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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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来吧,欢迎。”贾万章打趣,“金老鼠过街,人人鼓掌。”
  方锐订正:“金钱鼠。”
  贾万章笑:“总之每一根金毛闪闪发光。”
  他心里其实很诧异。据他所知,方锐这只金老鼠从来一毛不拔,特别珍惜时间,每天只在方氏豪华鼠洞孜孜不倦制造金钱,很少拨冗与人来往。贾万章与方锐若干年前曾有过一两次走动,而后再无交往,此刻忽然接到方锐电话,提出登门拜访,请贾万章给个时间,贾觉得非常意外。方锐有点“著名”,加之住同一个小区,不好请人家去办公室,贾万章约他晚七点到家里一见。
  当晚方锐如约到达,独自一人,未见其妻护送。方锐个子瘦小,眼神炯炯,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惜语如金。落座后他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请柬递给贾万章。贾打开一看,放心了。没什么大事,礼节性邀请,客气而已:两周后方锐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书法作品展,恭请贾万章副市长莅临开幕式指导。
  “很高興。”贾万章问,“我猜已经人挤人了?”
  确有不少人答应出场,其中有若干省直部门重量级官员。省政协一位副主席将出席并致辞。北京方面亦有行内外众多名人到来。
  “好事啊。”贾万章说,“热烈祝贺。”
  “那么恭候了。”
  贾万章开玩笑,称知道中国美术馆办展不得了,肯定是顶尖水准。可惜他的欣赏水平不够,估计认不全方锐写的那些字,参加这种重要文化活动似乎不太合适。实话说,私下里他更关心金老鼠怎么用爪子创造人民币,一点一竖分别值多少。
  “不按笔划计价。”方锐更正,“是按面积,平方尺。”
  “好比房地产公司卖楼面?”
  “比楼面值钱。”方锐很务实,直截了当。他把右手伸出来,往前边墙上一指,“像这个,二十万。”
  贾万章吃惊:“含金量这么高?”
  “只多不少。”
  贾家客厅沙发对面墙上有一面长条字画框,框里嵌一幅书法作品,右起竖排,大大小小数十字。落款处有图章,作者就是方锐。
  贾万章看着那个字画框发笑:“估计还会升值?连翻跟斗?”
  “当然。”
  “期待办展成功,让它升两百万。”贾万章即宣布。
  贾万章喜欢开玩笑,自称是“贾笑不假”。事实上他对方锐这个展览并没有那般期待,相比需要贾万章操心的各种麻烦事,这个展览几乎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方锐是省书画院专职书画师,为省文旅厅管辖。贾万章是省城的副市长,主管城建,文化不归他,省直单位更是他管不着的。贾万章本人从未表现出对书法艺术的热爱,从不往那里边凑,无论是谁办展,含金量如何。因此方锐这种好事,于公于私贾万章都不可能出场,尤其不可能远赴京城去凑热闹。方锐其实很清楚,以往他在省内外办展从没想起过贾万章,为什么这回亲自上门相邀?估计是荣登中国美术馆,顶尖顶到天花板了,值得发一张请柬让贾万章知晓,亦表客气与尊重。彼此住在同一小区,加上有过一点往事,不好一封快递了事,因此很稀罕地专程上门。
  事情就是这样吗?没那么简单。
  两天后,邹秀兰于中午时分忽然按了贾家门铃。贾万章中午时基本都呆在市政府办公楼他的办公室,午饭午休都不在家,但是夫人吴珺在。邹秀兰与吴珺曾经是同事,当年都在省城一所中学工作,吴是语文老师,邹是图书馆管理员,彼此相识。后来邹早早办了退职,专职在家上班,掌管其夫方锐的数十块印章,献身于打造金老鼠。尽管住在同一小区,她跟吴珺并不来往,偶尔在附近碰面,只限于点头招呼,从未交流。这天忽然打上门来,吴珺非常吃惊。
  邹秀兰问:“贾市长能去北京出席开幕式吗?”
