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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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他家道中落,从花花大少沦为无业游民,已经是女飞行员的她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只为好好地看一看他的笑话。谁让他当初狠狠地抛弃了她?活该了吧!却没想到他的脸皮竟然如此厚,不仅没有半点儿懊悔神色,还死缠烂打,成了她家公馆的大管家,甚至还跟开了天眼似的,屡次三番救她于危难之中。牛皮糖甩不掉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一】当面幸灾乐祸
   书房里,容曼青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跷着二郎腿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飞机模型。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连人带椅子转过身去,面朝落地窗,以四十五度角微微抬头,做深沉状看着外面的湛湛青天、悠悠白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紧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五年不见,陆大少别来无恙?”容曼青轻笑一声,并不回头,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弹了弹肩头闪亮的肩章,又接着道,“我知道安排一整个警卫班去‘请’你可能简单粗暴了些,不过你别紧张,我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听说陆家这几年日薄西山,你的日子不太好过。怎么说呢,咱们毕竟相识一场,如果你要是真的混得特别不好……我怎么能错过当面幸灾乐祸呢?你说是吧?”
   说到这里,容曼青勾起嘴角,一抹得意的微笑爬上面容,与此同时,她在心里为自己这一番刻薄的言语打了个满分。
   然而,当她缓缓转过身,想看看来人脸上是否有吃屎一般的表情时,却看到了自己一整个警卫班的人,正愣头愣脑地站成一排。围观了自己刚才那一番表演的他们,此刻脸上都带着十分复杂的表情。
   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尴尬……
   容曼青嘴角抖了抖,缓缓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副官阿飞。阿飞触电般上前,陪笑道:“那个……小姐,看您表演太投入了,我、我不忍心打断,毕竟您已经排练了那么多遍,就属这次最投入,最声情并茂!”
   警卫班里已经有几个人绷不住,笑了。容曼青恨不得立刻把他扔出去。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找了这么个缺根筋的副官在身边啊?!
   容曼青克制住情绪,没好气道:“让你们找的人呢?”
   “回小姐,陆家……没了。”阿飞正了正神色,“陆公馆上贴着封条,荒烟蔓草的,看样子至少半年没人住了。我在附近打听了一下,听说自从陆督办去世之后,他那一屋子败家儿女和姨太太们,很快就成了一盘散沙,如今大都不知所踪。”
   容曼青惊得瞪大了眼睛。尽管在美国的时候,她就对陆家的落败有所耳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才短短一年时间,竟然连个家都没了。想她千里迢迢从美国回来,屁股还没坐稳就派人打听陆展亭的消息,没想到还是没赶上这家人败家的速度。
   “那……陆展亭呢?”犹豫半晌,她换了种方式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小的又辗转打听了一下,倒是有点儿消息,只是……”阿飞难得面露犹豫。
   “有话快说,磨叽什么?”容曼青蹙眉。
   “时间过得久了,那人到底是不是陆大少,没有人能确定。”阿飞道,“不如,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二】小姐,要看變脸吗?
   容曼青来到青鸾茶社的时候,茶社老板见她一个女流之辈,却穿着一身军服,意气风发,立时便知道来的是近来声名十分显赫的那位女空军准尉了。
   见对方搓着手远远地迎了上来,容曼青抬起手示意不必,双眼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掠过大堂里的每一个人。
   戏台上,一对生旦挥舞着水袖,那小生正念着白:“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
   郎情妾意,好不绵长,倒应了此刻的景。
   想到陆展亭还是花花公子的时候,确实经常在戏院里捧角,也算是半个票友,容曼青冷笑一声,问阿飞:“你说他改行唱戏,唱的是这个?”
   阿飞摇头,却朝旁边一指。容曼青看过去,只见角落里,一个人正在一桌客人前跳来跳去。挥袖之间,面上的脸谱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换一副面孔,还要附上一个滑稽的鬼脸,引得那桌客人哈哈大笑。
   说是川剧,却又不是,活脱脱一出杂耍!
