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与管道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ocha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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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老人思念着他的狗。
  他把脸挨近窗子,想要尽可能地看清楼下那些打伞的人,还有雨水积累的小水洼,以判断雨势的大小。如果雨太大,还是不外出为妙。但他无法抑制地想着那条跟随了他十二年的金毛犬,此刻会在什么地方呢?它会懂得自己避雨吗?老人很是担忧。近两年,金毛犬愈加无精打采,整天病恹恹地趴在地板上,耷拉着耳朵,或是钻进自己的狗窝里不出来,惹得老人总想用脚狠狠地踹它,冲它吼: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当然,他从未这么做过。老人知道,这条金毛犬跟自己一样,已经是老年了,据说狗的寿命只有十五年,那么它已经比自己还要老了。
  以前,下楼遛狗时他还会细心地将狗链戴好,不让它乱跑。他知道很多人怕狗,而且小区里也有许多孩子,他不想给别人带来困扰和危险,更不愿意给自己带来麻烦。畜生就是畜生,你永远不知道它脑子里想什么,会不会突然哪天就发起疯来。因此,老人紧紧地拉住狗链,一刻也不放松。有时它会受到什么事物的吸引,停住不动或是朝某个方向跑去。链子绷直了,老人与狗对峙着。他寸步不让。往往这个场景会持续半分钟,最终获胜的永远是人。
  可是近两年,金毛犬明显大不如前。最直观的体现是它的毛色。老人还记得它最威风的时候,遛狗时几乎每个路人都会回过头来瞧一眼,无声地赞叹它健壮的体型和金光熠熠的毛皮。那时它很像一个贵族,昂首阔步,仿佛它才是引领者,老人则是它的随从。现在它的毛发早已失去光泽,恼人地卷曲着,到处都是分叉,活像一團毛球。无论他怎么清洗,它看起来都脏兮兮的,如同一条野狗。出门时,他必须要使劲地拽着,甚至佯装要踢它,金毛犬才会不情愿地往前走一段,但找个机会就要卧倒,那样子真是受罪啊,看得老人气不打一处来。
  渐渐的,连老人也不怎么下楼了。
  雨看起来并不大,外面的人有些都没有打伞。老人打开窗子,探出手臂,伸开手掌。阴冷的风吹在他苍白、瘦削的手上,无法控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因为这使他想到拔了毛的鸡皮。
  那天清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解开了狗链。或许是看到它太不舒服吧,仿佛链子是一道枷锁,勒得它喘不过气来。他凝视了一会儿,狗也抬起头望着他,眼睛湿湿的。那天是外出买菜的日子,老人会一次买够一周的食材,这样剩下的日子就不用出去了。他的饭量从年轻时就很小,但身体一直很健康,几乎没得过病。他对食物完全没有要求,只求速战速决。
  他叹了口气,解开了链子。
  那天天气很好,金毛犬似乎也稍稍打起了一点精神,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小区里已经聚集了几个锻炼身体的人,占据了为数不多的健身器材。另外的几个老年人则绕着小区走路。他一个也不认识,也不想认识。他并非刻意独来独往,只是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些。
  他坐在社区公园的小长椅上,盯着对面的灌木丛,有时会看一个小时。就是在他回过神来的当儿,他发现狗不见了。
  无声无息,就这么消失了。老人几乎找遍了整个小区,还问了所有碰到的保安。十二年里,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思索着它会不会自己回来,但毫无把握。他独自在长椅上等到黄昏。天空变成了赭红色。
  他犹豫着是否要去更远的地方找一找,可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是徒劳的。
  这不是老人与狗的故事。有时老人会完全把狗忘了,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就像他经常忘记自己死去的妻子(按照年龄和惯例,或许应该叫“老伴”)。那时他坐在家中的躺椅上,背部轻盈地挤压着椅背。没有开收音机。他什么也没想起。他孑然一身。
  不过经常忘记老伴还是让他稍稍感到惊讶,毕竟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他梦到她的次数也逐渐变少,在梦里她更多是一种背景,比如在厨房洗碗,或是绕到隔壁屋,给他从柜子里取降压药。他知道自己梦到了老伴,虽然她并没有真正出现在他的梦中,像影子在晃动。
  一周前,他听到了异常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嗡鸣,从某个未知的地方填充了房间。应该是管道里的事,老人想。他在客厅、厨房、厕所和卧室都检查了一圈,依然没发现嗡鸣的来处,而这声音却更加清晰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墙壁和天花板里都埋着管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人只好打开收音机,随便调到一个台(总喜欢听老歌,邓丽君什么的),试图盖过它。
  嗡鸣与邓丽君的歌声缠绕在一起。
  他时而觉得两种声音原本就是一体。他关掉收音机。邓丽君的歌声停止了,嗡鸣没有停。他闭上眼,顺便想了想埋在暗处的管道,以及这座城市里的管道网络。地上与地下。不同的管道输送着不同的东西。
  有时,他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吼声,和一个女孩的哭泣。那是对门新搬来的邻居,阴沉的中年男人和他刚上中学、体态肥胖的女儿。他经常可以听到打骂声穿过墙壁传来。中年男子上班时总会重重地关上门,然后是锁门,然后迈着重重的步子下楼梯。老人会站在门后,透过猫眼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他也见过那个胖女孩,穿着皱巴巴的学校运动服,闷闷不乐的样子。或许她跟同学在一起时不这样。
