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炎夏日，几乎可以听得见铁皮篷厂房被晒爆裂的声音，厂房像是一个大蒸笼，蒸着一百多号人，也蒸熟了我那颗初出茅庐的心。
　　“你们还没送货到啊，我都要下班了，再晚点就不收了。”
　　“不借不借，难道你们物料员就不知道‘见单作业’吗？”
　　“哟，今天穿得挺诱人的，晚上要去哪呀？”
　　“……”
　　这是老周的声音，是华金五金厂最为熟悉的声音。
　　我只知道他叫老周，真实姓名来不及考究，就连在仓库里工作了两年的祥叔都不知道老周的真实姓名。他从不挂厂牌，也没听人直呼过他的名字，一看签收单据上四正八方的“周”字，就知道是哪位高人了。谁要说不知道那他就是太不识相。
　　声音洪亮，待人和蔼可亲。这是我进厂第一天老周给我的第一印象。
　　“小海，你刚来，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一起做事，就要像一家人一样嘛。”当主管把我“引荐”给老周时，他是这么和气地跟我说的，我受宠若惊，真的。老周比冷漠的主管要亲近得多了。我想这么和蔼的组长，在他手下做事应该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只是觉得打杂的廖辉辉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怪的，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就继续整理地上成堆的物料。老周介绍我认识他：“这是新来的小海，以后相互照顾。”
　　廖辉辉只“呵”的一声，皮笑肉不笑，我很是别扭，琢磨不出他的“呵”有什么含义。然后老周又带我去认识做了两年仓管的祥叔，一边对我说廖辉辉就是这样的人，别在意。
　　我当然没在意，不管你是不是熟手，在一个新的工作环境里，你就是另类似的，等哪天我把事情做好了，他自然会对我刮目相看。其实我觉得做仓库的工作并不难，老周做了十几年仓库工作，不就是“来料就收，领料就发，没事哈哈”。
　　老周是华金厂的“开朝元老”之一，与华金厂一起经历了20年的风风雨雨，对厂里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可以说老周是华金厂的一本历史书。要不是没文化，厂里的高职，老周可任意挑选。现在只能挂个虚职，仓库组长，其实没有什么权力。
　　
　　二
　　没事做的时候，我到祥叔的仓库，觉得他不像廖辉辉那样对我，去他那里看看，也可以多了解一些东西。
　　“我那个仓库原来的仓管怎么不做了？”这是每个新人都想知道的。了解前任仓管是有事回家了还是有更好的工作，是嫌工资低了还是出问题太多，要是工资低了还可以理解，要是出的问题多了，那就不能不让新来的仓管警觉了。
　　“我也不大清楚。你是今年新招的第四个仓管。”祥叔语重心长地说。
　　是今年的第四个？那是往年的第几个了？真不敢往下想了。
　　“那你为什么能做那么久？”
　　“我都快四十的人了，没学历，找工作不容易。”
　　“何况，这里也挺好的。”祥叔又补充了一句。
　　这里挺好的。5天8小时制，月薪1470元，不加班有节假日。儿女已成家用不着操心，在这好比公务员一样，比白领都要轻松，无忧无虑。但是对于有志向的年轻人来说，在这里简直就是浪费青春，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老周从20岁开始，就把他的青春奉献给了华金，华金有那么好吗？还是他本就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
　　
　　三
　　每个月一次的小盘点开始了。
　　“小海，你把你仓库那些报废的，账上没数的物料，放在一个踏板上，免得占空间。”老周一边搬着他的那些占空间的物料，一边跟我说。
　　“好。”
　　占空间的物料还真多，什么变更后的物料，生产退回来的物料，还有多余的物料，这么一清理，仓库显得空旷整洁了许多。和老周拉着那些物料来到仓库后面的一个隐蔽的小货仓，都是些生了锈的物料，七零八落地堆在那里，散发着难闻的铁锈味。现在又来了一踏板的废弃物料，小货仓显得有点满了。看着这些被丢弃的物料，可以猜想老板损失了不少。
　　老周看着这些杂物，满意地“嘿”了一下，让我感到头皮发麻。
　　回来时刚好看到廖辉辉向仓库里张望着，见我们回来后诡异地一笑，就回到他的座位上。我是想不明白，我进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工作做得得心应手，和他没有工作上的接触，谈不上有什么过节，他对我的敌视从哪里来？是嫉妒我和老周的好关系吗？
　　老周和廖辉辉的关系，怎么说，就是很冲的那种。老周总是大嗓门吆喝着他，不像和我说话那样和蔼。
　　闲下来时我又来到祥叔的仓库，想从他口中打听一些关于廖辉辉的信息，我觉得廖辉辉是个难琢磨的怪人。
