她在月光下,出奇地苍白,像一具被月光切割掉一半的石雕。“回答我,你为什么和他不一样呢?”
  他低着头,心中有诸多不情愿,因为他现在醒过来了。虽然他还在为之前心存感激,这种气氛唤醒他回到了过去某种已经遗忘的状态。他很珍视这种感觉,他现有的生活已不能给他这些了。只是,如果作为交换的代价,是被别人给整个人搜寻个遍。把自己劫掠一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恨这种方式,他到这儿来,也不是想来和她厮混的。至少,今天才第一天,以这种进展速度,绝不是好征兆。他始终认为,如果自己保持冷静的话,事情还不至于难以收拾。而关键的一点在于。可能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在他看来,恋人之间,最可贵的品质在于付出,在意彼此,而直觉却告诉他,这个女人离这种品质很远,虽然这是大多数人都难以具备的。而且。如果是缠上了。先不考虑个人声誉,光是自己的既定生活就要受到干扰,想到将要由一个这样的女人来支配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他是怎么看她呢?他是觉得。这个人,也许有利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各种情形尚未清晰之前,保持足够的谨慎和洁身自好仍是明智之举。不过他喜欢这儿,跟这儿的接触,会发生什么,会产生什么反应。是他很关心的事。可能这会有助于解决自己至关重要的问题,甚至见证奇迹。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缘分和机会,无视它就太可惜了。他在临走的时候对她说:“有空闲我还会来的,你这儿很不错。我都又开始期待下一次了。”
  她笑笑说:“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没什么招待你的。争取下次好一点,但我想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我这儿就这个条件,如果路和电通了的话,情况要好得多。不过情况总会越来越好的。”
  她这么客套,两个人就像演戏一样一本正经,一瞬间两人之间又下降到了一般关系,虽然彼此都觉得怪怪的。最后,她给他照了一下路,他就独自走回去了。
  这就是发生在那个假期的事。前面说过,是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时光,为什么呢?因为,他曾有过一些非现实的想法,也就是说,一些只有在夜间一个人自己想象或者是曾经梦想过的一些非理性的愿望,这些愿望黑夜中触手可及,任由想象,就像自己能在月亮的环形山上散步一样。到了第二天,虽然它们就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消散,但总会留下印痕。这种体验,他曾有过很多次。不过,他却在这个时刻去实施,那是多么勇敢的事业啊!然而,这些给予他的快感其实并不是鼓励,只不过是无情地向他显示,这就是他青春岁月的回光返照。
  不过,返照罢,死亡也罢,他倒不后悔,毕竟它在最后还是释放了辉煌。
  很久以前,他曾为一段失败的感情而在梦中哭过多次,醒来还留有泪痕。他当时太年轻了,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而那唯一能给他的治疗,却像一颗流星,早已远逝。就像空间有两条相交的直线,相向前行。在已经过了那个相遇的交叉点之后。只会渐行渐远。那也是一个只对自己有知觉的人,对此,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只是,自己当时还没有认识到,简而言之,当那两条线的前进点已经远离到了无穷远,引力趋近于零时,一切就无法感知了。这是一种情感的死亡。可事实却又证明,人的心灵和意识,并非紧随其肉体,而是自由流动的,某个时刻,总有高尚的一瞬,他愿意为此寻找。在潜意识中,对方和他意愿一致的情况也确实出现过。那是不久前他曾做过的梦,梦中他在清晨的阳光下和那位旧爱,在公路边的一个小水池旁相遇。他第二天就去检查那个水池,越发深信这个梦值得加以重视,因为梦中他所见的水池的一些细节,比如烂泥、砂砾和羊粑粑花,都是真实存在的。在他感觉到就该是那一天的早晨,他有意识地赶到了那儿,当那路边的荆棘丛和水牛的味道与那个梦境完全吻合的时候,两人相遇了。那是他的学姐,至今仍妩媚动人。他肯定是无比激动的,缘分这东西真奇妙,有时候,意志确实并非万能。不过,在接触中,他也知道。