  吴珺称贾万章提起过,不凑巧近期事多,恐怕去不了。
  方锐送请柬本来就是客气而已,邹秀兰更无必要就此上门核实,她一定另有来意,只是拿那个当借口,吴珺心里有数。无论如何,作为旧日同事,此刻女主人,吴珺自当热情待客,虽然感觉奇怪,也不便直接打听。吴珺给客人让座,即起身到厨房沏茶。正倒水间,忽听外边厅里“扑通”一声,似有什么掉落。吴珺一惊,顾不得放下手中茶壶,赶紧跑出去察看。
  竟是贵客肇事。邹秀兰趁女主人进厨房之机,反客为主,未经主人同意,擅自搬一张圆椅放到墙边,站到椅子上做手脚,摘墙上那个长框。墙上有一个钉子,字画框用细铁丝挂在钉子上,挂的时候铁丝缠了两圈,以求挂稳,却给邹秀兰摘框带来难度,她得一手托字画框,一手反缠铁丝松开,然后才能得手。毕竟女流之辈,干这种技术活不太擅长,加之可能心急,重心没掌握准,她把细铁丝松开了,把长框从铁钉上取下了,却让它头重脚轻,一头垂落砸到地上,一头翘起拱向天花板。还好她的手始终紧紧抓着字画框中部偏左位置,没让那么长一个框整个儿砸到地上。吴珺赶出来时她还呆站在圆椅上,动弹不得,场面紧张。
  吴珺叫了声:“邹老师!你做什么?”
  “没事。”她回答,“字都好。”
  字当然砸不坏,因为是写在纸上。但是框砸坏了一角,幸好该框表面用的是透明塑料板,不是玻璃,否则此刻就是一地破碎了。
  “帮我一下,吴老师。”邹秀兰请求。
  那时顾不得其他,先救人。万一邹秀兰立脚不稳从圆椅上摔下来,弄个骨折什么的就不好了。吴珺赶紧放下手中茶壶,跑过去扶住字画框,让邹秀兰放手,从圆椅上下来。然后两人一起把那长框放到地上。
  这时候自当问个明白。吴珺指着地上的字画框问:“邹老师,这怎么啦?”
  邹秀兰说:“换一换。”
  “什么?”
  她也不多说,转身取过沙发上她的小包,往里边掏。她居然自备工具上门,那包里装着把钳子。当着吴珺的面,她蹲在地上,拿钳子夹字画框背面盖板的小铁钉。这些小钉把后盖板固定在框上,拔除小钉才能取下后盖板,拿出框里的那张纸。
  吴珺决定干涉,毕竟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不要拔,邹老师。”吴珺说,“你先给我说清楚。”
  邹秀兰略显尴尬,她停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把钳子。
  “是这样。”她指着地上的字画框说,“早期的,当年也就那样。”
  她什么意思?这框里的书法作品是方锐早些年写的,所谓“早期的”。近年方锐的书法风格与早期有较大变化。眼下市面上方锐的作品多为近年的,早期的东西已经很少见。因此方锐想把早年送给贾万章的这幅作品索回,以一幅新作交换。
  “不需要。”吴珺说,“这张就好,贾万章喜欢。”
  “但是今天我得把它带走。新的改天再送。”邹秀兰坚持。
  “为什么?”
  “不好意思。”
  她不加解释,扭头蹲下身子,继续拿钳子夹后盖板的小铁钉。吴珺恼火不已,却又不便当场发作。这时还能怎么办?叫警察吗?