  对门的邻居经常换人,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出租房。十多年前,老人和老伴刚搬过来时,对门住着一个刚退休的老单身汉,他们偶尔在小区公园碰到,会下下棋,随便聊聊。一年后,老单身汉不见了,换成了一对夫妇和两个幼小的孩子。老人没再跟新邻居有过任何接触。再后来,夫妇又变成了两个合租的年轻男孩。人总是换来换去。整栋楼房里,他认识的只有老伴,直到她也不在了。
  狗是老伴跟他一起买的,刚领来时那么小,躲在硬纸箱里不出声。他们当然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它将早一步离他们而去,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不过他们早已做好离别的准备,他们心知肚明,自己将会不可避免地跟它产生感情,最终又会亲手埋葬它。老伴喜欢跟狗说话,叫狗“宝贝”之类的称呼,她似乎认为它能够拥有类似人类的情感。对此,他嗤之以鼻,认为试图跟动物建立感情纯属胡扯,人们只是将动物的某种习性与感情混为了一谈。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国外的调查,60%的狗会在主人死后吃掉尸体,并且24%的狗会在第二天就开始行动……   “一般先从脸部开始。”他念给老伴听。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就是个没感情的人。”她的话像是在下结论。
  当然不是结论。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习惯跟狗说话,在妻子去世之后。不知从何时起,金毛犬变得安静,趴在客厅地板上,下巴放在爪子上,耳朵垂在两边,像是在沉思。那时它的眼睛还闪烁着光彩,缓慢地在房间里走动,无声地咀嚼食物,喝水。老人坐在躺椅上,盯着金毛犬的一举一动,仿佛在想策略。他抚摸狗的头和背,那时它的毛发还没有分叉、变暗。他对它说:“那我跟你说说话吧,看你怪可怜的。”
  于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对狗说话。他几乎什么都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然,他并不相信狗能听懂人的话,相反如果真能听懂,他可能就闭口不言了。正是由于听不懂,他才得以毫无顾忌。他会跟狗抱怨邻居关门、走路声音太大,蔬菜又涨价了,小区保安只知道盯着手机看,电视遥控器又忘了放哪了……然而在外面他是不会跟狗说话的,有时路人会停下来,摸摸它,或赞叹一两句:“您养得真好啊。”这时老人会平静地回答:“养着玩的。”
  他总想起老伴最后的日子。医院里,老伴戴着呼吸机,巨大的棉被盖住她,使她看起来更小。周围是精密的仪器,链接着管子和不停闪烁的指示灯。他去医院探望她,当然不能带狗来。老伴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她空洞地盯着他,又望望他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他连忙解释说:“医院不让带狗。”老伴的目光再次转向他,有些困惑似的眨了眨眼,又睡去了。
  老人喝了一口水,在这个阴云密布的早上。快下雨了,雨还没下。没有蜻蜓在低气压中飞行,也没有蝴蝶落在指尖上。这个早晨,老人在喝一杯清水。这个早晨只有老人,没有狗。狗去哪了?老人站起身,忍受着不知何处来的嗡鸣,忍受着墙壁里的管道,和通过管道的东西。他来到卧室,在抽屉里面找。狗当然不在抽屉里,但他找到了一摞纸,上面用五颜六色的蜡笔画着一些事物,太阳,房子,白云什么的。这些画是他的孙子上小学时候画的,也过去二十年了。那段时间只要放暑假,孙子就会跟他一起住。这个小男孩很安静,不喜欢出去玩,只爱画画,这点倒跟男孩的爸爸——也就是老人的儿子很像。老人和儿子交流很少,在父亲面前,儿子总是显得很恭顺,似乎没有青春期。后来他到柏林定居时给老人寄过一张照片。镜头里,儿子站在一堵被疯狂涂鸦的墙下,面无表情。
  那张照片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不过孙子的画一直留着。二十年前的画,看起来像昨天刚画的。老人仔细地一张张看完,其实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他重新将画卷好,放进抽屉里。“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老人嘟囔着,毫无天分。孙子小学毕业后就被父亲接到了国外,再也没来这里过暑假,后来学的专业也跟美术不搭边。
  “你就是个没感情的人。”他听到金毛犬说道。
  “滚。”老人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对着虚空说话。
  在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早晨,一个老人丢失了他的狗。他不知道怎么办。
  在丢狗之前的日子里,老人经常站在一棵树下。不是避雨,不是为了遮挡阳光,也不是像附近的其他老人那样把自己的后背往树干上蹭,用以锻炼身体。他只是想在那里站一会儿,并不是为了思考什么事。那时,他牵着他的狗。
  金毛犬懒洋洋的,不情愿地随老人一同站在树荫中。
  树干上经常被贴上小广告,还有寻狗启事。各种各样的狗,各种各样的主人和爱称。悬赏。必有重谢。联系方式……老人还注意到,寻狗启事都印着狗的照片,尽管它们看起来也都差不多。可老人连一张金毛犬的照片也没有。养了这么多年,想不起来照一张照片。一个老人站在树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到过如何埋葬他的狗,但从没想到如何丢失他的狗。