   一出戏演完,客人很满意,随手扔了一把铜子在地上,他便立刻一脸堆笑地跪倒在地,千恩万谢地把铜子扒拉进自己怀里。
   那模样,活像一条狗。
   茶社老板见容曼青目光定在那一处,忙道:“这位小姐,那是我们这儿玩变脸把戏的,有些客人好这一口,给大家图个乐……”
   话未说完,容曼青已经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人扯起。对方惊诧地抬起头,猝不及防间和她四目相对了。
   果然是陆展亭,纵是碾成齑粉,她也能认得清清楚楚。
   只是五年不见,他再不是当年那个一掷千金,嬉笑风流的千金少爷了。家道中落,世道炎凉,岁月蹉跎,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再也没有昔日丰神俊逸的光彩。那双曾经无时无刻都蕴着笑的眼睛也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目光里写满了阅尽世事沧桑的深沉与忧郁。
   乍然见了容曼青,他的神色里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换上职业的、谄媚的微笑。
   他缓缓后退两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怀中掏出一份价目表递过来,道:“小姐,要看变脸吗?”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容曼青。
   原以为他越落魄,她的内心就会觉得越快慰,可事实上,半点儿快慰也无。她只是觉得愤怒,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她扬起手,狠狠地在他脸上掴了一掌,声音之大,惊得整个茶社都为之一静。
   容曼青转身要走,却被陆展亭拉住。
   “陆展亭,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五年前你就应该想到自己会有今天,你活该!”她回头怒道。
   陆展亭却怔了怔,把手上的价目表翻了个面,道:“小姐,挨打业务的价目表在这里,一耳光五个铜子,一拳十个,一脚二十个,各种价位的都有……您要不考虑一下‘三拳两脚’套餐?”    容曼青现在只想杀人。
   过去她怎么没发现,这人的脸皮竟然比城墙还厚?
   正当她要发作的时候,悄悄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中,却隐约传来低低的议论声:“咦,这不是几年前很红的那个女明星吗?这个男的看着也挺面熟,好像是……好像是……”
   如同被人揭了老底,容曼青面色一僵,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茶馆。
  
  【三】从云端跌入深渊
   十六岁出道拍电影,以出众的容貌和精湛的演技脱颖而出,两年内名噪全国,成为无数人追捧的女明星。
   十九岁金盆洗手,去往美国飞行学院进修,很快便拿到了飞行执照,是飞行学院里唯一一个中国女飞行员。
   二十四岁积累了丰富的飞行经验回国,受到总统接见,被授予准尉的军衔,列入额外军官,并在军校里担任飞行教官。
   容曼青的人生就像是一部传奇电影,被许多人津津乐道。
   却没人知道,促使她放弃演戏,转而学习飞行的,并非是梦想之类的高尚理由,只是因为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容曼青从小无父无母,因为容貌清丽,被身为电影大亨的养父挑中,从孤儿院里带出,朝着女演员的方向包装培养。而她也不负养父的期望,甫一出道就声名鹊起,名噪上海滩。随后,鲜花与荣誉纷至沓来,她轻轻松松便跨入了名流之列,周身环绕的皆是权贵。
   而彼时权贵之中最耀眼的,莫过于陆督办的独子,陆展亭。他不仅出身显贵,容貌俊美,举手投足间更是风度翩翩,当之无愧地名列当时“名媛想嫁榜”的榜首。容曼青周围的女明星们,更是较着劲儿地各显神通,想要接近他。毕竟人人都清楚,攀上了这位大少,便等于有了混迹演艺圈最稳固的保障。
   容曼青自然不会甘居人下,只是她观察了一阵,发现陆展亭对于投怀送抱的女人并无兴趣,便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在他面前做出清冷淡漠,兴致缺缺的模样。陆展亭的好奇心果然被牵动,屡屡主动接近,进而发动猛烈追求。容曼青虚与委蛇了一阵,最后便顺水推舟,答应了他的求爱。
   才子佳人成双对,自是一段常见而俗气的佳话。
   容曼青自幼长在孤儿院,比旁人多了几分心眼和些许手段,足以让陆展亭对她死心塌地。于是很快,整个上海滩都知道,她将要成为陆家少奶奶了。
   那是容曼青人生中最风光得意的一段时间。
   演艺事业越走越顺,在圈内地位无人能及。曾经暗地里给她使过绊子的几个死对头也一改常态,频频向她发送讨好的信号。她享受着周围人的讨好和嫉妒,确信自己地位已经稳固得无可撼动。
   直到一天,陆展亭突然在报纸上发出了一则消息,宣布了自己与次长女儿的婚事。
   “曼青,我之前答应你只是敷衍而已,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不想太早和你分开。你不应该把咱们要结婚的消息闹得尽人皆知,我父亲就是听到了风声,才急着给我安排婚事的。”他是这么告诉她的,“其实你应该清楚,咱们只是逢场作戏。你不过是个女戏子,甚至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儿,我怎么可能娶你为妻呢?”
