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2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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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六岁那年,也就是1978年的冬天,我那极少回家的父亲,突然回东北老家来探亲。说是探亲,其实是动员母亲带上我,把家搬到山西。转眼便是来年的春天,漫山遍野的迎春花热热闹闹地开着,像是预告着什么。一天,父亲高兴地告诉母亲:“3202就要通车了。”
  3202是什么,母亲不知道,父亲说:“3202是一条藏在太行山中的铁路代号,是按照毛主席提出的‘靠山近水扎大营’的指示专门修建的一条战备铁路。”
  虽然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搬家,但无奈母亲已经做了决定,把家搬到山西,确切地说,是搬到3202线路旁,我只好乖乖地随他们出发。
  我们坐火车过山海关,经北京、河北,到达山西太原。然后又转汽车、坐拖拉机,终于在一个天黑之前,灰头土脸地来到了父亲口中的3202。
  3202对我似乎并不友好,它四周高大的山峰把我投出去的目光,硬生生地全都给怼了回来。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记忆中,这是我来到3202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而且,我计划和父亲一直闹腾下去,直到能离开3202的那一天。
  但是不久,一个叫英子的女孩的出现,慢慢打消了我原有的念头。
  那是我来到3202的第二天,清晨,我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父亲早已出工,母亲则在屋里收拾东西。我盯着屋顶的天花板,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离开此地。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一个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走了进来。
  “是张嫂吧?我是你们隔壁老赵家的,听说张大哥把你们接来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来人客气地说。
  “呀,你是赵队长的爱人,我听小南他爹说过……”
  母亲和来人像是熟识已久的朋友,热情地拉呱起来。至于她们在说些什么,我没听,也没心思听,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离开这恼人的3202。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那位赵队长爱人的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身穿花棉袄、头扎小辫子的女孩。比起她们大人间的谈话,这个看上去和我同龄的女孩,此刻就像舞台上的一道追光,一下子吸引了我。
  我暂时忘了离开3202的计划,不再盯着天花板盘算,而是迅速起床。
  我很快知道了小女孩名叫英子,是赵大队长的女儿,比我小半岁,也是随母亲从陕西老家来到3202。
  我们成了好朋友,白天一起去刚刚铺好的钢轨上玩耍,或者对着光秃秃的大山呼喊。到了晚上,则坐在工棚前,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英子总爱问为什么,好像脑子里有问不完的问题,幸好我脑子转得比较快,有问必答,这让她对我崇拜至极。有一次,我们正坐在石墩上数天上的星星,英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小南哥,你说月亮为啥有时候是圆的,有时候会缺一块?”我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被天狗吃了呗,连这都不知道。”她听了,用越发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这让我心里美滋滋的,把离开3202的事,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不久,一列火车从父亲他们修建的铁道上开了过来,那是我和英子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火车,兴奋得很,拉着手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中间有那么几分钟,我想壮着胆儿,到前面看一看那庞大的火车头,但英子害怕蒸汽機车震耳欲聋的汽笛声,捂着耳朵,连连往我身后躲,说什么也不肯去。
  我说:“英子你真胆小,等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当火车司机,专门开着火车吓唬你。”英子听了,脸红得像个苹果:“小南哥你不会吓我的。”我说:“我会,而且保证会。”说完一扮鬼脸,钻入了人群中,任英子在后面追我。
  父亲和英子的爸爸——赵叔叔,还有许多人,为了3202,在深山中待了将近10年,如今通车了,大队人马开始陆续撤出太行山,去修建其他铁路。我和英子以为我们也要各回各家了,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舍。为此,我俩还在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非常惆怅地坐在工棚前,用很稚嫩的语言互诉衷肠,内容无非都是一些没头脑的孩子话。
  3202开通后,由于是战备线,所以当时在我国的地图上没有做任何标记,更没有对外做任何宣传报道。父亲所在的单位动员一部分人就地留下来,以守护好深山中的这条铁路。父亲和赵叔叔响应号召,主动写了申请,要求留在3202铁路上最艰险的一个地段——石疙瘩,并成立了石疙瘩养路班。
  按照规定,留下来的人,可以把家安到太原,算是组织对他们的照顾。但父亲和赵叔叔考虑到3202距离太原还有一段距离,来回路上太耽搁时间,而且万一发生险情,会延误抢险进度,所以放弃了照顾,把家安在了石疙瘩养路班。从此,我和英子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虽然石疙瘩地处偏僻,但这并不影响我和英子的快乐。我们每天无忧无虑地玩耍,地上爬过的蚂蚁,偶尔歇息的鸟儿,花丛中飞过的蝴蝶,树上掉下来的果子,都会给我们带来无限的乐趣。有时候,我还会采一大捧野丁香,给英子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漂亮极了。
  3202每天有十多趟火车经过,大多都是货车,唯独早上有一趟拉旅客的慢车,三五节车厢,看上去很小,但却成了我和英子每天最大的期盼。我们每天早早守在养路班门口,看它在一团团蒸汽的包围中,从左边的山洞里驶来,然后朝右边的山洞而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时间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山中迎来了几次不大不小的降雪,由于有野兽出没,所以父母每天不等天黑就把我和英子叫回屋中。有那么几个雪夜,我确实听到了阵阵狼嚎,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门口,吓得我缩在被窝中,一动不敢动。后来英子问我晚上有没有听到狼叫之声,我担心她被吓到,骗她说那是西北风,不是狼嚎。英子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相信了我的话。
  一年后,我和英子渐渐到了上学的年纪,两家人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把我们各自送回老家,还是把家搬出大山,以解决我们的上学问题,大人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考虑到英子妈妈懂得识文断字,所以两家人决定,暂时由英子妈妈来教我们一些简单的语文和数学。
  英子妈妈姓梁,我叫她梁阿姨,梁阿姨长得白净秀气,尤其给我们讲起课来,声音很温和,我很爱听。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和英子认识了“天安门”“五星红旗”等生字,掌握了简单的数字加减法。我和英子约定,等将来长大了,一起去北京,看天安门。   我和英子没有固定的课桌,两家人就在养路班院内一棵有些年头的山杏树下支了一块石板,算是我俩的课桌。春天里,杏花开满枝头,石板常常被杏花雨包围,当然,也包围着我和英子,那情景,多年后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无比的美。
  二
  我和英子在杏树下的学习,持续了几个月,到了秋天,两家人联系了附近山村的一所小学,把我和英子正式送进学校。由于之前梁阿姨对我们已经进行过教学,所以我和英子一上学便被编入二年级,而且是同桌。
  山中的植物,总是会因为四季的不同而变幻色彩,我和英子在斑斓的秋色中,每日早早起床,背上书包,然后由父亲或赵叔叔骑着自行车把我们送到学校。路上,英子坐前梁,我坐后座,我们总是隔着中间的父亲或赵叔叔,迎着凉爽的秋风,欢快地唱着新学的儿歌,有《上学歌》《红星歌》《我爱北京天安门》等。有时我们也比赛背乘法口诀,这一点,英子总是比我强,能一口气背到九九八十一,我则背到五九四十五就磕巴了。
  那是我和英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想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分开。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那年秋天,山中的连阴雨特别多,父亲和赵叔叔回家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从母亲和梁阿姨的聊天中,我得知3202铁路因绵绵不断的秋雨出现了不少水害,父亲和赵叔叔正忙着组织抢修。
  修建在大山中的铁路,面临最大的威胁是山体塌方,或者危石坠落。3202也不例外,它一头连着山西,一头连着河南,全长三百多公里的线路,大多都是依山而建,穿山而过,所以,极易发生灾害。
  我和英子依旧每天无忧无虑地上学,雨中的太行山无疑是迷人的,之前斑斓的色彩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明亮,由于父亲和赵叔叔要去抢修线路,接送我们的任务便临时交给了母亲和梁阿姨。
  一天,还没到放学时间,校长便神情凝重地走进教室,并径直来到我和英子面前,说有人来接我们,要我们马上回养路班。
  我和英子赶紧收拾书包,跟着校长来到操场,发现前来接我们的,既不是父亲或赵叔叔,也不是母亲或梁阿姨,而是养路班一位出了名的飞车手陈叔叔。只见他推着自行车,焦急地朝我们这边张望,看我和英子过来,他俯身把英子抱到自行车的前梁上。我看陈叔叔眼眶红红的,也不敢多问,急忙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上。
  陈叔叔骑着自行车,面孔紧绷、一言不发,载着我们火急火燎地往回走,转眼便到了养路班。