  坐在家中,窗外是渐渐胶着的云层。阴云像是从地平线后面突然涌起,巨浪一般升高,随时准备落下拍打整座城市。云还在升高。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讲一些人给狗投毒。已经有许多狗这样死去。老人关掉了电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想念起住在职工家属楼的日子。那时全楼的人都是一个厂子的职工,楼房是分配的。楼上楼下,他全都叫得出名字。那时他和老伴还没有养狗,出门遛弯时要不停地打招呼,停下,寒暄。那时他总是很烦躁,因为不愿意多说话。他知道有些工友们在背后议论,说他不近人情。
  他们在那里住了很多年,直到得到一些小道消息。小道消息又迅速得到证实:楼下的墙壁上被人用油漆写了好几个大大的“拆”字。据说,这里要被征用,未来会变成商业区。住户们每天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每家每户吃晚饭时,饭桌上聊的都是拆迁的事;一些人陆续搬走了,另一些人留下,组成联盟,原因是对拆迁费不满。他们第一次听到了一个专有名词:钉子户。其中有几个人被推举为头头,代表居民跟拆迁办谈判。他由于退休前在工厂担任过领导,因而也是头头中的一员。双方僵持着。树叶从绿变黄,又翩然落下。某个傍晚,两个穿着灰色皮夹克的人来到他家,他们围坐在昏暗的客厅餐桌前,即使是在家中也不觉放低了声音,很符合密谈的氛围;几天后,他宣布搬家,联盟很快因为几个头头的退出而解体。人们在背后议论(或是谩骂),他(和那几个头头)收了拆迁办的钱;他们说,当初就不应该相信他。
  老人和老伴第一次住上了商品房。在這里他俩谁都不认识,难得清静。他们养了一条金毛犬,一起下楼遛弯,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打招呼。过去的老邻居都跟他断了联系,分散到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知道,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对此,他并不十分在意。
  可是,他丢了老伴的狗。快落雨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外面响起了隐隐雷鸣,天空显得很愤怒。嗡鸣声愈演愈烈,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很想说说话,但四壁和家具冷冷地回应着他。他甚至无聊到准备细细回忆自己的一生。终于,第一颗雨滴打在窗户上,由于惯性变成了一条水链。老人凝视着水滴缓缓流下。他站起身,披上大衣,戴上毡帽。他下了一个决心,仿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老人要去寻找他的狗。
  秋天,一个老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的手里攥着狗链,另一头是空气。他站在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瞧,同时借助自己的耳朵。他的听力依然很好,否则也就不会听到嗡鸣声,据说很多老人是听不到嗡鸣声的。他手里牵着狗链,另一头是如影随形的嗡鸣声。
  猫眼是一个圆形的世界,楼道变成了弧形。那扇门随着角度的变化而扭曲。邻居没有出门的迹象。他不想见到那个阴郁的中年人,不想跟他沉默地对视,也不想知道他姓什么。可是,他们经常会一同出门,遇到一起。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两扇门经常同时打开,他们无可避免要暴露自己,彼此对望。他们同样可以看到对方眼中的折磨。
  他,一个老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信宿命之说。
  因此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确定对面那扇门没有松动的可能,才颤巍巍地打开门。邻居的门安安静静,密不透风。老人松了一口气,转身将门锁好,又迅速回头看。确实,邻居的门没有开,他如蒙大赦一般地等待电梯到来。
  楼道里总飘荡着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酸臭味,地面也到处是尘土和垃圾。物业公司每个月都会象征性地派一个女人来打扫卫生,但每次楼道的样貌与之前并无不同。甚至有两回老人都在电梯口发现了西瓜皮,他没办法不去怀疑此人的动机。
  “意外越来越多了。”老人想。之前新闻里还报道了一个由于电梯没及时抵达、电梯门却提前敞开而一脚踏空摔死的人。脚下的地面未必都是坚实的,老人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头顶侧端刮来凉飕飕的风。电梯下行。老人注视着上面的数字逐次变小。
  电梯也是管道,他忽然想到。
  没有人上电梯。老人慢悠悠地走出来,左右看看,还是没看到人。小区一层的棋牌室此时静悄悄的,平时喜欢聚在单元楼门口聊天的老太太们也不见了踪影。他走出楼门,朝天空望了望。乌云稠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
  旋涡。老人想,自己要去哪里呢?他下意识地拉了拉狗链,却只拉到一团秋天的空气。老人微微叹口气,下了台阶。冷风习习,还夹杂着雨点。秋风虽说不上寒冷,却深入骨髓。老人竖起大衣领子,遮挡风寒。
  让我好好想想,老人心想。
  还是走吧,老人自言自语,既然是秋天。
  于是,老人慢慢地路过了社区公园,路过了凉亭和运动器材,路过了几辆静止的汽车和小超市。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事实上,他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一个卖雨伞的人站在小区门口,东眺西望,负责跟人打招呼,但就连他也没理会路过的老人。
  走出小区,老人感到焕然一新。
  有些路人犹豫着要不要打伞,他们紧紧地握住伞柄,像等待一个机会似的等待雨水。老人路过两个正给彼此点烟的小青年,他听到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看,这天空像不像漏了个洞。