   很誠恳,很真实,就好像拿刀捅她之前,还要礼貌地事先告诉她一声。
   “你们听说了吗?容曼青被陆大少甩了!之前看她那个嘚瑟样儿,怕是真把自己当陆家少奶奶了,现在这人可丢大了,看她怎么收场!”
   “昨天的《沪上日报》看了吗?上面说她是个孤儿呢,连爹妈都不知道是谁。陆督办会同意这样的少奶奶进门,那我就能当总统夫人了!”
   “我听说《蔡文姬》这个片子主演本来都定了是她,现在又在联系其他人了。也是,她什么都不是了,再找她不得赔本吗?听说她的养父为此也没少费工夫,但是能有啥用……”
   ……
   在那之后,陆展亭携着自己的娇妻若无其事地出入各种名流场合,众人默契地扮演着双重身份,一面如失忆般对他的新婚极尽祝福、恭维和溜须拍马,私下里议论起容曼青时,却又极尽奚落、中伤和幸灾乐祸。
   一夜之间,容曼青体会到了从云端跌入深渊的滋味,旁人的议论和目光,如万箭穿心般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让她无处遁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她对陆展亭的感情,是如何从最开始的逢场作戏,变为想要厮守一生的。
   她无法忍受就此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再也无法在上海滩立足。
   于是,容曼青向养父提出了离开。养父待她有如亲生,很快便为她安排好一切,让她去欧洲旅行,散散心。
   容曼青悄无声息地离开。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她认识了一名飞行员,对飞行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并在对方介绍下进入了飞行学院,开始了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我来和你重修旧好
   外面的嘈杂和喧嚣打断了容曼青的回忆。
   门被推开,阿飞急匆匆进来,道:“小姐,好多记者,说要采访您……”
   “哦,刚回来就要采访我?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容曼青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军事特刊》还是《飞行学员》?你去把之前的稿子给我拿来。”
   “不、不是……都是八卦小报的记者。”阿飞的声音低了八度,“您昨天那一出,好多人说您在茶馆调戏民男……”
   “什么?!”
   容曼青一口茶喷了出来,立刻又有些发愁。她知道自己女飞行员的身份十分特殊,故而一直被八卦记者盯着,想要挖出点儿料来。虽然自己当女明星时的事情早就被翻了个底朝天,但那毕竟是陈年旧事,已经不值一提。这次却不一样,调戏民男什么的,影响实在不好,她身为军校的飞行教官,为人师表,还是得赶紧辟谣才是。
   正在此时,窗户上传来些许响动。容曼青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一张脸正贴在窗户上冲自己龇牙咧嘴,定睛一看,不是陆展亭又是谁?    “你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容曼青看见他,更气了。
   对方却竟笑嘻嘻地爬窗而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冲她道:“我来和你重修旧好啊。”
   “什么?!”容曼青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之前甩掉你是我不对,我十分后悔。”陆展亭笑容不改,道,“既然能再遇见你,说明咱们还是很有缘的。我想了想,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犯两次错。”
  容曼青这次不再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怀疑这人的脑子。
  五年前,在人生巅峰时将她弃如敝屣,落魄时却又大言不惭地上门求复合,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正当她准备开口让阿飞把人拖走的时候,陆展亭却再一次开了口:“我刚看到你门口的记者了。我可以帮你把他们弄走,但前提是你得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他狡黠一笑,“否则我就出去跟记者说,我就是被你调戏的民男!”
