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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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我的处女作是短篇小说《全世界都8岁》,1987年发表在《收获》杂志上。当时我二十四岁,这一年秋天我儿子出生,文学像一卷地毯正在铺展开去……从那时的心境飘回眼前窗外的银杏树,一晃三十三年过去了。如今重读这篇小说,时光似乎浓缩成了一幅抽象画,在我视野的尽头,除了飘渺还是飘渺。岁月留在心里的感受有种整体上的无法言说,抽出一缕是一缕,写下一行是一行而已……
  读完这篇《全世界都8岁》,更深切地体会了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重读如初读,这个彼皮皮和此皮皮重见如初见,恍如疏于聯络的陌生熟人,小心招呼彼此:
  你好,皮皮,你好吗?
  我还那样,你好吗?
  ……我好吗?三十多年以来的我好吗?我作为曾经的皮皮,作为现在的老皮皮,作为皮皮的否定者……我好吗?我曾经把皮皮改成了另外的名字。以此摆脱皮皮的延续?又是一言难尽,还是继续看小说吧。
  有一个院子。院子西面有一幢黄颜色的四层楼……
  还有一群八岁的孩子。还有一个疯子……
  故事发生在一个寂静的午后。
  一个编辑在看一个作者的稿子,一个老作家在看新作家的小说,皮皮在看过去的皮皮……复杂的阅读心境!无论怎样,我非常理解这个作者的写法,清楚地看到她的用意和布局,清楚地看到了她行文的指向和节奏。写得非常节制,非常扎实,不该说的都没说,不该犯的毛病基本都没犯……我仿佛看到了她小心翼翼的安分,看到了她的敬畏之心。对文字的敬畏,对故事的敬畏,对真实的敬畏……看到了她稚拙但顽强地支撑着的自信……
  如今这绝对不是流行的写法了。偶尔从年轻人的作品中看到的豪迈任性,有种不由分说的自信,仿佛那是随生携带而来,仿佛所有的任性都可以变成个性。我在心里悄悄对比之后,还是庆幸自己在第一篇小说中便有了这样的小心和敬畏。我仍然坚信,任性并不都是个性。我想到自己发表处女作前将近十年的写作练习,想到那几十万写在纸上没有发表被付之一炬的文字,它们随风飘散的纸灰幻化出的魂魄也许就藏匿在这篇小说的字里行间。
  扎实的练习是敬畏的温床,我要继续保持敬畏,保持节制。因为它适合我。还记得听说这篇处女作发表时我藏在微笑后的淡然的喜悦,仿佛一个手艺人终于领到了营业执照,任重道远。
  二羊心里一颤,仿佛被抓的是她自己。
  ……
  大娃指着二羊,好半天才说:
  “算她一个。”
  你找不出一个比她更笨的,不算。
  大城:“算她一个。”
  没人再说话,大城说得算。以后,是以后的事。
  “我不玩了。”小娜在女孩儿中颇有地位,她以自己的方式提出抗议。
  二羊走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为自己难过。
  波德里亚说,挪动灰尘是一种冒险,打扰蜘蛛就是更大的冒险了……当我用文字去触碰童年的记忆时,一定感到了莫名的诗意。被诗意浸染的年轻作者根本没认识到触碰记忆会是一种冒险。二羊、小娜、大娃、大城还有后来的沃安……当我重新踏入童年的记忆之河,心中再次溢满了伤感。有人说,伤感是一种不需要上帝的宗教,可以令人狂热地迷恋表象,现在我体会到了沉浸其中的晕眩。二羊、大城、小娜……这些孩子,谁是他们的原型,抑或他们是谁的原型?流逝的时间迷雾般遮住了我的辨识:我不愿去分辨他们谁是谁,因为他们已经取代了我童年的真实记忆。即使他们中某个并没有童年里的原型,但他们被虚构之后已经“生存”了三十多年!沃安,我还记得,这是一个法国女人的中文名字。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只听朋友说起过她一次。现在,在我重读《全世界都8岁》时,故事中的沃安,这个男孩儿于我,比那个法国女人更加真实。我不仅慨叹虚构的魔力,它改变了什么!
  什么?
  写作这篇故事的皮皮仿佛在谛听自己童年故事的朗读,然后记录了其中的碎片。现在,这篇故事“经历”的时光变成我重读的背景,我仿佛听见了一种朗读的合声——童年微弱的记忆和故事中清晰的关于童年的书写,它们各自说着……
  我需要担心吗?在久远或者未必久远的将来,我将只听见一种声音!