  吴珺站在厅里,看邹秀兰拔钉子,好一会儿。
  “算了。”吴珺说,“别拔,连那个框一起搬走吧。”
  邹秀兰住手,看一眼吴珺,点点头,似乎颇善解人意:“也是,留个空框也没用。”
  “它已经被你砸坏了。”
  “抱歉。”
  吴珺走过去打开房门:“走。”
  邹秀兰把她带来的钳子放回小包,搬起地上的长框,从大门走了出去。那字画框是木质的,份量略重,搬动也不至于太困难。框比较长,进电梯时估计得略倾斜,但是肯定放得进去,因为当年方锐夫妇就是连纸带框搬进电梯,送到贾家的。
  吴珺“砰”地把门关上。
  当晚贾万章有会,直到晚九点才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感觉不对,抬头看看,才注意到那面厅墙变得空空荡荡。
  吴珺把情况告诉他,他感觉意外,而后笑笑:“这老鼠。”
  2
  如此看来,两天前方锐送来的那张请柬只是一个道具,金老鼠拿它虚晃一枪,其真实来意与北京办展一点关系都没有。方锐应当是来做现场侦察,有如小偷预先踩点。他必须确定当年那个框还挂在贾家的厅墙上,然后才能派遣其妻来拔那些小钉,席卷框里的纸。那张纸以及上边的字原本都属方锐所有,问题是他已经郑重其事将其赠送给贾万章,理论上它已经属于受赠者,原主人无权支配。他自己也清楚已经送出的东西再去讨回有违人情,这种事不像乡下人悔婚追讨彩礼,得用“换一张”为名才好说。如果方锐真想以新换旧有如家电下乡,邹秀兰上门时除了自备钳子,至少还得带上一张纸几个字,连张白纸都没有,表明其所谓“改天再送”可以视同哄骗小孩。贾万章贵为副市长,其妻也不是傻白甜,吴珺完全可以不听邹秀兰那一套,拉下脸当场逐客,一赶了之,哪怕著名书法家之妻强盗般挥舞手中钳子硬抢,未必就能得手。但是既然都上门强取了,留着那张纸还有什么意思?即便它转眼翻跟斗就值二百万又怎么啦?
  这个字画框在贾家客厅已经挂了七八年,当初其作者方锐远未著名,贾万章自己也只是市政府秘书长。有一天邹秀兰带着丈夫方锐上门拜访,求贾万章相助,事由似简单:省书画院拟调方锐去当专职书画师,方锐供职的郊区文化馆却把他的关系扣住不放,已经耽搁许久,事情眼看要黄了。两夫妇找过一些人帮着去说,无果,求到贾万章这里。方锐夫妇以往从未与贾万章打过交道,邹秀兰与吴珺只是一般同事,并无更多交情,突然找上门相当冒昧。贾万章却不计较,只觉得这一对有些意思,交谈中全是女的在说,男的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不问不答,几乎无话,似乎遇到麻烦的未来著名书法家是他老婆,不是他。
  贾万章问:“为什么单位要扣着你?”
  邹秀兰回答:“主要是区长。”
  事涉领导,有些棘手了。贾万章没有贸然承诺相助,只说先了解一下情况。而后一打听,才知道这个方锐字写得不错,做人却不咋地,几乎把身边所有人都得罪了,特别是领导们。此人个性鲜明,最大毛病是贪财,一毛不拔,拿字卖钱,没钱别来。区长听说这小子的字有些名堂,交代区文化局长拿几个给他看看,方锐本该受宠若惊,却全然不当回事,馆长局长区长一概不管,要字可以,钱来。领导全给他气坏了。方锐属鼠,馆长骂他区区鼠辈这么牛。他干脆将自己的画室命名为“子鼠斋”,自称就是一只金钱鼠,长着两只金眼,认钱不认人。这人在书法界有点名气,作品得过大奖,省书画院遴选专职书画师,名额极少,却有他,如能调去,于他日后专业发展非常有利,可却过不了下边这一关。
  贾万章说:“这人看来才大毛病大,当领导肯定不够格,不让他当书画师也说不过去。那种事我们谁可以干?莫非我去充数?”