  他们全然没有注意那个拖着一条狗链路过的老人。
  老人走出小区1.5公里,来到一座巨型高架桥的下面。从这里,视线所及处,保守估计能看到整座高架桥的0.05%。高架桥由五座环岛组成,结合数不清的出口、入口、交叉口和延伸出的诡秘辅路,它们彼此延伸、繁殖,又彼此否定,像是按照某种程序疯狂生长的钢铁植物。此刻,老人站在高架桥某个鲜为人知的非机动车道路口处。这里很少有车辆经过,偶尔驶过几辆又薄又扁的自行车,带有迷惑性。
  在高架桥的另一端,是城市有名的绿化带,里面种满了树木。即使是在秋天,它们的叶子依然牢牢地抓紧根茎,毫不松懈。两辆自行车从老人面前轻盈地驶过,两秒钟后带来一缕微风。他往绿化带的边缘望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他站在轰隆隆作响的高架桥下,不知所措。又有一辆自行车从他面前倏忽而过,像是一只刚刚孵化的燕子。
  无论如何,他必须穿过马路,去那里看一下,否则事情总归不太对。于是他来到绿化带的边缘,站在男孩面前。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衣着单薄,浑身不知为何湿透了,哆哆嗦嗦的。
  “你怎么搞的?”老人问。
  男孩胆怯地望了老人一眼,又低下头。他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是灰色的。
  老人皱了皱眉。秋天的风吹过绿化带,但并没有吹出什么样子。他脱下大衣,给男孩披上。老人虽然岁数不小了,但自认身体健康,比很多年轻人都要强壮。脱掉大衣后,里面是一件棕色保暖衬衫。
  绿化带里的自动洒水机在噗噗喷水。
  天气阴冷,云层也在变厚,随时都会拍打下来。老人感觉还不错,甚至觉得如果再脱掉保暖衬衫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并没有必要这么做。他问男孩是否要一起走,但男孩神情茫然,老人这才明白:他找不到家了。
  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但思想似乎很成熟,不吵也不闹。老人看了看天空中的旋涡,又再次确认了体感,直到确信自己确实没感到很冷——毕竟老年人的感官会有些迟钝。他摸摸男孩湿漉漉的头发,说:“好吧。”
  他带着男孩离开了绿化带。
  “你还记得家的方向吗?”老人问。他们正沿着高架桥的一条分支往前走。一只只巨大的灰色圆柱撑起了桥面,蜿蜒到远方。桥下则是一片荒地,地面长满了藜和虎尾草。男孩显得很迷惑,那意思似乎是: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好吧。”老人说,“那咱们就找找看。”
  他们走了不远,看到了前方道路施工的指示牌。工人们好像都下班了,要么是去吃饭。整座工地除了半人高、两米长的塑胶管道,战壕般的坑洞,以及一个坐在塑胶管道上面发愣的年轻工人外,其余的就只有风刮起的微塵。
  一个年轻工人在微尘中发愣。
  年轻工人蓦然发现了经过他面前的不速之客。他皱了皱眉,从管道上跳下。他走出去大概十米远,点燃一根烟狠狠地抽着。
  老人和男孩走过一条立交桥。声音更加嘈杂了。一个女人站在桥中部,静默地凝视脚下的车流。
  一枚叶子打着旋吹上来,刚落地又迅速被吹起,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
  “休息一会儿。”走下桥,老人说。他没有感觉到累,但他知道老年人不应该一次走太多路,膝盖会受损。他坐在大理石花坛的边沿,慢慢地用手捶腿。他以一种散漫的目光打量着远处的高楼。行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停留。   “咱们继续走吧。”他对男孩说。
  在路边,老人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以前的邻居老沙。他们已经将近二十年没见了,自从他们搬家,并且在那栋职工家属楼被拆掉后,他俩就没再见过面。那个年代联系方式还不太便利,但是就算可以联系上(没什么不可以),老人也知道他們不会再联系了。在偌大的城市中,两个老邻居偶遇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他从未想到过会在这里——一条安静的单行道的中途——遇到故人。
  老人停下脚步,仔细思考眼前的事态。男孩好奇地盯着他。
  曾经的邻居老沙正站在一棵美国梧桐下,焦急地望着道路更远处。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视线中多出来的那个老头和孩子。老沙的视线越过了他们,投向乌云密布的天际线,似乎是为了那旋涡状的云层而焦心。
  “好吧。”老人自言自语,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停滞在了原地,不知该扭头回去,还是继续向前走。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人在后面推自己。老人回过头,发现是男孩。男孩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老沙正朝他走过来。
  “是你。”老沙平静地说,“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
  “是啊。”老人嘟囔着,将拿着狗链的右手放在身后。
  然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秋天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在干什么?”老人问。他发现老沙显得心不在焉,总是望着车来的方向。
  “这不是很明显嘛,”老沙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等车。”
  “等车?”
  “公交车。”
  老人诧异地说:“公交车?可我没看到有站牌啊。”是的,他看到的只是一棵棵按照等距排列的梧桐树,树冠和树干由于光线不足而变得黯淡。“你等多久了?”