  那个院子,那个院子的南门和北门通向的街道已经被覆盖了,被银行被商场,被更宽的街道覆盖了。儿时的玩伴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名字,二红小亮和宋丫等等,但我们于彼此已经不复存在。存在,终于变成记忆中的诸多名字和诸多印象。对此,我曾经抱怨过拆迁的巨变,它铲平了我们的童年。我曾经羡慕那些欧洲国家的古老街道,那里为曾经的孩子和青年保留着儿时的记忆和初恋的场所。现在,这些缤纷的思绪和浓郁的伤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降落了。世界因为记忆的澄清而清晰,仿佛生活的浓度也降低了……但安然。
  过去,在这里,作为一种存在变得脆弱和可疑,它已经失去对应的标识。一条街道,一个院子,一棵大树,在我们的过去都是很大,很重要的,现在了无踪影。过去变成纯粹的记忆,而记忆是需要捍卫的。这也许意味着,一个相同的事件在不同人的记忆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模样。两个有共同经历的人,因为各自的记忆不同永远反目,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既然记忆可以被遮蔽,被覆盖,回忆便具有了崭新的属性:它并不属于过去,它属于现在;它不属于真实,它属于情绪。
  一柱烟尘席卷而来,将一切抹去……(吉卜林诗《回忆的慰藉》)
  如今,不仅远离了童年、青年,甚至也正在离开中年的舞台。隔了这么遥远的光阴再看童年,内心的感伤也在一层层叠化,像电影的蒙太奇,东西南北的各种发生,自动在时光中排序,逐次浮现。十多年前,我写完《不想长大》,一本童年回忆,有些成年读者流泪了,就像我写的时候一样……
  一个朋友告诉我,她约女友下班后见面,后者迟到了。她打电话询问发现对方带着哭腔,出什么事了,怎么哭了。那个女人我从未相识,她说,我刚看完《不想长大》。另一位读者朋友告诉我,他也看得眼湿了,难过的是人到中年回望童年,发现童年早已流逝的伤感……   此时,在我眼前浮现消失更迭的正是这种伤感的递进。伤感在苍老的心里不会让人涌泪,似乎也不再令人慨叹,逐渐趋近的是淡然的平静。幸运的是落点居然也不是绝望。仿佛活着,在与死亡的对峙中,并没有因衰老而失守,方寸与板眼都在。河水和时光都不会倒流,每天都在失去,失去永不停止,然后呐?写到这里,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是的,我看见了失去,我接受了失去,伤感也走到了更深的层面,像水蒸气一样渐渐消散,退位给安然。既然不想占有,失去就失去了。我希望我,我的情怀,我的情绪,我的思绪,不再被过去动摇!
  下
  我几乎认定疯子都是神。
  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情不自禁地为当年的幼稚苦笑,“几乎”两个字避免了无地自容的窘迫。
  《全世界都8岁》用第一人称叙述,似乎是两个时态:过去发生的和“我”讲述时发生的,但那个女作家邻居与“我”讨论的已经发表的故事,似乎也与这个故事有关……看出这些我会意地笑笑,当年的我和如今的我在这一点上仍有连接:我们都喜欢复线,喜欢复杂的构思。这后面有怎样的隐藏,我还在思考中。几年前我在《收获》杂志发表的《房屋曾安静 世界曾安宁》小说中,把结构中的时空极尽所能搭建之后,我对此做过自我否定。写过几篇别样的故事之后,我重新面对这种复杂,又陷入新一轮的思考。假如这样的思考没有尽头,在《全世界都8岁》中我至少看到了源头。
  小格桑是我在西藏时的朋友。
  我当然去过,我去西藏的时候才三岁。
  小格桑跟你们一般大,现在也一般大。但他比你们厉害。他一个人整死过一个大人。是为他爸爸报仇……
  坐牢了?
  不坐牢。报仇不算是杀人犯……
  童话般的叙述至今仍是我非常珍惜的一种可能性。无论怎样的故事,沉重与否我都希望稚拙简单。孩子的简单后面有很深刻的复杂,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个揭穿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他比我们简单,但也比成人“复杂”,復杂到他知道说真话的意义。
  这篇故事接近尾声部分,孩子们在沃安的带领下,封上疯子的家门,激怒他,让他发狂自伤,把垃圾泼到他头上……这些都是虚构的。这些事并没在我的童年里发生过,但是,几十年后的今天,类似的事件不止一次发生在生活中。中学生十几个小时群殴一个同学;几个女生殴打路人……每当我看到类似的报道,心情都异常沉重。我的职业就是教师,学生中发生的事情带给我的直感总是,这是未来传递给我们的信号。对此,应该做点儿什么!
  什么?
  一只绿豆蝇从疯子的耳坠跑到耳眼附近,它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意思,继续朝前爬,大城抬手轰走了这只大胆的苍蝇。
  “大城过来,疯子出来了。”
  把疯子家门打开,把那截废电线扔得远远的,把疯子脚上的碎玻璃拔出来。把疯子扶到床上,替他洗洗伤口,上些药。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觉。做完这些,自己也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
  楼下的孩子见大城仍旧站在疯子跟前发呆,便又喊起来,他们担心疯子伤害大城。大城离开窗户,捡起一块绿玻璃,举到眼前,太阳变成一片绿光。接着,他把绿玻璃甩出去,静静地等候那声总要传来的脆响。
  我不敢说,那声脆响已经传过来了,因为我还没听到。大城这个孩子内心的犹豫,善恶的纠缠,随着他的成长和衰老起伏着,仍没完结。他想做的事情,别的孩子不做,他犹豫了,因此等待那片碎玻璃的回声。如今长大的大城,甚至开始衰老的大城,面对全世界都反对,豁出去了吗?
  似乎没有……
  犹豫在继续,徘徊在继续,等待在继续,彷徨在继续……直到生命的尽头?
  于是,全世界都八岁,全世界都赞同,全世界都反对,均失去了意义。每个人只有一个世界,它在心里。面对全世界不过就是面对自己。这时,一种深深的共鸣在我和二羊之间响起,孤独是我们的桥梁。在孤独的桥上,我们与大城与沃安与过去频繁擦肩,经过彼此,我们从彼此的脸上,从彼此的背影寻找改变的痕迹……最终发现的痕迹不知为什么都染着梦幻的色彩,记忆变成涟漪涌动的流水,这也许就是童年在过去安放的仪式,最后,朝河面丢一朵鲜红的玫瑰。
  【责任编辑】大 风
  (作者简介见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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