  他出面替方锐争取。事情的症结确实在那位区长,职级与当时的贾万章相当,作为一方诸侯比贾还要强势。但是贾万章不做则已,想做就会千方百计,所谓“贾笑不假”。他直接找该区长打哈哈,要人家打个哈欠,“猫放老鼠”,然后不动声色又请出市长过问。区长不好一直顶着,金老鼠终于溜出了猫爪。
  事后方锐夫妇把那条长框扛进了贾万章家門,在一个晚间,约十一点,夜深人静之际,事前没打招呼,直接就把东西送过来。他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贾家在小区东侧公寓楼,方家在南区,那是别墅区域,有连排别墅,也有独幢。方家是独幢别墅,上下三层,住有其夫妻与一刚上中学的女儿,还有一个保姆。就所居区域而言,官员不如金老鼠。官员的工资不足以消费那种别墅,哪怕弄了些横财,也只能拿箱子装了塞在床铺下,不能拿去住别墅,因为太惹眼。金老鼠不一样,左爪子按着纸,右爪子在纸上画符,那就是钱,“要字可以,钱来”。挣够了买别墅,哪怕一买五幢十幢,自住“子鼠斋”一幢,其他的养老鼠蟑螂,欢喜就好,别人管不着。
  但是显然方锐也有顾忌,或不愿意让人知晓其字亦有免费例外,担心引发攀比,收入锐减,所以才挑夜深人静之际相送。方锐夫妇的突然到来让贾万章非常意外,一是因为那个时间段,二是因为那个长框。时间段好理解,鼠辈通常喜欢避人耳目。长框不好理解,那框不重要,重要的是里边轻飘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若干汉字,落款却是方锐,货真价实金爪印。根据贾万章所闻,方锐一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听说主动写字送人的。如此看来凡事皆有例外。   “几个字给秘书长拿去挂挂。”方锐说。
  贾万章注意到他有些含糊,没讲“送”,只讲“拿去挂挂”。这是书画界通行的含蓄说法,免得受赠者心里有压力吗?或者方锐写的这些字就如国宝熊猫,它们坐着飞机去了外国动物园,在那里住下来,成当地网红供游人观赏,却不是送给人家,所有权始终不变,时候到了还得归还中国?贾万章心知不是那回事。这就好比某位老板拿着一提包钞票走进办公室:“听说领导最近手头有点紧,这一点儿拿去先用。”这是怎么回事?你懂的,尽管往床铺底下塞吧,别管嘴巴上怎么说。
  邹秀兰替丈夫做了表示:“方锐这次机会差点就黄了,多亏贾秘书长。”
  贾万章打趣:“主要还是金老鼠会写字,所以才有机会。”
  方锐纠正:“是金钱鼠。”
  贾万章笑:“不一样吗?”
  邹秀兰说,贾万章还真是不一样,帮了这么大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不像有些领导,动不动“写几个字来”,像是天生就该。贾万章这种领导难得,所以方锐今晚专程上门表示感谢。邹秀兰发言时,坐在一旁的方锐表情木然,并无不同意见。两夫妻表现应属真诚,贾万章确实没向方锐开口要字,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原因主要是不感兴趣,贾万章从不收藏字画,从未向任何书画艺术家开过口,无论其含金量如何,他不要求“写几个字来”也属自然。不料方锐竟主动写字相送。通常书画家送一张纸足够了,无须再弄什么木头,方锐不一样,不知是不是怕贾万章不识货,拿了字往床铺底下塞?人家不送则已,一送连框都来,不是派老婆夜半扛上电梯,是亲自携妻深更出动。由此无须多言,诚心可见。显然省书画院专职书画师于方锐极其重要,足以让他破例行事。