这和当初的情况毕竟不同了,即使仍是过去的躯壳,现在都想要再回过头来,审视一遍对方。也就是说,他们彼此是希望自己当初没有什么失误。甚至还想收拾一下自己的过去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这是他被刺伤的始发地。交谈中。他清晰地看到两人的距离,而自己的内心,也被压缩到了对方无法探知的距离。他们仍在试图伤害对方,按照既有的程式。对峙的双方都是多么居心险恶啊!专用自己特有的强势,以合乎自然的方式。击打对方的柔弱。同时,在这次充斥着虚假的应承、防范和嫉妒的约会中(尽管也谈到深夜),相互之间都暗藏着试图摧毁对方的武器。却把自己躲进无法穿透的铁甲。没有谁会甘拜下风,尽管彼此都知道,当任何一方屈服之时,才是双方融合之时,他们就可以痛饮爱情,多年的压抑之情将会喷薄而发,多么壮观的爱情!但是,不能啊,这对他万万不能。他绝不会接受这种耻辱。有幸的是,这些奥秘并没有被对方所窥见。现在,对方的光芒正在一点点消失。只有当另一个人落入了坟墓,他才可以从深渊中挣脱出来。当他找到了厌憎的理由。以一种胜利的姿态悄然离去时。他的学姐却软下来,给他捎来一些“一直以来甚为遗憾”之类的话,他现在全不放在心上了,他的心灵已非常透彻。   可是,他并没有摆脱过去。过去的吸引犹如死的牵引,他只不过是删掉了一些不值得的过去而已,但问题是,不值得中却饱含着值得。他就这样一边找寻,一边删除,以便使自己更赤纯,理想更远大,更有抱负。那一天,他又来到那座熟悉的坟墓。那里荆棘丛生,路径难觅,说不出的荒僻凄凉,但对他却是非常自由随便的,就像回到自己的巢穴中来。凝视那块蚀痕斑驳的残碑,他还是能感觉得到那种欢迎与悦纳的意味。他这年少时代的贝阿特丽彩,早就无亲无故,孤魂一个了。没有人会干扰他,这个荒原,才是他最具生命力和希望之所在,这里有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心中的痛苦,也只有来到这儿,才能解决。
  他努力过,像他曾经认为的那样坚持不懈,利用这个悠长的假期,勇敢地去寻找传说中她的一些远亲、还有先人的遗迹。希望通过各种信息,了解真实的她,或者说,让他自己心目中神圣,清晰而真实。他有这种自信。她的故事确实很具有延展性,她的身世确实可怜,一本发黄的厚厚的日记证明,她的在外工作的父亲心里完全没有她们娘俩,甚至她在死前也是恶兆连连。至于更多的,回答他的那些人都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和描述能力,那个模糊的美好形象变成了一种违心的附和与应承。他也觉得从这些文墨不通、思想简单的人身上得到的并不比自己多。事实上他也保有过一些非常珍贵的与此有关的资料,然而唯独没有最直接的资料,这确实是个奇怪的情况。他看到了她那年近八旬的祖母,还裹着小脚的照片,她那早逝的父母更是郎才女貌。她还有一个早夭的两岁的弟弟,被她的父亲抱着的时候嘴是歪着的,可是她到底在哪儿呢?那些人已连她像父亲还是母亲都说不清了,而他寻找她已经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早已远离了人烟,而他所寻找的则仍是一团发着微光的雾气。渐渐地,他明白了,这是专门用于对他的告诫!对方并不喜欢他如此的对待。龌龊的好奇,卑鄙的崇高,那只是平庸与俗气之间的沟通,而他和她之间,肯定有他尚未察觉的另外的沟通进行着。幸好,这种联系还没有遭到破坏,否则,自己的一生都不会感到有任何意义了。他必须要有新的指引,走另一条崎岖的路,而不是接受现在这些莫名其妙、纷杂无章的干扰。
  而在现实中,他也需要应付那些让他难以摆脱的繁杂世事。他的生活毕竟受制于工作。过了一段时间,茵进城来了,在晚上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在一个茶室见面。还说有一位想见他的女伴。他一听这种事就断然拒绝了,真是顽固不化,而且他还为此感到生气,因为他感觉他们之间的那一点秘密,她可能已经把它泄露给自己的闺蜜了,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怎能不气恼呢?也许,对方尚不至于如此轻率无知。不过他的信奉仍然是:这些人绝不可靠。至少,要他那个时候出来见面,还是有诸多顾虑的。他在电话里解释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她倒是很体谅他。只是,她上来一趟很不容易,听口气说。似乎只是为了见见他,才来的,好久都没有见他了。他深受感染。作为他自己,当然是更愿意无人干扰的场景,但她则不然,作为一个曾经见识过大城市风景的山妹,耳闻目染都是都市的浪漫气息。也就是说,两个人都在编织各自的想象,并试图把这种想象变为真实。她的电话一度十分频繁,成了她难以入眠的一种应对方法。他呢,当然也是能够体会对方的处境,一个人独居月黑风高的旷野,寂寞孤独与担惊受怕,实在可怜。他们的话题多与未来有关,这当然是对的,毕竟他们没有多少共同可聊的过去。他也会规划一下,什么时候回来,送一点什么能让她高兴的礼物,他才能心安,这种讨论常常让双方在电话里兴奋很久。他也注意到,那是一段他的感情被劫掠一空的时期,简直是无处投靠了。