  养路班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看到我和英子回来,都自发让开,我和英子来到院中间,看到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杏树下,平躺着气息微弱的赵叔叔,他的头上和身上淌着鲜血,看样子伤得不轻。原来,3202某一区段前一晚发生塌方,赵叔叔带着大家赶去抢险,没想到抢险中出现了二次塌方,赵叔叔在组织大家撤离时,被塌方的石头埋住了。
  一旁,梁阿姨正泪流满面地帮赵叔叔擦拭身上的血迹,看到英子回来,她噙住泪,一把将英子拉到赵叔叔面前。
  赵叔叔看到英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亮光,那眼神,无比眷恋、不舍。
  英子像一只受了驚吓的小鹿,先是在梁阿姨怀里紧张地哆嗦着,然后突然喊着“爸爸、爸爸”,扑向赵叔叔。
  没多大一会儿,赵叔叔就闭上了眼睛。英子趴在赵叔叔的身上,悲切地大哭起来,那哭声,震得树上的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
  我后来问父亲,为什么不抓紧时间把赵叔叔送往省城的大医院,父亲叹了口气,说:“来不及,别说是离太原,即便是离最近的县城,也太远了。而且,英子爸爸的伤势,也太重了,救不过来的。”
  可我还是恨,恨他们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医生有回天之力,可以挽救赵叔叔的性命,那样,我和英子也就不会分开,我们还会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更不至于有后来的人生遗憾。直到多年后我参加工作,查阅了3202铁路资料,并真正走了一趟3202铁路,我才知道,这条铁路与宝成、成昆铁路一样,都是修建在崇山峻岭之中,要想把一名生命垂危的伤者送出大山进行抢救,确实并非易事。
  赵叔叔去世后的第三天,单位领导和养路班的叔叔在石疙瘩为他举办了追悼会,并将赵叔叔埋在了养路班附近的一片墓地中。我在人群中,看着英子跪在新筑起的坟前,伤心而无助地哭着,心如刀割一般,眼泪也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
  赵叔叔走后,英子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也不再追着我问一个个“为什么”了。有时候,我主动让英子问我几个问题,可英子都低头不语。我知道她还没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所以每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小心谨慎,尽量不触碰她心中的伤痛。为了帮助英子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我还带着她从养路班门前的山坡上,挖回一株一尺来高的小杏树,种在养路班门口。每天放学后,都带着她一起去看小杏树有没有长出新的叶片。
  赵叔叔去世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和英子中午放学回来,母亲告诉我梁阿姨下午就要带英子回渭南老家了。我一听,脑袋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向母亲嚷嚷道:“好端端的,她们为什么要回老家,住在石疙瘩不好吗?”母亲说:“傻孩子,你赵叔叔走了,梁阿姨怎么会一直住这里呢?”我听不懂母亲的话,也不想听她讲所谓的大道理,我撂下还在喋喋不休的母亲,掀开门帘,箭一般冲到隔壁的英子家。
  梁阿姨果然正在收拾行李,英子也在一旁整理自己的东西,见我进来,英子抬头看了一眼,又接着收拾。我看她把我们正在学习的课本装入箱子中,急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我跑过去拦住她说:“英子,你能不能不走?”英子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没说话。
  我转身又来到梁阿姨面前,鼓起勇气,恳求道:“梁阿姨,你们能不能别走,我不想让英子离开。”梁阿姨弯腰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道:“小南,你赵叔叔走了,到昨天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我和英子不能总在这里给大伙添麻烦。”
  我见说不通梁阿姨,便又像个陀螺一样跑到英子跟前,拉住她的手说:“英子,你别走,你忘了咱们说好的要永远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去北京,去看天安门。”   英子听后,低头抹起了眼泪。
  拖拉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外面的人陆续进来帮英子和梁阿姨搬行李。行李很简单,就两个木箱子,那是赵叔叔走南闯北修铁路留下的全部家当,另外还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装着英子母女的随身用品。
  大人们都在进进出出,或搬东西,或来告别。母亲也来了。此刻,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于是忍不住大哭起来。母亲过来帮我擦掉眼泪,说:“你这臭小子,哭啥哭。”我甩开母亲的手,来到英子面前,让她等等我,然后转身跑回家,想找一件礼物送给她,可翻遍整个书包和柜子,也没找到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一抬头,猛然想起养路班门口的那棵小杏苗,于是我冲出屋子,跑到院门前,呼哧呼哧地刨起了小树苗。母亲这时快步走过来,戳着我的脑瓜,拧着我的耳朵说:“你是不是疯了?”我不管不顾,低头拼命刨地,直到指甲都磨出了血,才把小杏苗刨了出来。然后我捧着它,匆匆来到英子面前,递到她手中。
  英子接过小杏苗,低垂着眼睛,说:“小南哥,你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
  我咬着牙关,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半山腰跑去。
  英子攥着小杏苗,坐上拖拉机,跟着梁阿姨离开了3202,离开了石疙瘩养路班。我独自站在山坡上,看着拖拉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朝着另一个山谷而去。渐渐地,拖拉机在我的泪目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我才收回视线,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蔫蔫地坐在养路班院中的杏树下,任瑟瑟秋风吹来。父亲以为我病了,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对母亲说:“不发烧呀,奇怪,这孩子到底怎么了?”知子莫若母,母亲说:“还能怎么着,英子走了,小南不得念想几天呀。”父亲听了,似有所悟。
  其实父母都低估了我对英子的想念,这哪是几天就可以过去的事,我对英子的思念,后来伴随了我一辈子。
  3202铁路开通的第四个年头,因工作需要,父親调至太原,我和母亲也随着父亲离开了3202,把家搬到了太原。我也就近转入家门口的一所学校,而且正式启用户口本上的大名——张峰。小南那个小名,渐渐不再被提起。
  第二年9月,我顺利升入初中,三年后升入高中。其间,我几次向父母打听英子和梁阿姨的下落,父母也曾按照之前赵叔叔老家的地址,给梁阿姨去过几次信,但每次都被邮局退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这让我很是不解,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还能失踪了?于是,我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趟渭南,找到英子。
  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读了省内的一所铁路中专。
  如果说之前的几年里,我对英子的思念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那么,读了中专后,我对她的思念则与日俱增。尤其是每当和同学们在操场上打篮球,旁边一众女生呜里哇啦大喊加油时,我对英子的思念就会陡然剧增,我甚至想,如果英子也能在这群女生里,看着身高一米七八的我,潇洒地抢球、传球、投篮、扣篮,那该多好呀。可我连英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为此,我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都会向南而望,回忆着小时候与英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象她长大后的模样。
  中专的学习时而紧张,时而轻松,这让我萌发了去找英子的念头。第二年,趁着暑假,我从母亲那里要了英子家的地址,然后说要去同学家玩几天,母亲正为我在家游手好闲而感到头疼,一听说我要出去几天,就痛快地答应了,并给了我20块钱。
  我揣着钱,背上挎包,上了火车。我在某节车厢的连接处,发现有个角落空着,于是铺上废纸,席地坐下,然后浮想联翩起来,尤其是一想到马上就能和英子见面了,会情不自禁地咧嘴笑,弄得旁边的旅客不时地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很晚的时候,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我这才想起,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于是打开挎包,拿出临出门时母亲塞给我的两包方便面,犹豫了一下,没舍得吃,又放回包内,心想,等见了英子,一起分享这美味。
  一个晚上过去后,火车到达渭南,我在晨光中走出火车站,买了一个烧饼,然后按照从母亲那里抄来的地址,转了几趟汽车,兴冲冲地来到一个叫窑上的村子。村子不大,有几个老乡正在巷子里的一棵桐树下闲聊,我走上前打听英子的家,他们说不知道谁叫赵英子,我说英子的爸爸是修铁路的,十几年前牺牲了。听我这么一说,有位长者拍了一下脑门,说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家,就住在村西头,不过,那对孤儿寡母生活很不容易,没两年,她们就离开这里了。我一听,急了,忙问她们母女去了哪里。长者说好像是回了孩子的姥家。再问,长者又说孩子的姥家好像是山西的,具体在山西什么地方,他也不太清楚。
  我在那位长者的带领下来到村西头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前,院墙不高,有两处已经出现残破,院内几间土坯房在杂草的包围中,显得很是孤单。唯有一棵杏树,长得还算茂盛。我仔细看那杏树,发觉它有些眼熟,再细看,竟与石疙瘩养路班的山杏树一模一样。长者告诉我:“这杏树,不是我们当地的品种,是赵家那丫头带回来的,你看那树皮,黑黢黢的。”
  我用手扒住墙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座荒凉的院子和那棵孤单单的杏树,不禁一阵揪心,一阵伤感,内心也像决了堤的河水,横冲直撞地泛滥起来。
  “英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眼眶也渐渐湿润起来。