  贾万章指着字画框表示:“谢谢给了这么多字让我学习。”
  其实也不算特别多,正文也就五十个字。这幅字写的是“上善若水”。方锐告诉贾万章,文字出处为《道德经》,老子所著。
  “哦,是那位老同志。”贾万章开玩笑,“看来他最喜欢水。”
  贾万章知道“上善若水”,当然也知道老子同志,只是原本不了解“上善若水”四字仅为开头,后边还有若干重要阐释。贾万章请方锐把整段文字读一遍供他学习,免得日后搞错。其实方锐写的是一纸楷书,纸上每一个字都长相周正,想搞错也不容易。贾万章是借此打趣,让方锐说说话,略做交流。方锐自称不是随便翻一本旧书抄几句老话供贾万章拜读,他是听到贾一些情况,觉得这段话于贾合适,挺搭,所以才那么写。至于他听到贾万章些啥,怎么搭,方锐惜口水如金,并不多言。
  他们还谈到“金钱鼠”。根据方锐介绍,“金钱鼠”是一种吉祥摆件,据说能招财。方宅的“子鼠斋”就摆着一只金钱鼠,不过只是镀金的。
  贾万章大笑:“眼看你要换一只纯金的了。”
  这以后,一晃六七年没再来往。不知道方宅里的老鼠是不是已经纯金,或许还硕大如牛?贾万章没太操心那个,唯方锐的这张字让他颇有感受。没事的时候,贾万章喜欢在自家厅里对着墙上长框揣摩,不是研究里边那些字怎么好,金鼠爪如何留痕,是白纸黑字的意思。“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都说些啥呢?贾万章出自工科,大学毕业后从工地施工员干起,一直到当副市长管城建,相关业务非常熟悉,满脑子都是数字,有活电脑之称,但是“上善若水”属另一行当,所谓隔行如隔山,这些字跟贾万章隔着一座山,凭什么说很合适,挺搭?能怎么搭?
  现在字画框忽然没有了,有如国宝熊猫物归原主。不同的是熊猫回家早有协议,金老鼠搬爪印则未曾协商,近乎强取。所谓“才大毛病大”,方锐书法虽著名,失之过于贪财,一毛不拔。或许当年破例把“上善若水”无偿扛进贾万章家,转过身他就后悔了?金老鼠身上的每根毛都是金子,怎么可以轻舍他人?方锐成了专职书画师后行情大涨,近几年连翻跟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上善若水”眼看着翻到两百万了,怎么可以流落在外?当初不就是“拿去挂挂”吗?已经挂了这么多年,看也看够了,为什么不能拿回来?有违人情算个啥?金老鼠不在乎。
  吴珺却难以接受,她说:“哪里听说过这种事!”
  贾万章说:“天下事无奇不有。林子大了什么老鼠都有。”
  看着空荡荡那面墙,他有些惆怅。那上边曾经挂着一个长框,“上善若水”,以字面解释应当是最高的“善”好比水。但是显然有时候水也未必那么“善”,例如洪水、巨浪。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贾万章告诉妻子,有一个英文成语,翻译成中国话叫“老鼠逃离沉船”。据说老鼠有超强直觉,会预知哪条船将在航行中沉没并提前逃离。不同的是有的老鼠只顾光溜溜“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有些老鼠则会抓住最后机会,从船上抢点东西,弄根金条什么的,咬紧了才跳下水去。
  吴珺说:“这不好笑。”
  贾万章笑了笑。
  3
  一个月后,贾万章“进去了”。
  原来他就是那条将沉之船。
  大约两个月前,本省发生一起大案,一位省级要员突然从主席台上消失,随之以“接受调查”为由出现于各大媒体。这位要员是省委常委兼省城的市委书记,其涉案在省内,特别是在省城造成巨大震动。此人在担任市委书记前,曾当过多年市长,当时贾万章是他手下的秘书长,颇受器重。贾万章帮助方锐调动那回,就是请出他才得以办成。这位要员成为市委书记,特别是进入省委领导班子后,贾万章跟着日渐重要,直至提升为副市长,掌握城建大权。现在也跟着一起翻船。
