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远方的妈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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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文字,靠近我


  我年届五旬的妈妈,为了迎合与我五个钟头的时差,准时在她那边的凌晨四点起床,小心翼翼地在微信上和我讲话,试探着说:“孩子,你要是有时间就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可以晚一会儿去上班;要是没时间也没关系,你继续忙你的,不用管我。”她也因为在深夜看到网友的激烈留言而睡不着觉,第二天心事重重地叮嘱我:“孩子啊,要是网上有人说啥不好的,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不管你做什么,都会有人不满意!”
  我大概能够想象到,妈妈每天的生活,就是看我微博上的所有留言,查网络上的新书销量,再对着我的文字读上一遍又一遍。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还没来得及寒暄,就一口东北话慌张急促地说:“快看看微博上的读者留言,人家在网上订了书,都好几天了你也没给人家发货,赶快查一下怎么回事,别让人家白等。”她每个周末都去加班,只为那很少的加班费,转头却对我这个唯一的孩子任性地说:“孩子,妈妈想继续攒点儿钱,给你在机场附近买个小房子,这样,你回来的时候就不用折腾太远,就能安心写作了。”


  妈妈把我的书放在床头,塞进包里,送给七大姑八大姨,甚至还放进了公司科长的办公室。我说:“妈,咱别丢人了。”她说:“有啥丢人的?写得好,写得好!”
  妈妈这个分不清“海子”和“顾城”,总是把“季羡林”说成“寂寞林”,半辈子都泡在柴米油盐里的妇女,就这样突然对文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心里明白,这份迟来的努力,大抵是因为文字成了连接她和远方女儿的唯一一件事。

奔向远方,疏离她


  我和我妈之间总是有一条很宽的沟壑,那里填着我对她的嫌弃、她对我的不理解,以及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冷战和“热”战。我一直用力地长大,似乎只是为了离开她。有一天,我终于长大,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然而,身处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我还是对妈妈心存埋怨。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五十几岁的洋人房东,每个周末都能和二十岁的女儿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教育理念里还总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架势。而我的妈妈,隔三岔五就要在电话里和我唠叨:“少喝酒,多吃饭,要吃水果蔬菜,喝牛奶,记得穿秋裤。我要是能在那儿给你做饭、洗衣服就好了……”
  就凭着一直执意和妈妈拉开距离的态度,我就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出国这么久,每次给爸妈带东西回去,都是因为有朋友回国前热心地问我一句:“有没有需要我给你爸妈带回去的东西?”我这才心虚地说:“有,有……明天就给你!”于是我花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超市里,把有用的、没用的都塞进购物车,草草包装成一个包裹,第二天放进朋友的行李箱。
  唯一真心给妈妈寄东西的那次,是因为那年的樱桃又大又红,我就打包了一盒两千克装的大樱桃给她寄去。我告诉妈妈之后,她就一直盼着盼着,收到后照了无数张不同角度的照片给我看,还说:“这么大,真好,从来没见过!”我问她:“吃了吗?”妈妈心满意足地说:“吃了,每天晚上吃两个!”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把这两千克樱桃分成了四份,其中三份送给不同的人家,又从自己的那一小份里带走一部分给单位的同事品尝。愚蠢的我忽然明白,她是在向别人证明:你们看,我这个远方的女儿,一直在惦记着我,一点儿不比那些隔三岔五就回家的姑娘差!
  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家,翻箱倒柜的时候,看到之前托朋友给爸妈带的零食和保健品,它们大部分都还留着包装,被主人规规矩矩地放在柜子里。我责问妈妈:“怎么不吃?”妈妈像个局促的小孩,吞吞吐吐地说:“哎……等着你回来一起吃……”
  我吃进一枚西梅,就像为了安慰她。她也吃进一枚,嘴巴机械地嚼着,眼睛却满足地盯着我。我笑她如同花痴,却在心里暗暗流泪,大概这一刻无论吃下什么,都是团圆的滋味吧!
  我有时打电话和妈妈说:“妈,我每次写完一篇文章,就像是蜕了一层皮。”
  妈妈说:“我懂我懂,人家不都说嘛,写作特别辛苦,耗费脑力和体力。”

角色互换,保护她


  我每次打电话给妈妈,还来不及问她好不好,她就急急忙忙地问我:“你好吗?那里冷吗?热吗?你吃饭了没有?都吃了什么?最近有没有感冒?心情好不好?”她从来不把自己的生活挤进我们的聊天里,仿佛在东北那片大地上,夏天不会热,冬天不会冷,妈妈从不会感冒,也总是心情很好。
  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买菜,我因为第一次看见豆角觉得特别奇怪,就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挑。卖菜的大婶一脸不高兴:“这咋还带挑的呢?哎,这小孩儿,别碰!”我缩回手,含着眼泪,一脸委屈。那时还瘦弱、含蓄的妈妈,突然间炸开了一般喊:“买个菜也不让挑啊,你怎么还说孩子呢?”妈妈带着我愤愤地离开,一路上还不忘扯着嗓子和卖菜的大婶舌战。那个景象我记了许多年,以至于我一直都有着这样的幻想,妈妈一辈子都会保护我,她会在我受委屈的每个时刻毫不犹豫地赶来。
  可是,妈妈渐渐地看不懂、听不懂、赶不来我的世界了,而一转眼,就到了我要保护妈妈的时候。很遗憾,我还是没有找到填平我们之间那条沟壑的办法,但是我已经开始认真地去理解这份责任。我会把所有光鲜的一面拍成照片给她看,如果能发给她在餐厅吃烤鱼、喝红酒的照片,就不让她知道我图省事扒拉一下冷饭。如果能让她看到我在外面旅行的照片,就尽量不让她知道我为了这次旅行没日没夜工作的辛苦。每每到了晚上十点,我都要在微信上和她说“晚安妈妈,我爱你”,然后放下手机,继续写毫无头绪的稿子。

远方妈妈,力挺我


  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妈是如何用她那“不太灵光”的脑袋去应对快速发展的互联网的;我只知道不管我什么时间发了文章,她都会第一时间转发、点赞、打赏,用她所有的方式来告诉我:远方的女儿,妈妈一直在支持你。
  我常喜欢和人讲这样的笑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乐此不疲。最开始卖书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网上一口气订了三本,顿时觉得信心大增。后来和妈妈聊天时,她说:“嘿嘿,宝贝,我那天在网店订了三本书!”有一天我在微博上发表文章,看到有人给我打赏了——九块九,正得意忘形的时候,妈妈在微信上告诉我:“宝贝女儿写得真好,我给你打赏嘞!”
  所以我一刻不停地努力着,就是怕这个美滋滋的老太太,有一天会没有了可炫耀的东西,在人群中沮丧地低下头。我想,如果妈妈爱看,那我就一辈子写给她看。
  妈妈一辈子低调,害怕出糗,连在人群中讲话都总是词不达意,而如今,她大大方方地转发我的每一篇文章,带着炫耀的气势,坚持写上:“我女儿写的!”
  我这个远方的女儿,看着那几个字,呜呜咽咽起来。
  (张敏荐自《时代青年》)
  责编:E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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