  很快。他又去她的庄房,有时带一点电子产品,有时带点美食,有时也想给她带点书,但是不知道她适合看什么。
  “爱情。在爱情方面写得比较好的。”她想了想,然后又补充说。“适合一个人读,并能解闷的。你找找看。”
  他读的那些书,只会把她引向更加可怕的孤独,他应该推荐温和一些的。他考虑了一下,先推荐了《雪国》。老实说,他觉得这是因为有点近似的味道,冰冷凄美的感觉。然后又推荐了一部《十日谈》(他认为这可能是决定了他们后来关系的一本书。这将会在后面说到),然后他就在晚上带来给她。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总之他们从没有交流过,这方面他总是缺少志同道合的人。这时他又给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那个素未蒙面的恋人可以复活,在这方面他也将是难以满足的。而这种愿望反倒是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满足。他确实思忖过各种假设——这对他的自信心并没有好处。静下来时,他又安慰自己,自己追求的不是完美,只是至为关切的某种东西、某个方面、某种局部的感觉。
  现实中,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尽自己的职责来完成工作上的棘手问题,这本来有些挑战,也很有趣,但总会有厌倦的时候。时光漫长。而且这种表面上的循环往复。实质上是一种静止不动的生活,对机体、精神,更是严重的损耗。一般的应酬和寻乐,对他简直是如饮鸩毒。作为成年人,同异性、熟人、朋友之间的相处。他当然能正确对待,口碑还过得去,不过这没什么用。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他足够清高,他并不否定现实爱情的作用,一些痛苦对他还没有放松折磨,很多时候,每一件事情往往都是全新,也不懂如何应对。年少时他自命不凡,现在则时常面对失败、挫折、无限的空虚,自身的才能和天赋也渐被淡忘,换言之,这是逐渐衰老的征兆。同时。感情上的同盟也在逐渐瓦解,他坦承自己一直虚度光阴,让人失望,但其实是每个人都需要真实的生活而已,他能理解这个社会的普遍想法。
  茵则是相对自由一些。这方面其实她很特别。他则是需要为此树立信心。周末他还是偶尔去她那儿,但这种机会还是需要争取,他这个受限制的自由人。即使不在乎长途奔袭,也会在精神上感到疲惫。有时,他情绪不佳,只是想向她表明,他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非常努力。而他来此的目的,竟只是普通的拜访,显然又让人失望。真是一种奇怪的龌龊。只是,想让他富有激情,如茵所希望的那样,会让他痛苦难当。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去她那儿,跟第一次相仿,天一黑下来,云层就压得很低,门外不时扯起雪白的闪电,他看到那些橡皮树和老缅树已经高而密了,她这儿绿化好了,她添了点舒适的家具,现在他能直接骑车赶到她的基地来,还能喝咖啡,吃烤肉了,这对双方来说都很愉快。晚十点,雨点子来了。然后夹着狂风,雨又开始潲进来。她关上了门。   “太冷了,你靠床上去吧!”她带着体贴的语气说。
  他一直不喜欢椿树板凳,人又瘦,两块坐骨硬生生地抵在板凳上,太难受了。
  两个人移到床上——现在换成软床了,带着香气,头都靠着墙,这样聊了一阵,说说近况,但可谈的东西很少,也不想说,空气又开始局促了。
  “你盖上铺盖,躺一会儿吧,”她又说。
  躺一下当然好,但那是一个陷阱的入口。他们相识也很久了,他当然能意识到这点。对她他实在不该太计较个人因素,使她不至于认为自己过于自私、拒人千里。从他们之间的相处来判断,她也并非有害之人。不过,当双方需要面对接下来的问题时,她也是拘谨而紧张。她藏在他的腋窝下,简直无地自容。
  “我太配不上你啦!真该死。明明不可能的事情我偏要不甘心。我真嫉妒。我可不可以得到她的十分之一?”