  “一天,一个月,或者是……”老沙神色迷离,“一年。它总也不来。”
  看来老沙已经神志不清了,或许是老年痴呆,老人悲哀地想。他不禁庆幸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但头脑运转一直很清楚。汽车一辆辆从他们面前驶过,其中也有公交车,但显然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是小志吗?”老沙这才发现躲在老人身后的男孩。小志是老人孙子的小名。老人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别扯了,我现在都快有重孙子了。”
  可老沙并未理会他的话。“你还记得爷爷吗?”老沙弯下腰,露出笑容,“你以前经常来爷爷家玩。还记得吗?你每次来都会拿画给我看。”
  “画?”老人愣了愣。
  “小志现在还画画吗?”老沙继续说道,像是在努力唤起男孩的回忆,“我说你画得很好,可是你跟我说,你爷爷不喜欢你的画。我说怎么可能呢,哪有爷爷不喜欢孙子的画的。你说,每次你把画给他看,他都随手放到一边。你说你能感觉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你的画。孩子的心思可要比大人敏感多啦。”这最后的话是说给老人听的。老沙直起身,埋怨似的看着老人。
  “我早就忘了。”老人咳嗽两声,低下目光。
  两个人再次走进沉默。老沙身体前倾,继续朝车来的方向凝望。他们好像再也无话可说了。
  “那个……”老人不甘心似的,发出含混的声音,“那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
  “什么?”老沙一副茫然的表情。
  “就是搬迁时的那件事。”老人有些烦躁,他开始后悔自己主动提起,“我知道你们一直怪我拿了好处,但是……”他停下,考虑着如何为自己开脱,但老沙打断了他。
  “我根本就没怪你。”老沙笑着说。
  “你……”
  老沙摆了摆手,“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吗?没有该怪谁的,天底下的事都是如此,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承认当时我们也很气愤,但仔细想想谁不是这样呢?谁又比谁高尚到哪里呢?所以用不着放心上。”他的笑容平和,仿佛是在安慰面前的老人。
  “可是……”老人还想争辩什么,男孩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老人读懂了男孩眼神里的内容。那意思是:该走了。
  “好吧。”老人轻轻地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没有说再见。其间老人回过头,最后一次看了眼老沙的背影——他又恢复成了最初的那种样子,专心致志地在一个没有站牌的地方等待公交车。
  男孩觉察出了老人的沮丧。此时,他们正行走于市中心的步行街。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涌来。老人突然站住不动了,他指着其中一栋房子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男孩抬起头,看到的是一栋全部被玻璃包围的办公大楼。
  “我们要去哪里呢?”老人的声音显得空茫茫的,“你还能记起你的家怎么走吗?”
  男孩摇了摇头。
  “看来你需要的不是我,”老人喃喃地说,“你应该去找警察。说不定你的父母正着急找你。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了。”
  听到老人的话,男孩抽了抽鼻子,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哎,哎。”老人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连忙看了看周围的人,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你干吗哭呢?我又没说要抛下你。再说了,我也还没找到我的狗,路上有个伴也挺好的……”
  男孩脸上仍挂着刚刚流出的泪滴,嘴角却笑了起来。
  “虽然咱们是第一次见,”老人摸着自己早已松弛下垂的腮帮子,“但我猜你也是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男孩笑得更开心了,那意思似乎是:你怎么说都行。
  “我的孩子很让我省心的,”老人说,“不过他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很多年没回来了。他会定期给我和老伴汇钱,其实没有必要,我俩的养老金足够花了……”提起老伴,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并不急于给出结论。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说的不是“这个城市”,而是“世界”,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难道儿子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吗?真是可笑,老人自嘲地想,刚才还庆幸自己脑子清醒呢,现在看来能说出这种话也没清醒到哪去。
  男孩困惑地凝视着他。   “好了好了,不说了。”老人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你说,咱们会先找到哪一样?”他打趣般地问男孩。
  男孩双手背后,像是个小大人那样犹豫片刻。然后,他放松了下来,用一种近乎温柔的目光望着老人。老人读出了其中的內容,那意思是:一直站在这儿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你说得没错。”老人赞叹似的说,“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你是个蛮聪慧的孩子。”
  男孩并未领情。他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冲老人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我早就知道了。
  在一张长椅上,他们遇见了一个卖地图的人。
  他正躺在那里呼呼大睡,脸上盖着一张世界地图。老人和男孩走过去,等了一会儿。最后,老人实在不耐烦了,便将地图从他脸上掀开。卖地图的人哼了一声,醒了过来,眨巴着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请问,”老人用十分客气的语气说,“能否卖给我们一张地图?”
  卖地图的人坐起身,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一老一少。他慢腾腾地将地图对折,再对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放进旁边的公文包里。老人注意到,包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地图。“可以么?”老人又问了一遍。
  他将公文包的拉链拉好,然后慢悠悠地说:“不可以。”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老人的意料,以至于半天没说出话来。“为什么?”老人讶异地问,“你难道不是卖地图的?”
  “我是卖地图的,”卖地图的人说,“但我无法卖给你。实在抱歉。”
  “为什么?”
  “这个嘛……”卖地图的人似乎很是为难,在艰难地寻找措辞:“我只能说,你们暂时还不需要我的地图。”
  “真是怪了。”老人说。
  “没办法。”他颇为遗憾地说。接着,他又补充说:“你们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老人说,“我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那可不。”卖地图的人应和道,“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糊里糊涂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没有钱?”老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伸进大衣口袋要……但被卖地图的人制止了。“你这么做没有意义。”他的语气中有安抚的意味,“我说了,你们之后会明白的。”
  “好吧。”老人放弃了。
  “今天真的不太顺利。”他们走出去很远后,老人对男孩说,“连地图都不愿意卖给咱们,还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男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没有回应老人的话。老人叹了一口气。“我可能再也找不到我的狗了。”老人自言自语道,“但你肯定能找到自己的家。对了,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他停住脚步,皱起眉头,严肃地注视着男孩。
  男孩吓了一跳,也立刻站住。他使劲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不是离家出走,而是正相反,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天空的光线愈发阴沉了,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少。风剧烈地摇晃着树木,叶片像匕首般在空中来回穿梭。老人不清楚他们已走了多远。他回过头,看到的只是一片昏沉,那些高楼、人影和街区,都成为了模糊的轮廓。风扬起的沙砾漫天飞旋,如同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拉起了一道帷幕。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老人心神不宁地说。他意识到就连他自己也逐渐失去了方向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自己的家了。“都怪这鬼天气,”老人嘟囔着抱怨道,“我是老糊涂了才会在这种天气出门。”但说什么都晚了,所幸的是他的身体还支撑得住,他甚至并没有感觉到疲倦。
  风暂时停了。灰尘在空中静止片刻,纷纷落回地面。
  他们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一处荒僻的建筑工地内。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半成的二层小楼,周围堆放着钢筋、砖石和木材之类的建筑材料。面目不清的工人们在他们身边来回奔忙。
  “这个地方让我不舒服,”老人对男孩说,“咱们还是快离开这吧。”
  这时,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工人拦住了他们。他二话不说,先从身后拿出两把施工锤。老人和男孩还没搞清楚状况,懵懵懂懂地接了过去。
  “时间紧迫啊,”对方说,“入夜前我们要拆掉这座房子,现在离太阳落山还有几个小时,抓紧的话还来得及。”见他们没有动作,他大声喊道:“你们俩愣着干吗?还不赶紧干活?”