  临走时,我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了那位长者,拜托他,如果英子母女回来,一定把这个地址交给她们,让她们和我联系。长者看我情真意切,答应了我的托付。为了表示感谢,我把挎包中的两包方便面送给了他。然后,双腿如灌了铅一样离开了村子。
  回到太原,我像丢了魂一样,不言不语地躺在家里。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母亲说:“既然没什么,那就去给家里打蜂窝煤去。”我正痛苦得找不到发泄点,听她这么一唠叨,二话不说就来到家门口的煤堆前,叮叮哐哐地干起了活,任凭烈日当空,骄阳似火。
  中专毕业前后,我又两次去渭南,但英子家依旧是铁将军把门。有一次,我忍不住翻墙进入院中,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结满了蜘蛛网,又想起英子母女至今下落不明,触景生情,禁不住悲由心生。离开时,我从挎包中拿出纸和笔,给英子留了一张字条,然后找来一块砖头,将字条压在窗台上,希望有朝一日英子能看到它。   三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太原铁路机务系统工作,经过一番努力,如愿上了机车,当了一名学习司机,若不出意外,两年后,便可成为一名真正的火车司机。父亲听说后,高兴得直拍大腿,说火车司机多么多么有出息,并鼓励我好好干。看父亲这么开心,便没如实相告,他哪里知道,我之所以要开火车,并不是为了要如何如何有出息,而是为了实现我和英子的约定。
  正式上车前,主任问我想跑哪条线。我想也没想,脱口便说3202太焦铁路——太原到焦作的那条铁路。
  太焦铁路当时还是蒸汽机车,一趟车下来,足足得烧七八吨煤,这些煤,全靠我们一锹一锹投进炉膛。
  司机姓李,很不错的一个人,车开得好,人也好脾气,我和司炉郭子都叫他李哥。从上车第一天,李哥就安排我和郭子两人轮换给机车添煤。我当时二十出头,有的是力气,抡起膀子埋头就干。有那么几次,我打算在火车经过石疙瘩养路班时,从车上看看我和英子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小院。但每次要么是半夜经过石疙瘩,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要么是白天经过石疙瘩,我正埋头给机车添煤,连直起腰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所以一直没能如愿。有一次,正巧白天经过石疙瘩,负责瞭望的郭子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嗓门提高八度喊道:“快看,女养路工。”然后不等我和李哥反应过来,便冲车下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样子像极了痞子。
  3202铁路如今虽然已解密,但它位于深山中的这一先天条件并没有改变,条件艰苦不说,有时还会出现豺狼猛兽,据说有的养路工巡线时,除了带工具,还得另外带一面铜锣,一旦遇到猛兽,就拼命地把锣敲响,以此吓走猛兽。所以,铁路部门几乎不安排女职工来这条线上,此时忽闻郭子说有女养路工,而且是在石疙瘩养路班负责的区段,我不由地吃了一惊,急忙停下手中的铁锹,直起身子朝车外看去。但列车此刻已以60迈的速度驶过了石疙瘩养路班,我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
  没看到女养路工,我心里酸溜溜的,对郭子说:“女养路工算什么,以前这里还有女民兵、女筑路工、女爆破手呢。”
  李哥和郭子听了,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吹了。”我说:“是真的,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的,当时还有一个叫英子的女孩,和我一起在这里。”他们听后,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番,然后,李哥当即决定:以后凡是我们的车白天经过石疙瘩,均由郭子负责烧火,张峰负责瞭望。郭子痛快地答应了,但又忍不住砸巴了一下嘴,说:“这下饱不了眼福了。”李哥训斥道:“你小子能不能正经点,人家女孩在这儿干养路工多不容易!”郭子听了,缩了下脖子,没敢再言语。
  原本接下来的那趟车,我可以在经过石疙瘩时看一看十多年前生活的地方,顺便还可以求证一下郭子口中的那位女养路工存在不存在。但铁路局当时要搞什么庆祝活动,不知从哪里得知我上学时曾给报社投过稿,还刊登了那么几个小豆腐块,于是局文联通知我所在的单位,临时把我从车上抽下来,到文联领任务。
  我怀着一丝丝遗憾,去了文联。接待我的老师姓江,圆脸,始终笑眯眯的。江老师问我会写什么,我说:“湊合着能写几句诗吧。”他说:“那也行,不过你除了诗以外,还得再琢磨写几篇人物稿,因为庆祝活动时,要表彰一批劳模和先进。”我说:“我不会写人物,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我还是回去开火车吧。”江老师一听,急了,说:“天下文章都一样,有其共性之处,你既然会写诗,就一定能写人物。”末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看好你,你一定行。”
  高帽都戴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推辞下去。我只好答应他:“那好吧,我先找个普通人写写,权当练练手,如果能入了咱文联的眼,我再写那些大劳模、大先进。”江老师一听,两眼又眯成了一条缝,问我准备找谁练手,我张嘴说道:“就写3202石疙瘩的那个女养路工吧,一个女同志,在荒山野岭,不容易。”江老师显然知道3202就是太焦铁路,所以没多让我解释,只是反问了我一句:“太焦铁路上有女养路工?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说:“我也是刚知道,想去看一看。”江老师说:“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名女养路工很值得一写,你抓紧去落实一下,说不定,咱们庆祝活动上又多了一位典型呢。”
  我领了任务,心情有些小激动,至于为何激动,连自己也说不清,盲目得很。
  说走就走。第二天我就坐上那趟自太焦铁路通车之日起,便一直开行至今的小火车,也就是我和英子小时候天天盼望的那趟小慢车,前往石疙瘩。
  由于这趟小慢车遇站便停,所以大家都叫它“站站停”。
  一个机头,挂三节车厢,“站站停”便出发了。过了红崖站,开始进入山区。正值盛夏,窗外那层层峦峦的山头或敞开胸怀,裸露着黄色的胸膛;或被植被覆盖,耸入云端。我心里惦记着那名不确定的女养路工,所以,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一个多小时后,“站站停”在太焦铁路上一个叫路村的小站停了下来,热心的列车员过来提醒我,去石疙瘩养路班,得在这里下车,然后步行走过去。我一听,猛地想起,石疙瘩养路班位于两个车站的中间,所有列车均不停靠,于是急忙跑到车门口下了车。
  从路村站到石疙瘩养路班有4公里的路程,其间要经过三座隧道,两座大桥,还有一片墓地,墓地里埋着40多位与这条铁路有关的建设者,他们有的是在修建隧道时,被洞顶坍塌下来的石头埋住,再也没有醒来;有的是在修建大桥时,不幸坠入几十米深的山涧,再也没有睁开双眼。还有一位女电工,和心爱的男友在3202工地上相识、相恋,几年下来,他们各自在施工中表现突出,由于俩人都是孤儿,工地指挥部决定为他们举办一场热闹的婚礼,谁知就在婚礼举办的前一天,这位美丽大方的女电工因临时替工友去排查一起故障,不幸遭遇意外,当场牺牲。还有一位技术员,正值年轻,在一次施工中,被塌方的石头埋住,大家将他从乱石堆中扒出来,紧急送往医院,没想到途中需要经过一个雷区,且雷区的20多个井儿炮炸药已经装好,10分钟后即将引爆,恰巧此时大家抬着这名浑身是血的技术员跑来,现场指挥长一看,这名技术员已经气若游丝,再不送到医院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了,于是又十万火急下达指令,推迟10分钟实施爆破。然后手持醒目信号旗,亲自护送这位技术员穿越雷区。但最终,这名年轻人的性命还是没能挽回。按照他的遗愿,大伙将他掩埋在铁路旁的这片墓地,让他和那些长眠在3202铁路上的同事一起,共同目睹3202铁路建成通车,目睹这条神秘的铁路从沟壑纵横的太行之脉,一直通向远方。   英子的爸爸赵叔叔当年去世后,也是埋在这里。只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的坟冢是否还能分辨出来,如果能分辨出来,我想我应该替英子祭拜一下赵叔叔。想到这里,我拐进了墓地。
  墓地散落在山坳坳中一块尚算平坦的坡地,大大小小的坟头,在经历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风雨后,像一个个隆起的小土包。此时,这些小土包上爬满了各种绿色的植物,夹杂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如不是那一块块墓碑在悄然地提醒,从山外来的人很难将这里和牺牲在3202铁路上的建设者们联系在一起,更无法知道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段或悲壮、或凄美的故事。
  印象中,赵叔叔的坟墓应该在东南角,我顺着这个方向,边走边找,果然看到了刻有赵叔叔名字的墓碑,这时,我又想起了英子,心情难免有些伤感。我走上前,刚要行祭拜礼,忽然发现赵叔叔的坟头有添过新土的痕迹,而且,墓碑前还赫然摆着几个山果,整整齐齐,不像是随意落下的。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来过赵叔叔的坟前祭拜过他。
  这个人是谁呢?他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我感觉后背有一丝丝发紧,转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走出墓地,我脚下如生了风一样,朝石疙瘩而去。
  40多分钟后,我走出最后一座隧道,来到石疙瘩养路班门口。时值正午,大门开着,老远就看见院中的那棵山杏树和我与英子曾经住过的那排平房,它们依旧还在,只是杏树看上去明显苍劲了许多。而平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顿时,我眼睛一热,蹬蹬蹬地走进院子。
  几名养路工大概是刚巡线回来,看我进来,问我找谁。我扫视了一下他们,都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面孔,看来,父亲那一代人已经先后离开。于是我说:“找你们班长。”
  班长姓孟,个头高大,身材魁梧,听说有人找他,从人群中走出来,问我:“什么事?”我介绍了自己,说明了来由。他听完后,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非常欢迎张老师来我们这里挖掘素材。”我说:“千万别叫我老师,我就是个开火车的,叫我张峰或者小张就行。”孟班长听了哈哈大笑道:“你这是文武全才,必须得喊你老师。”
  我没接他的话题往下说,因为我得抓紧见一下那名女养路工,看她有没有可写之处,这样回去也好交差。另外,现在我还多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弄清楚赵叔叔坟头上的新土是谁添的,山果是谁摆的。看那山果的样子,应该是不久前刚摘的,难道是英子或者梁阿姨来过这里?