   最终,权衡利弊之后,容曼青只得和他达成了屈辱的协议——由陆展亭出面解释,自己是容公馆的管家,因为偷跑出去玩变脸挣外快,被她现场抓包,所以挨了揍。让这条理由成立的条件,便是他留下来,成为容公馆真正的管家。
   协议达成,陆展亭笑眯眯地走出门去,一番胡说八道后,果然如他所言,风波很快平息了,随后他如愿成为了容公馆的管家。
   为了让记者们确信他所言不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容曼青不得不带着他出门。陆展亭乐此不疲,每次都十分高调地鞍前马后,夸张地显示着自己殷勤的姿态。
   被他摆了一道,容曼青起初很不爽,本想等风头过去之后,找个理由将他辞退,然而陆展亭的所作所为,竟让她挑不出错来。
   他记得她胃不好,不能吃凉的东西,故而端上来的每一道菜、每一份甜点,都是刚刚好的温度。若是她没来得及吃,他会及时把东西端下去,热好了重新端上来。
   他记得她怕飞蛾,公馆内外又草木荫浓,所以他每日清晨都会早早起来,用杀虫剂将公馆里里外外都清理一遍,确保她不会被飞蛾吓到。
  他记得她有些畏寒,故而每次跟在她身边的时候,都会特意带上一件披风。只要她微微打上一個寒战,他便会立刻从怀中掏出披风,将带着温热体温和熟悉气味的披风轻轻覆上她的肩头。
  ……
   不知不觉,她竟不知不觉地接受并习惯了这一切。
   虽然有些触动,可容曼青不会忘记陆展亭以前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只是有时候她会感到恍惚,觉得他简直和过去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一个人的变化,当真能如此之大吗?
   她问陆展亭他这么些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对方瞬间变出一朵玫瑰递到她面前,柔声道:“是你的离开改变了我。”
   容曼青正喝着一碗莲子羹,闻言差点儿被呛到。
   “陆展亭,我们的故事五年前就已经结束了。我收留你纯粹是为了平息之前的风波,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她道,“等风头过去了,你就可以走了,我决不拦你,明白吗?”
   陆展亭失落地点点头,顿了顿,道:“那我明天再来问问。”
   容曼青嘴里的莲子羹喷了出来。
   她冲着陆展亭狠狠一指,道:“下周一,卷铺盖走人!”
  
  【五】曼青,我还会回来的!
   一个星期后,陆展亭被警卫班打包扔出了容公馆。他哭着,喊着,抱着柱子挣扎了许久,却无济于事,最后,只得灰溜溜地离去。离开之前还冲着大门大喊:“曼青,我还会回来的!”
   容曼青在屋内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从此生活恢复了平静,身边少了个成天无事献殷勤的人,容曼青觉得通体舒泰,但偶尔也不免觉得屋内太过安静。
   空闲下来的时候,她偶尔会想,陆展亭去了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但只是随意想一想,并不足以影响到她的心情。
   好在很快又是一年开学季,作为军校唯一一个女飞行教官,她的课程被安排得满满的,每日都要在军校待上大半日,忙碌起来便也渐渐将其他事情抛至脑后。
   这日,她照例来到军校的飞行练习场。换上一身飞行制服的她,显得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学员们已经站成一排,不远处停着一驾容克斯W33运输机,在没有执行运输任务的时候,供学员们练习使用。
   讲解完注意事项后,容曼青将学员们分成几组,分别安排上飞机练习。学员们正要行动,突然听见一阵惊叫声。容曼青循声看去,只见一辆军用敞篷卡车正发了疯似的朝着这边冲过来,驾驶座上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双手甚至脱离了方向盘,只是惊慌失措地大叫。
   眼看着车子就要冲过来,容曼青命令学生们四散开去,脑中却闪过另一个顾虑:这架容克斯W33运输机可是政府花了大价钱从国外引进回来的,价值非同寻常,若是任由这辆卡车冲过去,损失将不可估量……
   经过飞行学院多年的训练,容曼青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了。她盯着飞驰而来的卡车,稍一犹豫,便朝它冲了过去。
   她要提前跳上驾驶座,改变车的行驶方向!
   正在此时,另一个身影却先她一步跃了上去,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驾驶员,夺过了方向盘。紧接着,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卡车紧急转弯,却因为车速过快,直接翻倒在地。
   那半路杀出的人,竟然是陆展亭!
   他穿着军校的学生制服,可见他一直混迹在学生中!