  老人和男孩面面相觑。这件事完全超乎他们的预料。
  “你难道看不出吗,我岁数已经很大了,”老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而他还是个孩子。让我们去干活你不觉得很不妥当吗?”
  “不要磨磨唧唧的。”红色安全帽完全没把老人的话当一回事,“赶快去干活!”
  老人手里拿着施工锤,摇了摇头。他满含歉意地望了男孩一眼,男孩也撇了撇嘴,意思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于是他俩朝着那栋正在拆除的房子走去。突然,从一旁闪出了一个戴白色安全帽的男人。
  “你们总算来了,”他仿佛松了口气,“人手太紧缺,只能辛苦二位了。天黑前我们要把这栋房子建好,任务很重啊。”说着,他不由分说往老人和男孩的怀里各塞了一把批灰刀。
  “可是……”老人抱着施工锤和批灰刀,瞠目结舌,“刚刚那人跟我说的是……”
  “拆掉房子是吧?”白色安全帽不以为然地说,“他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他带他们来到房屋的外墙某处已用水泥浇灌好的底座前。
  “开始吧,你们的任务是把这座墙砌好。”白色安全帽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加油。”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老人看到旁边还有几个同样戴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在默默地砌另一堵墙。
  “这一定是场误会,”老人安抚男孩道,同时压低了声音,“这帮人太过分了,咱们要想办法逃走。”
  这时,有一群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工人忽然冲出来。他们挥舞着施工锤,朝已经快要砌好的墙面狠狠砸去。两边的人立刻争吵起来。
  “机会说来就来,”老人扔掉手里的批灰刀,“咱们现在溜吧。”   工地上一片混乱。戴红色安全帽和白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你争我抢,互不相让。他们一方刚刚垒上一块砖,另一方便想方设法去破坏。于是,红色安全帽们只得围起人墙,阻止白色安全帽们的进入。可是,他们往往顾此失彼,己方的薄弱环节总是会被对方突破。那两个领头人(也就是塞给老人和男孩工具的二位)焦急地四处奔走,喊哑了嗓子,俨然在指挥一场重要的战役。就在这胶着的时刻,老人和男孩悄悄地摸到了工地出口。
  在逃亡的过程中,老人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很多年前儿子打给他的一通国际长途。
  那天老人刚刚准备入睡,便接到了儿子从柏林打来的电话。在此之前,儿子很少打电话过来,一年中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公式化地问候一下。儿子自从出国以后,似乎就完全与父母脱离了关系。他们之间很少存在争吵,但老人逐渐意识到儿子是在以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慢慢地脱离这个家庭,脱离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这小子其实精明着呢,老人想,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电话里,儿子嗓音沙哑,还有浓重的鼻音,显得有些疲倦。
  “你怎么了?”老人问。
  儿子没有正面回答父亲的问话。他以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聊起了自己的异国生活,也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事情——关于天气,工作,交通,饮食,小志,还有丢失的钱包。既不过于简单,又谈不上详细,如同在向老板汇报工作。
  “如果我还在你身边,”儿子说道,似乎突然换了一种语气,“你根本没有耐心听我讲这些。”
  老人将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真的吗?老人努力搜罗着记忆中与儿子沟通的画面,但立刻就被话筒中另一种闹哄哄的声音打断了。
  “你那边有人在打架?”老人含糊地问。
  “哦,”儿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外面有人在示威抗议。”
  “抗议什么?”
  “开发商要拆掉一段墙建高档公寓。”儿子说,“从早上就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示威了……我现在住的地方正好离示威人群很近。”
  “墙?”老人很是疑惑,为什么拆掉一段墙会有那么多人抗议?但他并没有问出口,他想,应该也是拆迁费没谈妥吧。
  “哪里都一样。”儿子沉默良久后,缓缓地说,“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
  “你说什么?”金毛犬突然狂吠起来。他连忙堵住另一只的耳朵,生怕自己错过什么话。但是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老人停下脚步。他清楚地听到了狗吠声,就是从二层小楼里传出的。他回头看了看——两方人马依然僵持不下。
  “我得回去。”他满怀歉意地对男孩说,“我能听出来,是我的狗。我必须回去……”
  男孩点了点头,意思是:我跟你一起。
  于是,老人和男孩一同返回到工地上。没人顾得上他们。他俩没有阻碍地便从旁边一道小门钻了进去。楼房摇摇欲坠。老人一眼就看见了金毛犬,它正趴在楼房一层的一堆残砖破瓦中。见到老人,金毛犬“噌”的一声扑到老人怀里。
  “你比之前更精神了。”老人爱抚着金毛犬的脊背,“你的毛发也恢复了光泽,眼睛也没那么浑浊了……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时,外面有人喊:房要塌啦!