  贾万章是在一次会议后被从主席台带走的,此前他刚在会上做完“重要讲话”。该会议为整治省城内河推进大会,所推进事项为当年省、市两级一大为民办实事项目,工程浩大,涉及众多,第一期几大项已经基本完成,第二期项目正在全力推进。该项目总指挥由市委书记亲自兼任,贾万章是副总指挥,实际负责人。总指挥出事了,副总指挥得去讲话。那天贾万章的讲话稿是工程指挥部草拟的,经市政府办公室审定,贾基本照本宣科,只在宣读过程中插入几段“贾笑”以调动会场气氛。其中有一段他提到“老子同志”,说内河里跑的是些啥?那不就是水吗?水也可以叫“上善”。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有利于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人啊老鼠啊都得其利,所以“上善”,等等。贾万章这些话听着有趣,却不着边际,下边众人还没听明白,后头办案人员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据说贾万章见到办案人员时还有“贾笑”,他对人家说:“同志们辛苦了,感谢。”好比领导慰问春节加班人员。他还请求人家给他两分钟时间,他不上卫生间,就在后臺办件事:会后有一个新闻通稿需要审定,容他赶紧做完,不要耽误发稿。得到许可后,他从公文包里翻出那份稿子,坐在桌边最后浏览一下,签了字。   “接下来轮我了。”他开玩笑,“上善落水。”
  显然他有思想准备。事实上,自那位要员出事之后,外界便传闻不绝,贾万章作为曾经被重用的官员,早就隐约起落于传闻中心,关于他已经跟着出事的消息此起彼落,已经有一段时间。以往贾万章总在会议里或电视新闻镜头中再冒出来,直到“上善落水”,果真翻船这一天。
  如此看来,老鼠逃离沉船或许只是因为听觉比较灵敏。方锐夫妇应当是听到了关于贾万章出事的若干声响,才匆匆上门索回字画。贾万章这条将沉之船于凶猛风浪中颠簸之际,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字,这就是最好机会。吴珺之所以没有强行阻止,把未经许可擅自行动的不速之客赶出门,也是因为丈夫正风雨飘摇,难免底气不济。那一天邹秀兰的夺取行动还有一个尾声:她并没有扛着得手的长框返回“子鼠斋”,因为太显眼,穿行小区过于招摇,也嫌累赘,特别是该框已旧且砸缺一角,再没什么价值了。邹秀兰于下电梯后,在贾万章那座公寓楼楼下门厅即行处理。门厅是公共场所,人来人往,却没有谁多管闲事,不像贾家还得顾及女主人干预。邹秀兰有备而来,随身携有一支钳子,她在墙边摆好长框,拿出钳子拔钉,几分钟搞定。而后那个空荡荡并已缺损的木框被丢弃于楼外垃圾回收站旁,唯里边的“上善若水”被席卷而去。或因该框过长,垃圾车不好装,亦没谁有兴趣捡回家废物利用,该框在垃圾站摆了数日。那几天贾万章夫妇出门,总能在那里与曾经高悬于自家厅堂的长框赫然相对,只是它已空空如也,被弃于日晒雨淋,不免引人触景生情。直到某一天它忽然不见了,不知所往,一如其后贾万章消失于主席台上。