  先办公事。我问孟班长:“你们这里真有一个女养路工?”孟班长说:“那可不咋地,如假包换。”我说:“那这名女养路工有什么突出事迹吗?”孟班长说:“突出事迹倒没有,我们每天就是和这些石头打交道,能有什么突出事迹。”我说:“你再好好想想,这次局里要搞庆祝,咱写的人物得有代表性,将来这名女养路工宣传出去了,咱石疙瘩养路班也跟着沾光。”孟班长一听,连连点头道:“张老师你讲得太对了,小丁宣传出去了,我们石疙瘩也就露脸了。”
  “小丁?”我一愣。
  孟班長看我愣住了,忙解释道:“那名女养路工,姓丁,叫丁彩霞。”
  我无缘无故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问孟班长:“那丁彩霞她人呢。”
  孟班长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这茬儿,张老师你来的真不巧,丁彩霞她回家探亲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急切地问。
  “五天后,她家相对远一点,多给了她两天路途时间。”孟班长说。
  我听了,心里有点失望。
  吃完午饭,我征求孟班长的意见,能不能带我看一下丁彩霞住的地方,让我先对她有个大概的了解,也算不白来一趟。孟班长说完全可以,然后招呼厨房做饭的胖大姐去拿钥匙开门。胖大姐三十来岁,是石疙瘩养路班附近的村民,她拿着钥匙,来到丁彩霞的宿舍前,我发现,丁彩霞的住处,竟然就是英子一家当年居住的屋子。如此的巧合,让我心中不由地暗暗吃了一惊。
  四
  丁彩霞宿舍的房门打开后,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顺着清香,我走进屋子,看见窗台上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束山中特有的野丁香。那香味,就是这小小的丁香散发出来的。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在夏天采一捧这样的野丁香,给英子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可如今,我连英子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我不禁暗自伤怀。为了不让孟班长和胖大姐看出我的感伤,我把视线从窗台上的丁香花移到屋子里的其他物件上,二屉桌、钢管床、脸盆、衣架一一映入我的视线,干净得如同当年梁阿姨收拾过一样。我又不由地忆起英子,忆起我们当年在这间屋子里学习、吃饭、玩耍、捉迷藏的情景。当然,也忆起了英子离开时的情景。
  这时,孟班长走过来告诉我:“以前这屋子是个库房,没人住,后来小丁来了,偏要住这间,我们就清理了一下,腾给了她。”
  我问孟班长:“你们是哪一年来石疙瘩的?”孟班长说:“我来这里的时间算是比较长的,有五六个年头了,其他工友来的时间有三四个年头,小丁来的时间最短,刚三个年头。”
  孟班长还要往下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实在忍不住地问他:“你知道前面的那片墓地吗?”孟班长说:“这个我知道,那是牺牲在这条线上的前辈们的墓地。”我忙接着问:“那你可知道最近有什么人去过墓地?”孟班长一听,有些诧异:“这荒山野岭,平时见个人影都难,谁还会来这墓地?”我听后,眼前又浮现出赵叔叔墓碑前的山果和坟头的新土,一颗心像溺水的人一样,往下沉。
  孟班长又介绍起石疙瘩养路班的情况,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也显得飘忽不定,无处可落。这时,桌上摆放的两本书吸引了我的注意,是王蒙的《青春万岁》和路遥的《人生》。原来,丁彩霞也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这让我对她有了一丝好感。我边翻书边问孟班长:“丁彩霞一个女的,为啥要来这地方工作?”孟班长说:“具体原因不清楚,再说姑娘家的事,也不好随便打听,听说当初她上班报到时,主动要求来石疙瘩的。”
  我又向他了解丁彩霞在石疙瘩的工作情况。孟班长说:“丁彩霞还行,挺踏实的一个姑娘,也能吃苦,平时负责巡线,汛期主要在2号防洪值守点观测山体。”   我知道铁路上防洪值守点的设置,一般都选在岩石松动、山崖风化的地方,遇到下雨,便要24小时派人观测,一旦有塌方的迹象,立即汇报,并拦停即将通过的列车。
  2号值守点离养路班不远,也就两三里路,孟班长带着我,沿着钢轨线路往东走,很快就到了那里。
  值守点的对面,是一座巨大的山峰,有几十米高,峰上的石头,错综复杂地挤在一起,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我皱了皱眉说:“丁彩霞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不害怕吗?”孟班长说:“刚开始确实有些怕,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没见到丁彩霞,并不影响我给文联交稿,当晚我坐上返程的“站站停”回了太原,凭着孟班长的介绍,写了篇七八百字的稿件——《扎根太焦的女养路工》,送到文联,算是交了差。然后我又一刻不停地直奔單位,上了机车,干起了我的副司机。
  由于我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给赵叔叔坟头摆山果的人,所以每当我们的车路过石疙瘩时,我都会目不转睛地注视前方,同时捕捉与墓地有关的线索,但都一无所获。不过有一天,我看到2号值守点有一位女养路工的身影,我想她肯定就是丁彩霞,因为除了胖大姐,这里再无其他女性,于是脱口喊道:“丁彩霞——”
  丁彩霞根本没听到我的喊声,因为她看到火车驶来时,远远地就捂住了耳朵,还没等我看清她的模样,火车便从她身旁驶了过去。我看着她的身影,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英子。
  大概十多天,文联江老师打电话,先是鼓励了我一番,说看了我写丁彩霞的稿子,感觉文笔还不错,而且这名女养路工确实值得宣传,可就是内容有点浅,不够生动,让我再去挖掘挖掘丁彩霞的事迹。
  我自那天在车上瞥见了丁彩霞后,心中也有些念念不忘,这会儿江老师又让我再去一趟石疙瘩,我心里一百个愿意。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前一天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第二天就降雨不断,时大时小,我决定冒雨去趟石疙瘩。
  我又坐上“站站停”,又在路村站下车,又步行穿过三座隧道和两座大桥,又经过那片爬满青藤的墓地,轻车熟路地来到石疙瘩养路班。一路上,面对被雨水冲刷后的翠绿大山,我思绪翻飞,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赵叔叔牺牲那天的情景,浮现出英子离开时的画面。
  这山,这雨,这钢轨,一时间,都成了我内心无法言表的痛。
  “英子,你在哪里?”
  石疙瘩养路班门大开着,院内没人,我在伙食团看见胖大姐的身影,她告诉我:“下雨天,孟班长和大伙全出去巡线了。”我问她:“那丁彩霞呢?”胖大姐说:“在2号值守点呢。”我说:“那我去值守点找她吧。”胖大姐看我要走,想了一下说:“那正好,你给小丁带点吃的,孟班长他们出门时都带了干粮,小丁没带,这会儿恐怕也饿了。”说完转身从锅里拿了两个馒头,又夹了几筷子咸菜。
  我接过馒头,披着雨衣,朝2号值守点走去,远远地,看到值守点那个简易帐篷孤零零地被雨雾包围着。
  我出现在2号值守点的时候,吓了丁彩霞一大跳,可能是因为从没有过陌生人来这里的缘故吧,正在专心观测山体的她,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了一下,眼睛也瞪得老大。其实我也被她吓了一跳,因为当我见到丁彩霞的时候,突然发现她与英子的妈妈梁阿姨竟有几分相似,是面容,还是神态,我说不清,反正就是有点像,我的血液一下子涌向了头顶,眼睛开始冒起了金花,心脏怦怦乱跳,摁都摁不住。“梁——”我差点脱口喊出“梁阿姨”三个字,却又马上制止住了自己的行为。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她不是梁阿姨,她叫丁彩霞。
  我让自己的心情尽量缓和下来,让全身的血液尽量恢复正常。
  丁彩霞到底是有了三年工作经历的养路工,她见我过来,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的脑子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她的话,只顾盯着她看。虽然她身穿一身白衫蓝裤的铁路制服,不及城里女孩子那般花哨,但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足以打动任何一个与我同样年龄的男性。尤其是那块白色花边手帕,恰到好处地拢住了她的秀发,衬托出她那美丽的脸庞和脖颈。我细细观察,发现她的眉宇之间,确实和梁阿姨有几分相像,只是身子骨比梁阿姨单薄一些。
  看我直愣愣地盯着她,丁彩霞更加警惕,又问了我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我这才缓过神来,忙自我介绍说:“我叫张峰,局文联让我来挖掘挖掘你的素材,准备作为先进人物宣传。”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还把胖大姐托我捎给她的馒头拿了出来,交给她。
  丁彩霞显然知道前些天我来过养路班的事,她接过馒头和咸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上也染出了两朵红晕。她说:“张老师你好,孟班长给我说过这事,可我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你还是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一听,有点急:“你一个女的,能扎根在这大山中,就已经很值得全局的年轻人学习了,怎么能说没有可宣传的呢。”丁彩霞见我有些急,感到过意不去,说:“我来这里工作,有我的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忙追问:“是什么原因,你给我说说。”丁彩霞犹豫了一下说:“这是私事,不方便说。”我们的交谈眼看就要陷入僵局,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于是我开始启发丁彩霞:“表面上看似在宣传你,其实就是通过你的事迹,把石疙瘩养路班宣传出去,你呢,就相当于是一个媒介,所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养路班的事,难道,你不想让石疙瘩被宣传出去吗?你不想让社会了解石疙瘩、进而了解太焦铁路吗?”我看到丁彩霞慢慢低下了头,表情似乎有些动摇,于是又加紧说道,“这整个太焦铁路,就数石疙瘩最艰苦,最偏远,你知道吗,为了这条线,多少人牺牲在了这里。”说到此处,我停顿了一下,想给丁彩霞普及一下太焦铁路的往事,想告诉她,眼前这条铁路,就是曾经神秘的3202,养路班不远处的那片墓地,就埋着40多名牺牲在这条线上的前辈,其中就有我最尊敬的赵叔叔。我还想告诉她,她在养路班住的那间宿舍,就是赵叔叔一家人曾经住过的屋子,在那个屋子里,有我最要好的伙伴英子。我甚至想告诉她,赵叔叔去世时,英子和梁阿姨那悲恸的哭声。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丁彩霞,因为我不想把话题扯那么远。而且,我不想让丁彩霞被石疙瘩的往事吓住,她是那么纤瘦,那么胆小,连火车过来都要捂住耳朵,如果知道3202和石疙瘩的过往之事,还不知她会怎么样,于是,我打消了给丁彩霞普及太焦铁路往事的念头。接着对她说:“小丁,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的石疙瘩,我想告诉你,既然你来了石疙瘩,就有义务让石疙瘩的故事传播出去,让更多的年轻人爱上这里,投身这里。”   我看到丁彩霞已经完全动摇了,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的石子。