  可她已经紧紧地搂着他了,根本无法松开,简直要让他窒息。她能感受到活力了,像是一种灵巧、富于节律而又自制良好的热情,却没有人的那些笨拙。她则是很难适从,就像一个不懂舞步的人呆呆地站在舞池中央。他只能闭上眼睛,鼓起勇气把自己豁出去。
  “没关系,我也喜欢你。我很高兴。我没什么可在乎的,我们也可以长长久久的,只要你喜欢。”他像梦呓一样,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又像疯子一样,这使她有点惊骇。
  可是她又突然叫道:“哎——我一点准备没有,这几天……我,我看还是算了,反正还……”
  他立即离开她,清醒过来,但脸上、脖子上已经大汗淋淋,像病了一场。她则是很平静地整理衣服,像是刚刚结束的忙碌,不过她的脸色却出奇的差。
  现在雨势更大了,伴着雷声,高空中像有一个巨大的瀑布,源源不绝地倾泻着比地上所有一切都要多的水,还持续地吼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有突如其来的闪电在瞬间照亮这间屋子,给它鼓劲。这时,他听见喀拉的一声,盖过了雨的声音,她应该是会出去查看的,但就在她拿起电筒要出去的时候,又是哗啦的一声,然后是丁零当啷的破碎的声音,她停住了脚步,每一个变化的声音都像是往她头上砸来。她本能地闪了一下肩膀,并缩一下脖子。这时已经听得见鸡的嘎嘎声和翅膀的扑腾声。还有猪的哼哼。但这些杂乱的声音在他们还没有做出相应的行动之前,又是轰隆的一声,非常的沉重。必须要赶出来了。现在,也许屋子已不再安全。没想到之前他们还……要是发生了什么,那可就太滑稽了。他们打起了电筒出来,去照射那一排猪圈,发现那里已经垮塌,变成了一堆瓦砾,密集的雨帘中,没有打湿的尘土还在弥漫,房梁则像折断的手臂一样露出断裂的骨骼,咯咯咯地跳着几只鸡,也分不清公母,雨水打湿后,有的像刺猬一样竖着毛,但有的则像已经放在烧烤架上的一样赤裸。总之是变小了好多,他们的猪呢,应该是还困在瓦砾里面,大约有60头大猪啊,还有几十头小猪。她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他突然联想到狗,但狗这时候不知躲在哪儿去了。她弟弟风风火火的,眼睛盯着那一堆瓦砾,他本想安慰这孩子几句,但看起来她弟弟对他厌恶极了,弟弟对姐姐说:“我们去挖一下吧,找两把锄头,看能救出多少算多少。”
  他不失时机地跟她的弟弟搭话:“恐怕没希望了,现在太不安全,先顾人。抢救什么的怎么说也得看看形势吧?”
  她弟弟瞅了他一眼,就迅速朝瓦砾跑去。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裤脚已经泡在溪流中,快站不稳了,还被滚动的石头撞得小腿生痛。她则是失神地站着,没有了主意。他抓过她的电筒看了一下脚下,原来他们是淌在红色的泥浆里,这水太粘稠了,软得像粥。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某种不妙的兆头,对她大喊道:“快喊你弟弟回来,山洪马上要来了。”
  她喊了她弟弟,弟弟还在那里想要挽回损失,用双手在那一大堆现在已是软泥的地方卖力地挖着,姐姐强行把弟弟拖了过来,他很小,他姐姐也没费什么力气。他在那儿还等着他们姐弟,然后等他们到了以后,他大声说:“水是从屋子旁边的山沟里冲下来的,现在如果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的话,那我们就先赶快沿着田埂逃走吧。”
  姐弟俩现在能听懂他的话了,就连同小狗,跟随他们在泥浆中跋涉。一直到了远离屋子的一个地势较高的埂子上——那里稍微干燥点,两盏强光手电。在微斜的雨帘中继续观察那边的情形。
  大约3分钟后,大水轰然赶到,那边成了一条河,四处蔓延,泥石流冲了下来,像一架推土机,他看见那间房屋被泥石流慢慢推倒,有一扇门板一半扑在泥石流的上面。形成斜面,可能下边还卡着什么东西,有点像一个假人套在游泳圈里,保持着匍匐的姿势,生硬地浮在上面,但很快那片木板就被浪头打了下去,在翻滚中不时露出一点头角,然而瞬间就被扭断,无影无踪,下面的橡皮树和老缅树,则像受灾的稻谷一样倒伏一片,现在倒是形成闸门。让洪水从梳齿之间有序地流过。但这种疏导的工作时间太短暂,后面更大更高的洪流已经赶到,这些树就显得有点小了,像是没有重量,毫不费力就被连根拔走,在翻滚中,那些丰富突出的根须,风车一样地翻滚,一下一下地击打着黑暗,还溅起很多浆汁。他意识到,陪伴她是他的一种责任。他也没想到,这微薄的家当,在祭献给河神时,竟然能够如此的隆重而壮观。
  她遭受了如此大的损失,还差点搭上了性命,但幸好办过经营执照,投过保,保险公司最后赔了她生猪的损失,当地政府又募捐给了她一笔钱,总的来说。算是挽回了损失,这也是他私下里为其奔走的积极效果,但他并未让其知情。他们后来就不常联系了,也许那个时候她很忙,处理各种善后事宜。还搬到了镇上。