   直到学生们惊呼着过去救人,她才如梦初醒地冲上去,只见陆展亭满头满脸都是血,正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上。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额头,手却抖得厉害。这一刻,容曼青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他死。
   陆展亭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曼青,你没事吧?”他忍着痛冲她笑,似乎是在安抚她,“刚才真是好险……”    语罢,他带血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握住。
   “我没事,别担心。”
   容曼青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可她心里想的,都已被他一眼看尽。
   救护车赶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走,收拾残局。容曼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恍恍惚惚地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印着一道血痕,那是陆展亭刚才留下的,殷红明媚,如同长在心口的一颗朱砂痣。
  
  【六】是不是太巧了些?
   陆展亭福大命大,只受了些外伤,大夫用白纱布将他磕破的脑袋包了一层又一层,看着十分滑稽。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练习场,还穿着学生制服?”容曼青问他。
   “当然是想见你。”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既然不能留在你身边,我只好想办法暗中观察你。”
   容曼青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人话。”
   陆展亭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一些:“接了个代人上课的活儿……但我是有针对性地接活儿的,不是你的学生我不接!归根到底,我只是想看看你,真的!”
   容曼青懒得再听。
   甜言蜜语她五年前就听了太多太多,如今早已免疫。只是对于这个牛皮糖似的陆展亭,她着实有些头痛。这次他到底是为了救自己而受伤,于情于理也再不好将人无情驱逐开。思来想去,容曼青只好让他留在公馆里养伤。
   陆展亭却不闲着,稍稍好些之后,找到机会就在她面前转来转去,有些不能亲力亲为的事情,也不忘指挥其他下人处理妥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官复原职了。
   容曼青念在他是伤员的分上,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折腾。
   一日,容曼青上完课,刚要上车,却发现车外站着的竟然是陆展亭。
   “曼青,阿飞吃坏了肚子,来不了。”看出她一脸困惑,他便冲她微微一笑,道,“我就自告奋勇顶了他的班!”
   容曼青无语地进了车。一路上,陆展亭跟一只黄鹂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语气兴奋。容曼青却只是侧头看着窗外的风景,神情恍惚。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是一片陌生的風景。
   “这是哪里?”她皱眉问。
   陆展亭明显一怔,四处看了看,才不好意思道:“哎呀,好像走错路了!你知道,我一向有点儿路痴的……你稍等,我下去问问。”
   容曼青彻底无语了。她也是从不记路的人,只看着陆展亭从车里上上下下,一次、两次、三次地找人问路,折腾了好久,直到天黑才终于把车开回公馆。
   容曼青被这么折腾了一通,十分疲倦,也懒得再计较,回去用了晚饭便早早睡下,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直到第二天,她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昨天下午六点钟左右,霞飞路上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一人手持枪械对路人进行无差别扫射,引起现场一片混乱。据调查,凶手是因为投资失败,加上情场失意,受到刺激,这才做出极端之举,事后已经畏罪自杀。这次事件后果十分严重,共造成五人死亡,十八人受伤。
   容曼青猛地怔住。
   六点,霞飞路……那不就是她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吗?
   昨天如果不是因为陆展亭带她走错路,她恐怕会刚好经过那里,是否就会成为死、伤者中的一员?
   容曼青觉得背脊突然开始发凉,一个诡异的念头冒出脑海。
   她想起上次在军校练习场发生的意外。那时候,如果不是陆展亭突然出现,阻住了失控的车辆,那么受伤的就是她了。
   即便每一次陆展亭都有十分合理的理由,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偏偏是他屡次三番让她成功地避过了危险?
   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些?
  
   【七】不是巧合,而是蓄谋
   容曼青暗中进行了调查,很快便有了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收获。
   那个让陆展亭代替上课的学生,并非是主动为之,而是陆展亭主动找到他,以“自己想看飞机”的理由,花钱让他把制服借给了自己。因为新学期刚开学,同学之间彼此不太认识,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至于阿飞拉肚子,据阿飞回忆,是中午陆展亭突然说要请他吃烤猪蹄,二人便兴致勃勃地大吃大喝了一顿,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后,他便几乎住在了厕所……
   很明显,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隐情,陆展亭屡次出现在意外发生地方,不是巧合,而是蓄谋。
   容曼青将陆展亭五花大绑,关进了柴房,饿了他三天。
  这三天时间,她一方面在消磨陆展亭的心性,另一方面也在整理自己的情绪。
   一个成天不厌其烦地对自己表白心意的人,接近自己是别有用心,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对她来说不算太难,却也不容易。
   再度出现在柴房的时候,她已能做到面如止水。
   陆展亭歪歪斜斜地靠在柴薪上,衣衫凌乱,下巴还隐隐生出了胡须。三日滴水未进,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笑容却还是没心没肺的。
   “其实我知道,你那么聪明,迟早会怀疑我的。”他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
   “为什么接近我?”容曼青声音冰冷,开门见山。
   “想听真话吗?”