  有消息称,贾万章所负责的内河整治工程首期项目中,有一项配套工程被某公司竞标得手,该公司其实只是白手套,另有暗中操纵者隐身其后,通过上下转手捞取重大利益。事情被有关部门悄悄注意上了,结果发现海面下的冰山更惊人,白手套及其操纵者在省城建筑市场已经活跃多年,似与省、市某些上层官员有特殊关联。而后相关企业老板被调查,案情迅速扩大,牵连一个又一个,直到贾万章的顶头上司落马,然后轮到贾万章。据说贾本应先于领导翻船,只是因为一些情况还在排查,而贾所负责的省城内河整治工程也还有些需要,上级决定暂时不动。于是贾万章在传闻纷纷中起落飘荡了多一些时日,这才尘埃落定。据传他的案子含金量相当高,仅前些年白手套的一笔贿赂就达百万。
  贾万章出事后不久,一个深夜间,有人按响了贾家的门铃。
  吴珺已经入睡,被铃声惊醒。贾万章去住免费旅馆了,贾家独生子远在国外留学,只有吴珺独自在家提心吊胆。听到门铃后吴珺匆匆起床,出去打开厅里大灯。这个时点不适合访客,吴珺担心夜半铃响可能与贾万章的案子相关。待开门一看,不由她“啊”了一声:不是办案人员突击到访,却是上一次的不速之客,邹秀兰。
  “邹老师做什么?”吴珺问。
  “有个事。”
  邹秀兰抬脚想进屋,吴珺把她拦在门口。
  “都几点了。”吴珺说。
  “很快就走。”邹秀兰表示。
  “邹老师,你知道现在不方便。”
  “我知道。没关系。”
  吴珺犹豫片刻,把邹秀兰让进厅里。贾万章出事前夕这里已经门庭冷落,出事后更是没人会来,邹秀兰算是独一无二,居然就挑了这么个时候来按门铃。吴珺特意提醒她有所不便,其实还需要提醒吗?她不可能不知道贾万章已经出事。不管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必要在非常时候来趟浑水?难道还有天大的未竟事宜?莫非“上善若水”?邹秀兰强取之际曾表示“改天”送一张新的,这当然只是托词。此刻她两手空空,没带小包,也没有自备钳子,可见“以新换旧”不实。一毛不拔的方锐曾经异乎寻常地自拔过一根毛,他已经及时把那根毛回收了,不可能再拔一根。特别是此刻贾万章涉案出事,那就更不需要了。
  尽管夜半三更,毕竟客人上门,给一杯茶还是应该的。吴珺请客人在沙发上坐,自己走进厨房沏茶,一如上次。倒水时吴珺心神不宁,自问这一次还会再“扑通”一响,那般惊喜吗?不料恰在这时外边竟然真的响了一声:“砰!”吴珺一惊,抓着水壶跑出厨房,只见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刚才那个声响,该是邹秀兰离去时把门带上弄出来的。
  这个人也真是的!
  一个月之后,贾万章回到家中。
  他的事情竟柳暗花明。人们传说的白手套及后边的操纵者确实存在,他们与省、市若干官员的利益输送确切无误,贾万章按照原市委书记要求,曾为相关企业争取项目提供帮助,问题确实存在,唯有受贿情节得以排除。前些年白手套确曾一次性送一笔巨款给了贾万章,由其老板亲自送到家中,贾当场退还。据说这笔钱有一百五十万之多,被退回后以“入股”方式留在相关记录里。贾万章否认入股,这么些年也从未拿过任何股金分红。尽管存有若干疑问,办案单位最后采信了其说法。
  但是贾万章仍然需要为工作的错失负责,最终给他免掉副市长,降级为调研员。如他自己“贾笑”,原先开一艘巡逻艇,现在换一条机帆船。无论是什么船,没沉就好,毕竟自己的问题自己必须承担。
  贾万章刚获解脱,回到家中时,其妻悄悄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丈夫过目。打开一看他大吃一惊:上善若水,竟是已经被邹秀兰上门回收走的方锐旧作。由于数年面对,贾万章对那张纸上的每一个痕迹,每一个字的笔划早已烂熟于心,稍一浏览,他就断定这张纸为原装,非仿品,非新作,百分百就是当初挂在自家厅堂字画框里的那幅字。
  这怎么回事?