  在各忙各的那段时间,他非常消沉,无声地搏斗让他痛苦难当。他听说她跟一个名誉不好的鳏夫好上了。这让他从中找到了他第一次恋情失败的原因。那天晚上他回家以后独自在郊野散步,正好遇到了她。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抱着双臂,略显冷傲。一副与世界无关的样子。他们一起走了一段,她始终面无表情,他主动拥抱她,也没能使她开心起来。而且,他现在也处在情感的低潮。她问他有何苦恼,他说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中充满欺骗,自己已快变成祭品了。她似有所感,冷笑了一声,但没说什么。当他问她现在是怎么回事时,她也适当地解释了一番,她把那个男人说得像一个奴仆,只是有个不赖的工作,仅此而已,他隐隐感到。他和她之间已不同以往。   后来他丢了手机,她的号码就忘记了。他只能等她的电话。事实上,他还是很想跟她说说啊,那些夜晚……他一直盯着他的手机,但它不会准时地震动了。也许,此时此刻的她,也正在耐心地苦等他的电话,她也在深受折磨。他的最后一位仰慕者的最终离去,会不会成为自己真正孤独的开始?对他而言,或者对双方而言,现在已不是问题,因为他们都成熟了,已无需长吁短叹。问题是他失去了一个好去处,失去了部分生活的意义,看到未来的那儿会感到碍眼、刺目吗?会是内心的伤害,敌对的象征吗?他不想这样。
  单独的,白天,他迎面见过她一次,他友好地点了点头。她则做出一副夸张的羡慕状——那是指他的衣服。他想对她说话,但胸口却像是被压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他实在是有苦难言。
  在街上。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鳏夫,骑着摩托,后面载着人,和他迎面相遇。那家伙一副甜甜圈般多肉的脸,下巴则像一块抬起的岩石。他当然想知道那后面的情况,但那人头侧往另一边,使他无法看到。他肯定不是滋味,但相信也影响不大,他应该早已获得了免疫。后来他和她也还遇见了几次,只是,她那愈加木然的表情竟是如此地生疏,让他简直无法相信。
  某一天,他终于又独自到了黄羊岩。这是灾后的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又缓了过来。那里已成废墟,山洪还带来了很多大石块,使这里更像是洪荒时代的遗迹。站在山岗上眺望,在他面前展现的是整个朝下的斜坡的景色。现在,小草、野花、树木、青苔、仙人掌、小鸟从远方叼来的种子、雪山之巅吹来的潮湿气息,已经让它慢慢地修复了。脚下那条小路。像一条河那样流淌出去,越远越像一条蜿蜒的细线,隐没于两旁都是矮壮的玉米秧和灰蓝的暮色般的野草之中。上方,黄羊岩的山顶,全是嶙峋的钢铁般的岩石,如一道巍峨的城墙。又像一支威严集结的军队。顺山而下,泥石流的山沟只是一道被刮擦的裂纹,裂口填满黑暗,山坡两旁是稀疏的野橄榄,阳光下的山茅草微微发紫,如马的脊背。左边,分岔的山脉,像源源不断倾泻而出的矿银一样流淌,直到山脚堆积成一个虎卧的山丘。山脚,一棵老椿树下面,是个依稀的青灰色的小点,如果不注目凝视。几乎不大看得见,却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他眼眶湿润而又心潮澎湃。上天保佑!这儿其实并没有变,一切都保存得如此之好,他的精神如完好的乐园。没有任何损失。
  如果茵突然出现,那他该如何呢?他想了想,然后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如果看完了,也该把那两本书还给我了吧?”
  编辑手记:
  作者塑造了一个孤独的主人公,阐释了一个寻找的主题,这是一个奥德赛式的主题——寻找和等待。在情感受挫之后,主人公期待在他记忆中的浪漫地黄羊岩寻找到奇迹,他期待的是他童年里的贝阿特丽彩,可惜却邂逅了另一段他陌生的情感,这就使得他更加孤独,只有凭吊记忆,继续生活。
  这是一篇现代派手法的小说,在小说里充满着主人公各种心理状态的描写,以及小说人物的各种记忆和想象,颇有些西方现代心理小说以及意识流小说的感觉。亨利詹姆斯一直认为“小说就是个人对生活的印象”,全篇小说就是主人公记忆里的印象和感受,在意识流动中,人物、情节慢慢流淌出来。作者用语言的艺术,挖掘人类的心理和道德本性中最深层的东西,通过展现社会生活复杂的过程和个人心理复杂多变的状况,以此来启示读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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