  不等老人反应过来,天花板就迅速开裂,然后整个儿倒了下来。
  老人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舔自己的左脸。他醒来,睁开眼,看到金毛犬正伸出柔软的舌头为他清洁面部。他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残损的砖块、水泥板、木条,稍稍一动就挤出一股股的灰尘。
  “我这是在哪儿?”老人坐起身,仔细回忆着。他想起来了。“我怎么一点事都没有?”他尝试活动脖子和胳膊,然后站了起来,兴奋地在废墟中走了两圈,以确认自己确实身体无碍。
  之前还乱哄哄的工地此时已悄无声息。那些工人们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孩站在一旁,看起来也毫发未损。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站在废墟中,思索了片刻,说:“不管发生的事情多奇怪,我们还是能理出些头绪的……并且,我还找回了狗。”他轻轻地拍了两下金毛犬的头,后者温顺地靠在他的大腿上。他将狗链套在它的脖子上。
  “咱們继续走吧,”他转过头对男孩说,“我带你回家。”
  天色昏沉,显得沉甸甸的,垂向大地。旋涡状的云层一直跟随着他们。路上他们很少遇到行人,即使遇见也是行色匆匆。“要下雨了,”老人不无担忧地说,“看来咱们得快一点。”
  老人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拉着男孩的手,不顾一切地向前行走。但没人知道究竟要去哪里,他们的快也就毫无意义。这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骨架般的灰色的楼房,它们屹立在大地上,周身缠绕着绿色水草似的防护网和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他们经过一栋又一栋房屋,倾听着从工地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施工的巨响。偶尔,他们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楼房就在他们周围不断被建造、拆除、夷为平地,紧接着又开始挖掘地基。老人不知道他们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该用哪一栋房屋作为参照。
  绝望的情绪在蔓延。老人再一次停下。
  “咱们像是无头苍蝇,四处乱走。”老人眯起眼睛,像是阳光太刺眼了,但根本没有阳光。“你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吗?”他问男孩。
  男孩不声不响,只是盯着他。
  “给我一点提示吧。”老人发出无望的慨叹。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微弱但持续不停的嗡鸣。老人安静下来,试探性地朝那边望了望,然后犹豫不决地慢慢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嗡鸣似乎近在耳旁,却牵引着他们走了很远。直到他们在一个废弃的排水管道入口处站住。
  管道空间十分狭小,以前用于往河里倾倒污水。现在,河水早已干枯,河床都被荒草覆盖。往洞口深处看,黑漆漆的,有散发着腥臭味的风往外吹拂。
  老人在洞口侧耳聆听。嗡鸣声确实是从管道内部传出来的。他搓了搓双手,似乎一时拿不定注意。
  “好吧。”老人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已经到这儿了。”说着,他低下身,头一个钻进管道中。   老人钻进去,手扶着内壁,感觉到湿滑,像是摸到了青苔或某种膏药,滑腻腻的,他感觉很不舒服,但管道内部空间逼仄,他不得不四肢着地,如同动物般缓慢往前挪。管道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隐隐传来亮光,想必是管道尽头。老人朝着尽头的光亮爬去,忍受着恶臭、浸透衣服的污水和虫子的侵袭。
  如果带个手电筒就好了,哪怕有一只打火机也好。可是,他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东西。他只能听声音来辨别与男孩和金毛犬的距离。好在他们一直离得都很近,可以听到彼此爬行的窸窸窣窣和呼吸声。金毛犬持续发出压抑而不安的喉音,男孩则十分安静,排在最后面。老人不时会喊一声:“小子,你还在吧?”男孩便回答道:“在。”老人很担心管道还存在岔路口,到时走散就麻烦了。
  老人一直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嗡鸣,并且这种声音自进入管道后就更清晰了,形成了些许的压迫感。老人觉得这声音似乎是从自己脑袋里面发出的,覆盖在天灵盖和太阳穴一带,使他有些晕眩。他多次抬头看那尽头的光亮。距离是否缩短了一点?老人不敢确定,他觉得光亮的范围似乎始终没有变化。我们永远也爬不出去了——这个念头令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快速往前挪了几步,忍受着膝盖和壁面的摩擦。他甩甩手,将虫子从手背上抖落。
  空间开始不易察觉地开阔起来。现在,老人向两侧伸直双臂也不会触到内壁了,但他还是得弯着腰行走。前方光亮的范围也逐渐增强,使他能够勉强看清脚下的积水和壁面坑洼的结构。他听着身后的声音,判断与男孩的距离。但是他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具体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觉得很不对劲。他费力地扭过身子,往后面看去。跟在他后面的不是男孩,而是一个赤裸、精瘦,沾满污泥形似野人的家伙。
  老人自认在世间活了这么些年,虽然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连个水花都算不上,但与同类比起来,他已经算是长寿了。从贫苦的童年到战乱的青年时代,然后是中年的争权夺利,到了老年,他认为已具备了一颗坚定的心,自己什么没见过?世间的一切纷扰,他都能做到宠辱不惊。然而,面对排水管道里这样一个鬼魅似的东西,他还是惊慌失措,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摸到滑溜溜的壁面,脚下一斜,跌进了污水中。
  “你是什么人?”老人保持距离面对那人坐着,心想如果他扑过来就用脚狠狠地踹。
  借着光线,老人看到那人(如果还能称作人)头发和眉毛都剃光了,肤色苍白,只有嘴唇尚有血色,眼睛里瞳孔比正常人小很多,留出大片眼白。
  “我住在这里。”那人开口说道,嘿嘿笑着,露出一口烂牙。
  老人心惊胆战。“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吗?”