   “说。”
   “想见你,想看你岁月静好,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可能确实能够如此。”容曼青冷笑一声,“但我现在并不想跟你叙旧,我只想问你,你救我的时候发生的意外,你是不是事先知道?”
   “我不想骗你,”陆展亭迟疑了片刻,微微闭了眼,认命般点头,“是。”
   容曼青的周身忽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她平复着自己情绪,尽力让声音变得平缓:“我今天刚得到消息,最近这些事件都是由同情会策划的,而他们的目标,是我……”她顿了很久,慢慢道,“你接近我,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我的行踪,是不是?”    同情会是由一群厌恶社会的人组成,每日在街头巷尾进行大大小小的破坏,只为造成群众恐慌,引发动荡,以此达到报复社会的目的。警方也是通过调查,近日才将上海滩发生的过的大大小小的“意外”联系在了一起。
   陆展亭沉默以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容曼青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慌,她颤声追问道:“那为什么……要救我?”
   这一次,陆展亭笑了起来。他抬头看她,目光澄明真挚,就像五年前他甩她时那样。
   “当然是因为……要先获得你的信任啊。”
   容曼青也笑了起来,原本有所期待的、不甘的心,终于沉沦至谷底,彻底成灰。
   转身离开之前,她忽然顿住脚步。
   “其实我应该感谢你。”她背对着他慢慢道,“当年被你甩掉之后我才知道,那时候不管自己在你身边是多么风光无限,始终只是依附在大树上的藤蔓,爬得再高,大树一倒,便什么也不是。与其依附于人,不如依靠自己。其实说起来,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我。”
   说完这些,容曼青终于感到了畅快,觉得二人之间绵延了五年之久,牵扯不清的恩恩怨怨,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然而容曼青没有想到的是,她还没来得及将陆展亭送往警局,对方就在当夜悄无声息地逃离了容公馆。
  
  【八】必死的准备
   在那之后,容曼青不再去军校上课,而警方也在容公馆外也加派了许多警力,将她严密地保护起来。
   警方表示,同情会所以会特别针对她,一来是因为她掌握了最先进的飞行技术,是军队里不可多得的飞行人才;二来可能是因为对方的成员陆展亭,跟她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具备较高影响力的名人中,她是比较容易下手的对象。
   容曼青坐在空空落落的公馆里,听完这些话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阿飞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欲言又止。虽然小姐什么也没说,但人人都看得出,陆展亭的离开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情绪,这些日子里,她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情绪。
   可能这便是失望到极致的模样吧。
   容曼青闲居在家,每日无事,翻看报纸便成了日常消遣。报纸上隔三岔五便会登载有关同情会的消息,他们的破坏活动并未停止,反而有变本加厉之势。
   其实想一想,家破人亡,饱尝人间疾苦的陆展亭会成为其中一员,以制造混乱为乐,似乎并不足为怪。容曼青淡漠地笑了笑,轻轻地翻过这一页。
   然而几日后,容曼青却接到了警局的电话。一直以来都平静如水的她,忽然大惊失色,仓皇地招呼着阿飞驱车来到了警局。
   街上卖报的小童大声嚷嚷叫卖的,都是同情会被剿灭的最新消息。
   “很早以前,就有人暗中跟我们取得联系,向我们提供有关同情会成员以及行动计划的情报。我们经过多次的试探与证实,终于确定对方是在真心实意地为我们提供消息。我们经过一系列的筹备,终于成功地将同情会一网打尽。”局长告诉容曼青,“这次能这么迅速地剿灭同情会,功臣是陆展亭。”
   容曼青怔怔地看着他,脑中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他救下自己的画面,他冲自己嬉皮笑脸的画面,他滴水未进,奄奄一息的画面……
   “可是,他为什么不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我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否认?!”她的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可能是为了更深入地打入他们内部……他在练习场救下你的时候曾被同情会怀疑,一度中断了和我们的联系。”局长顿了顿,道,“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你,不告诉你真相,可能也是这样的原因。他可能……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他人呢?”容曼青已无心再听。