  我继续说服她:“小丁,我不为难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还坚持之前的想法,不愿意被宣传,那我尊重你的意见。”说完,我假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丁彩霞见状,脸再次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张老师,其实孟班长也给我讲过这个道理,既然这样,就听你们的吧。”
  我听后,心中一阵窃喜。这时,山中的雨也渐渐停了下来,我脱下雨衣,摘下雨帽,使劲抖落了几下,然后挂在值守点旁的一个树杈上,准备和丁彩霞继续交谈。
  一转身,我发现丁彩霞正盯着我看,样子似乎有些小激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欲言又止。我虽是个大小伙,平时也常和同事们大大咧咧开一些玩笑,但此刻还是被丁彩霞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打趣道:“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握笔杆子的火车司机?放心,我一定把你写得人见人夸。”丁彩霞一听,窘得连忙收回视线,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我笑着问:“那是什么意思?”丁彩霞没解释,脸却涨得通红。
  就这样,我和丁彩霞一左一右坐在值守点帐篷外,面对着眼前的大山,开始交流。
  丁彩霞介绍她自己的情况时,说的很简单,像蜻蜓点水一样,一带而过,她说她是18岁那年来的石疙瘩,养路班的同事对她都很照顾,到了夏天,进入汛期,自己就固定在这2号值守点。
  正说着,大山中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丁彩霞站起来,用手中的望远镜仔细观测了一下对面的山体,然后面朝火车驶来的方向,笔直站立,意思是告诉火车司机,这段线路没有问题,可以正常通过。
  不一会儿,从东面驶过来一趟列车,庞大的机车喷吐着蒸汽,转眼便哐当哐当从我们眼前通过,震得地动山摇。我看到丁彩霞本能地想捂住耳朵,却又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火车过后,我问丁彩霞怎么又不捂耳朵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按规定,火车通过时必须站立整齐,不能有其他动作。”我有些满不在乎地说:“这荒山野岭的,又没其他人看见,还讲究那么多规矩干啥,你想捂就捂。”丁彩霞听了,问:“张老师,那你不会把这写到稿子里吧?”我恍然大悟,连说了好几句“不会不会”。她听后笑了起来,露出了齐整的门牙,像小贝壳一样。
  我们接着交流,主要说工作上的事,比如一天要走多少公里的山路?脚上打出过血泡吗?一年会磨破几双鞋子?2号值守点有过险情吗?在山里遇到过野兽吗?丁彩霞一一回答我,说干养路工的,手上哪能不磨出几个茧子,脚上不打出几个血泡的,这很平常。至于2号值守点,她说去年汛期就落下过一块大石头,一下子砸在钢轨正中间,正好有一列从南方城市开来的旅客列车即将通过,于是她拿着信号旗,把列车拦停在了安全地带。我听得入神,又问了她一些细节,比如那石头砸下来时,心里怎么想的?不害怕吗?丁彩霞回忆了一下,说:“当时只想着赶紧拦停火车,保证旅客安全,没想那么多。”我把这些记在本上,心想这素材太感人了,回去一定要好好写,争取让丁彩霞在所有的先进人物中脱颖而出。
  一下午的交流,不但让我挖掘到了丁彩霞的许多素材,也让我在闲聊中,得知丁彩霞与我年岁一般大,都是22岁,家在黄河岸边风陵渡的陌上村,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平时爱好读书。我说:“我家有许多书,下次给你带几本。”她听了,羞涩地笑了笑,说:“那太好了,谢谢你。”我看着她笑起来的模样,莫名其妙地心动了一下,大脑也不听管束地蹦出一个念头:要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我的英子,那该多好呀。
  五
  回太原的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饭不吃,水不喝,俯在桌前,奋笔疾书,一天时间就改了篇两千来字的稿子,并给这篇稿子起了个尚算满意的标题——《大山深处彩霞飞》。晚上,我到家门口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回来又接着细细打磨起来。此刻,稿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变成了丁彩霞的笑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时,我刚读完雨果大师的《巴黎圣母院》,也一直在想象大师笔下的艾斯梅拉达到底有多漂亮。但自从见了丁彩霞后,我觉得,丁彩霞一定比艾斯梅拉达还要美。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那天晚上,我还真在梦中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英子,当我泪流满面地跑过去,想拥抱一下她的时候,没想到一脚踩空,坠入深渊,惊得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醒来后的我,觉得脸上痒痒的,顺手一摸,竟然是两行泪痕。
  我和丁彩霞没过多久又见面了,因为我写她的那篇稿子送到局文联后,又被推荐到了局宣传部。局宣传部很重视这件事,并通知丁彩霞所在的单位,让她来趟太原,接受一下其他媒体的采访。
  丁彩霞坐“站站停”到达太原已是晚上,考虑到她人生地不熟,我骑一辆自行车到车站去接她。她在出站口见到我时,又惊又喜,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跑过来,说自己一路都很紧张,不知明天见了记者该说什么。我说:“你别紧张,他们问啥你就说啥,記者们都喜欢听最真实的声音。”她听了我的安慰,心稍许踏实了点。
  我骑着自行车,带她到车站附近的一家面馆,点了盘过油肉,要了碗西红柿鸡蛋炒面。她看着过油肉,不舍得动筷子,说太贵了。我说:“不贵,你快吃吧,别饿坏了肚子。”丁彩霞这才吃了起来。吃完饭,她要付钱,被我拦住了。
  从面馆出来,我送她到铁路局招待所,告诉她明天一早来接她,然后一起去宣传部。她感激地点点头,接着从背包中掏出几个果子,要塞给我。我一看,是山里面最常见的青苹果和红李子,便推辞起来。丁彩霞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心意,是孟班长和大家伙的一点心意。”我听了,只好收下。
  第二天,局宣传部组织的各路媒体记者对丁彩霞进行轮番采访,张三问完李四问,李四问完张三问。大多数问题都是围绕石疙瘩养路班的艰苦条件展开的,然后又问他们是如何克服的。有一个记者的话题是想让丁彩霞谈谈去石疙瘩工作的真实想法,我看到丁彩霞手足无措都快急哭了,忙上前帮她解起了围,说:“她一个女孩子,去石疙瘩工作,是因为她热爱我们的铁路事业,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
  采访结束,丁彩霞悄悄对我说:“你说的真好。”我说:“那是因为书看的多了。”她看了我一眼,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不知为什么,我俩都不好意思起来,匆匆收回各自的视线,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我后来多次回忆起那天与丁彩霞的对视,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让我熟悉的感觉,就像小时候英子无比崇拜我的眼神一样。   丁彩霞接受完采访,打算第二天一早便坐“站站停”回石疙瘩,我挽留她在太原多住两日,正好带她去迎泽公园和晋祠逛逛。她说现在正是汛期,养路班人手不够,得抓紧回去。于是,我没再坚持。第二天,我带了两本书,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巴黎圣母院》,送丁彩霞去火车站。丁彩霞上车时,对我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我看着她始终客客气气的样子,心里知道我们中间始终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而这隔阂是什么,我也说不清。
  因为有了各路媒体的宣传,再加上局里要选树一批新典型,丁彩霞和石疙瘩养路班很快便被人们所熟知。
  局里的庆祝活动如期举办,丁彩霞和孟班长受邀来参加活动,我在主席台下的人群里,看着丁彩霞和一众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胸戴大红花,走上颁奖台,心里美滋滋的。孟班长在一旁使劲鼓掌,鼓完掌又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太感谢你了张老师。”我说:“你又客气了,叫我张峰就行。”他笑着刚要叫我张峰,又觉得不妥,便说:“好兄弟,啥都不说了,以后欢迎你常来石疙瘩做客。”我说:“没问题,石疙瘩就是我的家,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时,活动进入高潮,现场掌声雷鸣,淹没了我的声音。
  庆祝活动结束后,我和孟班长、丁彩霞来到招待所门口的一家小饭馆,点了两盘小菜和三份饺子,还要了一小瓶白酒,主要是我和孟班长喝。我们边吃边聊,丁彩霞不怎么插话,只静静地听。我说:“据可靠消息,太焦铁路马上就要换内燃机车了。”孟班长问:“是真的吗?早就听说蒸汽机车要退伍了,可就是不见动静。”我说:“当然是真的,现在咱们的同蒲铁路和石太铁路都换完了,接下来就要换太焦铁路上的蒸汽机车了。”孟班长听后,高兴地一拍大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那太好了,听说以后还会有电力机车、子弹头火车,速度更快。”我说:“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这时丁彩霞也加入我们的聊天中,她问:“那以后我回老家,是不是半天时间就可以到了?”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说:“应该是这样的。”她听了,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吃完午饭,正好下午有空闲时间,我带孟班长和丁彩霞去迎泽公园逛逛。公园里的游人很多,各种景色也正是最美的时候,丁彩霞一进公园,便被美景吸引,不知不觉走在了我们前面。我和孟班长像两个保护神,跟在她后面。在一片花丛中,孟班长趁丁彩霞专心赏花之际,悄悄问我:“你有对象了吗?”我想起了英子,回答他:“有了。”他遗憾地说:“你看你和小丁,多般配的一对,可惜你俩都有对象了。”我心中一惊,压低嗓门问他:“丁彩霞有对象了?”孟班长说:“好像是有了,听胖大姐说,她好像有个心上人,可具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保密得很。”
  我心里五味杂全,既有失落,又有祝福。丁彩霞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有心上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要是没有英子,也会喜欢上她的。
  逛完公园,走出大门,一个背着照相机的中年人迎了上来,问我们要不要在大门口合个影,留做纪念,我也正有此意,于是和孟班长、丁彩霞站好,咔嚓了一张。那也是我和丁彩霞唯一的一张照片,她站在我的身旁,像极了我梦中的英子。
  从公园出来,丁彩霞问我,能不能带她去趟新华书店,我看着她渴求的目光,心里后悔自己竟忘了这事,忘了她是一个爱读书的姑娘,于是一口答应。
  我们三个人坐上公交,快乐地直奔书店。