  “当然,”他的语气里带着某种莫名的狎昵,“我住过很多地方,只有这里是最好的,没有人打搅。”
  那人向前探身,似乎想要接近老人。“不要过来!”老人大吼道。他怔了怔,停下来,依然面露笑容。
  “你想要什么?”老人拼尽全身力气,严厉地说,“钱?”
  那人困惑地收敛了笑容,害怕似的往后缩了缩身体。
  “这里真的很好。”他不再盯着老人,而是蜷缩起身子,抚摸自己长长的脚指甲,“在这儿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担心,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那你吃什么?”老人逐渐镇定下来。
  “当然有!”那人抬起头,重新露出笑容,“取之不尽。”说着,他伸出手,从污水中抓出一团湿淋淋的东西,展示在老人面前。那是一只死耗子。
  “恶心!”老人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愤怒地咒骂起来,如果此刻他手里有鞭子,一定早已狠狠地抽打在那人身上。
  那人像是一只受惊的猴子,龇牙咧嘴地叫喊着。他似乎很惧怕老人,连滚带爬地躲进黑暗中。过了一会儿,老人听到从看不到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不要恨我。”那哭声里似乎有无尽的委屈,还有电话线路受干扰时的嗞嗞声,“我比你更爱这个世界。爸爸。”
  这时,老人看到男孩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身边还有金毛犬。他这才平静下来。
  男孩目光中充满惊恐,紧紧搂着金毛犬的脖子。
  “没什么,”老人安抚男孩说,“刚才出了点问题,现在好了。”他指向远处的光亮, “你看,胜利不就在眼前嘛。”
  他们从管道钻出,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公寓楼的底层。这栋楼空空荡荡,只留下灰色的水泥墙体和楼梯。房屋的门和窗子都被拆除了,从外面便可将屋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每间屋子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大部分都已腾空,连一点纸屑都找不见,只有灰尘干干净净地覆盖在墙体和没有铺地板的水泥地面上。还有少量的屋子里仍然能看到一只破沙发,或是倒地的衣柜、水壶、屏幕破裂的电视和裹满灰尘的毛绒玩具。这次,换成了男孩作为领路人,他们慢慢地登上楼梯,经过一层层相似而破败的房屋,直到男孩在其中一间房屋前停下。
  老人随着男孩走进去。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客厅,两居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凡是能移动的东西都挪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如同临时搭建起来的布景。男孩无比怀念地抚摸着墙壁,从失去了门框的门洞里进进出出。他指着其中一间卧室东侧那面墙,用手比划着自己的头顶,老人明白了:曾经,男孩的母亲用这面墙给男孩量身高,用笔在涂了白漆的墙上画上道子,而现在,油漆早已剥落。
  男孩又来到了客厅,为老人展示这里是摆沙发的地方,前面有一台电视机;家里人如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聊天;夜晚,母亲经常看电视到一半便已入睡,他轻轻地将毯子盖在她身上;有时,他睡不着觉,就来到父母的房间,耍赖似的要跟他们一起睡;父亲在客厅里将他高高举起,告诉他以后會比父亲长得更高更壮……
  老人轻抚着男孩的头发。他似乎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卧室里哭泣,手指反复摩挲着相册,男人则神情呆滞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感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们收拾着行李,在某个夜晚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之后,再也没有别人住进来,因为不久之后这栋楼便人去楼空,等待它的将是拆迁办的工程队。
  “你终于找到家了。”老人说,“我也该回去了。”他想说“再见”,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笑笑,对男孩挥了挥手。
  老人带着他的金毛犬走出屋子,走下楼梯。男孩注视着老人佝偻的身躯离开自己的视线,然后他回过身,充满深情地环视这座房子,仿佛要将这里的每个细节、每分每秒、每段回忆都印刻进脑子里,不留下丝毫遗憾。最后,他就这样站在客厅正中,闭上双眼,直至消失。
  能回哪里呢?老人游荡在大街上,早已忘记了回家的路。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身边全是陌生的光景。人们步履匆匆从他身旁跑过,有人喊着要下雨了。是的,此时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混沌、低沉,压迫着树梢,呈现出劣质皮革的色泽。老人牵着他的狗,慢腾腾地走着,他想自己真的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这样也好。”他自言自语道,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走过一栋又一栋楼房,它们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他看到每间屋子里的人,走动、交谈、争吵或是发呆。他并没有停留,只是一直走,因为除了走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路旁,一辆公交车缓缓停在他身边。
  车门开了,司机有一张年轻而亲和的脸。他微笑着对老人说:搭车吗?
  老人注视着年轻的司机。他修长的手指轻握方向盘,戴着洁白的、一尘不染的手套,制服也干净笔直,衬托着司机优美的形体,竟有种神圣的感觉。老人问:可以带狗上车吗?
  当然可以。年轻司机说。
  老人登上车。车厢内只有他一名乘客,他抱着狗,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坐稳咯,年轻司机的嗓音很动听。
  你知道怎么走吗?老人问道。金毛犬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抚摸着它的毛发,可以感受到它轻柔而持续的呼吸。
  当然,年轻的司机微微侧过头,笑着回答道,我有地图。
  他有一张充满生机而美好的侧脸。
  车子开得很稳,几乎没有颠簸。清澈的阳光从车窗照射进来。老人转向窗外,他自觉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安静地坐着。他想,这又将是一段崭新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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