　　“盘点完了？”祥叔仍是那么的警觉和热情。
　　“嗯，是啊。东西不多，所以很快。”闲聊之后，我开始打听廖辉辉。
　　“对了，你觉得廖辉辉这人怎样？”我是对祥叔的信任才敢这么问的。
　　“对你很冷是吧，他这人就这样的。”
　　“我总觉得他对我这个新来的不高兴。”
　　“实话跟你说吧。他进厂三个月了，本来他是应聘仓管的，可是厂里下了新规定，仓管要高中以上文化。要是他愿意的话，先在仓库打杂，做得好的话，就让他做仓管。”
　　“那他只要多拍点老周马屁不就行了？老周就一定会举荐他。”
　　祥叔遥遥头，笑着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看仓管不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了。”
　　我不解其中的原委，又思量着我又会做多久。
　　
　　四
　　星期五的大扫除，这回轮到我了。我把仓库里里外外的每个角落扫得干干净净，又拿拖把拖了一遍。看着自己的成果，我很是得意，要比他们扫得干净多了。准备收工时想起还有小货仓没扫，我于是拿着扫把到小货仓去。
　　奇怪，锁着的。上次来的时候是掩着，谁锁了？钥匙应该在老周那里，我就去找老周。
　　老周正在打电话，说着和工作一点不相干的话，我也只能等着他把电话打完。
　　“什么事？”
　　“小货仓的门锁了，我进不了。”
　　“你进去干嘛？”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那里我还没扫呢。”
　　“那里不用扫，上面查不到那里的。”我疑惑，但没有强辩。我想虽然上面不会检查，但那里属于我们仓库的范围，应该保持清洁。既然老周都这么说了，我又何必去闻那股铁臭味呢。我随即返回。经过小仓库时，我想：不是我们来过还有谁会来？锁着防谁呀？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上次东西有点满，现在空了许多，也许是厂里把它们当废铁卖了吧。
　　
　　五
　　中秋节快要到了，有点想家了。虽然有厂商送给我的月饼，挺贵的，也好看，但是就是没有在家时吃的那个味。
　　“合作愉快。”这是厂商送月饼给老周的声音，无意中看了一眼，还有红包。
　　也听人说过，仓库的组长工资一般是不高的，只能靠外水增添一点收入。我是不理解这些话的。厂商送货，我们收货，这很正常的，他有必要贿赂我们的组长吗？要是有人贿赂我，我绝不收。我不会让我的工作有污点，这是我做事的原则。
　　
　　六
　　我又想去看看小货仓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这像是我的一个污点。做不到尽善尽美，也要无愧于心。
　　“你怎么回事啊，说好了的，你怎么又反悔了？”是老周的声音，很轻的声音。我不由得侧耳听着。
　　“六四？”像是和对方争吵起来了，火气很大。
　　“不行。我拿不出去，让你开个单再带出去，你还想平分？”后面的话我不听了，悄悄地溜走，何必引火烧身呢。
　　“签空单”，突然想到这个词语，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这个小货仓是老周的小金库，是他坚守在华金的原因？可是，这个风险也太大了吧，万一败露了，不吃官司也会被炒鱿鱼的。在和老周一起共事，说不定哪天自己会被牵扯进去的。那些走了的仓管，是不是也因为这样而走的？还是老周把他们逼走的？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仓库。
　　坐在办公桌上翻弄着整整齐齐的单据，我想这些单据再准确也是没用的。
　　第二天我写了辞工书。在辞工理由一栏里，我想了很久。是写在这里只是虚度青春，还是写这里的龌龊呢？最后只写了个简单得无法抗拒的理由：家有急事须亲自处理。
　　三天后我离开了铁皮篷厂房，它已经蒸熟了我的心，不能蒸得过熟了。
　　
　　七
　　后来有一天在路过华金厂时，刚好是下班时间，我见到了祥叔。
　　“老周已经走了。”我想这个结局是迟早的事。
　　“廖辉辉现在是组长。”
　　“廖辉辉？”我很是惊讶。
　　祥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廖辉辉其实是生产课科长的亲戚，在老周手下做事就是要抓老周的把柄，至于他们有什么矛盾就不清楚了。总之，现在廖辉辉是组长，做得很好。他还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回来，他看好你。”
　　看好我？就那个眼神，想着就心寒，我拒绝了。
　　
　　责 编：谢荔翔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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