  书店里的人很多,几乎每个书架前都站满了大小读者,丁彩霞一进书店,就像是一个饿了好几天的人看到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一样,眼中大放光彩。我问她想买什么书,她说:“想买一本《青年知识手册》。”我一听,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因为这本书我也读过,里面汇集了我们青年人的成长知识,非常实用的一本书。
  我们问了工作人员,侧身朝里面的书架走去,找到了那本淡绿色封面的《青年知识手册》,旁边还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也在选书,丁彩霞上前拿起其中的一本,像搶到了一件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青年知识手册》厚厚的一本,有700多页,丁彩霞抱在怀里,像抱了块小砖头,我们去结账,两块七毛五。丁彩霞想也没想就付了钱。
  第二天一早,我送他们到太原站。临别时,孟班长说:“以后你开车从石疙瘩经过,拉声汽笛,和我们打个招呼。”我说:“没问题,一言为定。”
  不久,经过培训,我从蒸汽机车上调整到了内燃机车上,内燃机车比蒸汽机车的条件要好多了,不仅不用烧煤,而且驾驶室也敞亮了许多,瞭望起来,180度无死角。还有,内燃机车的汽笛声,比蒸汽机车的汽笛声要温和得多。我之所以列举它的这一好处,主要是考虑丁彩霞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被汽笛声吓得捂耳朵了。
  接了新车以后,我和李哥、郭子还是在一个车上。第一趟出车,是个晚上,经过石疙瘩时,正值夜深人静,我没打扰养路班的兄弟,开着火车从他们院前悄悄驶过。
  第二趟出车,正好是白天,经过石疙瘩时,我先张望了一下不远处的那片墓地,仍是不见一个人影。再往前方看,恰好看见孟班长带着大伙在巡线,见有车过来,他们齐刷刷地闪到铁路旁,整齐站立,我高兴地拉了一下汽笛,冲他们大喊了一声。他们抬头一看是我,都热情地挥起了手。丁彩霞站在最后,她这次果真没有再捂耳朵,听到我的声音,她望向机车,我们目光刚一对视,还没来得及交流,机车便从她面前驶过。我回头看着丁彩霞,她也看着我,我觉得我的眼睛热辣辣的。不知为什么,我每次都能从丁彩霞的身上看出一点点英子的影子。“她要是我的英子该多好啊。”我收回视线,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
  李哥和郭子问我:“那就是你写的女养路工?”我说:“嗯,就是她。”郭子啧啧道:“真是深山出俊鸟,长得真好看。”说完又凑到我跟前嬉皮笑脸道:“能不能赏哥们一个脸,去问问那女养路工有没有对象,要是没有,给哥们我介绍介绍。”我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快省省心吧,人家早就有对象了。”郭子见我语气不太友好,便知趣地打住了话题。
  那个夏天,我趁着休班,又去了两次石疙瘩,说是去看孟班长,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想念丁彩霞。我给丁彩霞带去的书,她都很喜欢,每次见我,都会和我交流一下读书感受。我俩的话题,渐渐从工作上转移到了文学上。有一次,她问我能不能帮她买一本舒婷的诗集《双桅船》,我说:“你喜欢集子里的哪一首诗?”她说:“《双桅船》和《致橡树》都喜欢。”我说:“那我这次回太原就去买,下次给你送来。”她说:“你不用专门为送书跑一趟,下次开车路过石疙瘩,给我从车上扔下来就行。”我说:“那也行,到时候把书包裹严实点,扔的时候尽量不损坏。”她见我答应了她的请求,感激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我,说是买书钱,我想推辞,她不依,坚持要给,我俩推来让去,一不小心双手碰到了一起,瞬间,我的身体如电流击了一下,再看丁彩霞,似乎也和我一样,我们都慌忙收回了手。   受丁彩霞之托,那次回太原后,我便去书店购买了舒婷的《双桅船》,我很好奇,丁彩霞为何会喜欢这本朦胧诗集,于是打开书,读了几行: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是另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哪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我读着读着,心里忍不住酸了起来,心想,也不知丁彩霞心中的那个“岸”,是个什么样的男子,竟令他如此痴情。
  买书花了三角七分,还剩六角三分,我给丁彩霞夹进书里,并用牛皮纸把书包裹了好几层。再次开车经过石疙瘩时,正逢下雨,我想这样的天气,丁彩霞必在2号值守点无疑,于是做好了在那里把书扔下去的准备。果然,丁彩霞正在值守点观测山体,她看到有车过来,非常规矩地站在线路旁。我喊了她一声,她才发现是我们的车,面露惊喜,我赶忙把那本包得严严实实的《双桅船》扔了下去。火车轰隆隆驶过,我回头时看见她正把捡起的书抱在怀里。
  美丽的姑娘,希望这本书,能缓解你对“岸”的相思。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丁彩霞。
  六
  中秋節很快就要到了,我计划抽买几包月饼去趟石疙瘩,和孟班长他们热闹热闹,顺便看看丁彩霞还需要什么书。几个月来,我与石疙瘩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我把这归纳为自己小时候在那里生活过的原因,所以,休班时总愿意坐“站站停”去石疙瘩。不巧的是,单位临时派我和李哥替班跑趟华山。华山交路比较远,跑一个来回得好几天,我起初有些不情愿,但转念一想,华山离英子的老家不远,我可以趁此机会再去打听一下她们母女的情况,于是便答应了。
  第一趟出车去华山,路上跑了20多个小时,又困又累,我到公寓冲了个澡,迷瞪了一会儿,便搭过路的一趟火车去了渭南。
  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去英子家了,所以进村也不用再东寻西问,直接就到了英子家。
  英子家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门环上的铁锁,也还是之前的样子。院墙有一部分已经倒塌,不需翻墙便可直接进入院中。我来到屋子前,一眼便看到窗台上的那块砖,还保持着我上次离开时的模样,纹丝未动。我上前轻轻掀开,露出了我写给英子的字条,字条上的字依旧清晰:英子,我是小南,见字请和我联系。地址:太原养马场宿舍3号楼2单元201室。
  我摩挲着字条,轻叹一口气,又把它压回原处,心中五味杂陈。
  从渭南回到华山,明明很困,但躺在公寓的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会儿想英子,一会儿想石疙瘩。第二天一早,公寓值班员告诉我和李哥,山西那边下雨了,我们的车得推迟一天回去。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听说还得在华山休息一天,我就琢磨着再去干点啥,但除了爬华山,还能干什么呢,可我又没心思登山,要登,也得等找到英子,一起登。就这么思来想去,还真让我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去丁彩霞家看看。具体看什么,我也没想清楚,反正就是想去她家看看,看看她的家人。尤其是想到今年秋雨不断,太焦铁路防洪形势比往年都严峻,丁彩霞中秋节肯定回不来了,我正好替她去探望一下她的家人,下次去石疙瘩,把这事告诉她,她不定有多高兴呢。想到这里,我去她家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坐火车过了黄河大桥,我便到了风陵渡。风陵渡不大,是座小镇,我记得丁彩霞说她家就在镇西头的陌上村,于是出了火车站,买了两包月饼和一兜苹果,搭上一辆往西去的汽车,不一会儿便到了村口。
  此时正是棉花采摘的时节,公路两旁的地里,一群妇女正在摘棉花。有个大婶看我是个生面孔,又在东张西望,问我要去谁家,我说了丁彩霞的名字。大婶说:“进村,直走,最后一排西头第二家就是。”我谢过大婶,朝村里走去。
  丁彩霞家很好找,我走到门口,见门大开着,但我没敢贸然进入,而是礼貌地握着门环拍了几下。里面的人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是位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男人。他看我站在门前,问我找谁,我说:“这是丁彩霞家吗?”他说:“是。”我说:“您是丁叔吧。”他点点头,说:“彩霞不在家,你找他有事?”我说:“我是丁彩霞的同事,正好路过风陵渡,替她来看看你们。”他一听,忙热情地把我让进院子,领进屋子,并拿出一个白底青花碗,擦了又擦,给我倒上水。
  我端碗喝水的工夫,问丁叔:“家里其他人呢?”丁叔说:“娃们都出去打工了,就剩我和她妈,这不秋收么,忙着掰玉茭,刚才我往回送一趟,可巧你就来了。”我这时才注意到院子里堆了一地的玉茭,心想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扰了人家收秋,于是起身告辞。丁叔一看我要走,把我摁回板凳上,说:“哪能来了就走,你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地里把彩霞妈叫回来。”他说话的语气实实在在,不容推辞,我只好又坐下,看着他拉起平板车出门。
  丁彩霞家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边喝水,边端详起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一个土炕,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分别摆放着高低柜、单人沙发和小饭桌。墙上,挂着两个木质的相框,相框里夹着大大小小的照片。我饶有兴趣地凑上前,想看看有没有丁彩霞的照片,果然在一张全家照中,看到了丁彩霞的影子,看年龄,拍这张照片时,她大概也就十二三岁,胸前还系着红领巾。真别说,丁彩霞小时候,和英子还真是挺像,简直一模一样。只见她和姐姐、弟弟们站在后排,前排坐着丁叔丁婶。我把视线慢慢从丁彩霞身上移开,当我的目光落在丁婶的脸上时,不由地打了个激灵,眼睛也瞪得老大:“啊,这不是梁阿姨吗?”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产生了幻觉,于是使劲揉了揉双眼,擦了擦相框,然后屏住呼吸又仔细看去。“没错,是梁阿姨。”
  这是怎么回事,梁阿姨怎么在丁叔家?还有,如果照片上丁彩霞的妈妈真的是梁阿姨,那英子呢?我一时蒙在了那里。
  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腿,是疼的,这不是梦。
  这时,院子里有人进来,我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进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最普通的农家衣服,虽然我与英子母女已经分别数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这位丁婶就是梁阿姨。
  梁阿姨进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热情地招呼我道:“小伙子,快坐快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梁阿姨,心情激动,眼眶湿润,梁阿姨不明就里地看着我,一再客气地让我坐下。
  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梁阿姨——”
  她听到声音,更加莫名其妙起来,然后问:“你是……”
  “我是小南,石疙瘩的张小南,梁阿姨你还记得吗?”我的声音因过于激动而不受控制,有些颤抖。
  她听了,有些惊讶:“小南,你真的是小南!十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快让阿姨好好看看。”
  我站在她面前,眼泪几次差点掉下来,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还没问清楚英子的下落。于是我急忙问:“阿姨,你怎么在这里?英子呢?”