  吴珺讲了邹秀兰深夜到访情况。当时吴听到“砰”一声后赶出厨房察看,发觉客人已经不辞而别。然后吴注意到茶几上有一个长条型匣子,更其吃惊。她记得邹秀兰进门时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怎么忽然间人没了,屋里多了个东西?细细一想,可能是邹有意把东西先放在外头,担心吴珺害怕惹麻烦,当场拒绝收受。等吴珺去沏茶时,邹才悄悄开门出去拿东西进屋,自己再金蝉脱壳。有如当初强行回收一样,这次是不由分说硬塞还你,造成既成事實,你看着办吧。值贾万章接受调查之际,未与丈夫商量,吴珺能去张扬此事,或者自行携匣登方锐家退还吗?那不会反是给丈夫找麻烦吧?   “只好不吭不声。”吴珺说明。
  贾万章了解邹秀兰上门的时段,确认无误,那个时段贾万章刚出事不久。一般认为老鼠有可能预知沉船,却不太可能预知将沉之船还会浮出水面。这就是说,人家清楚贾万章已经完蛋了,却还执意在那个时候完璧归赵。显然方锐终究还是认一个理,送出去的东西已经不属于自己。无论值二十万还是二百万,无论多不甘多心疼,该割舍还得割舍。即便贾万章翻船溺水,该道理依然成立。
  “可当初为什么非要扛走?”吴珺不解。
  莫非“上善若水”里边还藏着什么秘密?例如金老鼠在那个字画框里掏了藏金洞,暗藏几根金条?这么猜想需要足够想象力,却很荒诞,不合理,不靠谱。
  贾万章问:“她没提到老公?”
  邹秀兰进门前,曾与吴珺对话几句,进门直到不辞而别时间很短,完全无语,整个过程没有一个字提到方锐。方锐夫妇各有特点,有一点非常相似:方锐是财迷,邹秀兰比丈夫还要迷,一对儿完美搭档天造地设。方锐“要字可以,钱来。”邹秀兰则是那个收钱者,她控制了丈夫的印章。通常没有盖章的书法作品不能算成品,盖章是必须的。著名书法家方锐有时会遇到一些尴尬场合,例如某重要领导要求“写几个字给我看看”。他可以遵命写上几字,然后把事情推给老婆:“印章都在她那里。”于是便置身事外,轮邹秀兰出场。这位著名夫人始终坚持原则,钱到章到,绝不通融,愿者上钩。不知情的人以为邹秀兰是铁公鸡,知情的人却清楚后边方锐才是金老鼠。可以断定“上善若水”当年的问世,以及眼下逃离沉船和完璧归赵,尽管邹秀兰戏份似乎更多,却肯定不是她私自作为。
  “他们是为什么呢?”吴珺问贾万章。
  贾万章没有吭声,此问题无解。
  “咱们拿这字怎么办?”吴珺再问。
  几天后,“上善若水”重新悬挂于贾宅正厅那面墙上,只是换了面新框。
  贾万章指着那些字对妻子笑了笑,有所疑问:“稻草一根?会不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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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多后,著名书法家方锐因癌症医治无效,不幸英年早逝。葬礼非常隆重,相关报道充满誉美之辞。私下里也有刻薄者嘲讽,称人不能见钱眼开,一个人在世上能赚多少钱是注定的,赚够了就得走人,哪怕金老鼠也难例外。
  那时贾万章刚被重新启用,先是在市政府班子里充任助理,半年多后被重新任命为副市长。贾是城建行家,经验丰富,难得的是他虽有错误并受过处理,本人廉洁却没有问题,掌握城建那么多年,在早前那种环境下能够把握住,基本刀枪不入,也属有定力。贾万章重回岗位后风格如旧,马力很足,只是在涉及金钱事项时更其小心,曾经自己哈哈,称曾经落过水,格外长记性,所谓“贾笑不假”。
  贾万章夫妇专程前去参加方锐的葬礼。整个过程中贾万章表情凝重,最后与遗属邹秀兰握手时,竟当众哽咽。除了两行眼泪,一句话都没有。
  【责任编辑】邹 军
  杨少衡,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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