   “在同济医院。”
   容曼青拔腿就走,却被局长叫住,将一封皱巴巴的信递了过来:“这是在他身上搜出来的,没有打开过。”
  容曼青颤抖着手接过,缓缓打开,熟悉的字迹很快映入眼帘。她目光仓皇地扫过,神情由起初的惊讶变为深深的触动,最终,泪流满面……
  
  【九】再见,曼青
   “曼青: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很抱歉用这么俗套的开头,你可不许取笑我。
   给你写这封信,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愿骗你,但最后还是骗了你,甚至可以说,我和你有关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上……”
   那时候,他家道中落,却本性不改,继续游戏人生,很快将一点儿家底败光,沦落至社会底层,经历了非人的磨难和打压。而那时,曾经被他抛弃的歌女容曼青却已然从国外学成归来,成为上海滩声名鹊起的女飞行教官。
  看着如今意气风发的女子,他忽然无比后悔。他没有想到离开自己的容曼青,会变得如此优秀,如此出众。
  如果当年自己没有离开她……
   他去找过容曼青,想要与对方重修旧好,却被狠狠地扫地出门。他恼羞成怒,心里腾起恨意。恰逢其时,同情会朝他伸出了橄榄枝,并告诉他,他们的目标是他昔日的恋人容曼青。
   陆展亭欣然接受。他知道,如今的自己和容曼青已是云泥之别,她根本不屑于看自己一眼。在他看来,只有毁了她,她才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他和同情会有着一致的目的。
  于是,他跟踪容曼青,让同情会准确地掌握她的行踪。很快,在容曼青带着学员训练的时候,一辆军用敞篷卡车失控地冲向他们,为了保护珍贵的运输机,容曼青跃上了卡车,成功地改变了行驶的方向,而自己却因为轻微脑震荡,一段时间无法再驾驶飞机。
   在容曼青情绪低沉的时候,陆展亭恰逢其时地出现,给予她无数关怀和照顾。容曼青的心里防线果然很快崩塌,接受他留在公馆。
   没多久,当她病情恢复得以重新回到军校上课后,一人当街无差别扫射,造成巨大混乱。混乱中,一枚子弹打進了容曼青的左腿,从此,那条腿便永远失去了知觉……
   再也无法架势飞机的容曼青,情绪终于彻底崩溃,并且将陆展亭视作他的精神支柱。而当陆展亭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切时,容曼青却发现了他的所作所为。
   绝望之际,容曼青用一把枪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看着对方的尸身,陆展亭才明白,自己对容曼青的爱早已成了一种执念,要不然他也不会用这近乎变态的方式,通过毁了她而占有她。
   陆展亭彻底陷入疯狂,他抱着容曼青的尸身在街上拼命奔跑,只想就此跑到生命的尽头。
   然而奇妙地,他却回到了命运的开端,回到了自己最初家破人亡的时候。
   他知道,上一世,他选择了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去爱,而这,是上天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所以,他再一次答应了和同情会合作,也再一次接近容曼青,目的却已然不同。他要在保护她的同时,将同情会一网打尽。
   这是他这一次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是他人生的唯一救赎。
   “柴房里,你的猜测我没有否认,因为这一切我的确做过,只不过时间是在遥远的上一世罢了。现在再说抱歉已经无用,我这两生两世犯的错太多,已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或许只有死才是解脱,我知道同情会已经在怀疑我了,我决定抢在他们前面,孤注一掷。
   再见,曼青。”
  
  【尾声】
   容曼青冲进病房,一眼便看到了平躺在病床上的陆展亭。
   他显然刚做完手术,面色和唇色都十分苍白,面部轮廓依旧英挺,落入容曼青眼中,却恍若隔世。
   她的眼睛开始模糊。
   陆展亭扭头看向她,面露疑惑,“你是……”
   容曼青怔住,旁边的警员见她一身军装,上前解释道:“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医生说,他的脑袋受了伤,过去的事情可能都不记得了。”
   容曼青微微回过神,缓缓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她俯下身,将对方的的头轻轻地揽入自己怀中,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活着,活着就好……”
   两世的记忆太过沉重,忘了便忘了吧,展亭,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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