  梁阿姨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让我坐下,给我讲起了十三年前的往事。
  原来,当年赵叔叔去世后,梁阿姨和英子回到渭南,由于赵叔叔是家中独子,无兄弟无姐妹,家中老人也已去世,所以,梁阿姨和英子在赵叔叔的家乡无依无靠,生活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娘家人得知了梁阿姨的状况,把她们母女接回了山西老家风陵渡,互相接济,生活才有了好转。再后来,有人上门给梁阿姨提亲,对方是死了媳妇的丁家,家里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梁阿姨左思右想,觉得总靠娘家也不是个事,所以,最终咬咬牙,决定带着英子改嫁。嫁入丁家后,由于英子的名字与丁家长辈名字相重,这在农村是很忌讳的,所以丁家和梁阿姨商量,能不能给英子改个名字,叫彩霞,正好与丁家的两个姑娘彩玲、彩凤名字相近。梁阿姨听后,尊重丁家的意见。再后来,为了给英子落户口,就把英子的名字直接改成了丁彩霞,成了丁家的一员。
  “啊,丁彩霞就是英子。”我大吃一惊,脱口说道。
  梁阿姨说:“是的,彩霞就是英子,英子就是彩霞。怎么,你们见过面了?”
  我说不清心里是惊还是喜,呆在了那里。
  梁阿姨接着说道:“也难怪你们没有认出对方,这些年你们变化都太大了,今天你要不说你是小南,说啥我也不会相信。”
  我的身子更加顫抖起来,我问梁阿姨:“那英子后来怎么又去了石疙瘩呢?”梁阿姨拉着我的手为我讲述起来。
  英子18岁那年,高中毕业,梁阿姨按照当年赵叔叔去世时单位写的证明,给单位去了一封信,讲明了当年发生在3202铁路上的事,单位领导得知后,回信说按照规定,职工因公伤亡,孩子满18岁可以安排工作,并给英子办理了入职手续。英子临去单位报到前,和梁阿姨商量,说自己到了单位,还想去3202的石疙瘩养路班工作,梁阿姨没反对,因为那毕竟是赵叔叔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她们一家人生活过的地方,英子对那里有感情,想留在那里工作,可以理解。
  我听着听着,眼前浮现出了与丁彩霞在石疙瘩相遇的一幕幕,浮现出赵叔叔坟头的新土和那些山果。巨大的懊恼向我袭来,我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发现她就是我苦苦寻找的英子呢。
  懊恼归懊恼,心中多半还是欢喜,因为毕竟知道了英子的下落。
  来之前打算晌午就返回华山,但与梁阿姨相认后,我决定留下来帮她们干点农活,晚上再回去。青黄相间的玉茭地里,我边掰玉茭边想象着回去和英子见面的情景,还有,我才不管她心里的那个“岸”是什么人,我要和那个“岸”决一高下,让那个“岸”知难而退,因为,英子是属于我的,想到这里,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当晚,我从风陵渡回到华山。第二天,归心似箭,去派班室问了几次,都说山西中部下了大雨,线路出了问题,所以机车交路临时有变动,让在公寓等通知。我开火车也有两年了,知道雨天对火车运行影响非常大,尤其是秋季阴雨连绵,带来的自然灾害不亚于夏天的暴雨,所以只能耐心等待。
  中午,我和李哥接到调度命令,由华山牵引一列物资回太原。一路上,受降雨影响,我们的车走走停停。就这么一路风,一路雨,我们总算在第二天的早晨回到了太原,我交了车,来不及洗澡,便朝火车站跑去,因为我想赶当天的“站站停”去石疙瘩,告诉英子我就是张小南。但就差那么几分钟,“站站停”先我一步从太原站开出。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打算第二天再去石疙瘩。
  七
  父亲和母亲听说我有了梁阿姨和英子的下落,又意外又惊喜,并连连感叹。尤其是母亲,她不由地感叹道:“真是造化弄人,要不是老赵去世,英子母女哪能受这些苦。”父亲听了,埋怨她:“净说那些没用的干啥,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还不快去给英子准备点吃的,明天让小南带到石疙瘩。”母亲听了,连连称是。
  第二天我向单位请了假,带上母亲给英子精心准备的点心,坐上“站站停”去了石疙瘩养路班。一路上,秋雨绵绵,秋风瑟瑟,车上旅客也比往日少了许多,车厢里难得的清静。我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独自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想象着与英子相认时的种种情景,她会激动吗?会欣喜吗?会拉着我喜极而泣吗?
  “英子,我来了。”
  车过红崖,速度慢了下来,车长告诉大家,前方限速,列车可能要晚点。
  半个多小时后,“站站停”又往前走了几站,眼看离石疙瘩只有一站地了,却彻底停了下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我下车到前面向司机打听原因,司机和我是一个车队的,很熟识,听说我要去石疙瘩,对我说:“估计你今天去不了啦。”我听他话中有话,忙问怎么了,他说:“刚接到通知,前方好像塌方了。”我一听,立刻想到了石疙瘩养路班辖区的十多里线路,想到了英子所在的2号值守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追问道:“知道塌方的具体地点吗?”他说:“不清楚,调度只命令车停下来。”
  “站站停”肯定是不会往前走了,弄不好,还得原路返回太原。我看着四周沟壑纵横的大山,望着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决定步行去石疙瘩。
  我冒雨而去,车上的司机在后面大声阻止道:“张峰你疯啦,快回来,前面危险。”   我头也不回,继续埋头赶路。我想,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赶过去,去和我的英子相见,去保护我的英子。
  从“站站停”停靠的小站,到石疙瘩所在的路村站,十多里路,多是隧道,一座连一座,几乎不间断。我忘了带手电,在隧道中连走带跑,磕磕绊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跑出隧道,看到了路村站。此刻,车站的三个股道上,有两股道上都停了车,受阻原因皆是因为前面塌方。我匆匆瞥了一眼剩下的那股道,按规定,那是留给救援车辆的。看来,救援列车就要到了。这意味着前方的塌方不算小。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径直穿过路村站,朝石疙瘩方向而去。
  途中,救援列车从我身后疾驶过来,我朝车上一看,司机正是郭子,于是使劲招手,希望他能停下来,让我上车,载我一程,但郭子没停车,甚至都没敢减速,只是抱歉地给我鸣了一下汽笛,便绝尘而去。我虽恼火,但清楚铁路的规章制度,没有命令,任何司机也不能在途中擅自停车。更何况,救援列车上拉的都是前去抢险的人员和工具,晚一分钟到达抢险现场,造成的损失就会大一分。所以,我更希望郭子能够快点开着救援列车到达塌方现场。
  转眼间,我跑进了第三座隧道中,隧道深处,我发现抢险列车竟然停在此处,车上的抢险人员和郭子已不知去向。再往前,便是隧道口,一趟旅客快车停在那里,看样子,这应该是塌方发生时,被拦停下来的第一趟列车。此时,司机正在车下给一旁的列车长讲述事发的经过:“我远远看见那个养路工朝火车跑来,边跑边挥着信号旗,示意紧急停车,然后,山体就塌下来了,埋住了她……”
  我惊得头皮发炸,那个拦停列车的养路工是谁,是英子吗?!我不愿再往下想。
  我气喘吁吁地朝塌方现场跑去,很快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差点瘫坐在地上。只见不远处的2号值守点对面,一大片山体像被刀削过一样,齐刷刷地坍塌而下,埋住了昔日笔直的钢轨。塌方现场,抢险人员正乱哄哄地进行抢险,指挥的、扒砟的、搬石的,大家忙作一团。
  我的脑子像炸了一样,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跌跌撞撞。这时,迎面正好走过来一群人,我定睛一看,是郭子他们抬着两个担架,一前一后正往我这边而来。我迎着他们跑过去,他们看我挡住了去路,大声喊道:“闪开、闪开。”我像没听见一样,朝第一个担架奔了过去。担架上躺着一名养路工,我认识,是石疙瘩养路班年龄最小的陈天赐,此刻,他正痛苦地咬着牙关捂着流血的双腿。我跟着担架边跑边喊“天赐天赐”,他痛苦地看了我一眼,说:“张哥,你快去后面,彩霞姐在后面。”
  啊!难道后面那副担架上躺着的就是我心爱的英子吗?我慌忙放开陈天赐,撒开双脚蹬蹬蹬地朝后面那副担架跑去。
  郭子正抬着第二副担架,他的大半个身子,不知从哪儿弄的全是泥巴,可能是摔进泥坑里了吧。他看见我,大声说道:“张峰,快,这个女养路工可能快不行了。”
  我多么希望这是在做梦,就像我在梦中与英子相见时,一脚踩空,坠入深渊,然后惊醒。可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扑上前,鼓足十足的勇气朝担架上看去,啊,真的是英子,我心爱的英子,只见她紧闭着双眼,软塌塌地躺在担架上,额头上的鲜血,正一道道往下淌,那曾经美丽的秀发,被这些血渍粘成了一缕一缕,红的,黑的,交织在一起。她的双腿,和陈天赐一样,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是伤口,哪里是皮肤,有几处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涌着血。我颤抖着双手想捂住那些鲜血,让它们不要再流了,可我又不知道该捂向哪里。
  “英子,英子。”我大声喊着,哭出了声。
  郭子抬着担架边往前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张峰,她伤得太重了,从石头里扒出来的,恐怕快不行了。”
  我跑到郭子面前,发疯似的给了他两记重拳,并大声吼道:“你这个混蛋,乌鸦嘴,谁说她不行了,你给我住嘴,住嘴!”
  抬担架的人一时都怔住了,郭子红着眼睛、委屈地看着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抬着担架继续朝救援列车奔去。
  我跟着担架跑,握着英子的手,心疼地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淚水落在她的脸上,和着血迹,恣意横流。
  大家很快把英子和陈天赐抬上了救援列车,列车朝太原方向紧急驶去。车厢里,我紧紧地把英子抱在怀里,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
  也许是老天爷被感动了,也许是英子听到了我的声音,她虚弱地睁开眼,看着我,吃力地说:“张老师,你也来了。”我说:“英子,我是小南,张小南。”
  英子听了,眼中闪出一丝亮光,并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我的手说:“你真的是小南哥?”我涕泪俱下,冲她使劲点头。
  “真巧呀。”英子喃喃地说道,然后流出两行热泪。我看着她身上的伤,想象着她身体的痛,胸口如堵了块水泥一样,哽咽道:“英子你别说话了,你要保存体力,我们很快就能到医院,你一定要坚持住。”
  英子在巨大的疼痛中,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眼中的亮光渐渐弱了下去。
  救援列车在榆次便停了下来,铁路局已经与当地医院取得联系,安排英子和陈天赐就近在榆次进行抢救,以压缩路途中的时间。
  车停稳后,医院的救护车已停在了站台上,大家小心翼翼地将英子和陈天赐从救援列车上抬到救护车上。
  我没能坐上救护车去医院,正当我在站台上急得团团转时,郭子从机车上下来,走到我面前说:“我弟弟在榆次站工作,可以让他骑自行车送你去医院。”我感激地看着郭子,说:“刚才实在对不起,那担架上的丁彩霞就是我找了多年的英子。”郭子说他猜到了,并问还有什么能帮着做的。我把梁阿姨的地址给了他,让他给英子家拍个电报。
  郭子的弟弟骑着自行车,一溜烟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找到手术室,趴到门缝处,侧脸,眯眼,使劲往里看,可什么也看不到。就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从里面走出一个护士来,我赶紧上前问她里面的伤者情况怎么样。她说正在抢救,让我不要围在门口。我只好退到一旁,但等那护士走远后,我又趴到门缝处,继续侧脸,眯眼,往里看,尽管什么都看不到……   不久,孟班长和他们单位的领导也赶来了,他们在手术室门前见了院长,嘱咐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两名职工抢救过来。院长频频点头,说医院会尽力的。
  孟班长见到我,感到有些意外,问我怎么也在这里。我来不及告诉他关于我和英子的事,也来不及告诉他丁彩霞的身世,而是急着向他了解石疙瘩塌方的事情经过。孟班长听我这么一问,又一下子痛心起来。原来,这几天山西境内一直降雨不断,太焦铁路两侧的石头缝都灌饱了水。今天早晨丁彩霞通过对讲机向他汇报,2号值守点对面的山体有零星石块落下,当时他和大伙正在其他路段巡视,一听有落石,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于是让丁彩霞赶紧离开2号值守点,并务必拦停即将驶来的一趟快速旅客列车。说完他带着人就往2号值守点赶,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丁彩霞离开2号值守点,向着旅客列车驶来方向奔跑,拦停列车的同时,山体塌方发生了,并且接连发生了二次、三次塌方。至于陈天赐,由于他年龄小,刚参加工作才两个月,还不能单独顶岗,养路班就没安排他跟着丁彩霞在2号值守点,跑个腿,传个话。
  孟班长在痛心中接着回忆,当时他们远远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知道令人担心的塌方发生了,便一口气冲到了塌方点,看到旅客列车已停在了远处,但却不见丁彩霞和陈天赐的影子,想到他俩可能被石头埋住了,大伙就扑向石堆哭着喊着刨石头,先刨出来的是陈天赐,他被石头砸的血淋淋的,把大家吓了一跳,喊了半天,陈天赐才醒过来,断断续续说快救彩霞姐,说塌方发生时,丁彩霞把他推到了一边,并拦停了列车。大伙一听,都懵了,一个女孩子家,火车叫两声都吓得捂耳朵,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去保护别人。顾不上想太多,他们继续刨石头,找丁彩霞,边找边喊,终于在塌方更深的地方,看到了丁彩霞的手,然后顺着这个方向,七手八脚把石头挪开,终于把丁彩霞救了出来。当时她已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大家轮流喊她,她慢慢醒来后,说困了,想睡一会儿,大伙不敢让她睡,就一直喊她,尽量让她保持一点意识……
  我听着孟班长的讲述,眼泪一把把地往外流。这时,他们单位领导走过来,告诉我们:“丁彩霞的父亲当年就牺牲在石疙瘩,但她不让对任何人说,也不让单位照顾,多好的姑娘呀。”
  我听了,胸口像有千万把锥子扎来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院长和手术的主刀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用近似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给我带来英子平安的消息,哪怕是英子的两条腿没保住,只要活着就行,但是,他们却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英子没有被抢救过来。
  我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觉得天旋地转,心像被利刃剜去了一样。
  “英子——”我绝望地喊了一声,晕倒过去。
  按照英子的遗愿,她的遗体被埋葬在石疙瘩养路班附近的那片墓地,紧挨着赵叔叔。送别英子的那一天,我的父母也赶来了,他们搀着梁阿姨,泪花在眼中打了几个转,终究还是没控制住,哗哗地流了下来。李哥和郭子也来了,郭子还专门跑遍太原城,帮我弄到了一大束洁白的丁香花。我把丁香花放在英子的坟前,仿佛看到英子在花丛中冲我微笑。我伸出双手,想上前摸一摸她的脸,她却消失了。
  石疙瘩养路班的养路工们也都来了,他们一个个神情哀伤,像失去了至亲的人,就连胖大姐,也哭成了泪人。当她从孟班长那里得知了我和英子的事情后,吃惊地问我:“你就是张小南?”我含泪点头。胖大姐一脸怨愤地说:“英子之所以坚持要来石疙瘩工作,除了对这里有感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直在等你,她说当初你们约定长大后要在石疙瘩相见。”
  我张大了嘴,久久说不出话,任凭眼泪一再涌出。
  送别英子后,胖大姐将英子遗物的一部分,交給了梁阿姨;另一部分,交给了我,里面有我送给英子的书和一个日记本。胖大姐对我说:“自从英子和你相遇,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几次想问问你是不是张小南,但却羞于开口,前几天,英子说等你中秋节再来石疙瘩,她一定要鼓起勇气问问你,没想到,却阴阳两隔了。”
  听完胖大姐的话,我悔恨交加地使劲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主动先问一问,早日解开我和英子心中的谜团。
  许久,我打开日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的正是舒婷的那首《双桅船》: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另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哪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许多年后,高铁走进了人们的生活,曾经的3202,也就是太焦铁路,成了一条服务沿途老乡的致富路。在它的不远处,一条装备现代化的高铁正在修建,工地上,人声鼎沸,机器轰鸣。时常,我会作为一名记者到工地上去采访,每当看到那些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都会想起我和英子的故事。
  作者简介:林小静,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现供职于太原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曾出版长篇小说《静静的桑干河》、长篇纪实文学《火车来了》、中篇小说《蓝手帕》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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